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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尼尼微的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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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渗入湾流的雾中隐现的红色晨曦,使在寒冷街道上呼号的浑厚嗓音变得悸动,窥视着摩天大楼睁开的玻璃眼睛,在五座大桥的钢梁上溅上红色的弹丸,戏弄着叫春的拖船,使它们在港口倾倒的烟柱下浑身发热。

    春天使我们嘟起嘴,春天让我们起鸡皮疙瘩,春天在嗡鸣的警报声中身形日趋巨大,在两个寒冷的街区之间,在中断的交通里,春天与那无边无际、令人恐惧的喧嚣迎面相撞。

    邓什先生把羊毛外套的领子立起来包住耳朵,又把帽子向下拉了拉。他在潮湿的船头跳板上焦急地踱来踱去。他透过雾蒙蒙的雨帘望向灰色的码头和在雨幕中略显惨淡的滨水建筑物。一个废人,废人,他不停地对自己说。终于,轮船第三次拉响汽笛。邓什先生用手指捂着耳朵,呆呆地站在那儿看着轮船和码头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他脚下的甲板颤动着,因为发动机正在拍击着水流。像是拍照的时候在调焦似的,曼哈顿那边的楼房越来越小。下层甲板上乐队正在演奏《哦蒂蒂,蒂蒂》。红色的渡轮,汽车渡轮,拖船,挖沙船,运木船,重型蒸汽货轮,纷纷从他身边开过去,高楼林立的城市好似一座金字塔,正慢慢地沉入海湾绿色的水中。

    邓什先生回到头等舱。邓什太太戴着一顶钟形帽子,下面垂着黄色的面纱。她正在小声地哭,头放在一篮水果上。“别哭,塞琳娜。”他哑着嗓子说,“别哭……我们喜欢玛丽亚温泉市……我们需要休息。我们现在的处境还不至于那么令人绝望。我去给布莱克海德发个电报……毕竟是因为他的固执和鲁莽才使公司到……到这个地步。那家伙以为自己是全世界的皇帝……正因为如此……这次他傻眼了。如果咒骂能杀人,明天我就被他骂死了。”他惊讶地发现他脸上的皱纹居然裂成了笑容。邓什太太抬起头,开口对他说话,但她无法止住眼泪。他照着镜子抻平袖子扶正帽子。“好了,塞琳娜,”他的声音里有一丝快活,“我的生意结束了……我要去用无线电发报。”

    妈妈低头吻他,他的手抓住她的衣服,然后她走了,剩下他独自待在黑暗里,黑暗中残存的属于她身体的香气使他哭起来。小马丁在婴儿床的栏杆后面扑腾着。外面,成年人们低沉地交谈着,身体摇晃着,声音从窗缝和门缝里传进来。更远处传来车轮的轰鸣,悲泣扼住了他的喉咙。黑暗堆积在他头顶,然后破碎。他尖叫着,叫声中还有哽咽声。奶妈朝婴儿床走过去。她是大救星。“不怕……什么也没有。”她对他笑,用手把被子拉直。“只不过是辆消防车……宝宝不怕消防车噢。”

    艾伦坐在出租车上。她倚靠着座位靠背,闭了一会儿眼睛。即使睡了半个小时又洗了个澡也不能抹去对办公室的记忆,办公室的味道,打字机的咔嗒声,永无止境地重复着的词语、脸和纸片。她觉得很累,需要睡眠。出租车停了。前方是红灯。出租车、豪华轿车和公共汽车把第五大道挤得满满的。她迟到了,她把手表落在家里了。时间的重负像铅一般沉重。她挪到座位边缘。她紧紧地握着拳头以至于她能感觉到手指甲穿过手套嵌进手掌心。出租车总算又发动了,喷出一股尾气,呼啸着穿过车流驶向摩莱山。车子拐弯的时候她瞥见一座时钟。八点一刻。车流再次停滞,出租车的刹车声尖厉刺耳。她被甩得身体朝前探过去。她闭上眼睛靠回座位靠背,太阳穴处突突地跳。“有什么不可以?”她不停地问自己。“他应该等。我又不急着见他。让我想想,过几个街区了?不超过20个,大概18个。”必须阻止疯狂的人们继续发明数字。乘法表能安抚焦灼的神经。也许老彼得·斯多夫桑或者那些发明数字的人就是这么想的。她微笑着。出租车又行驶起来。

