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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丑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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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这里,就是一个悲伤的市镇。”

    朋友都远离我,用悲悯的目光望着我。朋友啊,跟我说话,让我笑吧!啊,朋友无奈地背过脸去。朋友啊,向我提问,我什么都会告诉你。我用这双手,将小圆沉入了水底。我曾以魔鬼的傲慢发愿,待我苏醒时,小圆已死。还要说吗?啊,可是朋友只是用悲悯的目光望着我。

    大庭叶藏坐在床上,呆呆地望着海面。海面上烟雨蒙蒙。

    从梦里醒来,我把这几行文字又读了一遍,其丑恶和卑鄙令我恨不得想把它删掉。好了,好了,我仰卧着放松一下。先不说别的,首先,大庭叶藏到底是怎么来的呢?我被酒以外的某种强烈的东西所陶醉,我为这个大庭叶藏拍手叫绝。这个名字与我的主人公吻合,它恰如其分地象征着主人公的不凡气魄。叶藏则令人耳目一新,古朴中透出一种新鲜感,而且大庭叶藏这四个字排在一起令人感到愉悦而又和谐。单从这名字来看,就已经不同凡响了。这个大庭叶藏正坐在床上望着烟波浩渺的海面,这不更显出他的不同凡响了吗?

    到此为止吧,我的自嘲似乎有些无赖,这都来自我那受挫的自尊心。现在的我不愿被人说三道四,所以就先往自己的身上钉钉子。这样做很卑鄙,其实更应该诚实地面对一切。啊,要谦虚。

    大庭叶藏。

    别人笑就让他笑去吧,谁叫咱东施效颦呢?遇到明眼人一下就会被看穿的。或许还有更好的名字,可我有点嫌麻烦。干脆就用“我”其实也可以,不过今年春天我刚以“我”为主人公写了一篇小说,连续用两次有些难为情。假如我明天突然死去,没准儿会有多事的人跳出来阴阳怪气地说,那家伙如果不用“我”作主人公就写不出小说来。实际上,就凭这个理由,我也要坚持用大庭叶藏这个名字。可笑吗?什么?你也是?

    1929年的12月底,因叶藏入住位于海滨的青松园疗养院引起了一场小小的骚动。青松园里住着三十六名肺结核患者。两名重患,十一名轻患,其余二十三名是正在康复的患者。叶藏住在东第一病区,也就是所谓的特护病区。病区被分隔为六间病房,叶藏两边的房间都是空的,最西边的己号病房住着一个身材和鼻子都很高的大学生,东边的甲号病房和乙号病房分别住着两个年轻姑娘,他们三人都是正在康复的患者。前一天夜里,在袂浦有一对男女殉情自杀,两人一起跳进水里,男的被返航的渔船救起,挽回了一条命,女的却没有找到。为了寻找那个女的,有人不停地敲着警钟,村里的消防员乘上多只渔船到海面呼喊寻找,病房里的三个人听得心惊肉跳。渔船上的火把在江之岛[1]沿岸游弋了一整夜。大学生和两个年轻姑娘那天晚上也没有合眼。天亮以后,在袂浦的海边发现了那名女子的尸体。她的短发依然富有光泽,惨白的脸略微有些浮肿。

    叶藏知道小圆已经死了。渔船把小圆运回来的时候他就知道了。在星空下恢复知觉以后,叶藏开口先问,女的死了吗?一个渔民回答说,没死,没死,你不要担心。那个渔民的语气充满了怜惜。叶藏昏昏沉沉地想,她死了。随即又失去了知觉。当叶藏再次睁开眼睛时,已经在疗养院了。有人过来详细询问他的身份,叶藏据实一一做了回答。天明以后,叶藏被转移到了一间更大的病房。那是因为得到消息的叶藏的家人立刻给青松园打了长途电话,对如何安排叶藏提出了要求。叶藏的老家离这里有两百里。

    东第一病区的三名患者对这个新患者住在自己身边这件事感到莫名的兴奋,他们觉得从今天起,医院的生活充满了乐趣,天空和大海变得一片明亮之时,他们方才入睡。

    叶藏没有睡觉,时而还缓缓地动一下脑袋。他的脸上到处贴着纱布,在大浪的冲击下,他的身体在岩石上撞伤了多处。看护他的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护士,名叫真野。真野的左眼皮上有一道略深的伤疤,因此跟另一只眼相比,左眼显得大一些。不过,她长得并不难看。红红的上嘴唇微微上翘,脸上的皮肤呈浅黑色。她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眺望着阴沉沉的海面。她尽量不去看叶藏的脸。遗憾的是想看也看不到。

    将近中午,有两名警察来看叶藏,真野知趣地走开了。

    两人都穿着西装,显得很有绅士风度。其中一个人留着小胡子,另一个人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小胡子低声地讯问叶藏与小圆之间发生的事情。叶藏也都如实回答。小胡子把了解到的情况一一记在小本子上。大致问过之后,小胡子凑上前,身子几乎压在床上说:“女的死了。你是真的想死吗?”

