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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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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那脸黑胡子,得空就爬到老包头腿上,揪着胡子玩,揪得老头子嗷嗷叫,可不舍得打他。

    阿志妈妮瞅了儿子一眼说:“惯坏你了!”又对金桥说:“爷爷活着的时候,他专爱玩爷爷的胡子,这个癖性还没改。”

    将军呢突然大声喊:“我有两个爷爷:一个死了,一个是志愿军爷爷。”

    大伙都笑了。金桥笑着问:“你两个爷爷哪个爷爷好?”

    将军呢寻思半天,睁着溜圆的小眼说:“那个爷爷揍我的屁股。”

    阿志妈妮怪凄楚地笑了:“还不该揍?谁叫你淘气!”

    志愿军爷爷就连一指头也不动他。闹急了,老包头把两只下眼皮往下一扒,吐出红舌头,发出怪叫,吓得将军呢拖着大鞋便跑,笑得咯咯的。常了,将军呢也不怕了,倒觉有趣,想起来便拉着老包头的油围裙说:“你再装个红眼毛猴子好不好?”

    老包头见那法不灵了,把菜刀往案板上一拍,丧着脸叫:“再闹,我宰了你!”

    除了小孩,老包头还喜欢个猫啊狗的。阿志妈妮家那条老母牛,差不多归他一手照料了。天天一早,老头子牵着牛到河边敲开冰凌饮水,饮完了水拴到门口牛橛子上。老牛稳稳当当卧下去,嚼啊嚼的,像个老太婆。遇到刮风下雪的天气,老包头还要往牛脊梁上苫领草席子,怕它受了寒。该喂了,按时牵进牛棚去。阿志妈妮早煮了锅热腾腾的牛食,老包头端着倒进槽里。老母牛喘口粗气,闻一闻,慢慢用厚嘴唇先挑豆荚吃。老包头还怕它牙口不好,胃口不对,一定要背着手看它吃上半天。

    不过老头子跟牛也免不了闹个小别扭。有一次去饮水,牛半路停住,怎么挣也不走。老包头吵吵开了:“你跟谁耍牛脾气?都说我戆,你比我还戆,咱们倒要瞧瞧谁戆的过谁去!”便下死劲挣着绳子。牛抻着脖子,叉开后腿,撅起尾巴,哗哗撒了一大泡尿。老包头哼着鼻子说:“真不害臊!一个老娘们家,当着人就张开胯子,这是哪国规矩?走啊?还不走么?哎,真是:放屁筛大锣,尿尿发大河————谁要娶你做媳妇呀,做着梦就叫尿冲走了!”

    一九五○ 年底一个晚上。

    冬景天日头影短,阿志妈妮劳累一整天后,照例要拿起只破嘴长颈油瓶子,跪着把墙角挂的高脚灯添满油。点起亮,趁着漫漫的长夜,赶着做许多营生。要是往常年,在这寂静的冬夜,她的小屋里嗒嗒嗒的,应该是织布机响。如今生活从根搅颠倒了,棉花还没摘出来,哪里来的线织布?

    老包头和大乱只要有空,也忘不了来帮她做夜活。今儿黑夜连金桥都来了。

    屋里怪暖和的,飘着很浓的酸菜味。大家围坐在暖炕上,阿志妈妮从墙上的大肚子棉花篓里抓了一大堆花,剥着棉花籽,下剩的人每人拿根铜筷子,搓着苞米粒。

    大乱四下望着问:“怪呀,怎么少了个人?”

    阿志妈妮轻轻朝老包头背后一呶嘴说:“躲啦!才闹得厉害,几乎把火盆撞翻了,怕我扇他。”

    大乱趴着头说:“出来!我这有个好玩意。”便在裤兜里掏了阵,握着拳头平伸出去。

    将军呢探出头,用黑溜溜的小眼盯着拳头,怕是逗他。

    大乱张开手给金桥看了看。金桥说:“哎呀,真是个好玩意!”

    将军呢一下子蹦出来,使力掰大乱的拳头。看看掰开了,大乱一张手说:“飞了!”

    气得将军呢一打大乱的空手掌说:“你个李承晚!”

    老包头说:“该骂!再骂一句!谁叫你骗小孩子。”

    大乱往空抓了一把说:“逮回来了!你看这不是好玩意?”

    墙上现出个手影:三瓣子嘴,两只长耳朵前后乱摆。

    将军呢笑着囔:“兔!兔!”

    大乱说:“不是兔子,是美国兵。”

    将军呢跳着脚笑:“是兔!怎么不是兔?”

    大乱一把抱住他说:“你不知道,美国兵好穿兔子鞋,一打乱窜,跟兔子一样。”

    将军呢就滚到大乱怀里学着照手影。

    灯捻结了花。阿志妈妮回头从髻上拔下根针,挑亮了灯说:“你们不知道,我们家先前也住过你们的人,一个个年轻轻的,可仁义啦。你没见为我们爬冰卧雪滚的呀!衣裳露了花,手脸净冻疮。给他们个辣椒蒜的也不要。帮他们做饭也不行。我真急了,非给做不可,偷偷给放进好多豆油,幸亏没吃出来。那天黑间,我见他们打背包,真舍不得他们走啊!孩子也是难受,抱着他们打提溜,也留不住。有什么法子呢?还是走了。人家说志愿军简直是机器,一天能走一百里,现在不知走的多远了,也许再也见不上了。”说着悄悄叹口气,又问:“志愿军是有个猴子团吗?”

    把大家都问愣了。阿志妈妮接着说:“都说有呢。那个团净猴子,训练得特别熟,又精又灵,专打坦克。一撒出去,连蹦带跳,专会往坦克眼里塞手榴弹,打毁的坦克数不清数了。”

    金桥才要笑,大乱瞪着眼说:“是有啊!我看见过。”

    老包头把个搓光的苞米核一扔说:“你看见个鬼!我看你是猴儿拉稀,坏肠子了!

    大乱说:“不信拉倒。那些猴子真成了精,也是两条腿走路,还穿衣裳,还会说话。”

    金桥吃惊地问:“那不变成人啦?”

    大乱噗哧笑道:“本来是人嘛,叫人编成神话了。”

    夜深了,门缝底下透进股寒气,将军呢乏得像只小狗,枕着小木枕头囫囵个睡着了。院里很静,老母牛愁闷闷地哞哞叫唤着。

    老包头站起来说:“忘了,还没给牛穿衣裳呢。”揭起帘子一推门,不禁叫道:“哎呀,像白天一样!”

    门外好一片月色,又新鲜,又明亮。月亮正当头,围着个大风圈,仿佛冻到天上了。满天疏疏落落的小星星,都缩着头,冷得乱哆嗦。牛棚上积着层雪,月亮影里乱闪着银星。老包头踢起牛来,拍拍它的脊梁,给它披上张草席子。

    蛋青色的山沟里闪出个灯亮,冲着村飞来。

    老包头叫“这是谁来啦?”

    不一会,一辆涂着黄泥的吉普车停到篱笆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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