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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沙漠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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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做的是一种凡人的工作,面对的也是平凡人的烦恼。与我们相伴的,是风、沙、星辰、黑夜和大海。我们等待黎明的到来,如同园丁期盼春天的降临。我们渴望下一个停靠站是一片安全的土地,在星云中探索着真相。

    第一节

    飞到地中海区域的时候,飞机下方云层密布。我下行到二十米处,大雨几乎要把风挡玻璃压碎,而海面则好像是在冒烟。我什么都看不见,为了不撞上哪艘船的桅杆,我必须全神贯注。

    我的机械师安德烈·普雷沃给我点上一支香烟。

    “咖啡……”

    他走到飞机后面,拿来了保温桶。我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用手敲打着操纵杆,让飞机维持两千一百的转速。我扫了一眼数据表上的资料,每根指针都在各自正确的位置上,一切都在掌握中。海面在大雨的冲淋下,散发出一股蒸汽,好像一个巨大的盛着热水的水盆。如果此时我驾驶的是水上飞机,海面的凹陷一定会令我颇为头痛。可我手里操纵的,是一架普通飞机。凹陷还是不凹陷,我都不能在水面着陆。这给了我一种荒唐的安全感。大海不是属于我的世界,在这里故障也好,危险也好,都与我无关。

    一个半小时的飞行以后,雨逐渐变小了。云层依然飘得很低,然而光线却已经如同绽放的笑容般,穿越着它。我欣赏着即将到来的好天气。我猜测着自己的头顶,此刻正游荡着一层薄薄的白棉花。我倾斜着穿过云层的纹理,天空中露出第一个缺口……

    在还没有看见它以前,我已经揣测到了它的存在。正对着我的海面上,一条冗长的青葱的痕迹,好像一片明亮深厚的绿洲。它就像我在摩洛哥南部,穿越了三千公里的沙漠以后,刺入我心中的大麦田一样,生机勃勃。我感到自己是飞入了一片有人居住的土地,心中不由得轻快起来。我转向普雷沃:

    “一切正常!”

    “是的,一切正常……”

    突尼斯。飞机加油时,我正在签署各种文件。当我离开办公室的时候,忽然听到某样东西落入水中的声音“扑通!”那声音沙哑沉闷,没有回声。我突然想起来,自己曾经听到过类似的声音:一场发生在停车库的爆炸。当时有两个男人死在事故中。我于是沿着公路寻找着。空气里有些许飞扬的灰尘,那是两辆高速前行中撞在一起的汽车,此刻一动不动像冰雕一样矗立着。有的人向车跑去,有的人向我们跑来:

    “打电话……找医生……”

    我的心抽紧着。命运在夜晚平静的光线下,不偏不倚地击中了它的目标。好像行走在沙漠里的强盗,没有人听见他们留在沙子上那充满弹性的步伐。营地里有传言说,那是穆斯林战士正在到来。然后一切又重新落入金色的寂静中,一样的平静,一样的沉默……站在我边上的一个人说,车祸里的两个人摔碎了脑袋。我对那些血腥的场面不感兴趣,于是转过身离开了公路,朝飞机走去。可是我的心里还是留下了某种威胁的印象。刚才那让我一下子就辨别出的“扑通”声,也许也和命运一起,将在空中等着我。

    我出发向班加西飞去。

    第二节

    离天黑还有两个小时。当我飞到的黎波里的时候,我不得不摘下自己黑色的眼镜。沙漠将眼前一片变得金黄。只有上帝才知道,这是一片如何巨大的被黄沙覆盖的土地!我再一次感到,河流与人在此处的出现,是一个纯粹的幸福的巧合。

    从天空中望出去的一切,都给我一种奇异的感觉。我隐约觉得,夜晚的降临将会如同一幢关闭的神庙。它把你引入没有出口的仪式与冥想中。所有凡间的世界都将逐渐隐去,彻底消失。这片浸润金色光芒的风景也快要慢慢蒸发。没有什么比此刻更令我珍惜与沉醉的了。只有经历过这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飞行的人,才能了解我所诉说的一切。