    叶藏沉默不语。

    戴金丝眼镜的刑警肥厚的额头上挤出两三道皱纹,微笑着拍了拍小胡子的肩膀。“算了,算了,别折磨人家了。下次再说吧。”

    小胡子直视着叶藏的眼睛,不情愿地将小本子揣进上衣口袋里。

    刑警们离去后,真野急忙回到叶藏的房间。可是刚一打开房门,就看见叶藏在那里痛哭流涕,于是她又悄悄地关上房门,在走廊里站了一会儿。

    到了下午,外面下起雨来。叶藏恢复了一些元气,已经可以一个人上厕所了。

    好友飞騨穿着淋湿的外套冲进了病房,叶藏假装睡觉不理他。

    飞騨小声问真野:“没事吧?”

    “嗯,已经没事了。”

    “真吓死我了!”

    他扭动着肥胖的身躯脱下那件粘满黏土的外套递给真野。

    飞騨是个无名雕刻家,跟同样默默无闻的油画家叶藏从中学时代就成了朋友。一般思想单纯的人往往在年少的时候就会在身边树立一个偶像,飞騨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从上中学的时候开始,就崇拜上了班里学习最好的同学,那个同学就是叶藏。课堂上,叶藏的一颦一笑对于飞騨来说都是不同寻常的。当他看到在校园沙堆后面叶藏那像大人似的孤独的身影时,就禁不住深深地叹息。啊,跟叶藏初次交谈的那一天是多么的激动呀!飞騨事事都要模仿叶藏,抽烟,嘲笑老师,甚至还学会了双手放在脑后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徘徊。飞騨也知道了艺术家最了不起的原因。叶藏后来上了美术学校,飞騨虽然晚了一年,但最终还是跟叶藏上了同一所美术学校。叶藏学习油画,而飞騨却有意选择了雕刻。他嘴上说是因为被罗丹的巴尔扎克像所感动,可实际上是为自己有朝一日成名时编出一个冠冕堂皇的小借口,其真实的心理是对叶藏的油画的敬畏。从那时起,两人终于分别走上了自己的道路。叶藏日渐消瘦,而飞騨却一天天胖起来。两人的反差不止于此,叶藏醉心于某种直截了当的哲学,渐渐对艺术轻视起来,而飞騨则对艺术有些过于热情,张口闭口都是艺术,弄得听者都感到有些羞愧。他总是梦想着创作出优秀作品而放松了学业,结果两个人的毕业成绩都不太好。叶藏基本上扔下了画笔,他说绘画不过是一种广告而已。这使得飞騨很受打击。叶藏还摆出一些似是而非的歪理来糊弄飞騨。比如,所有艺术都是经济组织放的屁,不过是生产力的一种形式;任何优秀作品都是跟袜子一样的商品,等等。尽管如此,飞騨依然跟以前一样喜欢叶藏,对叶藏近来的思想感到一种说不清的敬畏。不过在飞騨的心里,创作出优秀作品的冲动确实越来越强烈了。他心里想着赶快、赶快,手里一刻不停地摆弄着黏土。也就是说,这两个人与其说是艺术家,倒不如说是艺术品。不,正因为如此,我才得以这样轻而易举地写出来。倘若真的看到了市场艺术家,诸位恐怕读不了三行就会吐出来吧。我保证会是这样的。不过,你不想试着写一下这样的小说吗?怎么样?

    飞騨也没有看到叶藏的脸。他挪动着胖大的身躯,尽量放轻脚步走到叶藏的枕边。他没有看叶藏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玻璃窗外的雨势。

    叶藏睁开眼睛笑着开口道:“吓了你一跳吧。”

    飞騨吃了一惊,瞥了叶藏一眼,随即又伏下眼皮答道:“嗯。”

    “你是怎么知道的?”

    飞騨踌躇起来,右手从裤兜里拿出来搓着那张大脸,同时用目光悄悄地问真野,可以说吗?真野紧张地微微摇了一下头。

    “报纸上登出来了吗?”

    “嗯。”其实,飞騨是从广播里听到的。

    叶藏最恨飞騨说话吞吞吐吐的样子,其实坦率地说出来自己也能接受。仅过了一个晚上,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这个把自己当成外国人的十年的老朋友实在可恨。叶藏又装睡起来。

    飞騨无聊地用拖鞋拍打着地板,在叶藏的枕边待了一会儿。

    门无声地打开了。一个身穿制服的瘦小的大学生从门缝中探出了一张俊美的面庞。飞騨一见,重重地舒了一口气。他扭曲着嘴角赶走刚刚浮上面颊的笑影,故意慢慢地走向门口。

    “刚到吗?”