    乔治·鲍德温抽着烟在酒店大堂里踱来踱去。他不时地看看表。他的身体像提琴的高音弦似的绷得紧紧的。他非常饥饿,有满肚子的话要说。他讨厌等候别人。当她冷淡地微笑着走进来的时候,他真想走过去朝她的脸打上一拳。

    “乔治,你意识到了吗?正因为数字是如此冰冷无情所以我们才没有发疯。”她说着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

    “我意识到的是,等候50分钟足以使任何人发疯。”

    “我必须对此加以解释。事情都赶到一起了,我认为都是出租车耽误了时间。你先进去,想吃什么就点什么。我先去洗手间。请给我要一杯马丁尼。今晚我要累死了,累死了。”

    “可怜的小东西,我当然会给你要一杯。快点回来。”

    他的膝盖颤抖,他走进装饰奢华的餐厅的时候觉得自己像一块正在融化的冰。上帝,鲍德温,你就像个17岁的傻小子……都这么大岁数了。从来没有这样过。“约瑟夫,今晚你给我们吃什么?我很饿。不过你先去让佛雷德调制一杯最好的马丁尼鸡尾酒。”

    “好的,先生。”长鼻子罗马尼亚侍者说着动作夸张地递给他一份菜单。

    艾伦长时间地看着镜子,她一边抹去多余的粉,一边试图下定决心。她想像自己是个发条娃娃,拧紧后随着发条的松开摆出各种姿势。随后是各种小手势,和各种各样的舞台姿势。突然,她转过身耸耸肩然后匆忙回到餐厅。

    “哦,乔治,我饿坏了,真的。”

    “我也是。”他的声音嘶哑。“艾莲,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他说得很快,好像生怕她会打断他的话似的。

    “西西莉同意离婚了。今年夏天我们要去巴黎安静地、闪电般地办完手续。现在我想知道,你愿意……”

    她俯身过来,拍了拍他紧紧抓住餐桌边缘的手。“乔治,我们先吃饭……我们得理智一些。上帝知道过去我们两个把事情弄得多么糟糕……让我们一醉方休。”鸡尾酒细小的泡沫滑过她的舌头和喉咙,让她的身体慢慢暖和起来。她笑着看着他,双眼闪亮。他把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上帝,艾莲,”他难以自抑地爆发出来,“你是世上最可爱的人。”

    吃饭的时候,她逐渐感到一阵寒意,仿佛被注射了麻醉药。她已经下定决心。似乎坐在她座位上的是她的照片,一动不动地保持着一个姿势。一条看不见的丝带紧绕在她脖子上,使她窒息。盘子的上方、粉色和象牙色吊灯的下方、面包碎屑中间,他的脸在黑色衬衫上面摇晃着;他脸颊通红;灯光一会儿照在他这侧鼻翼上,一会儿照在那侧鼻翼上;他的嘴唇在黄牙外面流畅地运动。艾伦脚踝交叉,衣服下面的身体僵硬得像尊瓷像,周围的所有东西似乎都变得越来越硬,并被涂上釉彩,漂浮着蓝色烟雾的空气正在变成玻璃。他的脸像个木偶在她眼前晃动。她打个冷战,双手抱住肩膀。

    “怎么了,艾莲?”他大喊。

    她言不由衷:“没什么,乔治。我想大概是进来一股凉风吧。”

    “我给你披件衣服好吗?”

    她摇头。

    “那件事怎么样?”他们起身的时候他问。

    “什么?”她笑着问,“你是指从巴黎回来之后?”

