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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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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爬回山上,这样列文好打电话给总部把他自己的车叫来,以防将军的司机想不到要回头来接他。但是提金斯回忆中的场景到此就被打断了……他坐在睡袋里,心不在焉地用铅笔戳着摊在膝头的笔记本里打了方格的那一页,一遍又一遍地扫视着他就自己的事的报告的结尾,结尾是这么一句话:“所以,那场会面不清不楚地结束了。”看着这几个字,他想到了这样的画面:在黑黑的山坡上,空袭已经结束了,城里的亮光抛洒向他们下方的天空中。

    但是就在这时,医生的勤务兵嘴里蹦出了那个名字,好像带着玩笑般的、沙哑的讽刺,“〇九摩根真他妈可怜!”

    在和鼻子平齐的一页发白的纸张上,提金斯注意到一层紫红色薄膜正在起伏着,然后是黏糊糊的猩红色胶状表面。晃动着!又是劳累所导致的幻象,投射在视网膜上,提金斯对此已经很熟悉了。但是,这让他心中充满了对自己的脆弱所产生的愤慨。他对自己说,听见可怜的〇九摩根的名字,他的视网膜上就不能不出现那个家伙的血的鲜红图景吗?他看着眼前的景象,慢慢变淡,飘到纸张的右上角,然后变成浅浅的、明亮的绿色。他带着严肃的讽刺看着这一切。

    他自问道,他应该认为自己要为那个家伙的死负责吗?他的内心活动想要告诉他的就是这个结论吗?那就怪了。无法无天了!怪得无法无天了……但是,这个无足轻重的浑蛋列文那天晚上也对他,格罗比的提金斯,与他妻子之间的关系仔细调查,下了断言。真是怪得无法无天了!这件事令人不可思议,就像说一位军官可以为那个士兵的死负责一样……但是这个想法确实出现在了他脑海里。他怎么能为他的死负责呢?实际上————说实话————他可以。〇九摩根能不能回家这件事完全取决于他谨慎的决定。这个人的生死就掌握在他手中。而他的做法完全符合规范的程序。他写信给这个人家乡的警察,他们强烈建议他不要让这个人回家……就警察的角度而言,他们有着非同寻常的道德感!他们恳求说,这个人,不应该被送回家,因为一个职业拳击手占了他的床和他的洗衣房……很有可能,他们有着非比寻常的常识认知……他们可能不想被卷进跟红堡的红发埃文斯有关的纠纷。

    有一瞬间他好像看到了————他真的看到了————〇九摩根的眼睛,带着一种惊奇看着他,就像当他拒绝批准这家伙休假时那样,没有愤恨,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惊奇。那表情就仿佛一个自觉自己非常渺小的人,在上帝的宝座下十英尺左右的地方仰望着上帝,听他宣布某些令人难以捉摸的判决!……上帝决定让他回家,上帝拒绝了他……可能神并不保佑他,但是很奇怪,以上帝提金斯的名义!

    提金斯想到这个人活着时候的样子————而现在他死了————巨大的黑暗笼罩在提金斯的头上。他对自己说:“我很累了”。但是他并没有感到羞愧……这种黑暗会降临在你头上,当你想到你死去的……它会降临,在任何时候,在炫目的日光下、在灰暗的夜晚、在黯淡的黎明、在军官食堂、在队列里;当你想到见过的一个人,或者半个营的人,四肢平展,被布单盖住,鼻子上还长着小小的粉刺,或者他们缩着身子,脸朝下,半埋在地里;或者当你想到那些根本没有见过他们死相的人……突然灯灭了……这次是因为一个人,一个脏兮兮的人,甚至都不十分情愿,一点都不讨人喜欢,很明显在想着要逃跑……但是他是你死去的……你的……你自己的。好像用一根黑色的线绳绑在你身上,成为你的一部分……

    在外面的黑暗中,一大群人窸窸窣窣、脚步迅速而有节奏,幽灵一般。一大群人,四人一组,一路往前,无法抵挡,带着人类在按规定行动时那种压倒性的意志力。小屋的墙太薄,以至于它已经被一大群人挤满。

    一个醉醺醺的声音就在提金斯脑袋旁边,咯咯笑着,“看在老天的分上,准尉副官,让这些浑蛋停下。我太他妈醉了,醉得控制不住他们了。”