    “是。”小菅留意着叶藏的动静,一边咳嗽一边答道。

    这个人叫小菅,是叶藏的亲戚,在大学里读法律系。他虽然比叶藏小三岁,但也成了叶藏无话不谈的朋友。新时代的青年似乎不太拘泥于年龄。小菅放寒假本已回了老家,但一听说叶藏的事就立刻坐快车赶来了。两个人来到走廊站在那里聊起来。

    “你身子上有煤灰。”

    飞騨哈哈大笑着指了指小菅的鼻子下面。火车飘出的煤灰在小菅的鼻子下面粘了薄薄的一层。

    “是吗?”小菅慌忙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手帕,迅速地擦了擦鼻子下面。“怎么样?情况怎么样?”

    “大庭吗?好像没什么事。”

    “那就好。……掉了吗?”小菅仰起鼻子下面让飞騨看。

    “掉了,掉了。家里乱成一锅粥了吧。”

    小菅把手帕塞进胸前的口袋里,回答说:“嗯,全乱了。好像吊丧一样。”

    “家里谁过来?”

    “大哥要来。老爷子说,别管他!”

    “事情闹大了。”飞騨一只手摸着窄窄的前额,嘴里咕哝着。

    “阿叶真的没事吧?”

    “没想到还真没什么事。那家伙总是这样。”

    小菅喜不自禁地嘴角露出了微笑。“不知道他现在心情怎么样?”

    “不清楚。……你见一下大庭吧。”

    “算了,见了也没什么可说的,而且……我有点害怕。”

    两个人哧哧地笑起来。

    这时,真野从病房里走了出来。

    “里面都听见了,别站在这儿说话!”

    “哎哟,实在抱歉。”

    飞騨诚惶诚恐地把庞大的身躯拼命地缩成一团,小菅神情诧异地望着真野。

    “二位吃午饭了吗?”

    “还没有。”两人异口同声地答道。

    真野羞红着脸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三个人全都去了食堂以后,叶藏起来了。他望着烟雨蒙蒙的海面。

    “过了这里,就是空蒙的深渊。”

    然后再返回小说的开头。其实,连我自己都感觉写作手法不高明,主要是我这个人不太喜欢玩弄这种时间把戏。不过不喜欢也要试一试。过了这里,就是一个悲伤的市镇。我把这个平常说惯了的地狱之门的咏叹句奉为一行荣耀的开头语。没有其他的理由。假如由于这一行文字导致我的小说失败,我也不会心虚地把它删去。删去这一行文字,就等于删去了我至今的生活。

    “这是一种思潮!告诉你,这是马克思主义!”

    这句说的没头没脑,不过也没关系。说这话的是小菅。他得意洋洋地说着,又端起了牛奶碗。

    四面木板的墙壁刷着白漆,东边的墙上高挂着院长的画像,院长的胸前还挂着三个硬币大小的勋章。一张装有十条腿的细长桌子摆在画像的正下方。食堂里空荡荡的,飞騨和小菅坐在东南角的桌旁吃着饭。

    “他闹得很厉害呢!”小菅压低声音说,“那么弱的身子骨,东跑西颠的,不把人累死才怪呢!”

    “他是行动队的头儿吧,我知道。”飞騨一边往嘴里塞着面包,一边插口说道。飞騨并非是卖弄自己知识渊博,左派用语当时没有不知道的。“但是……不只是这些。艺术家没那么单纯。”

    食堂里暗下来。外面的雨越下越大。

    小菅一口喝干牛奶说道:“你总是主观地思考问题,那可不行!据说从根本上来说,……我说的是根本上哟!一个人的自杀往往隐藏着连本人都意识不到的某种重大的客观原因。家里边都认为原因在那个女人身上,可我却告诉他们不是那样。女人只是跟着走而已。这件事一定有其他重大的原因。家里的那些人不懂这些。连你都说出这种奇谈怪论,实在是不应该!”

    飞騨盯着脚下燃烧着的火炉嘟哝道:“可是,那个女人是有夫之妇!”

    小菅放下牛奶碗回应道:“我知道。那不算什么。对阿叶来说,连屁都不算。女人因为有丈夫,就去跟人殉情,你想得太简单了。”说完之后,小菅闭上一只眼睛,瞄了瞄头上的肖像画。“他是这儿的院长吗?”

    “大概是吧。不过……实际上,大庭不说谁也不知道。”

    “那是当然。”小菅随声附和着,四下看了看。

    “好冷啊!你今天住这儿吗?”