    “我想只要你能忍受,乔治,我也能忍受。”她安静地说。

    他站在一辆出租车敞开的门前等她。她看见黑暗中的他戴着一顶棕色毡帽、穿一件浅棕色外套,像周日版报纸上的名人照片那样微笑着。她机械地绞着手上了车。

    “艾莲,”他颤抖着说,“现在我的生活开始有意义了……上帝,你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我的生活有多么空虚。我就像个铁皮玩具兵,身体里是空的。”

    “我们不要谈论机械玩具。”她的声音像是被扼住了似的。

    “好的,我们来谈论我们的幸福。”他大声说。

    他的嘴唇无情地凑过来。她像个濒临淹死的人一样透过摇晃着的车窗向外望,她瞥见的是交错的脸、街灯和飞速旋转的车轮。

    带着格纹帽子的老人坐在褐石台阶上,脸埋在手里。百老汇眩目的灯光下川流不息的人们经过他身边走向戏院。老人头埋在手里抽泣,身上散发出酒臭。他偶尔抬起头声嘶力竭地大喊,“我不能,难道你看不出我不能?”那不像是人类发出的,倒像是木板碎裂的声音。经过他身边的脚步加快了。中年人看向别的方向。两个女孩看着他尖声嬉笑。顽童在黑压压的人群里用胳膊肘轻轻推同伴。“卖私酒的流浪汉。”“等这个街区的警察来了有他好看的。”“禁酒。”老人抬起挂满泪水的脸,一双视而不见的、充血的眼睛望向远方。人们后退,前面的人踩到后面人的脚。木板碎裂的声音从他身体里发出来。“难道你看不出我不能?我不能……我不能。”

    爱丽丝·谢菲尔德随着人流走进罗德泰勒百货公司,这时她闻到各种气味,感觉脑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咯噔”响了一声。她先去卖手套的柜台。柜台后面的女孩非常年轻,长长的黑睫毛翘着,笑容灿烂。售货员们谈论着烫发,爱丽丝试戴了灰色和白色的镶花边手套。她试戴前,那个女孩熟练地从一个长颈木瓶里倒出一些粉末放进手套里。爱丽丝买下6副。

    “是的。罗伊·谢菲尔德太太……是的,我有赊账单,这是我的卡……这次我要买很多东西。”她一直在对自己说:真是太可笑了,我怎么一整个冬天净穿旧衣服呢……等账单送来的时候,罗伊肯定会想办法付款的,就是这样。他该收收心待在家里了。我受够了,上帝知道我替他付了多少次款。然后她开始看肉色丝袜。离开商店的时候她似乎仍然能看见柜台上紫色的灯光、柜台后悬挂的刺绣、薄呢和丝绸。她订购了两件夏装和一条晚装丝巾。

    在梅莱德百货商店她遇见一个高个子的金发英国人。那个人的头长得像个锥子,长鼻子下面留着两撮亚麻色的八字胡。

    “哦,巴克,我正逛得开心呢。刚才我在罗德泰勒百货商店疯狂购物来着。你知道吗,我有一年半没买新衣服了。”

    “可怜的小东西。”他边说边示意她坐下来。“给我讲讲怎么回事。”

    她“咕咚”一声坐下,忽然抽泣起来,“哦,巴克,我感到厌倦……我不知道我还能撑多久。”

    “噢,你不能怪我……你知道我希望你做什么……”

    “如果我那么做了又会怎样呢?”

    “该结束了,我们像结束别的事情那样结束吧……不过你必须喝点牛肉汤。你得振作起来。”

    她被逗笑了。“没错,我的确需要喝点牛肉汤。”

    “去卡尔加里怎么样?我认识的一个家伙在那儿,我想他能给我份工作。”

    “哦,我们马上就去。我不在乎衣服或是别的什么……罗伊会把那些东西退回罗德泰勒商店……带钱了吗,巴克?”

    他的颧骨那儿红起来,然后红晕扩散到他的太阳穴直到连两只形状不规则的耳朵都红了。“亲爱的爱尔,我承认我身无分文。我身上的钱只够吃午饭的。”

    “我来兑换这张支票吧,那是咱们联名的账户。”

    “如果我在贝特莫尔,他们就能给我兑换支票,那儿的人认识我。我向你保证等我们到了加拿大,一切都会好起来。‘巴克敏斯特’这个姓氏在英联邦国家要比在美国更有地位。”

    “哦,我知道,亲爱的,在纽约人们只认钱。”

    沿着第五大道向前走的时候,她突然挽住他的胳膊。“哦,巴克,我有件极其可怕的事情要告诉你。简直要让我恶心死了……记不记得我告诉过你说我们公寓里有讨厌的味道?当时我们还以为是老鼠。今早我碰到了住一楼的那个女人……哦,我一想起来就要吐。她的脸色跟那边的公共汽车一样绿……看起来他们一直在掏下水道……他们逮捕了住二楼的女人。哦,真恶心。我都说不下去了……我再也不回那里。宁可死也不回去……昨天一整天房子里一滴水也没有。”

    “怎么回事?”