    我一点一点地舍弃了阳光,舍弃了在遇到故障时能够迎接我的宽广平原,舍弃了指引我的坐标。飞机滑入了黑夜,与我同在的只有满天的星辰。

    这个世界的死去是在缓慢中进行着的。光线逐渐隐去,天与地混合在一起。大地如同蒸汽般上升,扩散。第一群星星好像在绿色的水中颤抖着,还要等待良久才能看见它们转变为坚硬的钻石。流星雨无声的游戏则通常出现在深夜。有的时候那场面如此庞大,让我觉得天空似乎是在刮着狂风。

    普雷沃调试着固定灯和急救灯。我们用红色的纸张将灯泡包起来。

    “再加一层……”

    他又裹上一层。灯光依然太明亮。它就好像摄影师冲洗照片的暗房里的那层光线,给外面的世界戴上一层红色的面纱。这灯光有的时候,会摧毁黑夜脆弱的身体,让它变得混沌一片。所幸的是今天晚上空中依然悬挂着一弯新月。普雷沃走到机尾,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三明治。我吃了几颗葡萄。我既不饿也不渴,感觉不到任何疲劳。我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在这种状态下,不停地驾驶了十年了。

    那弯新月也逐渐死去了。

    班加西出现在黑暗中。它站立在一片绝对的黑暗中,看不到任何的光晕。我到达城市以后,才看见它的踪影。我寻找着停机的平地,这时候红色的航路标示点亮了。灯光切开一个黑色的长方形,我操纵着飞机拐弯。一座直冲云霄的灯塔点燃了它的灯光,它追踪着停机坪在上面画上了一条金色的路线图。这个黑暗中的停靠站的一切设施,都令人赏心悦目。我减缓了速度,向着下面黑色的深潭潜了下去。

    飞机降落的时候是晚上十一点。我朝着灯塔慢慢滑行。这里的军官与士兵也许是所有停靠站最殷勤的了,他们把这个黑暗的停靠站慢慢变得明亮。他们处理着我的各种文件,给飞机加油,我将在二十分钟以后重新起飞。

    “请您起飞以后在我们上空转一个弯,否则我们无法知道起飞任务是否完成。”

    上路。

    我在这条金色的跑道上,慢慢飞向一个没有任何障碍的黑洞。我的飞机型号是“西姆尔”。投影机的灯光紧追着我,让我无法打弯。终于,它不再逼着我了,他们应该猜到了巨大的灯光让我眼前发花,什么都看不清楚。我垂直地打了个弯。投影灯再次照到我的脸上,然后立即用它细长的金色光芒给我指路。我在对方一系列的手势中,感到一种难得的优雅与周到。现在,我将继续向着沙漠飞行。

    巴黎、突尼斯城以及班加西的天气预报都预计有三十到四十公里时速的来自后方的风。我预计用三百公里左右的速度,从亚历山大城抵达开罗。这样的路线可以让我避免经历未知的偏航,因为无论是在我的左面还是右面,都将会有尼罗河山谷中那些城市的灯光给我做导航灯。如果风速没有改变的话,航行的时间将会是三小时二十分,如果它减弱的话,则需要三小时四十分钟。飞机开始进入一千五百平方公里的沙漠。

    没有了月亮,沥青般的漆黑一直扩张到星星里。没有了光亮,我就没有了方向坐标。在抵达尼罗河前,我也收不到任何无线电站的消息。除了时不时地观察着自己的指南针,我对任何其他事物都不感兴趣。当普雷沃站起来的时候,我把飞机调整到两千米高处,这个位置此时的风力对飞机的前进最有利。我也时时打开灯,看看仪器表是否一切正常。但大部分的时间,我把自己关在黑暗里,被行星们微弱的光亮包围着。它们闪烁着神秘的光芒,讲着同一种语言。我像那些天文学家一样,阅读着一本关于天空机械的书籍。我觉得自己纯净而充满书卷气。外面世界的一切都熄灭了。普雷沃在与睡意斗争了片刻后,终于也睡着了。引擎温柔的轰鸣中,面对着静谧的星辰,我品尝着属于自己的孤独。