    飞騨急忙咽下嘴里的面包,点了点头说:“住。”

    青年人一般都不会争个面红耳赤,他们会最大限度地注意互相不去触碰对方的神经,同时小心保护自己的神经。他们不想受到无谓的屈辱,而且一旦受到伤害,他们肯定会想不开,不是杀死对方,就是自己去死。他们知道许多分寸恰到好处的圆滑说法,一个否定词就能轻松地使用十种不同的表达方式。开始议论之前,互相之间就已交换了妥协的眼神,及至最后握手时,心里却在贬低对方,低能的家伙!

    现在,我的小说也渐渐迷失了方向。那么就变化一下,展开数个全景式场面吧。我并不是说场面有多么宏大,反正做什么都很不得要领。总之,但愿一切顺利。

    第二天早晨,风和日丽,海面风平浪静。大岛的火山喷发在水平线上腾起一股白烟。不好,我最不喜欢描写景色了。

    甲号病房的患者一睁眼,就看见室内充满了小阳春的阳光。她与陪护的护士互道早安后,马上量了一下早晨的体温,三十六度四。量完体温后,她来到阳台做饭前的日光浴。她偷偷地看了看丁号病房的阳台,护士在旁边悄悄地捅了她一下。昨天来的新患者穿着藏青色的和服夹衣坐在藤椅上眺望着大海。耀眼的阳光刺得他皱起了眉头,看上去也不怎么英俊。他还不时地用手背敲敲贴在脸上的纱布。她躺在晒日光浴的躺椅上,眯起眼睛看了一会儿,然后便让护士把书拿来。那是《包法利夫人》,这本书平时她看不下去,看了五六页就扔在一边,今天却认真地读起来。现在读这本书正合适。她哗啦哗啦地翻着书,翻到一百页左右才开始读起来,开头的那一行写得非常好。“我觉得,爱玛是想在半夜里点着火把嫁人。”

    乙号病房的患者也睡醒了。她来到阳台打算晒日光浴,猛然看到叶藏的身影,又吓得立刻跑回去缩在床上。陪床的母亲笑着给她盖上了毛毯。乙号病房的姑娘用毛毯蒙住头,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屏息静气地听着邻屋的说话声。

    “好像是个美女。”随后传来了压低的笑声。

    说话的是飞騨和小菅,隔壁的空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两个人挤在一张床上睡了一夜。小菅先醒了。他艰难地睁开一双细长的眼睛,起身来到阳台,一眼瞥见叶藏装模作样地摆起了姿势,不禁向左扭过头去寻找他摆姿势的原因。原来,最外边的阳台上一个年轻姑娘正在看书。姑娘躺在藤椅上,背后是长满苔藓的湿漉漉的石墙。小菅模仿西方人的样子耸了耸肩,然后返回屋内摇醒了睡得正香的飞騨。

    “快起来,出事了!”他们就喜欢无事生非。“阿叶摆了个大姿势。”

    在他们的言谈中,经常使用“大”这个形容词。因为在这个单调乏味的社会中,他们总是希望有一个可以期待的对象。

    飞騨惊得一跃而起。“什么?”

    小菅笑着向他解释起来。

    “那儿有一个姑娘,阿叶正在向人家展示自己得意的侧影呢!”

    飞騨来了精神,两条眉毛一下子夸张地扬起来。

    “是美女吗?”

    “好像是美女,在那儿假装看书呢!”

    飞騨忍不住笑起来。他坐在床上穿好衬衫,提起裤子,然后大叫道:

    “好,给他点儿颜色看看!”其实也没有整他的意思,只不过在背地说说而已。他们并不避讳背地里贬损朋友,基本上都是顺其自然。“大庭这个家伙,恨不得把全世界的女人都收归自己。”

    少顷,叶藏的病房里一阵哄堂大笑,笑声传遍了整个病区。甲号病房的患者啪的一声合上书,疑惑地向叶藏的阳台那边望去。阳台上没有人,朝阳下只有一张空空的白色藤椅。乙号病房的患者听到笑声后,忽然从毛毯里伸出脑袋,跟站在枕边的母亲会心地笑了。己号病房的大学生被笑声吵醒了。大学生没有陪床的人,在这里就像在出租屋里一样,一个人过得悠闲自在。他觉察到笑声发自昨天新来的患者的房间后,青黑的脸泛红了。在这里,一般不认为笑声有失礼貌,处于康复期的患者以自己特有的宽宏大量,反而会为叶藏的恢复而感到安心。

    我不是三流作家吧。似乎有些过于自我陶醉了。不自量力地搞什么全景式之类的东西,最后还如此沾沾自喜。不,请等一下。考虑到有这样一种不成功,我事先准备了一句话。怀着美好的情感,人往往做出低劣的文学。也就是说,我如此自我陶醉,恰恰说明我无恶魔之心。啊,幸亏有人想出了这句话。这是多么宝贵的格言啊!但是,这句话作家一生中只能用一次。听说是这样。用一次会显得很可爱。如果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把这句话作为挡箭牌反复使用,那你的下场恐怕会很惨。

    “出洋相了!”

