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只穿了件衬衫坐在那儿,上身前倾,架起了二郎腿,双手紧紧抱住膝盖。我并不感到惊奇,我想:原来是你们,那好嘛,这么说来我们要讨论硬碰硬的正经事了。仿佛我已经料到会在那儿和他们见面,正如我在几次梦中遇见祖父那样:当我看到他的目光从幻梦般的房间里扫过无边无缘的空间投到我身上时,我有一种早已料到的感觉。我回视他们时,既不惊奇,也不激动,虽然即使在梦里我也知道,惊奇是正常的反应,如果不感到惊奇,那就得提防一二,因为这就是一个预兆。
我站在房门口,一面脱上衣,一面注视着他们。他们团团围坐在一张小桌旁,小桌上面放着一瓶水,一只玻璃杯,还有两只烟灰缸。房间里倒有一半黑沉沉的,因为只有一只直挂在桌子上方的灯亮着。他们打量我一番,却一声也不吭。杰克兄弟的微笑只限于他的嘴唇,他歪着头,用他那锋利的目光仔细端详我;其他人的脸上木然没有表情,眼神里故意不露出任何感情,但是却故意想看得你忐忑不安。他们完全控制了任何感情,坐在那儿干等着,香烟的烟雾袅袅上升。你们终于来了,我想;我走过去后一屁股坐在一张椅子上。我把一只胳膊搁在桌子上,桌面凉丝丝的。
“我说,情况怎么样?”杰克兄弟说,他把攥紧的双手远远地伸在桌上,歪着头瞅着我。
“你看到群众队伍了,”我说。“我们终于把他们动员起来了。”
“不,我们没见到什么群众队伍,怎么回事?”
“我们鼓动他们上街了,”我说,“有许许多多人呢。我所知道的仅限于此。他们跟着我们走,可是我不知道能走多远……”在这间静悄悄的高大敞亮的大厅里,我一下子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呵呵!难道这位伟大的战略家就只能告诉我们这么一点情况?”托比特兄弟说。“鼓动他们朝哪个方向跑呢?”
我瞅着他,同时意识到自己的情感僵住了。这些情感在某个渠道里流得过久,也过深了。
“那要由委员会决定。他们被唤醒了,我们已经尽力而为。为了要得到委员会的指示,我们一次又一次地想跟委员会接头,可是没接上。”
“于是?”
“于是我们就行动了,这是由我个人负责的。”
杰克兄弟眯起了眼睛。“什么词儿?”他说。“由你什么?”
“由我个人负责,”我说。
“由他个人负责,”杰克兄弟说。“兄弟们,你们都听到了吗?我有没有听错?你从哪里学到这个词儿,兄弟?”他说。“这可真是令人大吃一惊。你从哪儿学到的?”
“从你们的材————”我刚一开始就止住了自己。“从委员会,”我说。
片刻间大家都不吱声了。我注视着他,只见他的脸越来越红。我这时掂量了一下我的处境。我的肚子正中有一根神经在颤动着。
“人人都上了街,”我说,心想不能冷场。“我们看准了机会,区委员会的头头也赞成。可惜你们没来……”
“瞧,我们没来他感到可惜,”杰克兄弟说。他举起了手。我能看到手掌上深深的纹路。“个人负责的伟大战略家惋惜我们未能到会……”
他怎么没体会到我的感情,我在想,难道他看不到我这样做的原因?他想干什么?托比特是个傻瓜,可是他何必接上去说呢?
“你们可以接下去采取下一个步骤,”我咬着牙一字一字地说。“我们已经尽力而为了……”
“由你个人负————责,”杰克兄弟说,每讲一个词儿就点一点头。
这时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我得到指示,要我必须把群众争取回来,于是我尽力去做。这是我所知道的唯一方法。你们批评我什么?我哪儿错了?”
“这么说来,”他用拳头轻巧地在空中划了个弧形,然后放在眼睛上揉揉,“这位伟大的战略家问他哪儿错了。难道还可能出什么差错?兄弟们,大家都听到了吧。”
有人咳了一声。一个人在倒一杯水,我听得见水倒得挺快,最后,从冷水瓶的瓶嘴里,一注水的末了几滴淅沥沥很快落在玻璃杯里。我望着他,心里竭力想把事情理出个头绪。
“你是说,他承认有不正确的可能性?”托比特说。
“仅仅是谦虚,兄弟。最最彻底的谦虚。我们这儿有一位伟大的战略家,他的战略思想和负责精神很有些拿破仑的风度。他的格言是‘趁热打铁’。还有‘见机行事’,‘打蛇要打七寸’,‘斧头,斧头,给他们斧头’26,如此等等。”
我站了起来。“兄弟,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兄弟们,这倒是个好问题。请坐下嘛,天气好热,何必站着?他想知道我们讲的是什么。我们这一位不仅仅是位杰出的战略家,而且能欣赏各种微妙的语言表达方法。”
“对,也能欣赏挖苦,只要还有点水平,”我说。
“那么纪律呢?请坐下,天很热……”
“纪律也一样。如果我当时能得到指示,我有机会和别人商量,我也会对此感到欣赏,”我说。
杰克咧嘴笑了。“坐下,坐下————也能耐得住性子?”