    我思考着。没有月光的指引,也没有无线电消息。看到尼罗河的灯光以前,我们与外面世界没有任何的联络。我们处在一切之外,唯一让我们悬挂在这片沥青中的,就是飞机的引擎。我们正穿越着童话中的大峡谷,任何错误都既没有原谅也没有出路。我们把自己交给了谨慎的神灵。

    一束光线从无线电对讲机的接头上渗出。我叫醒了普雷沃,让他替我把它遮起来。普雷沃在阴影中,像一只熊一样地摇摇晃晃地前行着。不知道他是用纸巾还是黑色的纸把光线遮盖起来,这束微光就这么消失了。它不同于远处星辰微弱苍白的光芒,那是一种舞厅里闪动的光亮。它令我双眼眩晕,忽略了空中其他的亮点。

    飞行了三小时以后,我的右边闪动起一片明亮。那是一片捉摸不定的光亮,一会儿闪烁着,一会儿又隐灭了。我飞进了云层里。机翼被光环照亮着,我却还是偏爱把明亮天空作为方向标。光线在这里稳定,集中,形成粉色的光束。此时一股深厚的气流推动着飞机,我正行走在一片不知道厚度的风中。我上升到两千五百米,却依然无法穿越云层。再下降到一千米,那光束依然一动不动,越来越耀眼地粘附着飞机。算了,还是想想其他的事情吧,它自有它离开消散的那一刻。尽管我非常不喜欢这小客栈一般的光线。

    我计算着:“虽然天气晴朗,一路上却仍然有气流。风并不十分平静,我的飞行速度应该超过了时速三百公里。”仔细盘算一番后,我仍然没有具体方案,还是等从云层里出来以后再试着找自己所在的位置吧。

    终于飞出了云层,光束突然熄灭了。我看着前方猛然发现,空中一条狭窄的峡谷处,又一处积云在等待我。那光束已经点亮了。

    这个圈套,我注定是又要再飞进去的。三个半小时的飞行后,我开始有点担心了。因为按照事先计算的,我们应该已经离尼罗河不远了。如果运气好的话,我也许能从高空中看到它。此时我还不敢往下方飞,担心我的速度并不如计算的那么快。

    我并不是有什么具体的恐惧,只是怕无故地浪费时间。于是我给了自己一个期限:这段路途的飞行时间最多不可能超过四小时十五分。在过了这段时间以后,哪怕在没有任何风的情况下(这种可能性为零),飞机也应该已经过了尼罗河上空了。

    当我飞到积云的边缘时,它闪耀着越来越迅速的光芒,然后忽然熄灭了。我不喜欢这种与黑夜中魔鬼的交流。

    面前浮现出一颗绿色的星星,闪动如一座灯塔。它到底是一颗星星还是一座灯塔?我也不喜欢这种超乎寻常的光亮,好像某种危险的邀请。

    普雷沃这时候醒了过来,用他手里的照明灯照着仪表器和引擎。我把他和他手里的灯光一齐推开。我正飞在两堆积云的边缘,趁着这个空当我观察着自己的下方。普雷沃又重新睡着了。

    四小时零五分钟的飞行后,普雷沃走到我身边坐了下来:

    “我们应该已经到开罗了……”

    “我想是的……”

    “那是一颗星星,还是一座灯塔?”