    跟飞騨并排坐在床边沙发上的小菅这样总结道。他依次看了看飞騨和叶藏以及倚门站着的真野,见大家个个笑逐颜开,这才心满意足地将头靠在飞騨那浑圆的右肩上。他们很爱笑,即使是很平常的一件事也会笑得前仰后合。露出笑容对于青年人来说,如同吐气一样容易。这种习惯真不知是何时养成的。不笑就会吃亏。不能放过任何值得发笑的哪怕是极不起眼的对象。啊,这不正是贪婪的美食主义的不可捉摸的冰山一角吗?然而可悲的是,他们在心底里笑不出来。表面上笑得前仰后合,实际上却很留意自己的形象。他们也经常逗别人笑,即便是自己受伤也要逗他人笑。这盖出自于那种虚无的心理,从另一个侧面也可以推测出其坚持到底的决心。这是自我牺牲的精神。其中有几分自暴自弃的味道,是一种无明确目标的自我牺牲精神。以到目前为止的道德标准来看,他们偶尔也会做出可以传为美谈的惊人之举,那也是源自于背后的这种精神。以上这些都是我的一家之言,而且也不是在书斋中找到的,都是我从自己的身体里听到的心声。

    叶藏还在笑。他坐在床边,双脚荡来荡去,一边担心着脸上的纱布一边笑着。小菅的话就那么好笑吗?我在这里插入几行文字,举例说明一下他们对什么事情感兴趣。小菅这次放假去离老家三里远的深山中一个有名的温泉浴场滑雪,并在那里住了一夜。深更半夜上厕所时,他在走廊里与一个同在这里住宿的年轻姑娘擦肩而过。就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却成了一个大事件。在小菅看来,仅仅擦肩而过也要给那个女子留下自己并不平凡的好印象。其实他并不指望演变成什么艳遇,他只是要在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豁上性命摆出一个姿势。他在心底里对自己的人生怀有某种期待。就在那一瞬间,他对自己和那个女子之间即将发生的故事做了各种设想,心里不禁激动不已。这种令人窒息的瞬间,他们每天至少经历一次,所以他们绝不会掉以轻心,即使是一个人的时候也非常注意自己的形象。那天深夜,小菅上厕所的时候也穿戴好自己新做的蓝外套来到走廊。小菅与那个年轻姑娘擦肩走过后,对自己非常满意,庆幸自己出来时穿了外套。他长出了一口气,走到走廊尽头的大镜子前照了照自己,这才发现出丑了。在外套的下面,露出了穿着脏兮兮衬裤的两条腿。

    “哎呀呀!”小菅自我解嘲地笑着说,“我的衬裤皱巴巴地撸起半截,腿上的黑毛都露出来了。脸也睡得有些浮肿。”

    叶藏内心里并没有笑得那么厉害,他觉得这是小菅编的故事。尽管如此,他还是为小菅大笑起来。朋友昨天发生了变故,小菅为了解开叶藏的心结做出了极大的努力。为了回报这份温馨的体贴,叶藏笑得十分开心。叶藏笑了,飞騨和真野也都跟着笑了。

    飞騨彻底放下心来,觉得说什么都没关系了。不过他还没有放开,正在犹豫着。

    说得兴起的小菅却顺势说了出来。

    “我们都在女人身上栽了跟头,阿叶不也是如此吗?”

    叶藏笑着未可置否。

    “谁知道呢!”

    “是啊,不能死!”

    “算是失败吧。”

    飞騨高兴得心怦怦直跳。最困难的石墙已经在微笑中坍塌了。这不可思议的成功全靠小菅那直率的人格,飞騨冲动得想把这个年少的朋友紧紧地抱在怀里。

    飞騨舒展开淡淡的眉毛,结结巴巴地开口说道:

    “不能简单地说是失败,首先连原因还没弄清楚呢!”

    话一出口,他就感到有些不妙。

    小菅接过话头说:“弄清楚了。我跟飞騨进行了一番大讨论。我认为是思想上的苦闷所导致的。飞騨这家伙还像煞有介事地说什么另有别的原因。”话音未落,飞騨就回应道:“你说的也许有道理,但未必只有那一个原因。我说的是感情方面。人不可能跟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女人一起去死。”

    飞騨怕叶藏不愿意被别人胡乱臆测,于是便口不择言地急忙说出来。他自己听起来反而觉得很单纯。成功了!他在心里暗暗地舒了一口气。

    叶藏垂下长长的睫毛。虚伪傲慢、懒惰懈怠、阿谀奉承、阴险狡诈、阴损缺德、疲劳愤怒、心生杀机、自私自利、脆弱无助、欺瞒骗人、病毒肆虐,一幕幕场景撕扯着他的内心。他犹豫着该不该把这一切都说出来,于是故意沮丧地咕哝说:

    “其实我自己也弄不清楚,好像所有的一切都是原因……”

    “明白,明白。”叶藏还没说完小菅就抢着点头说道。“的确有这种情况。我说,护士不见了,是不是自觉回避了?”