    “太可怕了。”

    “我就不知道什么是害怕。”

    “巴克,等你回奥芬马纳的时候,他们可能不认识你了。”

    “你刚才说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楼上的女人做了非法手术……堕胎……所以下水道才堵住的。”

    “上帝!”

    “而且还有更糟糕的事……罗伊就坐在那种恶臭的空气中带着那种可恶的表情看他的报纸。”

    “可怜的姑娘。”

    “但是,巴克,我最多只能兑换两百块钱……这已经是透支了。这些钱够不够咱们去卡尔加里?”

    “这些钱不够我们坐头等车厢……我认识一个在蒙特利尔的家伙,他会给我一份写社会新闻的工作……我讨厌这活儿,但我可以用假名。等挣到钱我们再出发去那里……现在就兑换支票好不好?”

    他进去买票,她站在问讯处旁边等着。站在带有巨大白色拱顶的车站大厅里,她觉得自己渺小而孤独。与罗伊共同生活的经历象电影一样回放,越来越快。巴克带着高兴而专横的表情回来了,手里拿着火车票和一大把钞票。“最早的一班火车是7点10分的,爱尔。”他说。“要不你先去戏院吧,给我也买张票……我得回去收拾东西。马上就来……给你5块钱。”他走了,她独自穿过四十三街。这是一个5月的炎热下午。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开始哭起来。人们盯着她看,可是她停不下来。她固执地朝前走,眼泪在脸上流淌。

    “地震保险,他们就这么称呼!一旦上帝发怒,像你捅了马蜂窝一样把整个城市弄得乌烟瘴气,然后他拿起城市连摇带晃就像猫摇晃一只老鼠那样……但有了保险就没事……地震保险!”

    乔和斯基尼希望站在他们篝火旁边的那个人走开。那个人留着瓶刷子似的胡子,时而咕哝,时而喊叫。他们不知道他是在跟他们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他们假装对他视而不见,紧张地准备着在一个用旧伞骨做成的烤架上烤火腿片。从山上望下去,那边是泛着波光的哈德逊河,河水深绿色,河两边的树木刚刚抽芽。还能看到房子外面的白色栅栏。

    “别搭茬。”乔小声说,在他耳边快速地做了一个手势。“他是个疯子。”

    斯基尼后背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觉得嘴唇发凉。他想跑开。

    “那是火腿?”那人忽然用温和的嗓音对他们发话。“是的,先生。”停顿了一下之后乔颤抖着说。

    “你不知道上帝禁止他的子民食用猪肉吗?”他又开始像之前那样忽而低声嘟哝忽而高声叫喊。“加百利,加百利兄弟……这两个孩子可以吃猪肉吗?当然。天使加百利是我的老朋友,他说这次可以但下不为例……好了,兄弟,你可以烤。”斯基尼已经站了起来。“坐下,兄弟,我不会伤害你。我理解孩子们。我和上帝,我们都爱孩子……因为我是个流浪汉所以你怕我,是不是?让我告诉你,你永远不用害怕流浪汉。流浪汉不会伤害你,他们都是好人。上帝住在地球上的时候也是个流浪汉。我的兄弟,天使加百利,说他当过好多次流浪汉……看,我有一些炸鸡,这是一个黑人老太太给我的……哦,老天爷!”他咕哝着坐在两个男孩旁边的一块石头上。“我们本来打算扮演印第安人,但是现在我想我们得扮演流浪汉了。”乔说着跃跃欲试。那流浪汉从他绿色皮夹克的一个看不出形状的兜里拿出一个报纸包,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纸包。烤得流油的火腿散发出好闻的气味。斯基尼又坐下来,在能看清楚的范围内尽量离那人远一些。流浪汉掰开鸡肉,然后他们同时开始吃东西。