    当下的事在提金斯清醒的意识里没有留下任何印象。人们都在往前走。尖叫声回荡在营地里。没有命令,这些人仍然在行进。尖叫声。

    提金斯脑海中仍然想着死去的人,嘴上说道:“那个下流的皮特金!凭这件事我就可以革他的职。”

    这时他看到一个形容猥琐的下属,小个子,一只眼睛的眼皮耷拉着。他突然反应了过来。皮特金就是那个下级军官,被他派去把新兵带到车站,然后要在一个醉醺醺的校级军官之类的家伙带领下继续前往巴约勒。

    从另外一张床上传来麦基奇尼的声音,“是新兵回来了。”

    提金斯说:“老天!”

    麦基奇尼对勤务兵说:“看在老天的分上,去看看是不是这样,然后,立刻回来……”

    这些让人难以忍受的景象,在月光下挨饿、灰色的人群用手肘恶狠狠地把一小撮穿着棕色制服的人群推搡回去,在房间里的古铜色灯光下曲折地展开。在那些日子里,我们感到过简直无法容忍的忧郁:所有这几百万人就如同蝼蚁的玩物,在我们社会礼仪正中心那拔地而起的穹顶和尖顶下面数英里长的走道上忙碌着;那曾压在头脑和四肢上的难以忍受的重量再次沉下,压在这两个支着手肘半躺的人身上。他们听着勤务兵的汇报,惊讶得下巴都合不拢。屋外一长排队列的士兵稍息着,喁喁不休、含混不清地说着话,嘈杂的话语声冲进来,填满了他们的耳朵。

    “那家伙不会回来了。他向来没法完成差事再回来。”提金斯把一条腿笨重地挤出睡袋口,说,“老天,一周之内这里就会到处都是德国佬了!”

    他对自己说“如果白厅的人就这样背叛我们,列文那家伙就无权刺探我的婚姻问题。一个人应该为了集体的需要而牺牲个人情感,这么说是没错的。但是如果上面已经背叛了集体,就没必要了。并不是没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他猜想,列文最近来侵扰他的私生活,是奉将军的命令来查问……这让他感到特别痛苦,犹如裸体体检,但又是非常合情合理的。老坎皮恩必须确保士兵不会因为看到军官婚姻上的不忠而失去斗志……但是当整场表演就是一次巨大的消磨意志的活动时,这种问题就不应该问了!

    麦基奇尼指了指提金斯伸出来的脚,说:“你出去也没有用……考利会把这些人带去他们的营地的。他准备好了。”他补充了一句:“如果白厅那些家伙想好了要把老普夫勒斯做掉,他们为什么不把他叫回去呢?”

    军队里有一个传说,一位很尊贵的政府人士对指挥某支军队的将军强烈不满,那个将军的外号就叫普夫勒斯。因此,据说政府让他手下的人挨饿,好让灾难降临到他的队伍。

    “他们很容易就能把将军们叫回去,”麦基奇尼继续说着,“其他任何人也一样!”

    提金斯非常不满,这个中低阶层的人居然还对公共事务有意见。他叫起来,“噢,那都是一派胡言!”

    迄今为止,他自己和这些事没有任何关系。但是在这支充满疑虑的队伍里,另一个广为流传的谣言是,作为政治手段,白厅的首脑们————非军方首脑们————让部队挨饿,为的是尽量推迟大不列颠的联军彻底放弃西线的时间。据信,他们威胁要在近东地区展开极大规模的战略机动活动,可能真的想要这么做,也可能是想逼迫他们的联军插手某个政治阴谋。在天堂黑色的拱顶下,这些骇人听闻的谣言在这几百万人的耳朵里传来传去。他们在前线的同志将作为这支即将撤退的队伍的后卫部队,成为牺牲品。整片土地将因为某种虚荣而被彻底毁灭。现在新兵又被叫回来了。这好像证明政府就是想要让前线上的人挨饿!