    我在前面还没有说完,他们的讨论除了互相交换意见以外,更主要的是为了把现场的气氛调整得更和谐。不说一句真话。不过听着听着偶尔也会有意外的收获。在他们装腔作势的言语中,有时会感到直率得令人吃惊的弦外之音。不经意的一句话,往往包含着真实的内容。叶藏刚才说的“所有的一切”是不经意间吐露的心声吗?他们的心中只有混沌和无名的反感,或者可以说只有自尊心,而且是极度敏感的自尊心。任何一点儿微风吹过也会颤抖。一旦认定受到了侮辱,就会感到生不如死。因此,当叶藏被问到自杀的原因时,理所当然地会感到困惑。————是所有的一切。

    那天过午时分,叶藏的哥哥来到了青松园。哥哥长得不像叶藏,身材十分魁梧,和服外面套着和服裤裙。

    院长引领哥哥来到叶藏的病房前时,病房里传出了愉快的笑声。哥哥似乎浑然不觉。

    “是这里吗?”

    “对。已经完全恢复了。”说着,院长推开了房门。

    小菅吓得立刻从床上跳了下来,他刚才跟叶藏换位躺在了床上。叶藏和飞騨并排坐在沙发上正在打扑克,这时也一起慌忙站起来。真野原本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正织着东西,见院长进来也难为情地悄悄收拾起了编织工具。

    “朋友们都来了,挺热闹的。”院长回头对叶藏的哥哥小声说着,迈步走到了叶藏的跟前。“已经没问题了吧?”

    “是。”作答之后,叶藏油然产生了一种卑微的感觉。

    院长的眼睛在眼镜的深处露出了笑意。

    “怎么样?体验一下疗养院的生活吧。”

    叶藏只是笑了笑,他生平第一次如同罪人一般感到十分惭愧。

    哥哥趁这个工夫郑重其事地向真野和飞騨施了一礼,感谢他们照拂叶藏,然后又转向小菅表情严肃地问:“昨晚你住在这儿了?”

    “是。”小菅挠了挠脑袋回答说,“隔壁的病房空着,所以我就和飞騨君住在这儿了。”

    “那今晚就住到我那边的旅馆吧。我在江之岛的旅馆订了房间,飞騨先生,你也去吧。”

    “是。”飞騨变得十分拘谨,手里拿着三张扑克牌不知如何是好。

    哥哥又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朝叶藏走去。

    “叶藏,没事了?”

    “嗯。”叶藏极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哥哥突然变得健谈起来。

    “飞騨先生,我们现在陪院长先生出去吃午饭吧。我还没好好看看江之岛,想请你带我去转转。我们这就走吧,汽车在外面等着呢!今天天气不错。”

    我后悔了。让这两个成年人出场,把一切都搞砸了。叶藏、小菅、飞騨,还有我,我们四个人好不容易调整好的状态以及营造出的全新氛围被这两个大人弄得七零八落、荡然无存。我本想把这篇小说写得充满浪漫气息,因此在开篇的几页设置了一些纠结的情节,然后再抽丝剥茧一点点地解开。尽管手法笨拙,但总算走到了现在。可是,一切都土崩瓦解了。

    请原谅!我说谎了。我在装傻。这一切都是我有意为之。在写作过程中,浪漫气息这一类东西令我越来越感到难为情,所以我就故意去破坏。如果真的成功瓦解掉这种氛围,那反而是如我所愿。恶作剧!现在一直折磨我的就是这句话。假如这样称呼喜欢无理欺压他人的恶习的话,或许我的这种态度也是恶作剧吧。我不想输,不愿被人看透心思,然而,我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啊,难道作家都是如此吗?连坦白也要巧言辞令。我不是人吗?我能过真正人类的生活吗?在写这些的时候,我依然很在意自己的文章。

    干脆把一切都和盘托出吧。实际上,我在小说的每一段情节描写之间自己都要出来发一番议论,那是我耍的一点儿小聪明。我是想趁读者不注意,以那个我不露声色地在作品中掺入一种独特的情调。我自诩在日本尚无这种新潮的写作手法。可是我失败了。不,我坦承失败也是小说写作计划中的一部分。可能的话,我本想在稍后说出这个想法。不对,我觉得就连上面这句话似乎也是自己早就准备好的。啊,不要再相信我,我说的话一句也不要信。