    “加百利,你这个包打听,你看见了吗?”流浪汉开始大喊,两个男孩再次感到恐惧。天色渐黑。流浪汉大叫着,嘴里塞得满满的,还用一只鸡腿指向河岸上星罗棋布的灯光。“来这里坐一会儿,加百利,看看她……看看那个母狗,请原谅我用这个字眼。地震保险,天啊,他们需要,不是吗?你们知道上帝用了多长时间摧毁了巴别塔吗,小伙子们?7分钟。你们知道上帝用了多长时间摧毁了巴比伦和尼尼微吗?7分钟。纽约一个街区里的恶行比尼尼微一平方英里的土地上发生的还多,你们知道上帝会用多长时间摧毁纽约、布鲁克林和布朗克斯吗?7秒钟。7秒钟……喂,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他放低声音,用鸡腿指了指乔。

    “约瑟夫·卡姆龙·帕克……我们住在英国。”

    “你呢?”

    “安东尼奥·卡姆龙……他们叫我斯基尼。他是我表哥。他家的人把姓改成了帕克,你发现了没有?”

    “改名换姓没用……他们的末日审判书上记下了所有的化名……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们,礼拜日马上就要到了……就在昨天,加百利对我说,‘喂,约拿,我们让她死掉吧?’我对他说,‘加百利,你这个包打听,你光考虑妇女儿童和婴儿是没用的。如果你使大地震动、天降烈火,那么她们跟富人和罪人一样都会被烧死,’然后他对我说,‘好吧,约拿,你这匹老马,你爱上哪儿就上哪儿去吧……一两周之内我们不会撤销他们赎罪的权利。’……但是想想还真可怕,小伙子们,硫磺燃烧的大火、地震、海啸、高楼大厦倾塌。”

    乔突然拍拍斯基尼的后背。“你在这儿待着吧。”他说着跑了。斯基尼跟在他后面踉跄着在灌木丛中的小道上奔跑。他在沥青路上抓住他。“上帝,那家伙疯了。”他说。

    “你能不能闭嘴?”乔猛然说了一句。他躲在灌木后面往来时的方向窥视。他们还能看见他们的篝火。看不见流浪汉。他们只能听到他在喊,“加百利,加百利。”他们气喘吁吁地跑向闪烁着弧光灯的、安全的大街。

    吉米·赫夫迈步从卡车前面走过去,卡车的挡泥板几乎碰到了他的雨衣。他在街车站台的柱子后面站了一会儿,冰柱溶化的水滴在他后背上。一辆豪华轿车忽然停在他面前,门打开,传出一个他熟悉但又无法确认的声音。

    “上车来,赫夫先生,让我捎你过去吧?”当他机械地走上车时,他注意到那是一辆劳斯莱斯。

    那个戴着大礼帽的红脸胖男人是贡戈。“请坐,赫夫先生,很高兴见到你。你要去哪儿?”

    “我没有特别想去哪里。”

    “去我家吧,给你看些东西。你好吗?”

    “哦,还好;不,我是说我现在一团糟,不过无所谓。”

    “明天我可能要进监狱……6个月……但也许不会。”贡戈压低声音笑着,并小心地伸直那条假腿。

    “他们到底盯上你了,贡戈?”

    “阴谋……但别再叫我贡戈·杰克,赫夫先生。叫我阿尔芒德。我结婚了;叫我阿尔芒德·杜瓦尔,我住在公园大道。”

    “上次你名片上的古洛米埃侯爵是怎么回事?”

    “那只是在生意场上用的。”

    “那么你现在的生活不错,是不是?”

    贡戈点头。“如果我去亚特兰大————我不想去————那么6个月后等我出来我就是百万富翁了。赫夫先生,如果你需要钱,说一声就行。我借给你几千块钱。你可以5年后再还。我了解你的为人。”

    “谢谢了,我想要的不是钱,真见鬼。”

    “你太太怎么样?她可真漂亮。”

    “我们正在办离婚手续……今天早上她把文件送来……就是因为这个我才会待在这个见鬼的城市里。”

    贡戈咬着嘴唇。然后他用食指轻轻地敲敲吉米的膝盖。“马上就到我家了。我请你喝杯好酒。是的,等着。”贡戈对司机说完后,拄着一个纯金球头的手杖神态庄严地跛行着走进公寓的大理石门廊。他们乘电梯上楼的时候,他说,“也许你可以留下来吃晚饭。”

    “今晚恐怕不行,贡……阿尔芒德。”