    麦基奇尼叹息道:“可怜的老家伙!他已经定下来了。十一个月,他已经在前线上待了整整十一个月!我这次服役是九个月。和他一起。”

    他接着说:“赶紧回床上去,老伙计。我会去看着那些人,如果有必要的话。”

    提金斯说:“你几乎都不知道他们要分赴的营房在哪里。”然后他就坐着听外边的动静。除了一长串滔滔不绝的废话以外,什么都没有。

    “该死!不应该让这些人大冷天还一直待在外面。”他绝望的心中满是愤怒,眼里饱含泪水。“上帝,列文那家伙擅自干涉我的私生活,真该死。这就好像在一个分崩离析的世界里做了一点点不礼貌的事一样。”

    世界要分崩离析了。

    “我要出去,”他说,“但是我不想一定要逮捕那个肮脏的小皮特金。他只是因为弹震症才喝酒的。他不像个男人,这个脏兮兮的小异教徒。”

    麦基奇尼说:“等等!我自己也是信长老宗的。”

    提金斯回答说:“你本该是!抱歉,再也不会有阅兵式了。英国陆军蒙上了永久的耻辱。”

    麦基奇尼说:“这没关系,老伙计。”

    提金斯突然凶狠地叫起来,“你他妈的在军官的地盘上做什么?你不知道这在军事法庭上是犯罪行为吗?”

    他面前是他的团级中士军需官那宽大而苍白的脸,他是那种违反规定戴着军官帽的家伙,帽子上还配着英国兵那种镀银的帽徽。这家伙下了决心要得到考利准尉副官的岗位。因为外面的声音很大,这个人进来的时候没有人听见。他说:“请原谅,长官,我擅自敲门进来了。准尉副官的癫痫发作了。我希望在把新兵分配到跟其他人一起的帐篷里之前先得到你的指示。”他试探着说完后,又小心地冒险添上了几句,“准尉副官有时候会犯这样的毛病,长官,如果突然把他叫醒的话。皮特金少尉就是非常突然地把他吵醒了。”

    提金斯说:“所以你就跑来告他们两个的状了。这件事我不会原谅你。”

    他对自己说,“总有一天我会抓到这个家伙。”他似乎带着快意听到了剪刀的咔嚓声和撕扯声,在一个空旷广场的三处区域,他们把他的臂章和帽徽剪掉。

    麦基奇尼叫起来:“老天,哥们儿,你不能只穿着睡衣就出门,穿上便裤,再套上你的厚呢短大衣。”

    提金斯说:“立马给我把那个加拿大准尉副官叫过来。”他又回答麦基奇尼道:“我的便裤在裁缝那里熨呢。”为了那个干涉他私生活的列文的婚约签署仪式,他把便裤拿去熨烫了。他继续对着军需官那苍白而宽大的脸庞和朦胧的双眼说:“你跟我一样清楚,向我汇报事务是那个加拿大准尉副官的工作。这次我放了你,但是,上帝做证,如果我再发现你鬼鬼祟祟在军官地盘上到处打探,我就收回你的品德优良奖章。”

    他在厚呢短大衣竖起的领子下面又围了一条,红十字会的,粗糙灰毛围巾。

    “那头死猪,”他对麦基奇尼说,“在军官地盘上四处打探,希望抓住皮特金那样该死的小家伙喝醉时候的把柄,来取得委任状。我早就全都知道了。摩根不知道我已经知道了这么多,但是我敢打赌,他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麦基奇尼说:“我希望你不会这样就出门了。我给你冲点可可。”

    提金斯说:“我不能让他们等我穿衣服。我像匹马一样强壮。”

    他走到外面,置身于严寒、雾气、三千把来复枪枪管上的月光中,还有人声中间……他看着德国佬像一条细线一样涌进来,心里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一个优雅的高个子男人从人群中挤到他身边,像个美国人那样用鼻音说:“发生了一场铁路事故,因为法国人罢工了。发兵的时间推迟到后天下午三点了,长官。”

    提金斯叫起来,“调兵还没有撤销吗?”他上气不接下气。

    加拿大准尉副官说:“没有,长官,因为铁路事故。他们说,是法国人蓄意破坏的。四个格拉摩根郡的中士,都是一九一四年入伍的,都死了,长官。他们本来是回家休假的。但是并没有取消发兵。”

    提金斯说:“感谢老天!”