    我为什么要写小说呢?是想博取新作家的荣耀吗?抑或是想获得金钱?不要做戏,如实招来!我承认,哪个都想要,日思夜想。啊,我又在睁眼说瞎话。这种谎话,人们不小心也会上当。在谎言中这也是最卑劣的。我为什么要写小说呢?这实在难以回答。没办法。我不喜欢转弯抹角,一句话,就是“复仇”。

    进入下一段描写吧。我是市场艺术家,不是艺术品。假如我那令人作呕的坦白也能为这篇小说带来某种情调的话,那纯粹是意外的幸运。

    病房里只剩下叶藏和真野两个人了。叶藏躺在床上,眨着眼睛思考着什么。真野坐在沙发上收拾着扑克牌。她把扑克牌放进一个紫色的小盒后说:

    “是您哥哥吧。”

    “嗯。”叶藏望着雪白的天花板答道,“我们长得像吗?”

    作家在让自己的描写对象失去爱情后,马上就会遭到报应,从而写出这样的烂文章。算了,不再说了。这正经算得上乙等文章呢!

    “像,尤其是鼻子。”

    叶藏大笑起来。叶藏的家人都随祖母,长着一个长鼻子。

    真野也笑了笑,然后问道:“多大了!”

    “我哥哥吗?”叶藏扭脸看了看真野,“很年轻,才三十四。总是摆个臭架子,装腔作势!”

    真野忽然抬头看了看叶藏,见他说话时皱着眉头,便又赶紧垂下了眼帘。

    “我哥哥还算好的,我家老爷子……”

    说到这里,叶藏又把话咽了回去,不再作声。他变成我的化身,选择了妥协。

    真野站起身,走到病房一角的橱柜拿出编织工具,然后又像先前那样坐到了叶藏枕边的椅子上,一边织一边也在心里琢磨起来。她觉得叶藏的问题既不是思想上的,也不是恋爱方面的,而是更早就存在的。

    我不再说什么了。说来说去,等于什么也没说。我感觉还没有真正接触到重要的事情。这是当然的。许多事情被遗漏了。这也是当然的。作家不了解其作品的价值是小说界的常识。我虽然不情愿,但是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期待自己作品产生效果的我太愚蠢了。尤其不应该的是把效果从自己的嘴里说出来。话一出口,就会产生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效果。当你推测会产生这种效果,转眼之间又会变成另一种效果。我扮演的就是永远在追求效果的愚蠢角色。我甚至都不想知道自己写出的是平庸之作还是差强人意的作品。或许我的这篇小说所产生的重大影响会远远超出我的预期。这些话是我从别人那里听到的,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因此也成了我的一根救命稻草。坦白地说,我失去了自信。

    掌灯时分,小菅一个人回到了病房。刚一进屋,他就冲到躺在床上的叶藏的跟前,几乎贴着叶藏的脸含混不清地说:

    “我喝酒了,别告诉真野。”

    随后一口酒气扑到叶藏的脸上。喝了酒的人是禁止进入病房的。

    小菅瞟了一眼坐在后面沙发上织东西的真野,然后大叫道:“我去江之岛转了一圈,很不错!”

    随后马上又压低声音说:

    “骗你的。”

    叶藏起身坐在床上。

    “一直喝到现在吗?没关系。真野,是吧?”

    真野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儿,笑着答道:“不是没关系。”

    小菅一头仰倒在床上。

    “院长和我们三个人商量过了。你哥哥真有办法,没想到还挺能干。”

    叶藏没有搭话。

    “明天你哥哥和飞騨去警察局把事情做一个了结。飞騨这个笨蛋,高兴得不得了。他今天就住那儿了。我不愿意,所以就回来了。”

    “说我的坏话了吧。”

    “嗯,说了。说你是大傻瓜。还说不知今后你还会干出什么呢?捎带着也说老爷子不好。真野小姐,可以抽烟吗?”

    “可以。”真野的眼泪都快下来了,所以只是简短地应了一声。

    “还能听到海浪声呀!这家医院真不错。”小菅叼着没有点火的烟,醉醺醺地喘着粗气,闭目养了一会儿神。突然间,他从床上坐了起来。“对了,我拿衣服来了,就放在那儿。”说着他用下巴指了指门口。

    叶藏的目光落在放在门旁的一个蔓藤图案的大包袱上,又紧锁了眉头。每每说到亲人时,他们都会做出这种略带伤感的表情。对于他们来说,一提到亲人就会联想到财产这个词。“真拿老妈没办法。”

    “嗯,你哥哥也这么说。他说你母亲最可怜了。怕你冻着,还想着给你带衣服。没骗你,这是真的!……真野小姐,有火柴吗?”小菅从真野手里接过火柴,鼓着腮帮子看了看火柴盒上画着的马头。“你身上穿的衣服是院长借给你的吧。”

    “这个吗?对,是院长儿子的衣服。……我哥哥还说我什么坏话了?”

