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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久的女性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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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秋之丰富

    从宝山路开往市政府的公共汽车,在开林公司门口停下的时候,从车上走下了一个身体颀长,肤色微黑的南国风度的青年。在一根电杆木下摆着水果摊的张金发,望着向自己面前走过来的这个青年,笑着招呼道:

    “秦先生,从上海回来吗?”

    “是的,到法租界去的。张老板,今天生意好吗?”

    “还不过是这样。现在的生意真难做,连学生都舍不得买水果了。你先生今天可要带点什么回去?”

    说着,用手指着自己的面前。

    在他面前小小的摊上,有着姜黄色的带着刺鼻的热带味的香蕉,淡淡的茶绿色的雅梨,泛着宝蓝的紫色的无花果,集合了娇艳的玫瑰红和雅淡的粉绿的苹果。这一切,在具有敏锐的色感的青年画家秦枫谷的眼中,是一幅自然的静物图案。与其说由于食欲上的引诱,还不如说是视觉上的刺激。他笑着说:

    “好的,张老板,给我选四毛钱的罢,每样一点。怎样,柿子还没有上市吗?”

    “还要再等几天哩!”

    在他的想象,对于眼前这几种色调和平的水果,觉得如果再加上几枚强烈的朱红色的柿子作对照,将是一幅极好的能代表这新秋情趣的静物,他想到十七世纪佛兰德斯画家约丹斯那幅《秋之丰富》的名作,在原野的高坡上,一群康健的农家男女,肩着丰富的秋收的果物,正在愉快笑语着。

    他抬起头来向四面望了一眼。

    晴朗的新秋的午后,在这将近五点钟的时刻,太阳还明亮的晒在他的四周。从散在路旁的疏落的几座建筑物上所反映的阳光,正融和着他心中想象画面上愉快而静寂的空气;仿佛天是澄碧的。路旁雨后新涨的溪水中,正映着缓缓流过去的云影。

    他觉得自己的心境更沉静了。

    ————是的,这样好的天气,我该利用这机会多画几幅画;不过,刚才在霞飞路所见的那个女性,如果面部再狭长一点,眉毛再扬起一点,倒像我想象中的那种典型。

    离开了水果摊,从路旁的小路上,沿着一座桑林走去的时候,他不觉在自己的心中,又画了一遍那幅设想已久的画像。

    二、忧郁的云影

    穿过了桑园,在一丛苍翠的竹林掩护下,一座青灰色的瓦房,像隐士一样,划破了新秋明朗的天空,露着他寂静的姿态。

    这小小的离隔了都市尘嚣的半旧的建筑,便是青年画家秦枫谷的家,便是他的画室。

    他捧着刚才买的一包水果,踏着碎石铺成的小径,那一幅在他心中设想已久的画像,正像这些成熟了的秋天的果实一样,在他心中渴望着有一只手来采撷。

    ————几时才可以找到那样的一个对象,几时才可以完成那幅画像呢?难道世上真的没有我的想象中的女性吗?

    白云在他的头上流着,愉快的太阳晒在他的身上,他感觉着自己的心中充满了与大自然协调的热情。

    想着这一切,他向了隐藏在竹林里的自己的家走去。

    “秦先生,回来了吗?”

    突然有人这样的喊他,他抬头一看,从另一条小径上向他迎面走来的,正是他的房东太太。

    “回来了。孙太太出去吗?”

    “去打一个电话。秦先生,罗小姐早就来了,等你等了好久哩!”

    一阵浓重的云影拂过秦枫谷的脸上,他的脸色看来好像阴暗了。

    “谢谢你,孙太太。”

    虽然这样回答的时候,心里却照例止不住的这样想了:

    ————如果罗雪菌对于艺术能有一点深刻的了解,相貌能秀逸一点,不是生着那样一张庸俗的圆脸的话,以她对于我的热情,我的画像早就实现了,又何必这样大海捞针一样的追寻对象呢?

