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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或四天之后,弗兰克从第六大道公车的轰鸣声中走出来,满怀自信地走向莫莉·格鲁布所住的街道。他并不是特别想见到她,正因为这样,他才认为这是摊牌的好时机。他不能再存有一丝的欲望,才能明明白白地跟她做个了断。每次他做的事情正好符合他心情时,他都会觉得既惊异又满足。以前他总是身不由己,现在随心所欲地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却成为生活的常态。比如说,他几乎以一天一份的速度完成了整个“话说”系列,包括“话说销售分析”,“话说成本结算”,“话说薪金管理”,当然还有之前费了好大劲才弄好的“话说生产和库存控制”。一整套东西现在完完整整地叠在一个醒目的文件夹里,并且送到了波洛克的桌上。

    “嗯,弗兰克,这些东西做得不错,”波洛克翻动着文件夹说,“我很满意。另外我今天还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弗兰克让自己面不改色地听完这个好消息————不出所料,波洛克的大计要启动了。下个星期一公司会召集一次“非正式评估会议”,弗兰克会跟新同事一起“拟定工作目标”,之后他就再也不需要把自己看做班迪的下属了。同时,他们也到了“该坐下来谈谈工资待遇的时候”。这一次弗兰克的衬衫底下不再渗出紧张的汗水,厄尔·惠勒的幽灵也不再在会谈中四处游荡。他不再带着挑剔的审美眼光去评价波洛克办公室里的装置,也不会分心去设想爱波会有什么看法。这完全是男人之间的公事。到最后跟波洛克握手道别的时候,他知道自己每年可以多拿三千美元。这是一个让人满意的数字,不管爱波要去看产科还是精神科,这笔钱都绰绰有余了。

    “很好,”爱波听到这个数字时说,“这是你期望能拿到的工资吧?”

    “嗯,大概是这样。无论如何,事情最后能定下来总是一件好事。”

    “嗯,我也这样觉得。”

    现在,弗兰克把工作上的事情处理妥当后,他应该把注意力转移到私事上了。这些事情急需梳理清楚。在过去的两个晚上,或三个晚上,他的婚姻关系再次触礁:爱波又搬到客厅睡了。如果放到从前,他肯定会狂躁不安,不过感谢上帝,他不再是从前的他了。这一次不是因为争吵才分开睡,而且她也没有表现出怨恨和不满。

    “最近我一直睡不好,”第一个晚上她宣称,“我觉得一个人睡会更舒服一些。”

    “好吧。”一开始他以为只是一个晚上的事,结果到了第二天,他发现她依然从柜子里翻出床单被子,然后把沙发铺成一张床。这时候弗兰克有些气恼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依靠在厨房的门把上,手里端着酒杯,尽量温和地问道:“你对我有什么不满吗?怎么了?”

    “没有。我对你当然没有什么不满。”她一边回答一边继续把被单摊开。

    “你是打算无限期地分床睡,还是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如果我让你难过的话,很抱歉。”

    他没有选择马上回应。他懒懒地把食指伸进酒里搅动着冰块,然后拿出来舔一下,从厨房门口移开身体时,他疲惫地耸耸肩说,“不,我没什么难过的。我很遗憾你总是睡不好觉。”

    而这个正是最重要的区别:他不觉得难过。他确实有点恼火,但是除此之外他并不觉得难过。他干吗要不高兴呢?毕竟这是她的问题。这真是一件对身心有益的新发现,弗兰克现在有能力把俩人看成不同的个体————这是你的问题,那是我的问题。他已经看清楚,这几个月的压力形成了一种危机,而现在正是让危机消散的时候了;两人拉开点距离,不那么关注对方,是最自然的出路,而且可能是个好的征兆。他同情她,知道对她而言这种调整尤其艰难,她会情绪不稳,会失眠,都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在什么情况下,他最成熟的做法就是尽快帮助她走出去。下个星期他会设法安排一次心理咨询。他甚至已经设想到跟心理医生会面的情况:这医生目光锐利,语调和缓,而且很有可能是个维也纳人,他会说:“惠勒先生,我认为您对您太太面临的困难理解得相当准确。我们现在不能确定要给她安排多大强度的治疗计划,但是我可以肯定地告诉您,只要有您的理解和合作,我们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她很快就……”