    “我有个非常好的厨子。大概20年前当我第一次来纽约的时候,船上有一个家伙……这是房门,你看见A.D两个字母了吗,就是阿尔芒德·杜瓦尔。我和他一起逃跑的,他总对我说,‘阿尔芒德,你永远不会成功,你太懒,只知道追女孩。’现在他成了我的厨子,一流的厨子,一名蓝带厨师,明白吗?命运是多么可笑啊,赫夫先生。”

    “嗨,这椅子不错。”吉米靠在一张高背西班牙式椅子上说,他坐在一间黑胡桃木装饰的书房里手拿一杯陈年波旁酒。“贡戈……我说阿尔芒德,如果我是上帝,必须决定这个城市里谁应该挣100万、谁不应该挣100万,我发誓我肯定选你。”

    “或许越来越多的姑娘们会来这儿。非常漂亮的女孩。”他的手指拳着在脑袋旁边做了一个手势。“浓密的金发。”突然他皱起眉。“但是,赫夫先生,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我能为你做任何事情,比如说钱什么的,你要告诉我,嗯?我们已经是10年的老朋友了……再来一杯?”

    喝到第三杯的时候赫夫开始说话。贡戈坐着听,微张着厚厚的嘴唇,时而点点头。“你和我之间的区别在于,你的社会地位不断上升,阿尔芒德,而我在逐渐走下坡路。当你在船上做饭的时候我是个住在里兹大饭店的脸色苍白的小男孩。我父母在佛蒙特州做豪华大理石和黑胡桃木的买卖……我没做过……女人就像老鼠,你知道的,船刚有要沉的迹象她们就立马跑掉了。她即将嫁给那个叫鲍德温的家伙,他刚刚被提名为地方检察官。他们还说要提名他当市长……权利的错觉,他正是这么以为的。女人们就喜欢权势。如果我认为对我有好处,我发誓我会打起精神挣个100万。但是我对这类事情再也没什么兴趣。我需要一些崭新的、与以往不同的东西。你的儿子们可以那样,贡戈……如果我受过良好的教育而且早点着手,我没准已经成为一名伟大的科学家了。如果我更吸引异性的话,没准我已经成为一个艺术家或者从事宗教工作……但是,上帝,我现在快30岁了,还想活下去……如果我够浪漫的话,我想我早就自杀了,起码能让别人谈论我。我甚至不能肯定我有没有真正的喝醉过。”

    “照我看,”贡戈微笑着把酒杯倒满,“赫夫先生,你想得太多了。”

    “没错,当然,贡戈,但是我怎么能不多想呢?”

    “当你需要钱的时候,别忘了阿尔芒德·杜瓦尔……再来杯别的酒?”

    赫夫摇头。“我不能喝多……再见,阿尔芒德。”

    在竖着成排大理石柱的大厅里他遇到内华妲·琼斯。她正在往衣服上别几朵兰花。“嗨,内华妲,你到这个罪恶的宫殿来干吗?”

    “我住在这儿,你以为是为什么?我跟你的一个朋友结婚了,阿尔芒德·杜瓦尔。你想上来看看他吗?”

    “刚看过了……他可什么都知道。”

    “没错。”

    “你把托尼·亨特甩了?”

    她走上前来靠近他并低声说,“忘掉我和他的事,行不行?他呼口气都能把你吹倒。托尼是上帝的一个错误,对他我已经受够了。有一天我发现他在化妆间里咬着地板上的小毯子边儿,原因是他害怕他会对我不忠而爱上一个练杂技的。我让他滚蛋,然后我们当场就分手了。但是说真的,这次我嫁对了,又有钱又有地位,所以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让任何人对阿尔芒德说任何关于托尼或鲍德温的事,虽然他知道他绝对娶不到处女。你干吗不上来跟我们一起吃饭?”