    一声轻微的叹息,抹在秦枫谷脸上的正不是偶然飞过的云影,而是一种无名的忧郁了。

    他早知道雪茵今天要来的,不是为了她,他也不会在这样早的时候,就从朋友家里那种浓重的艺术空气中溜回来了。

    对于这位女性,他始终是在艺术和人性的领域中挣扎着。

    三、红苹果

    秦枫谷所住的房子,这隐在竹林里的寂静的家,是一所有小小的院子合抱着的江南风味的建筑。没有楼,围着口字形的天井,是三开间带着东西厢房的高爽的平房。这东面的厢房,连着后面的套房,便是他的家。他将后房当作卧室,而将爽亮的厢房当作了画室。那和平而静谧的从四扇玻璃窗里透进来的光线,衬着墙上的反光,是尽够他作画的了。

    对面的余屋里住着他的房东孙先生和太太,这位和朋友合伙开了一家印刷所的孙先生,带着六十几岁的母亲和两个孩子,平素是住在上海的时候居多。为了经济,为了破除寂寞,才将一半的房屋租给了由朋友介绍而来的秦枫谷。

    踏进了这寂静的家门,穿过天井,对了东面厢房的玻璃窗里,秦枫谷捻熟的望了一眼,看见一个不会引起他的兴趣的平凡的背影,正靠在椅子上看书,他知道雪茵果然来了。

    听见了脚步声,她回过脸来,是一张圆圆的带着通俗趣味的脸,一张在商人的眼中认为是讨人欢喜,在艺术家的眼中却认为是庸俗的脸;弯弯的眉毛,平整的鼻子,小巧的嘴,一切的地位都排列得很适当,但是却缺少了崇高的感觉和吸人的魅力。

    “枫谷,回来了吗?”

    看见秦枫谷走了进来,她站起身来这样说了。

    “是的,对不起你。你来了好久吗?”

    “因为到复旦去找一位同乡没有找到,所以来得早了————怎样,买了些什么?”

    “哦哦,下公共汽车时买的一点水果,我想画静物写生的。也罢,先吃了再说。”

    他将捧着的水果放在靠墙的一张小小圆桌上,拣了一只青色的苹果递给她。

    “我不要。我喜欢吃红的,沙的。”

    枫谷不开口,另拣了一只红的递给她,自己却将那只青苹果,用手揩了一揩,很贪婪的送到了嘴里。

    这一切,他做得都很自然,并没有什么不满意的表示,但是从他的这些动作中却看不出鼓舞生命的力和人生的热情,只有使人微微感到的一种内心的寂寞。

    四、寂寞的笑

    秦枫谷和罗雪茵的认识已经有一年以上的历史。在去年的初夏,这位在体育学校读书的四川女子,偶然在游泳池里遇见了秦枫谷,看见生长在南国水乡的他,修伟而康健的身体在池水里正像鱼一般的活泼,不觉倾倒了起来;更由朋友的介绍,知道他是画家,于是由游水的教授很快的就成了熟悉的朋友。在罗雪茵的眼中,除了觉得秦枫谷漂亮以外,也许将画家的意义误解成了摄影家,以为既认识了画家,也许有一天能请他画一幅漂亮的肖像,当作照片一样的在图画杂志上发表一下。于是由于这种种的潜意识,罗雪茵从开始就有意和秦枫谷接近了。

    秦枫谷是一个有着艺术家的修养,而又有人情修养的人。他不会轻易的和一个人去接近,也不会孤僻的拒绝旁人的接近。所以,在罗雪茵认识的当初,虽然觉得她不过是一个仅及于水准的女性,而且又是将篮球和排球代替了自己的画笔的人,与自己的趣味太不相投,但是为了豪爽的天性,所以从来不曾想向她逃避,不过早已感到这决不是他理想中的女性,决不是能了解艺术,了解他的女性。

    说到艺术,罗雪茵不仅不能了解,而且根本没有一点基本的认识,趣味更说不上了。譬如说,一只苹果的事,罗雪茵决不会领悟到一只青苹果脆爽的滋味,是超过沙软的红苹果的。

    但对于这一切,秦枫谷从来不肯在口头向她表示过,只是暗暗的在自己心里感到寂寞而已。

    也许是因为这种原故,间接的使罗雪茵为自己造成了许多早熟的幻想。

    “你今天到哪里去了?”

    仔细的削着苹果皮,罗雪茵这样低了头问。

    “到张晞天他们那里去了。”

    “没有看见他们吗?”