“只要我不困,不累得筋疲力尽,”我说,“也没有像我现在这样热得上火。”
“你会学会耐住性子的,”他说。“你会学会的。甚至在你说的种种情况下,你也能学会不得不耐住性子。特别是在这些情况下;忍耐的价值就在于此,忍耐之所以为忍耐也在于此。”
“对啊,我估摸我现在是在学呢,”我说。“此时此刻。”
“兄弟,”他冷冰冰地说,“你不知道你正在学到的东西可真不少呢————请坐下。”
“好吧,”我又坐了下来。“不过我个人受教育的事可以暂时不提,我想提醒你们的是,这些日子老百姓对我们的耐性可越来越少了。我们如果能利用目前的时机,这对我们是很有利的。”
“我本来可以告诉你,政治家不是什么个人,”杰克兄弟说,“不过我想还是算了。请问,我们怎样利用目前的时机才对我们有利?”
“通过组织他们的愤怒情绪。”
“这么说来,我们伟大的战略家总算松了一口气了。今天他可真是位忙人。首先在勃鲁托斯27尸体旁发表演说,现在又在作有关黑人老百姓的忍耐性的讲演。”
托比特在一旁怡然自得。不过我看见当他划了根火柴去点烟的时候,那支烟在唇边颤抖。
“我提议把他的话编成本小册子,”他用手指划了划下巴颏儿。“这些话可以与自然奇观相媲美……”
这一切可以到此为止了吧,我想。头越来越轻飘飘的,胸中憋得慌。
“瞧,”我说,“一个手无寸铁的人被杀害了。一个兄弟,一个领导成员被警察杀害了。在社区我们的威信丢了。我看了把老百姓团结起来的机会,因此我采取了行动。如果说这是错误,那我错了,就请你们直说,用不着废话连篇。光靠讽刺挖苦是动员不了外面的群众的。”
杰克兄弟的脸涨红了;别人在交换眼色。
“他还没有看到报纸,”有人说。
“你忘了,”杰克兄弟说,“这不必要;他在场。”
“是的,我在场,”我说。“如果你们说的是那次杀害。”
“对了,你瞧,”杰克兄弟说。“他在现场。”
托比特兄弟用掌心推着桌沿。“那么你还组织什么大出殡这样一场过场戏!”
我的鼻子抽搐了一下。我故意转过身体对着他,同时强颜一笑。
“没有你这位大明星上场,怎么能演过场戏呢?你一上场,准得收二毛五,二百五28兄弟。那次葬礼有什么不对?”
“现在我们有了些进展了,”杰克兄弟说,他叉开双腿骑在椅子上。“战略家提了个很有趣的问题。他问,有什么不对?好吧,我来回答。一个商人,他贩卖反黑人和反少数民族的种族主义偏执狂的邪恶工具,这个商人是个叛徒,而在你的领导下,你们为他举行了英雄的葬礼。你还用问什么地方不对吗?”
“可是没有对叛徒采取过任何措施,”我说。
他抓住椅背,半站起身子。“我们都听到你承认他是叛徒。”
“我们全力强调的是一名手无寸铁的黑人遭到了杀害。”
他双手往空中一伸。去你的,我在想,你去见鬼吧。他首先是个人!
“那个黑人,就像你叫他的,是个叛徒,”杰克兄弟说。“一个叛徒!”
“兄弟,什么叫叛徒?”我问道。我边扳着手指,边感到又好气又好笑。“他不仅是个黑人,也是个人;不仅是个兄弟,也是个人;即使像你们所说是个叛徒,他也首先是个人;这个人死了,不管他在世,还是死去,他满身都是矛盾。正因为如此,他能把半个哈莱姆区的人都吸引过来;为了响应我们的号召,他们心甘情愿地站在太阳底下。那么,什么叫叛徒?”
“所以现在他退却了,”杰克兄弟说。“兄弟们,观察他吧。他利用运动,硬把一个叛徒塞到黑人的嘴里,要他们接受;而现在他却在问,什么叫叛徒?”
“是的,”我说。“是的,你说得对,这问题问得好,兄弟。有人把我叫做叛徒,因为我去市南区工作过;如果我成了一名公务员,也有人称我叛徒;即使我坐在角落里一声不吭,也会有人叫我叛徒。当然,我认为克利夫顿的行为————”
“你还要为他辩护!”
“不是辩护那个。跟你们一样,我也很恼火。不过,老天爷,从政治上来说,把一个手无寸铁的人枪杀这件事难道不是比他卖过下流玩具这点更为重要?”
