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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匝地起黄云,天外三峰联沃野;孤身飞白刃,盘中一掷迸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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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五月间,正是麦子成熟时候。斜阳光中,快要收获的麦子,吃初夏的暖风一吹,闪动起一层接一层的金色柔辉,晃漾起伏,波涛也似;而太华三峰又正当其前,灵石撑空,烟云缥渺,岚光如染,苍紫万千,越显得风景雄丽,画图不殊。

    麦子成长到了这个时候,说熟就熟,分布在田野里的乡民,正在查看那些早熟的麦子,准备收割。庄稼长得这么茂盛,按说最少也有九成以上的年景,可是这些人十九面有菜色,衣不蔽体,有的壮年人还面有忿容,望着自己终岁勤劳所种出来的好庄稼在叹气。

    这大片肥田沃野,由华阴南门起,直达华山脚下,都是南郊赵亭乡富豪赵家所有。主人赵他羽,是当地首富,手眼甚大,从朝中亲贵、富商巨贾以至江湖上的有名人物,多有来往;对于许多失势被贬的朝官,更多结纳,有求必应;本人又善于骑马击剑,家中养有不少江湖豪客。真个是有财有势,关内外没有不知道赵公子的。

    赵他羽虽然结客挥金,人却沉着机警,非常精明,他认为该用的钱,脱手千金,从无吝色,不该用的钱,却是锱铢必较,决不轻舍,行起事来,又是刚柔并用,使人难测,手下徒党都把他奉若神明,不敢丝毫违抗。因为家财富有、服用华奢,又喜豪饮、赌博,还养有不少女乐歌姬,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声势煊赫,车马盈门。

    前些日,朝廷因吴王刘濞装病不朝,却命使臣曹阳来京敷衍,便将曹阳扣住,严下诏旨,责问不已。赵他羽觉着奇货可居,一面托朝中亲贵照应;一面暗派党羽,买通监守人,将曹阳放走。曹阳逃出咸阳,便有赵家所派党羽迎护着往华阴逃来;同时,钦使朱原,也正奉命往见楚王刘戊传达诏旨,路过来访,都是午前到达。主人好饮,每餐至少要喝一个半醉,何况当天又来了这两位贵宾;午宴才罢,宾主三人都由美貌歌姬陪往午睡去了。

    赵家门下众宾客徒党知道当日要大赌一场,由主人自作头家,醵金(凑钱,这里的意思是指抽头)夜宴,为这两位来客饯行,饭后无事,便先聚赌起来(这种赌法名为“摴蒱”,又名“五木之戏”,发源于老子,赌具乃坚木制成,约有桂圆大小,和现在的骰子形式相同,共是五枚,上黑下白,黑者刻二为“犊”,白者刻二为“雉”,全黑者为“卢”,得头等注,二雉三黑为“雉”得二等注,二犊三白为“犊”,得三等注,全白为“白”,得四等注。也有分刻“枭”、“卢”、“雉”、“犊”、“塞”等鸟兽关塞形象的。凡掷出以上四种彩色的便可再掷,名曰“打马过关”’以争取得最多的彩注。和后代的升官图掷法大略相同,今已不详。)

    赌场设在一个广约五丈、深约三丈的大厅堂上,宾客徒党本就不少;这类场合,照例来若不拒,主人又不愿来客减了赌兴,款待既极周到,陈设尤为富丽,有那不请自来的富商豪客,赌后还要留宴,输得太多的还要赠上一些川资,设筵相送。因此门庭若市,热闹非常,呼卢喝雉之声,常与细细笙歌交作,响彻于外,直到深宵。

    厅堂当中一座大屛风,三面门窗洞启,地上满铺锦茵柔席;屏风前面又是两丈多方圆一片绣毯,中心放着一个高仅四寸,约有六七尺方圆的木制大浅盘,盘内外均围有一圈二寸来高,一尺许宽的边沿,备赌客下注和放置银钱之用。

    内圈盘沿上并画有黑白二色的图案,雕饰华丽,精细非常。环盘一圈锦垫,为头等赌客坐处(汉朝席地而坐,其坐如跪,今日本人之坐法,犹有汉之遗风)。头家座位居中,左右各有一人分执柄长数尺、饰以金银珠玉的长钩长刮,专管分注吃注之用;另外还有几圈软垫和上蒙文绣的木墩,由内而外,逐渐高起,按赌客的身份和下注多少来分等次。下注最少和一些无关紧要的党羽,都环立在最后一圈,所下赌注,又有专人代为传递,轻易不得近前。