    消瘦的加拿大人用有教养的声音说:“长官,你在感谢上帝,但这事很大程度上对我们不利。直到今天早上,我们的分遣队还被派去萨洛尼卡。负责分派各分遣队的中士给我看他的分配名单上的萨洛尼卡这个名字。考利准尉副官所听到的那种说法是不对的。现在我们要上前线了。我们本来还可以多活整整两个月的。”

    这个人有些慢悠悠的声音似乎持续了很长时间。他说话的同时,提金斯感到阳光停留在他几乎无遮无挡的四肢上,年轻的潮水回到了他的血管里,好像香槟一样。

    提金斯说:“你们中士得到的信息太多了。负责分配各分遣队的中士无权给你看他的分配名单。当然,这不是你的错。不过,你是个聪明人,该知道这消息可能对某些人很有用,就算跟你的切身利益无关,那些人也应该知道这消息。”他心里想着:“历史的里程碑……我的脑子刚才到底是怎么想出这么一种表达方式的?”他们走在雾里,沿一条巨大的路往下走,一边的树篱顶上不时可以看见士兵的脑袋,犹如锯齿,还不时冒出有些士兵举着的来复枪。他对准尉副官说:“叫他们立正。别整队了,我们得让他们去睡觉。明天早上九点钟要点名。”

    他思考着,“如果这是唯一的命令,这一定是唯一的命令,这是转折点,究竟为什么我这么异乎寻常地高兴?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用圆润的声音喊:“那么现在,各位,一顶帐篷里得多塞六个人。看看你们能不能一次在每一顶帐篷里多塞六个人。这不在训练手册里,但是试试看你们自己能不能完成。你们都是聪明人,开动你们的脑筋。你们上床越早,就越能早点暖和起来。我要是能那么暖和就好了。不要打扰那些已经在帐篷里的人,他们明天早上五点就得起来操劳,可怜的家伙们。你们还可以在柔软的铺盖上多躺三个小时。分遣队四人一小组向左移动,四人一小组,向左转!”

    听着负责各连的中士们以不同的嗓音在远处迅速地喊着行军口令,他对自己说:“非常高兴,强烈的感情!这些家伙动作多整齐!炮灰,炮灰,他们的脚步声这么说。”寒意钻到松垮垮的外套下面,蹿进睡衣,侵袭着他的手脚,他被冻得浑身发抖。他不能离开这些士兵,只能和准尉副官一起在露天里跟着他们慢跑,直到及时跑到队列前头,把最前面的两个连队带进一列鬼魂一般的帐篷,这些帐篷在那影影绰绰的月光下显得寂静而朴素……在他看来,这好像是一场魔术表演。他对准尉副官说:“把第二个连带到B列,以此类推。”然后站在这些人的旁边,看着他们转弯,踏步,好像一堵正在移动的墙。他把他的半截手杖伸进第二和第三列队中间。“现在,一个四人小组和半个四人小组向右转;剩下半个四人小组和后面的四人小组向左转。分别进入右边和左边第一个帐篷。”他继续说着,“前面一个半小组,这边四人向右————该死,靠左!如果你不靠左走,我怎么知道你是哪个该死的小组里的。记住,你们是军人,不是新来的伐木工。”

    空气特别纯净,在非常优秀的士兵身旁冻得瑟瑟发抖让他彻底兴奋起来。他们靠警卫的跺脚声标记着时间,绕了过来。他带着哭腔说:“真该死,我给了他们那一点额外的聪明劲儿。真该死,我做了一些事情。”把小牛准备好送进屠宰场……他们像小牛一样热切地从卡姆登镇冲向史密斯菲尔德集市……他们之中百分之七十的人再也回不来了……但是上天堂时皮肤闪闪发光、四肢灵活,总比粗笨又野蛮的样子来得好……全能上帝的连部办公室很可能会更欢迎你的……他继续单调地叫着,“剩下半个四人小组和后面的四人小组向左转。进去的时候闭上你们该死的嘴。我都听不见我自己发令了。”就这样过了很久,最后他们都被帐篷吞了进去。