    “他们都在家。我因为想到你要来,所以先走了。他们都在讨论秋季展览会的事。”

    “说来你又要好笑,真的,我真不懂你们画的,为什么没有一张我爱看的。不是歪歪倒倒,就是奇形怪状的。”

    枫谷笑了一笑。罗雪茵的苹果皮还没有削完,他的一只带皮的青苹果却已经快吃完了。

    五、独立秋展

    提到绘画,枫谷又想到下午在张晞天家里所谈的,筹备举行秋季绘画展览会的事。

    他们这几位青年画家所组织的独立美术社,这年秋季照例要举行一次展览会的。中心分子之一的秦枫谷,决意要画几幅满意的制作去出品。今天下午所谈,便是各人怎样在这狐鬼横行的艺坛上,拿出几张真正的严肃的艺术作品,去矫正被蒙蔽了许久的观众的耳目。

    秦枫谷所想的,自然是他那幅设想已久,始终未落笔的画像。

    这是他的一个理想,他要画一幅少女的画像,是一幅胸像,单纯的没有背景,古典的构图,但是却用现代的技法和色调,一个朴素的少女的像。从这少女的颜上,他要表出女性不灭的纯洁、尊严和美丽,以及孕蓄着的母性的爱。

    作为这样一幅画像的对象,能代表女性在人性中仅有的优点的,秦枫谷知道决不是一般的摩登少女所能胜任,而必需在性格和颜面上,先天的具有他理想的条件不可。

    他要一个修长的身材,有圆味的胸膛,圣母型的长形的脸;有着下垂睫毛的习惯,于美丽之中带着端庄,没有一点轻挑的气习。

    而在这一切之后,必须还要有一个美丽的灵魂、一种不灭的热情。

    条件太苛刻了。从哪里去找这样一位女性来作对象呢?于是秦枫谷的心中,这幅画像已经像果子一样到了迸裂期的成熟,但是同时却又感到一种无从发泄的苦闷。

    他又想到罗雪茵了。正在吃苹果的雪茵决不会想到秦枫谷从她身上所感到的寂寞。她高兴的笑着:

    “昨天家里来信了,说是钱已经汇来了。我想去做一件秋大衣,你说什么颜色的好?”

    “柠檬黄的。”

    “我想做缎子的好吗?”

    “不好。最好做毛织的。秋天的衣料是不该光滑华丽,而是应该有轻软温暖的感觉的。”

    “衣服是穿的,是给人看的,又不要用手去摸,何必顾到它的感觉?”

    “那么,做缎子的也好。”

    几缕阳光从墙头上斜射了进来。秦枫谷这样回答的时候,望了带着黄色的近晚的阳光,不觉感到一点薄薄的新凉。

    六、苦闷

    秦枫谷是一个极忠心于自己艺术的青年画家,今年才二十六岁。在香港从一个外国人的绘画研究会里学了几年的基本素描,便东渡到日本去专攻自己心爱的油画。两年前归国了,不回到自己的家乡广东去,却在上海住了下来,和几个朋友组织起独立美术社,专心于自己艺术的深造。拒绝了几个美术学校的聘请,而用商业美术维持自己的生活。

    他现在是上海百华公司的橱窗陈设指导,每星期只有两晚的工作,余下的时间便用在自己的绘画上。不愁生活的压迫,不曾牵入教育生活的漩涡,实在是一个理想的艺人。

    生就的一个修长而健康的体格,英挺的相貌,再加上南国的热情和豪爽,秦枫谷实在是一个现代典型的漂亮青年。虽然在学生时代已经有过几次不曾结束的罗曼史,在东京的时候也曾被几个女性追逐过,但是因为自己对于艺术的热忱超过了对于女性的爱,在恋爱与艺术不能并立的时候,总是毫不踌躇的抛开了恋爱,所以始终不曾有过正式的情人,只是不时处于被动的地位,被一两个热情的女性追逐着而已。

    目前的罗雪茵便是处于这样地位的一个。秦枫谷不曾坚决的拒绝她的进攻,实在不过是保持着一种男性的礼貌罢了。

    但是他并不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燃在他内心如火的热情,他已经完全寄托在自己的绘画上了。

    一年以来,为了自己理想中的那幅画像,为了要寻找一位适合于自己条件的女性,秦枫谷差不多已经陷入一种空想的单恋的苦闷。走在路上,坐在车中,偶然踏入一个公共的场所,他总要仔细的寻找,仔细的注意每个少女的脸,每个少女的身材,将她们和自己的理想比较一下,期望能发现一位适合于自己条件的人。

    不用说,他始终是失望的,没有一个曾经完全的够上他的条件。

    这就是他的苦闷、他的寂寞。他的绘画上的对象,就是他灵魂的对象。他的画不曾实现,他的灵魂怎样能安定呢?