    “你别把人想得那么坏。”小菅点燃了香烟,“你哥哥并不守旧,他挺了解你的。不过也不尽然。他总是装出一副吃过很多苦的样子。我们一起分析了你这次事情的原因,真是笑死人了。”小菅吐出了一个烟圈,“你哥哥推测说,叶藏一定是放荡不羁,把钱都挥霍光了。他说得很认真呢!另外,下面这句话作为哥哥是很难说出口的。他说肯定是得了见不得人的病,最后自暴自弃。”小菅将蒙眬的醉眼转向叶藏,“怎么样?让你意想不到吧。”

    今晚住在这里的只有小菅一个人,租借隔壁的病房有些不值,大家商量后决定让小菅在这个病房凑合一宿。小菅睡在与叶藏的病床平行的沙发上。蒙着绿色天鹅绒的沙发上设有机关,能够变成一张床,真野每晚就睡在那里。今晚小菅占了这张床,真野只好从办公室借来一张草席铺在了房间的西北角,位置正好在叶藏的脚下。真野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扇两折的屏风,将自己睡觉的地方小心地遮挡起来。

    “警惕性挺高。”小菅躺在沙发上望着陈旧的屏风,一个人哧哧地笑了。“上面还画着秋七草[2]呢!”

    真野把叶藏头上的电灯用包袱皮包起来使屋内变暗,然后向二人道了晚安就隐在屏风的后面去了。

    叶藏一直难以入睡。

    “好冷!”他在床上翻了个身。

    “嗯。”小菅也噘着嘴附和道,“我的酒醒了。”

    真野轻轻咳嗽了一声,“要盖上点儿吗?”

    叶藏闭着眼睛答道:“我吗?不用。我只是睡不着,海浪声太吵。”

    小菅觉得叶藏很可怜。不言而喻,这完全是成年人的情感。其实,可怜的不是躺在那里的叶藏,而是与叶藏处于同样境遇时的自己,或者说是那种境遇的一般抽象。成年人受到过这种情感的良好训练,所以常常同情别人。我就为自己易于落泪而感到骄傲。青年人有时也容易动感情。成年人首先是出自善意来看待这种训练。假如说成年人是通过与自己的生活妥协而得到的话,那么青年人究竟是从哪里学到的呢?是从这种无聊的小说中吗?

    “真野小姐,讲点儿什么吧。有没有什么好听的故事?”

    小菅多管闲事,为了让叶藏转换一下心情,涎着脸求真野讲故事。

    “没有。”真野在屏风后面笑着答道。

    “吓人的故事也行。”他们总想被吓得浑身发抖,想得心里直痒痒。

    真野似乎在想着什么,没有马上回应。

    “你可不要对别人说哟!”真野先叮嘱了一句,然后低声笑了起来。

    “是个鬼怪故事。小菅先生,你敢听吗?”

    “敢听,敢听。”小菅来了兴趣。

    那是真野刚当上护士那年的夏天发生的事。那一年她十九岁。一个青年也是因为女人企图自杀,被发现后送到了一所医院,当时真野是陪同护士。患者是利用药物自杀的,因此全身布满了紫斑,已经没救了。傍晚时,患者醒来一次。他看到窗外石墙上有许多小小的肉球近方蟹爬来爬去,不由得感慨地说:“好美呀!”那种蟹活着的时候甲壳就是红色的。“好了以后,一定要抓几只带回去。”患者说完就又失去了意识。当天夜里,患者呕吐了两洗脸盆后死去了。在其家人从老家赶来之前,病房里只有真野和那个青年。真野强忍着在病房一角的椅子上坐了一个小时左右。忽然,她隐约听到身后发出了声响。她屏住呼吸,那个声音又传了过来。这回听得很清楚,好像是走路的声音。她猛地回头一看,原来在自己的身后有一只红色的小螃蟹。她看着小螃蟹,不由得哭起来。

    “太不可思议了。那真是一只螃蟹,活的螃蟹。我当时甚至想不干了。我一个人不工作家里也会过得很好。我跟父亲一说,结果被他笑话了一番。……小菅先生,这个故事怎么样?”

    “真刺激!”小菅故意夸张地大叫道,“是在哪家医院?”

    真野没有回答,窸窸窣窣地翻了个身,又自言自语地说道:

    “大庭先生来的时候,我曾想拒绝医院的指派,心里害怕呀!不过,来了一看就放心了。恢复得这么好,而且事先就告诉我可以自己上厕所。”

    “我是说医院。莫不是这家医院吧?”

    真野犹豫了片刻,然后回答说:“对,就是这儿。不过请您一定要保密,因为这关系到医院的声誉。”

    叶藏好像半睡半醒似的问道:“不会就是这个房间吧。”

    “不是。”

    “不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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