    他踉跄着,膝盖冻得僵硬,现在,没有那堵人墙帮他挡风之后,那寒冷更强烈了,沿着这一整块稍高地势的边缘一直延伸到旁边的营房。看到自己使士兵归位的速度比分管旁边营地的最好的士官还要快百分之七十五,他感到十分满意。但是,他仍然尖酸地咒骂着那些中士:他们的士兵在那些幽灵般的锥形帐篷之间过道的入口缠成一堆……现在这里没有人了,他后悔着飘荡过这片平地,走回两旁布满小屋的乡间街道。其中一座小屋上面长出了粗糙的常青玫瑰。他摘下一片叶子,按在自己的嘴唇上,然后扔进风里……“这是给瓦伦汀的。”他沉思着说,“我为什么这么做?或许这是为了英格兰。真该死,这是爱国主义!这就是爱国主义。”这并不是你当作规则遵守的那种爱国主义。关于这一工作,本该有更多阅兵式的!……但他只是个不名一文、气喘吁吁、冻得半死的约克郡人,全英国只要不是从约克郡或者更北边来的人他都看不起,他在深夜两点从玫瑰树上摘了一片叶子,并因此感情泛滥,还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然后他发现这么做一半是为了那个塌鼻子姑娘,他猜她的香味像报春花,但不知道到底像不像;另一半是为了————英国!……深夜两点,温度计显示是零下十度……该死的,真冷!

    这样的情感是怎么回事?……因为,在这一切尘埃落定之前,英国本来是有机会决定不对她的联军做出这样肮脏的事情的!……他对自己说:“可能是因为成百上千号像我一样多愁善感的人犯下了相似的暴行,潜意识里觉得我们坚持做着这光荣却残忍的差事。尽管如此,我竟不知道我还有这样的情感!”强烈的情感!……为了那个姑娘,也为了他的国家!……不过,他的姑娘是个亲德派……这真是奇怪的乌龙!……她当然不算真的亲德派,但是她反对让人们上战场,就像小公牛,皮毛油亮、健康,却要被送往史密斯菲尔德的屠宰场……估计她会同意那些小崽子的观点,而他们到目前为止还在让英国远征军的军人们挨饿……真是个奇怪的乌龙……

    第二天下午一点半,在历经磨炼的冬日阳光下,他跨上朔姆堡的脊背。它是一匹头颅方正、毛色明亮的栗色马,是格拉摩根郡第二营在马恩河从德国佬手上抓来的。他骑上马还没有两分钟就想到,忘记给它做检查了。他人生第一次忘记在爬上马鞍之前检查一头牲口的蹄子、肢关节、膝盖、鼻孔和眼睛,还要拉一下它的肚带看是否结实。但是他在十二点四十五分就预定了这匹马,虽然他像饿虎扑食一样飞快吃完了冰冷的午餐,他还是迟了四十五分钟,脑中仍然满是无解的难题。他本来希望在这片扎着营房的丘陵地骑马散个长长的步,从小路下山去城里,好让头脑清醒清醒。

    但骑马散步并没有让他的头脑变得清醒,相反,彻夜未眠的困倦在整个早上的忙碌之后首次向他袭来,早上他好不容易把关于西尔维娅的想法挡在一臂以外。他要等见到西尔维娅才能知道西尔维娅想要什么。而早上他想到一个常识,她想要的可能只是拉淋浴链子————就是说她会去做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件不合常理的事情,然后为其结果欢欣雀跃。

    前一晚他根本就无法入睡。他从营地回来时,麦基奇尼上尉已经给他做好了热可可,这种饮料提金斯以前从没有喝过。麦基奇尼自己也喝了好些,他带着男人的愤怒,非要给提金斯讲他惨痛至极的故事,直到四点半多了才消停。

    听起来,麦基奇尼已经请好假回家去跟妻子离婚,他不在法国那段时间,他妻子与一个为政府做事的埃及学家同居了。然后,出于对当时的年轻人尽责的谨慎顾虑,他又不离婚了。结果坎皮恩威胁说要免除对他的委任。这可怜的家伙————其实他已经同意负担他妻子和埃及学家的部分生活费————暴跳如雷,对坎皮恩这个正派人劈头盖脸地辱骂了一通……他确实是个正派的家伙。这场微妙的对话发生在将军的卧室里,既然没有勤务兵和下级军官在场,将军便认为不必将麦基奇尼的爆发公之于众。麦基奇尼有出色的军旅履历;实际上几乎找不出哪个记录更好的团级军官。所以坎皮恩决定,由于他是一时冲动,将他调到提金斯的队伍,让他休整恢复。这不符合常规,不过将军位高权重,如果他认为对军队有用,那么就可以冒些非常规的风险。