    虽然眼前有着罗雪茵,但是他知道这决不是他的理想,也决不是他的恋人;他的恋人该是与绘画合而为一的,是他的画面上的,同时也是他心上的。

    七、画室风景

    这一天傍晚,秦枫谷陪了罗雪茵,在附近新开的一家馆子里吃了晚饭,又送她上了公共汽车,回到北四川里以后,自己才沿了江湾路走了回来。

    像要下雨的样子。天色突然阴暗了下来,带着凉意的黄昏的风,用着感伤的调子向他的身上吹着。

    他重新感到了始终压迫着他的那一种寂寞,艺术上的同时是他心灵上的寂寞。

    司到了家里以后,在水一样的灯光下,对了一张新钉好放画架上的二十号的画布,不觉呆呆的出神。

    简单的厢房里,只有墙上有三张配了框子的画;一张静物、一张画像、一张人体,破除了整单的单调。秦枫谷是不爱画风景的,钉在墙上的几张素描,和堆在墙角的一大堆没有框子的画,也没有一张是风景。

    两张椅子,一张圆桌,合上散乱着的画具,便完成了这整个厢房里的所有。

    一条孤单的长大的黑影,从地上一直延在墙上,投射在挂在墙上的画面上。

    笼罩在自己的影子里,对了架上的空白画布,秦枫谷从自己的艺术上感到了类似恋爱场合上的苦闷。

    他是从小就失去了母亲的人,差不多从不曾尝到过温和的母爱的滋味。在心的深处,有一种不肯泄露的寂寞和孤独潜在着。他要寻找一位像莫娜丽沙那样的女性,作他画像的对象;正和现代的精神分析论者解释达文西作那幅画像的潜意识一样,那挂在嘴角的迷人的微笑,正代表着对于幼年失去的母爱的追怀。

    “为什么不请我作你的画像的对象呢?”

    “你的脸太圆了。”

    “恐怕是不够漂亮吧?”

    “我并不是想画一幅美女画。”

    “那么,我看你去找你理想意中人罢!”

    他不觉想起了适才雪茵所说的关于画像的话。

    是的,他要去找,不停的去找。虽然他不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但他相信世上一定会有一位像他想象的人存在,而且这样合于他理想的人,一定会了解他的意见。

    ————今天在霞飞路所见的一个,不是已经差不多合于我的条件了吗?

    对了空白的画布,他这样出神的想着。

    新秋的晚上,静悄的空气整整的笼罩着他的画室、他的心上。

    八、中国画报

    因为晚上想得太久了,夜里失了眠,第二天上午,秦枫谷一直睡到十点钟才起来。

    想到还要到张晞天家里继续讨论展览会的事,收拾了一下吃了一点干面包,他就准备到霞飞路去。

    天变了,下着濛濛的细丽,沉暗的天色,似乎一时不会放晴,也一时不致落下更大的雨。他披了雨衣倚在乘客稀少的公共汽车上,完全给沉闷的天气征服了。

    失了眠,头里昏昏的发涨。他看了一下同车的乘客,觉得没有一个可注意的人,便将视线转到窗外。

    半面拉上了的车窗,濛濛的雨受着车行的风力吸了进来,零乱的飘到他的脸上,他只是用手去拂着,却不想躲开。

    快到邮政总局的时候,车子照例在停车站上停了下来,对面新亚酒店的空屋,有一家报摊在空屋的门口冒雨摆着,从吊在橱窗上的许多画报中,秦枫谷无意看见了一张脸,一张生疏而又熟悉的脸。

    一瞬间,灵敏的感觉立刻告诉他这是一张怎样的脸。他随即阻止已经在开动的车子,踏了一位走上来的广东小姐的脚面,跳了下来。

    是新刊的一册八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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