    厅堂正门又高又大,中垂五色绣幕,两边各有银钩挑起;门外大片白石平台,为女乐歌舞之地,台下设有两列茶档行灶,数十名豪奴分班伺应,专司饮食,堂上微微——呼,立用银盘捧了食物,鱼贯而上,日夜不断。势派之大,当时贵戚公侯之家,也不过如此。

    日色虽已偏西,主人尚拥爱姬酣卧未起。赌徒不分贵贱,挤在赌盆旁边,攘臂狂呼,高喝“卢”、“雉”,乌烟瘴气,蚁聚在一起,连嚷带叫,喧嚣不已。就这紧张哗吵声中,两个穿着华丽的俊童,忽然狂奔而来,进门,连话都顾不得说,喘吁吁把手连挥,便自退去。

    众人——见,当时停手,慌不迭抢起各人的注,按平日等第,站在各人席次之后;有的便忙着将方才挤歪了的软垫整理还原。满堂百余人,各按平日等第,退归席次,当时肃静无声,繁嚣立止。

    主座两旁,专管分吃注的门落,刚将钩刮拿在手内,忽然瞥见众人皆起,盆侧绣垫上,却坐着一个生人,神态从容,若无其事。仔细一看,那人年约四十以内,中等身材,方面大耳,长眉俊目,红脸虬髯,手白如玉;头戴一领软巾,衣履均极朴素,但甚整洁;腰带上斜插着三条宽约一寸、长约七寸的木片,左胁挂着一个黄麻小袋,不知中藏何物。本想挥令离座,无奈主人曾经严嘱,遇见初上门的生客,不摸清他的底细,不许无乱,未便轻易发作;若不遣开,又恐主人出来嗔怪,好生为难。

    内一门客笑问道:“尊客因何而来?若见主人有事,请那边坐。”

    那人笑答:“我是来赌钱的。”底下便没有话。

    门客见那人毫不知趣,脱口说道:“就是来赌钱的,这里也不是你的座位。”

    那人笑问:“都是赌客,还分等么?”

    门客忍不住方要发作,另一门客忙使眼色止住同伴,凑近那人身前,低声悄吿道:“靠近盘外一圈席位,都是主人请来的贵客,下注很多,尊客素昧平生,初次登门,不妨请到后面,先看——看,如果下注多时,主人自会请你入座。规矩如此,尊客请勿见怪。”

    那人刚把面色微微一沉,忽又微笑道:“请问座位既分等次,赌注有限制没有呢?”

    那门客道:“主人赵公子家财豪富,无论下上多少金银绢帛,赢了当时取走,去年有一无赖,来此扰闹,竟被我们打个半死……”

    那人突然变色,不等话完,便笑道:“多承指教,我暂作旁观,如值当赌时,再下注罢。”说完便自离座,立向外圈木墩之后,一言不发。

    二门客暗骂:“真个没有眉眼,料你也不敢不躲开。”

    余人都暗笑来客不知自量,因主人就要出来,谁也没有理他,跟着便见一队美貌的歌姬,分持羽扇,由屏风两侧走出,先将预设的小铜鼎内的香点起,再将手中羽扇款款挥动,然后分列在主座之后。一时篆烟袅动,兰麝香浮,加上舞袖当风,笙歌迭奏,更平添了好些豪华富丽的景象。

    又隔了一会,才见八个美貌少女前导中,由屏风左侧走出宾主四人,除曹阳、朱原外,还有一个有名人物,名叫田生,因由咸阳往南方去,路过当地,被赵他羽知道,命门客以盛礼相迎,强留晚宴,也是刚到不久。主人提早起身,便由于此。曹阳、朱原都是中年,各穿着一身华贵的衣冠,高视阔步,神情甚傲;田生年已五六十岁,貌相清癯,雍容雅步,很象一位山林隐士;主人赵他羽是个中年人,却生得猿背蜂腰,面如冠玉,浓眉丰额,高颧鹰鼻,笑口常开,神态非常谦和安详,那——双光芒内蕴的鹞眼,顾朌之间,威棱逼人,与众不同。