    也许是因为我减缓了引擎的速度,才吵醒了普雷沃。他总是对飞行中任何声响的改变,都极端的敏感。我开始慢慢向着下方的云层滑行。

    我看了看地图,无论如何我都已经抵达了海岸,所以此刻下滑对我们来说是没有任何危险的。我继续下行,方向转为背面。我透过窗户看见城市的光芒。刚才的飞行也许让我错过了它们,此时它们出现在飞机的左侧。我飞到了积云下方,为了不让飞机卷入左方的云朵,我再次转了方向,北偏东。

    云层继续在下降,遮住了我所有的视线。我不敢再降低高度,高度计上显示我处在四百的位置,但是具体多少压力我毫无概念。普雷沃侧过身来,我对他喊:“我现在往海面上飞,在海上结束下降,这样可以避免撞上什么……”

    事实上,没有任何的迹象可以证明,我们仍然处在预先设想的路线上,说不定我早就偏离航线飞到了海上。云层下的黑暗看起来牢不可破。我尝试着解读飞机下的一切,寻找着灯光和各种迹象。此时的我,如同一个在炉膛深处,竭尽全力搜寻火苗的人。

    “一座海上灯塔!”

    最后一刻,我们才看见矗立在那里的陷阱!这是一种怎样的疯狂!好像幽灵一般的灯塔,难道是黑夜铸造了它?我和普雷沃几乎是在同时,猛然发现它就在机翼下三百米的地方,接着……

    “啊!”

    除了这声本能的喊叫,我当时什么都没有说。除了天崩地裂般地将我们摇晃得东倒西歪的巨大爆裂声,我失去了其他任何感觉。飞机以两百六十公里的时速向下坠落着。

    接下来的一秒钟,我和普雷沃等待着那绛红色的冲天火光在我们面前爆炸。我们好像当时都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情绪。我只是平静地等待着,耀眼的火光将我们带入未知与昏迷中。然而大火和爆炸却并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如同地震般剧烈的晃动,它以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横扫机舱,将飞机的窗户连根拔起,钢板则被弹到几百米以外,巨大的呼啸声一直侵入到我们的内脏。我们就在它的愤怒中被摇晃翻腾着,一秒钟,两秒钟……我等待着飞机在这场地震中,最终像一颗手榴弹一样,爆炸成碎片。可是这来自地下的摇晃,却并没将这一切领入最终的爆发。我对这个过程全然不解,无论是这场“地震”也好,还是那无尽的五秒、六秒的等待……突然,我们感觉到一种强烈的旋转,它的力量如此强大,把我们的香烟从窗口一直喷洒到右边机翼。接下来,一片死一般的寂静。我对普雷沃大喊:

    “快往外面跳!”

    我们从被粉碎的窗口跳出来,站在离飞机二十米远的地方。我对普雷沃说:

    “没有受伤?”

    他回答我说:

    “没有!”

    可是,他抚摸着自己的膝盖。

    “好好检查一下,您向我发誓您没有受伤,没有哪里摔碎了……”

    他回答道:

    “没事,只是灭火器……”

    我以为用不了几秒的时间,他就会开膛破肚地倒下。可他依然完整地站在我的面前,一边盯着我看一边重复着:

    “是灭火器!”

    当他确认飞机并没有爆炸时,他说:

    “是灭火器刚才摔在了我的膝盖上。”

    第三节

    我们能在飞机的坠落中逃生,是一件无法解释的事情。我在手提灯的照耀下,一路寻找着飞机在地面滑过的痕迹。在离它最终停靠地两百五十米远的地方,我们找到了那些被震动得弯曲了的钢板和铁链。一路上,飞机都在沙子上留下了它的痕迹。第二天早上我们才看见,飞机以近乎切线的角度撞在一片沙漠高原的最高点。它并没有头朝地面地栽下,而是一路肚子贴着地面以两百六十公里的时速爬到顶端。沙子上大大小小的黑色石子如同一盘弹珠洒落着,也许正是它们救了我们的命。

    普雷沃立即拔去了所有的插头,避免短路造成的事后火灾。我背靠着引擎思考着:这一路四小时十五分钟,我在高空经历着大约五十公里每小时的风速,它对飞机一定是起着某种作用的。但是因为半路它改变了方向,所以飞机因此而偏航到了什么位置,是我完全无法估算的。唯一能计算出的,是我们此时正处在一个离目的地四百公里远的正方形中。

    普雷沃坐到我身边,对我说:

    “能活下来实在是太棒了……”