    与其同时,摆在他面前的首要任务,就是跟莫莉做个了断。他更愿意到城里找一间酒吧或咖啡厅跟她摊牌,而今天早上他就是这么计划的,可是当他把莫莉拉到中央存档室的一个角落里约她今晚见面时,她说:“不,来我的公寓吧。”她在一大堆作为屏障的文件夹中间低语道:“诺玛今天很早就会走,我可以给你做顿晚餐。”

    “不用了,真的。”他说,“我想还是算了。主要是……”他想说:“主要是我有事情需要跟你谈谈,”但她的眼神让他退缩。如果她马上就在这个办公室里哭起来,那该怎么办?于是他连忙改口:“我不想你太麻烦。”这也是真话。但在她一再坚持下,他只得同意去她的公寓。

    会面的环境可能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谈话本身,而最关键的是这次谈话必须干脆利落地把这段关系终结掉。他无数次地在心里告诫自己,不需要为任何事道歉。回想起这些年来他不断地否定自己,不断地为这些那些事道歉,浪费了许许多多的精力,他就觉得沮丧。从现在开始,不管他的生活会走到什么境地,他都不会再向别人道歉了。

    “不好意思,”从马路牙子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请问您是弗兰克·惠勒先生吗?”她越过人行道走向他,手里拎着一个小巧的行李箱。从她装模作样的微笑中,他马上知道她是谁了。

    “我是诺玛·陶森德,莫莉的室友。我能不能冒昧跟您聊几句。”

    “当然可以,”他站着不动,“您想跟我说什么呢?”

    “请跟我来,”她向旁挑挑头,就像正准备要谴责一个闷闷不乐的小孩,“我们不能在这里说话。”她领他走到隔两家的一间咖啡馆。弗兰克只好跟着她。想到自己这样是不是太顺从的时候,他盯着她摆动着的紧实臀部,心想这也不失为一种弥补。她长得结实,走路外八字脚,穿着一身剪裁硬朗的流行衬衫,这让她显得更宽更厚实。她身上涂抹的香水很可能是那种打着“黑暗和刺激”广告语的超市打折货。

    “我不会占用您太长时间的。”她把他带到角落里一张大理石面的小桌子,安置好行李箱,给自己点了一杯苦艾酒,然后在结构复杂的手提包里好不容易取出一包香烟,“我顶多喝完这杯就走。我要离开纽约去南方的海岬度假,至少两个星期。莫莉本来说好要跟我一起走的,但是她又改变了主意。她现在打算整个假期都待在这里,这一点我想您应该知道吧。她是昨晚才告诉我的,这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我们本来要去看望的朋友。您真的不打算喝点东西吗?”

    “不,谢谢。”他必须承认,这个女人并非没有吸引力。如果她能够把头发披散下来,而不是整个梳到脑后,如果她可以减去脸颊的赘肉。但过了一会儿,他认为她需要改善的地方更多。比如说,她必须学会说话时不要常常挑动眉毛,还有不该说“顶多喝完这杯就走”这一类假惺惺的话。

    “她跟我说的时候,我很生气。这次出尔反尔只是她做的一堆傻事中的其中一件。不过这不是我要说的重点。我主要想说的是————”她迫切地看着他,“最重要的是,我非常担心她。我认识她已经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了,而且我想我对她的了解远比你多。她是一个非常年轻,非常可爱,但又非常缺乏安全感的小女孩。这几年她经历的糟心事已经够多了。现在她需要的是指引和友谊,相反的————希望你不要介意我这么直白————相反的,她最不需要的,是跟一个已婚男人纠缠不清。希望你别介意,我不是————请不要打断我,我不是要跟您谈什么道德,我只是觉得我们俩可以像个有教养的成年人那样谈谈。不过恐怕我马上要问你一个难堪的问题:莫莉好像有这么一个印象,就是觉得您已经爱上了她,请问这是真的吗?”

    这问题只有一个答案,简单明了得让弗兰克觉得吐出这些字眼有一种快感————“我想这不关你事。”

    她靠在椅背上,一边微笑一边审慎地打量他。小卷小卷的烟雾从她的鼻孔中喷出来,她伸出拇指和小指剔走唇上的一小截香烟包装纸。弗兰克联想到波洛克在午餐桌上跟他说过的话:“让我看看我判断人的性格的能力有多强。”霎时间他真恨不得扑到对面去把这个女人掐死。

    “我想我喜欢你,弗兰克,”她终于开口说道,“我能这么称呼你吗?我甚至喜欢你被激怒的模样,这显示出你没有掩饰自己。”她身体向前倾,喝了一口酒,把一只胳膊肘撑在桌面上,然后说道:“弗兰克,你想想看,我们都应该试着去理解对方。我想你应该是优秀、认真的男人,有一个贤惠的妻子和几个可爱的孩子,一家人安安稳稳地住在康涅狄格的某个地方。现在发生的事情是,你把自己陷入了一个很符合人性,也很容易理解的错误当中。我总结得对吗?”