“因此你就负起个人责任来了,”杰克说。
“我只能个人负责。别忘了,我没有被邀请参加战略会议。”
“你还没有认识到你在玩弄什么吗?”托比特说。“你是不是尊重你自己的人民?”
“让你这样有机可乘是一个危险的错误,”另外一个人说。
我向他扫了一眼。“如果委员会愿意,它可以使我‘无机可乘’,不让我干下去嘛。不过同时,我倒想问问,为什么大家这样垂头丧气呢?即使只有十分之一的老百姓对纸娃娃的认识跟我们的相同,那我们的工作也将会容易得多。这些纸娃娃算得了什么?”
“算得了什么?”杰克说。“这个‘什么’会在我们眼前爆炸。”
我叹了口气。“兄弟,你们的眼前不会出事的,”我说。“你们难道没看见他们不会用那些抽象的词儿思考?如果他们会的话,新纲领可能就不会失败了。兄弟会不等于黑人人民;没有一个组织能代表黑人人民。你们在克利夫顿的死亡里看到的只是它可能会有损于兄弟会的威信。你们只把他看成叛徒,可是哈莱姆区却不那样想。”
“现在他在对我们讲演有关黑人的条件反射问题了,”托比特说。
我瞧了他一眼。我很累了。“兄弟,你对运动所作的伟大贡献究竟根源何在?是你曾经演过滑稽剧?或者由于你对黑人有深刻的认识?你是不是出身于古老的种植园主家庭?你的黑保姆有没有每天晚上拖着脚步闯进你的好梦里来?”
他像条鱼一样把嘴一张一合。“我要让你知道,我娶了个很不错的、很聪明的黑人姑娘,”他说。
所以你就那么神气活现啦,我想;这时我看到灯光侧射在他的脸上,在他的鼻子底下形成一个楔形的阴影。原来如此……我怎么会猜到这里还牵涉到女人?
“兄弟,我道歉,”我说。“我错认了你。原来你家中有我们的动人姑娘。说真格的,你简直就是个黑人。是浸泡的还是注射的结果呢?”
“你……”他把椅子往后一推。
来吧,我想,只要敢动一动。只要稍微这么一动。
“兄弟们,”杰克说,同时把眼睛盯着我,“大家别离题。我感到很有意思。你是在说……”
我注视着托比特。他怒容满面。我则咧嘴笑了。
“我是在说,在这儿哈莱姆区,大伙儿都知道警察并不关心克利夫顿的思想状况。他们把他杀了是因为他是黑人,因为他抵抗。而主要是因为他是黑人。”
杰克兄弟皱了皱眉头。“你又在弹‘种族’这个老调。可是他们对纸娃娃怎么想?”
“我是在弹‘种族’这个老调,可我是被迫才弹的,”我说。“至于那些纸娃娃,他们知道对警察说来,克利夫顿不管卖什么都一样,不管他是卖歌篇,卖《圣经》,还是卖犹太式面包。如果他是个白人,他就不会死。当然,除非他愿意让别人在他背后推推搡搡的……”
“黑人和白人,白人和黑人,”托比特说。“我们干吗要听这些种族主义的废话?”
“你不用听,黑兄弟,”我说。“你有直接的信息来源。兄弟,这来源是不是杂种的?不用回答我————唯一不对头的地方就是你的来源太狭窄了。你难道真的认为群众今天出来是因为克利夫顿是兄弟会的会员?”
“那么他们为什么出来呢?”杰克神经紧张地问,仿佛随时要扑过来。
“因为我们给了他们一个机会表达自己的感情,他们可以借此挺一挺腰杆。”
杰克兄弟揉了揉眼睛。“你知道你已经成了一个了不起的理论家了吗?”他说。“你使我大吃一惊。”
“我可不敢当,兄弟,可是促使一个人思考的最好方法是把他孤立起来,”我说。
“对啊,不错;我们的一些杰出思想就是在监狱里产生的。不过,兄弟,你并没有进过监狱,我们雇用你不是要你思考问题。你难道忘了这一点?如果忘了,那么听着:我们雇用你不是要你思考问题。”他慢条斯理地说着,这时我想,喔……喔,是这样,赤裸裸的老一套陈词滥调。终于公开说出来了……
“现在我总算明白我的处境了,”我说,“也知道跟谁————”
“别歪曲我的意思。对于我们每个人来说,委员会负责思考。这对所有人都一样。雇你是让你讲话。”
“对,我是受雇的,这儿一切都是兄弟式的,倒让我忘了自己的地位了。但是如果我希望要表达一个思想,那怎么办?”
“我们提供一切思想。我们有些思想很尖锐。要知道,思想是我们机构的组成部分。只不过要把正确的思想用于正确的场合。”
“假如你们错误地估计了场合呢?”
“万一那样,你就保持沉默。”
“即使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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