    我没有回答他,也没有任何喜悦。我的头脑里正被某些思绪占据着。

    我让普雷沃打开他的照明灯,我自己手里也拿着探照灯往前方走去。我仔细地看着地面,画下一个半圆,然后不停地变换着方向。我在地面搜寻着,好像在找一个不见了踪影的戒指。这里……就是这里……慢慢走到飞机边,我靠着机舱坐下来。我寻找的,是一个让我有理由相信,这一切都还有希望的证据。但是我没有找到。我探求着生命迹象传递给我的某个消息,最终却一无所获。

    “普雷沃,我没有找到一株绿草……”

    普雷沃不出声。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明白我的意思。还是等天亮以后再谈这些吧。我觉得疲惫不堪,“方圆四百公里,一片沙漠中!”突然我跳了起来:

    “水!”

    燃油箱已经空了,蓄水箱也滴水不剩。沙漠将它们统统吞噬了。我们在飞机里找到剩下的半升咖啡,两百五十毫升的白葡萄酒。我们把咖啡和葡萄酒过滤了一下,然后混合在一起。还有一些葡萄和一只橙子,我计算着:“沙漠里太阳底下步行五个小时,我们就把所有这些都消耗完了……”

    我们在机舱里等待着黎明的到来。我躺下来准备睡觉。我勾勒着即将来临的历险:我们对自己所处的位置一无所知,能喝的所有饮料加起来不到一公升。如果我们目前处在右侧方向,找到我们大概需要八天左右的时间。这是我们所能期望的最乐观的前景,即使是八天,我们也不一定能坚持。如果飞行中偏离了航线,那找到我们将需要六个月。我们还不能指望搜救的飞机,因为他们最多在方圆三千公里范围内进行搜索。

    “真遗憾……”普雷沃对我说。

    “为什么?”

    “还不如一下子死了干脆!”

    我们不能如此轻易地放弃。即使通过飞机被救起的机会非常小,我们还是不能放弃。也不能滞留在原地,错过了周围某一个也许存在着的绿洲。我们决定今天先出发步行一天,打探完再回到飞机坠毁的地方。然后在离开飞机前,在沙子上写下我们的行程计划。

    于是我蜷缩成一团,准备这样睡到黎明。能睡觉让我很愉快,疲劳好像一条毛毯一样铺在我身上。我并不是只身一人在这片沙漠中。半睡半醒中,记忆与温柔的耳语陪伴着我。我还不觉得口渴,一切都好。睡眠一旦侵占了我,现实立即在梦境里消失了踪影……

    然而当黎明来临时,一切都不同了!

    第四节

    我曾经非常热爱撒哈拉。当我在这片金色的沙海里醒来时,风将沙漠吹动得如同大海般浪花迭起。这一夜,我在机翼下入睡,等待着也许会有人来营救我们。

    我们向着弯曲的山坡走去。地面上的沙子被一层黑色闪亮的石子覆盖着,好像钢铁做成的鱼鳞,闪烁着盔甲般的光亮。我们落入了一个金属的世界,四面包围着的,是钢铁般的风景。

    越过了第一座山头以后,紧接着又一座闪亮的黑色山头在等着我们。我们一边走一边刮着脚上的尘土,好留下一个记号,让我们沿着它返回。我们面朝着太阳前进。我决定朝东走,因为所有的迹象,天气预报、飞行时间都令我相信,我们已经穿过了尼罗河。在短暂地尝试了向西走一段路以后,我感觉到一种难以解释的不自在。于是我把向西的念头留到明天再说。我同时也牺牲了向北行进的这个可能,北面应该能把我们带到大海边。三天以后,当我们在半疯狂的状态下,决定扔下飞机,一路一直走,直到我们倒下,我们依然选择朝东走。更确切地说,是东北面。这看起来是一个与所有的理智与希望背道而驰的决定。而在得救以后我们才知道,事实上任何其他方向都将把我们带入死路。即使是朝北一路走,我们也不可能抵达海边。如今当我想起这一切(虽然它看起来非常荒唐),我选择往东走的唯一理由,是因为那是纪尧姆当时在安第斯山脉被困时选择的路线方向。在思绪混乱中,它好像在向我暗示着,那将是迈向生命的方向。

    走了五个小时以后,四周的风景发生了变化。我们正在行走的山谷中,似乎有一条沙子的河流在流淌着。我们大步前进着。如果今天这一路上没有任何发现的话,就必须赶在天黑前回到飞机坠毁的地方。忽然我停了下来:

    “普雷沃。”

    “怎么了?”