    麦基奇尼被证实他实际上是提金斯在统计局的老相识文森特·麦克马斯特爵士的外甥。麦基奇尼的妈妈就是麦克马斯特的姐姐,她嫁给了老麦克马斯特的助手,老麦克马斯特是苏格兰利斯港的一个小杂货商……这就是为什么坎皮恩会对麦基奇尼有兴趣。他下定决心不能在军队里给他的教子任何违规的好处,却又很愿意做些善事,他觉得这会让提金斯高兴。这些信息提金斯都记在脑海里,等日后再考虑。四点半过后,麦基奇尼终于冷静了下来,提金斯趁机检查了一下几个被派去城里执行任务的士兵的早餐,他们的出发时间由五点差一刻到七点不等。提金斯查看了他们的早餐,检视了他的厨房后,感到很满足,因为他不能经常找到机会这么做,他也不大信任他的勤务军官们。

    在补给站食堂小屋吃早饭的时候,提金斯被负责补给站的上校、英国国教牧师和麦基奇尼三人耽搁了一阵子。上校,非常老,虚弱到你甚至会觉得一个寒战或者一声咳嗽就会让他的一把骨头散架,他还仍然热情地相信希腊正教会应该和国教教会交换教友。牧师,一位壮实而具有军人气质的神职人员,对东正教神学抱有悲观的轻蔑。麦基奇尼偶尔还会试着依照长老会的仪式去定义所谓的圣餐。他们聆听着提金斯从历史角度详细叙述基督教的各种分裂,并接受了他对其结果的粗糙阐释:在变质说[32]中,圣体实则变成了神圣的存在;而在同质说中,圣体的本质奇迹般地变得具有渗透性,好像海绵吸水一样布满了神性的存在……他们一致同意库存的早餐培根无法下咽,并决定每人每周多花半克朗,好改善他们的伙食。

    提金斯走下营地,经过墙上爬有常青玫瑰的小屋,在阳光下,愉快地思考了一会儿他正式的宗教信仰。全能的上帝,在很大程度上,是一位了不起的英国地主,仁慈而威严,是一位块头巨大的公爵,从来不离开他的书房,所以从来没有人见过他,但是他对他的领地了如指掌,小到家乡农场的最后一个雇工和最后一棵栎树;耶稣基督,一位几乎仁慈得过了头的土地管事,地主的儿子,同样对这片领地了如指掌,一直到门房里的最后一个孩子都清清楚楚,不过容易被比较糟糕的佃户说服;三位一体中的最后一个位格,这片土地的圣灵,也是这个游戏本身,和游戏的参与者完全是两件事。这片土地的氛围像是在刚唱完一首韩德尔的圣歌之后的温彻斯特大教堂内部,在一个永恒的礼拜日,年轻的男人们可能还打了一会儿板球;像是星期六下午的约克郡,如果你从上往下望着这个广阔的郡,你看不到哪个绿油油的村庄缺少白色法兰绒板球裤出现。这就是为什么约克郡的板球成绩总在平均值以上……可能等到你上天堂的时候,你已经被这个世界上的工作累得精疲力竭,而最终永远地接受了英国的礼拜日,彻底地,解脱了!

    因为他相信所有好的英国文学在十七世纪以后就不复存在了,他想象中的天堂一定是唯物主义的————就像班扬[33]描述的那样。他为自己对来世的设想感到又愉快又好笑。这可能已经和他没有关系了。板球也是一样。那一类的队列再也不会有了。可能他们会玩一些可怕的、大吼大叫的游戏,比如棒球或者足球……那天堂呢?……噢,那可能是在威尔士山坡上的奋兴布道会[34],或者在肖托夸,管它在哪里呢……上帝呢?一位持有马克思主义观点的房地产中介希望自己在战争结束之前就能一命归西,这样的话,可能还来得及赶上最后一班去旧天堂的火车。

    在他的连部办公室那座小屋里,他发现了一大堆文件。最上面是一个信封,盖着大大的“私人急件”字样的橡皮印章,是列文寄给他的。列文一定也熬夜熬到很晚。这并不是关于提金斯夫人的,甚至也不是关于德·贝耶小姐的。这是一条私人警告,说提金斯可能要在一周或者十天之内接手列文手上的兵,也很有可能还要再加上几千个人。他提醒提金斯尽快调来所有他可能弄到手的帐篷……提金斯对小屋另一边一位满脸粉刺、正在用笔尖剔牙的部下叫道:“那个,你!带两个连的加拿大人去补给站,把所有能找到的帐篷都给我拿过来,多则两百五十顶,然后把它们顺着我的D列营地搭起来。你知道怎么监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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