    满堂宾客,本来鸦雀无声,恭恭敬敬排列成大半环,站在那里,这宾主四人刚一露面,忽然蚊雷聚哄也似,同声唱喏,拜伏在地。

    方才那个不知姓名的生客,站在众人后面,旁观微笑,手都未举。众人正抢着行礼,那宾主四人也在答礼,谁也没有注意到他。

    主人把手一挥,笙歌立止,宾主各按等次入座,笙歌又起。赵他羽略为客套了几句,从容回顾,嘴里似哼不哼地嗯了一下,立有一个年约十三四的美貌侍女,捧着一个玉盘,由主座后面走来,跪在主人面前,盘中一块小锦袱上,放着两粒一黑一白,方约寸许,上用黄金镶嵌着么二三四五六的骰子。赵他羽将这两粒骰子随手拿起,少女便行礼退去。

    赵他羽把手上骰子微微颠了一颠,笑道:“‘摴蒱’之戏,我想大家都玩腻了,前两天定制了一个新鲜玩艺,取名‘色子’,这东西又可以赌单双,又可以赌大小点数,赌单双和大小都是一胜一,另外如押一定的点数,胜了可得九倍,以上都按所下赌金,连本抽二成的头。在座都非外人,由我来当头家,先赌大小点,以点多者为胜;今天因有几位佳客远来,特意设此博戏,以壮行色,头钱虽是按十抽二,比往常多了一成,我并不要,就是侥幸获胜,也将所赢的银钱全数奉赠这几位佳客,略表我们敬意。诸位如有雅兴,请快把注下好,我就要奉陪一试了。”

    众赌客听了,都取出金银,下在赌盆内沿图案之上;隔得远的也有专人传递。

    田生嘴皮微动,刚要开口,猛抬头朝对面人丛中看了一眼,忽又缩了回去。

    众人下注之后,便按次序来掷骰子。头层人圈以外的赌客,照例只能附注,不能自掷,赌注也有专人传递,赌的人多,后来的赌客还在不断走进。―时呼单喝双声,骰子落盆跳掷声,赔注的多少声,以及赌客胜后哗笑之声,虽然吵成一片,秩序却是井然,有条不乱。

    好赌人的心理都是赢了还要赢,恨不得把谁赢死,输了决不认输,那怕倾家荡产,也想翻本出赢钱。头家这样豪富,饮食设备,样样精美周到,单这一点,就符合了人们势利和享受的胃口;何况赌得那么心明眼亮,只要你有钱,就有赢的希望。

    这么多精明会算计的人竟没有想到那要命的头钱只要几个进出,便会化为乌有。结果赢了的变输,输了的更是越输越多,输到赌友不肯再借,连头家也以婉言拒绝,劝他休息一会,缓缓手气,明天再说……表面仿佛是好意劝吿,并代不平,实则早看透了他的家底,知道再借永无还期,绕着弯加以拒绝。省事的垂头丧气,自认倒霉是便宜;再要老着脸皮苦口纠缠,头家一说出难听的话,就要自找无趣了。

    内中也并非没有赢的,那都是赌得极精,不常下注,和在旁助势帮衬的赵家门客。此中奥妙,各有不同,赌客算是吃定了亏。不过是下大注的都是一些富商巨贾和拥有财产的土豪,家中可以取钱,主人又肯借赌本,输只管输,依然不肯停手,互相争胜的嚷叫之声,反比主人未出来以前还要火热。

    曹阳、朱原明知主人为他抽头,还想混水捞鱼,就便赢上几个,好在慷他人之慨,自是乐得。于是越赌越起劲,也跟着攘臂喧呼起来。

    赵他羽偷看田生干坐在旁,面前虽有自己给他代备的赌本,竟连动也未动,不禁暗中点头,一面令人把大量金银与曹朱二人不断送去作赌本。随手——掷,又获了个全胜,正在得意;忽觉众人吵得太凶,有些头疼,浓眉微皱,停手笑道:“诸位且慢下注,今天来客较多,这样赌法,仿佛尚欠文雅,输的人也难翻本。现在专赌单双,我以单为胜,诸位以双为胜,愿以点数多少分输赢的,庄家仍居单数,让下注人多占——点,押单双的不抽头钱,押点数的,因为头家吃亏——点,仍抽十分之二。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同声赞妙。这些久赌的人因觉当日头钱太重,都押单双,不押点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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