    “那些记号……”

    从哪里开始我们忘记做记号了?如果找不到来时的脚步,那就是死路一条。

    我们立即转身。走了一段路以后,垂直地在第一个方向处转弯,然后重新找到了刚才留下的脚印。

    脚印一补上,我和普雷沃再重新出发。随着上升的热气,空气中出现了幻景。巨大的湖泊出现在眼前,可是当你一走进,它又立即消失了。我们决定穿过沙谷,到达最顶端以便观察地平线。六个小时的行走,我们应该已经前进了三十五公里的距离。走到这黑色的山脊时,我们无声地坐下了。脚下的沙谷连接的,是一片连石子都没有的、照得人眼睛疼的沙漠。地平线的地方,光线组成了令人越发迷惑的幻景,城堡和祭拜楼,几何形状的建筑和笔直的曲线一一呈现在眼前。

    再往前走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我们得回到自己的飞机旁,等待着伙伴们发现沙漠中红白相间的归航台。虽然我对此抱着极小的希望,但它却是目前唯一的可能。况且我们把最后那点剩下的可以喝的液体留在了飞机上,而此刻最需要的,就是喝水。为了活命,我们非回到飞机边不可。

    当你正朝着一条也许能带给你生的机会的道路前进的时候,掉头往回走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在层层幻境之外,地平线的另一端,也许林立着城市,流淌着清水,铺展着草原。我知道,此时掉头是正确的选择,可是我依然觉得,自己正一步步地陷入沙漠的黑暗中。

    我们睡在飞机的边上。这一天我们步行了六十多公里,喝完了所有剩下的饮料。一路向东的行走没有让我们发现任何的绿洲与生命的迹象,也没有任何搜救的飞机出现在这一带。我们还能坚持多久?我们已经干渴难言……

    我和普雷沃将机翼的残骸、铁皮堆积在一起,准备好汽油,当夜幕降临时,点燃了属于我们的火堆。可是,人群在哪里?

    火苗慢慢地升起。带着一种近乎宗教的情绪,我们看着飞机的信号灯在沙漠中燃烧着。它向黑夜传递着无声却又耀眼的消息。那是一种近乎病态的呼唤,可它又同时充满了爱意。我们在乞求水源,我们又同时在寻找与人的交流。我多么希望此时沙漠中有其他的火焰燃起,因为只有人才拥有火,那是一种他们回答我们的方式!

    我看见了我太太的眼睛。只有她的眼睛始终出现在我眼前。它们在询问着。我看见了,那些所有关心我的人的眼睛。它们聚集在一起,责怪着我的沉默无声。然而我却在回答着他们!我用尽自己所有的能力在回答!我向黑色的夜空中,抛出最耀眼的火苗!

    我做了自己能做的,我们做了我们能做的:在滴水不入的条件下,步行六十公里。从现在开始,我们将再没有任何可以喝的。如果这一切无法维持更长的时间,那将会是我们的过错?我们也希望,安安静静地等待着,假如我们有那可以吮吸的被灌满了的水壶。可是当我闻到瓶底化锡味的那一刻,时钟就开始倒计时了。当我吞下最后一滴液体的那一刻,我就沿着陡坡开始下滑了。普雷沃哭泣着。我拍拍他的肩膀,安慰着他:

    “你知道,如果我们真的要完蛋了,也就只能让它完蛋了。”

    他回答道:

    “您以为我是在为我自己哭……”