    “不。祝你好运,内华妲。”威士忌温暖着他的胃,燃烧着他的指尖。7点钟了,吉米·赫夫走到公园大道上,他的身影被出租车、汽油味、饭菜味和黄昏的阳光淹没。

    尽管詹姆斯·麦利维尔早就被推荐加入“大都会俱乐部”,但今晚是他第一次去那里。他感到有些担心,比如该不该拿手杖,因为那样他可能会显得有些老气。他坐在窗边一张皮椅里,吸着一支价值3毛5分钱的香烟,膝盖上放着一份《华尔街日报》,右大腿上放着一份《大都会》杂志。他双眼闪光,正陷入幻想:经济萧条……1000万美元……战争之后。我要改变世界。布莱克海德与邓什公司因负债1000万而破产……几天前邓什出国了……布莱克海德被软禁在其位于格雷特奈克的家中。原本是纽约最有名、历史最悠久的一个进出口公司,1000万美元。哦,每当老朋友在一起,天公总是作美。银行业正是如此。即使账面上有赤字,手里还是有可以支配的钱。做生意多少总是带有冒险色彩。不是挣钱就是赔钱,是不是,麦利维尔?老伯金斯就是这么对卡宁汉说的。木板上放杯酒,歌声清脆。跟那家伙搞好关系。梅茜迟早是要知道的。拥有那种社会地位的人容易被别人勒索。他不会告发的……他会说,那女孩疯了,她嫁的是同名的另一个人。应该送到精神病院去。天啊,我还替他遮掩。没有证据能证明他有罪,妈妈也不得不承认。哦,辛巴德在东京在罗马……杰瑞总唱这首歌。可怜的老杰瑞一走进“大都会俱乐部”就浑身不自在,因为他的公司股票价值下跌。这次带上吉米……他连股票都没有,总是失败,与社会格格不入。赫夫倒像是个野人,一个划皮艇的。过去总听妈妈说莉莉阿姨一直听从命运的摆布。他受过很好的教育,本来可以有所成就……梦想家,流浪癖……如同格林威治村的那帮艺术家。爸爸为他铺好了路,就跟为我铺好路一样。他现在离婚了。通奸……跟一个婊子。没准有梅毒什么的。负债1000万美元。

    赔钱。挣钱。

    挣1000万美元……成功地经营了10年银行业……在昨晚的美国银行家协会晚宴上,詹姆斯·麦利维尔作为“银行与信托公司”总裁在举杯庆祝“银行业十年发展进步”之后发言……先生们,我想起了那个爱吃鸡的黑鬼……但请允许我在此欢乐的场合说几句严肃的话(照相机频频闪光)我要为大家敲响警钟……作为一个美国公民,作为一个全国知名的、甚至可以说是国际知名的机构的总裁(照相机频频闪光)……至少詹姆斯·麦利维尔的声音要盖过雷鸣般的掌声,他的头发灰白,随情绪的变化而变换着手势,发言滔滔不绝……先生们,我得到你们的厚爱……尽管遭受这么多苦难和考验,我在别人的轻蔑与嘲笑中保持镇定,在冰冷的夜晚保持镇定,在午后的喧嚣声中保持镇定,还冷静地对待我的员工、我的生活以及我全心热爱的妻子、妈妈和祖国。

    香烟长长的灰烬掉在他的裤子上。詹姆斯·麦利维尔站起来,面容严峻地掸掉裤子上的烟灰。然后他又坐下来,眉头紧锁地开始研究《华尔街日报》上的外币兑换牌价。

    他们坐在餐车上。

    “喂,小子,你干吗要跟那艘破船签约?”

    “就因为那艘船去东方。”

    “你可得想好喽,那个船长抽鸦片,大副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船员大部分是东欧佬,那破船要是沉了都不值得打捞出来。这之前你做什么工作?”

    “在酒店值夜班。”

    “听我的,没错。万能的耶稣基督会奇怪怎么一个家伙放着大酒店里夜班的工作不做跑到大卫·琼斯的破船上做饭?没准你能成为一个不错的船上厨师。”

    年轻人脸红了。“再来个汉堡。”他对柜台后的人喊。

    吃过饭,当他们喝咖啡的时候,他看着他的朋友低声问,“喂,罗尼,你出过国吗————打仗的时候?”

    “我去过几次圣拿撒尔。干吗问这个?”

    “不知道。似乎能让我感到刺激。我琢磨两年了。生活总是一成不变。我以前认为我想要的就是一个好工作,然后结婚安定下来,可是现在我……我干一个工作也就6个月,然后我就想找新的刺激,明白吗?所以我想我应该去看看东方。”

    “不要紧。”罗尼说着直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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