    “我不觉得,”他说,“离真实的情况还远着呢,现在换我来说吧,行吗?”

    “好。”

    “好。我想你可能是个让人讨厌的好管闲事的女人,说不定还有可能发展成为女同性恋者,而且绝对是————”说到这里他掏出一美元钞票放在桌上,“绝对是一个人见人憎的贱女人。祝你旅途愉快。”

    他踏着大步离开,差点把端着一盘黑咖啡的侍应生撞倒。当他走上通往莫莉门口的粉红色台阶时,他已经忍不住要放声大笑了————看看她那张脸!但是,当他靠在门廊上一排光亮的邮箱上,想尽情宣泄出来时,他发现自己只能像喘息似的发出咻咻的轻笑声,全身不由自主地颤抖着。这样子更像在抽泣。他觉得快要窒息了。

    等他几乎恢复平静,他才走回前门,把布满灰尘的门帘掀开,正好看见诺玛站在路边挥动着行李箱想要拦下一辆出租车。她的后背因为愤怒而显得气势汹汹,那个崭新和昂贵的行李箱看起来也可怜兮兮的。她可能花了好几周的时间来选购那些现在正躺在箱子里的行头,全新的泳装、休闲衣裤、防晒霜、一台新照相机————女孩在她小小的世界里满心欢喜地打点着即将到来的美好时光。当她爬上出租车并在前方消失时,他心底忽然涌现一股柔情,不和谐地交杂在恶意嘲弄的快感里。

    他感到抱歉。但这时候他应该收摄心神,好好地应付莫莉了。他深吸了几口气,按响了门铃,大门发出声响自动打开后,他又控制自己不要爬楼梯爬得太快,以免来到她面前时上气不接下气。这次面谈取决于他是否足够冷静。

    门没有锁紧,他敲了一两下就听到她从卧室里喊道:“弗兰克,是你吗?赶快进来吧。我很快就出来。”

    公寓被收拾得一尘不染,像是要举行一场派对,厨房里还隐约飘出煮肉的香味。弗兰克在地毯上踱步时,才发现留声机正在播放他走在楼梯上就能听到的维也纳华尔兹舞曲。这种小提琴合奏一般是鸡尾酒会的背景音乐。

    “咖啡桌上有饮料和点心,”莫莉说,“你自己吃点吧。”

    他照她的话喝了点酒,然后让身体深深陷进沙发里,试着放松下来。

    “你把门关好了吗?”她在房间里面问道,“锁好了吗?”

    “我想应该锁上了。这一切到底是————”

    “你确定只有你一个人在客厅吗?”

    “我当然确定。干吗这样神秘————”

    她猛地推开卧室门,踮着脚站在门口微笑,一丝不挂。她开始随着华尔兹的节拍在房间里翩翩起舞,扭手摆腰像个业余的芭蕾舞演员,每到乐曲演奏到高亢部分的时候,她就红着脸一面舞近弗兰克,一面竭力克制住不让自己笑出来。他手里的饮料洒了出来,还没来得及想起该把杯子放在茶几上,她整个人就压了过来,跌坐在他的怀抱里。她喷的是跟诺玛一样的香水,她搂着他的头亲吻的时候,他还发现她眼睛上化了比平时还要浓的妆。她的睫毛粗粗地竖了起来,像脸颊上长出了蜘蛛的腿。当他终于从她的吻中解放出来,他试图让自己坐直一些,以便把她从肚皮上推开。不过要挣脱很不容易,她的双臂结结实实地绕在他的脖子上,这一番纠缠把弗兰克的外套和衬衫拽得紧紧的,而且勒得他的胸背生疼。最后他终于腾出一只手,解开喘不过气的衣领,并试着笑了一笑。

    “你好,”她含糊不清地呢喃着,并再次把舌头伸进他嘴里。

    这一次他像个溺水的男人一样绝望地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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