    是的,再没有任何的情感或者细节,是能够让人忍受的。明天,后天,我将一点点地发现,一切都无法忍受,一切都是受刑般的折磨。虽然这种感觉对我来说并不陌生。我曾经想象过,某一天被关闭在驾驶室里,活活淹死。或者飞机从天上像一块石头一样地掉下来,我被摔得七零八落。明天我将要面对的,将是比这些都要更奇特诡异的局面。也只有上帝才知道,尽管我燃起了熊熊大火,也许我将最终放弃有人听见我们呼唤的所有企图……

    “如果您以为我是在为我自己哭泣……”是的,这就是不可忍受的地方。每一次当我看见那些正在等待着我的眼睛,就觉得自己好像被火烧着了一样。顿时我有一种抛下眼前一切,大步向着一个方向跑去的冲动。远方有人在喊“救命”,那里正上演着一场撕心裂肺的灾难!

    这真是一种奇特的角色颠倒,然而它却也一直在我的意料之中。普罗沃的在场让我觉得心里平静不少。他和我一样,在面对这即将到来的死亡面前,并没有感觉到过多的焦虑与担忧。对我们来说无法忍受的,是另一种东西。

    我希望自己能沉沉入睡,一个晚上或者几个世纪。只要睡着了,外面的一切对我而言,就没有意义了。那是一种如何的静谧!可是我们正在传递的呼喊,充满希望的火焰……我无法忍受这些画面。我无法将手臂交叉在胸前,静静地看着正在发生的灾难。每一秒的沉默都正在毁灭着我所热爱的一切。一股火一般的愤怒在我的身体里流动:为什么我们没有按照预期计划抵达目的地,而是一步步坠入黑暗?为什么面前的熊熊烈焰没有将我们的呼喊带到世界的另一端?耐心!我们马上就到!我们马上就到!我们是你们的拯救者!

    火渐渐地熄灭了。我们把身体倾向烟灰,试图温暖着自己。明亮的消息已经燃烧完毕,它是否正行走在属于它的轨道上,然后抵达它的目的地?其实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徒劳的。如同一场没有人会听见的祈祷。

    现在我准备睡觉。

    第五节

    天亮以后,我们用一块抹布盛起了残留在机翼上的一点玫瑰酒,那酒里混合着汽油和机翼上的油漆。味道虽然令人作呕,我们却还是把它喝了下去,至少它可以湿润我们的嘴唇。在这顿美餐之后,普雷沃对我说:

    “幸好我们还有左轮手枪。”

    我猛然间变得充满了攻击性,带着一种敌对的恶意转向他。此刻,没有什么能比情感的流露更令我仇恨的了。我极度需要让自己觉得,一切都是简单明了的。出生成长是如此简单,死与饥渴也是那么简单。

    我斜着眼角观察着普雷沃。如果能让他闭嘴的话,我不惜揍他一顿。而他无比平静地向我讲述着,关于如何“卫生”地死去这个问题。他谈论这个话题的方式,好像是在说“吃饭前必须洗手”一样,轻描淡写没有任何悲剧色彩。其实我们的观点一致。我昨天在瞥见手枪上的皮套子的时候,已经想到了这些。我的这些想法是理智而非病态的。我们无法承受自己所应该担负的责任,手枪却有承担一切的能力。

    依然没有人来搜救我们。或者,他们正在其他的某一个地方寻找着飞机的踪影。很有可能是在阿拉伯半岛。在明天以前,在我们丢弃自己的飞机以前,我们没有听见其他任何飞机的声音。我们只是几个黑点,与其他的黑点混合在一起,洒落在茫茫沙漠中。搜救人员一定是跑到另一个星球去了。

    沙漠里三千公里的范围,要找到一架坠落的飞机,得花上十五天。搜救人员很有可能是在的黎波里和伊朗之间寻找我们的踪影。我对此仍然抱有渺小的希望,因为除此之外,我们再无其他生路。于是我决定改变策略。我独自出发去侦察周围的情况,普雷沃留守原地,点上火,期待也许会有搜救人员的出现。事实上,我们等的人从来也没现身过。

    我出发的时候,连自己有没有返回的力气都不知道。我的脑海中此时浮起了关于利比亚沙漠的种种。在撒哈拉地区沙漠里有百分之四十左右的湿度,而到了这里,只剩下百分之十八。生命在这里,像水蒸气一样地蒸发消失。贝都因人、旅行家、殖民军官,根据所有这些人的经验传说,在利比亚的沙漠里,在没有水的条件下,你可以支撑十九个小时。二十个小时以后,你的眼睛里将充满了不知来自何方的光芒,那说明生命的尽头已经到来了。

    这阵在飞行中欺骗了我们的东北风,它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将我们滞留在这块平原,并无限地延长着我们的停留时间。在第一丝光明绽放之前,它究竟将持续多久?

    我依然决定独自出发。尽管这看起来好像是驾着木舟,投入汹涌的大海中。

    黎明的出现,让这片布景显得少了些阴沉黯淡。我双手插在口袋里,像一个盗猎人一般地行走着。昨天晚上我们向周围几个神秘的沙坑投进去猎人用来引诱猎物的绳索,这个行动好像唤醒了我身上关于偷猎者的所有好奇。于是我一一核实了我们准备好的陷阱,它们是空的。

    看来动物的血我是喝不到了。说实话,我也不想喝。

    虽然空手而归,我却无法抑制自己探索这些洞穴的欲望。生活在沙漠里的动物,它们靠什么活命?在洞穴里栖身的,应该是些沙漠狐狸。它们的体形和兔子差不多大,头上长着巨大的耳朵。我被一种强烈的欲望驱使着,追踪着它们的足迹。它们把我带到一条狭窄的沙河边。我欣赏着眼前精巧的脚印,三个脚指头组成的扇形的印记。我想象着这些小家伙在黎明时疾走着,然后来到石头边舔着上面的露水。这一片是它奔跑时留下的脚印,那一片是它与同伴并肩驰骋的足迹。我带着一种奇怪的喜悦,走入这场清晨的散步。我喜欢这些生命的迹象,它几乎让我忘记了此时我有多么的干渴……

    终于,我走进了狐狸们用来储藏食物的“房间”。沙粒下每一百米,就有一株微小的如碗口般大的灌木,它的树枝上堆积着金色的小蜗牛。狐狸每天清晨都来这里找吃的。而此时我所面对的,正是这罕见的属于自然的秘密。

    狐狸并不在每一棵灌木前停下来。有的灌木上虽然堆满了蜗牛,它却不屑一顾。它似乎充满了警觉性,时不时停下来吞下两三个蜗牛,然后又立即再换一家餐厅。

    难道它是故意不让自己一下子吃饱,以延长这场清晨的散步?我想应该不是。这不经意的游戏,看上去更像是一种刻意的战术技巧。如果它在第一棵灌木前立即将自己的肚子填饱,那么只需要两三餐的时间,它就把这些活的“储藏室”消灭干净了,随后它将渐渐失去食物的来源。于是它不仅每一餐都在不同的树丛上取得食物,还从来不吃那些并排长在一根树枝上的蜗牛。它似乎对自己所面临的危险是有意识的。如果它在同一个地方捕获太多的蜗牛,那么用不了多久就什么都不剩下了。没有了蜗牛,也就没有了狐狸。

    它的脚印把我带到它的洞穴边。此刻它也许正竖着耳朵,惊慌失措地倾听着我的脚步。我对它说:“我的小狐狸,我就快死了。奇怪的是,这并不妨碍我对你的一切充满了好奇……”

    我站在那里冥想着。想到它也许要比我晚死三十年,这丝毫不让我觉得难过。三十年,还是三天,一切都只是一个角度的问题……

    我所需要的,只是忘记生命中的某些画面……

    我继续向前走,因为极度的疲劳,身体正在发生着某些变化。即使我眼前并没有幻影,我也不停地自己创造着……

    “哦,嘿!”

    我举起手臂大喊。可是这个对我做着手势的男人,它不过是一块黑色的岩石。沙漠中的一切好像顿时活跃了起来。我想叫醒这个正在睡觉的贝都因人,可是他却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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