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之一电话的用途
“回来吧,琪妮!”
付了广告费,怀着一回家就可以看到琪妮坐在沙发上等他的心情,宋一萍急急地从广告部跑出来,走到门口那个电话机的柜子那儿,看见蔡珮珮坐在柜子里边,套着一副接线用的听筒在那儿看小说,穿了件白绒线的上衣,便————“那么精致的一个小玩具呢!”这么地想着,把琪妮忘了。
“对不起,可以让我打个电话吗?”
“OK”稍为望了他一眼;只见站在前面的是一个有一张光洁的脸,生得很高大的,一个二十六八岁的绅士。
(姊姊说,二十六八岁是男性的顶温柔的年龄,虽然不是顶热情的————这男子有一双懂事的眼呢!瞧哪,他的肩膀多强壮,他的手又是那么大呵;我的手给他捏了一下的话,一定……)
觉得人像酥软下去;一只耳朵听着他的话的时候,一面专心地看着小说,纸上的字一个个地滑了过去。
宋一萍嘴对着电话筒,眼对着珮珮,耳朵对着珮珮的嘴:“喂,昭贤吗?我今天不上你那儿来了。”
(呵,真可爱!只怕已经不是个圣处女了;从她画眉毛的样子看得出的。)
电话筒里:“你是谁?”
“我是宋一萍。宋子文的宋,一二三四的一,草字头底下三点水旁一个平字的萍:宋一萍。(她在哪儿听我说话呢!)中央银行国外汇兑科科长的宋一萍。”
电话筒里:“老宋,今天怎么啦,你有什么事……”
宋一萍:(混蛋,他可给我闹得莫名其妙啦!)
“没什么事,我今天不上你那儿来了,我在大美晚报馆打电话,我爱上一个人了————懂得我的话吗?”
珮珮:(为什么每一个女人都有男人爱她呢?)
“昭贤,你没瞧见,那么可爱的一个小东西!她正在那儿看小说,她嘴角有一颗大黑痣,眼梢那儿有五颗雀斑……”
珮珮:(他在那儿说我不成?“那么可爱的!”“小东西!”)
抬起脑袋来。
“呵,她抬起脑袋来了……”
电话筒里:“你疯了不成?”
“这回我可瞧清楚啦。她刚才低着脑袋在看小说,我只能看到她的头发————从来没瞧见过那么光润圣洁的头发的。一定是很天真的姑娘。(其实,要是我的经验没欺骗我的话,她准是很会修饰,很懂得怎么应付男子的方法的女人;也不会是怎么天真的吧?只要看一看她的梳头发的样子就能断定咧。可是称赞她纯洁,称赞她天真,她也只有高兴的理由吧?)她抬起脑袋来的时候,我看见她有一对安琪儿的眼珠子,不着一点女子的邪气的,那是幸福,光明,快乐,安慰……嗳,我说不出,我连气都喘不过来咧。”
珮珮:(真的是在说我呢,这坏蛋!说我小东西,又说我有一对安琪儿的眼珠子————谁知道他心里在怎么说呢?二十七八岁的男子的嘴是天下顶靠不住的东西。)
故意站了起来,望窗外。
电话筒里:“我真不懂……”
宋一萍:(她站起来了————可是讨厌我吗?一定是故意把脸背过去,躲在那儿笑我傻,笑我一个心儿以为她是个天真的姑娘……她站在那儿,靠着窗栏望街的姿态,就像靠在男人的怀里,望着男人的眼珠子,笑着猜他的心事呢!)
“她站起来了,靠在窗栏那儿望街。昭贤,你没瞧见,她站在那儿就像圣玛利亚似的,那么不可侵犯地;如果她再站五分钟,我得跪下来祈祷了。”
(如果我现在真的跪了下来,她会怎么呢?)
珮珮:(真没有办法呢。)
又坐了下来。
“我只想跟她说一句话,只要她跟我说一句话,我可以去死了。她让我说吗?我要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她肯告诉我吗?她肯的!”
珮珮:(我不肯,我偏不肯!)
电话筒里:“你疯了不成?”嗒的挂了。
宋一萍:(混蛋,怎么挂了?她还没肯开口呢?)
“我知道她肯的。要是她今天不跟我说话,我明天再来,我天天要上这儿来。肯跟我说话吗?肯吗?”
电话筒里:“请你别再发疯吧。我们是电话局,对面早就挂了”
(混蛋!我那里不知道对面早就挂了?我不是为了打电话才来打电话的。可是,我是真的疯了呢!)
珮珮:(我就准定不理他,我要摆着庄严的脸,妈那么的脸给他看。“小东西!” 我只是个“可爱的小东西”吗?)
宋一萍:“好,那么,就明天会吧。”低下脑袋去:“多谢你,小姐————我这么称呼你,不冒犯你吧?”
珮珮忍住了笑,把脑袋回了过去:(那么温雅的声音呢!就和他的人,他的衣帽一样温雅!)
宋一萍:(她真的不理我呢!就像没听见似的,连眉尖也不动一下,再试一试看吧。)
“可以让我知道小姐的芳名吗?”
珮珮:(真是为难的事呵!还是站起来瞧瞧街上吧。)
站了起来,眼珠子却移到脑瓜后边儿看着他。
宋一萍:(唉!)
“对不起得很,冒犯小姐了;请您原谅我。”
(还是不开口,真是个老练的对手呢!)
只得摆着预备自杀的人的脸走了。
珮珮回过身来看着他出去:
“讨厌的!”
(可怜的!)
三之二“晚安,宋先生。”
天天把那辆苹果绿的,比五月还柔和,还明朗的跑车停到大美晚报馆的窗前,拿一毛钱买份报,五分钱打个电话————电话里的话当然是不知所云。
末了,电话局听到他的声音就笑起来了;末了,上海有了一种谣言,说他患了时间性的神经错乱症;末了,每天一到五点钟,他的朋友全把电话铃塞起来了;末了,报馆里的每一个人都认识他了————
可是蔡珮珮却老像第一天瞧见他似的;她像近视眼患者似的,就像老没瞧见他是从停在窗口那辆苹果绿跑车里跑下来的。
慢慢儿的,宋一萍又想起“回来吧,琪妮”来了。
那天,怀着最后的决心,在蔡珮珮前面打了两个钟头电话,“算了!”和“最后的决心”一同地走了出来。到了家里:呵!呵!春天哪!便又————
“明天再会试一次吧?就这么一次了。”怀了第二次“最后的决心”。
第二天,他站在电话柜那儿,连拿电话筒的那只手也发抖了;用演悲剧的声音说:
“昭贤,我真的要自杀了!我那么地在爱着一位纯洁的姑娘呵!我每天到这儿来,我每天哀求着她,只要她告诉她的名字,只要我能陪着她喝喝茶,谈谈话。她坐在哪儿我每天坐在哪儿,那么神圣地;听了我的话,连嘴角也不动一动,就像没听见我的话,没瞧见我似的。她理了我倒也罢咧;她越不理我,我越觉得她纯洁,崇高,越觉得自个儿卑鄙,非自杀不可了……”
珮珮:(真要说得我淌下眼泪来咧。)
把手里的那本传奇翻到封面签了名字的地方,放到柜子上。
宋一萍:(蔡珮珮!到底还是说给我听了,随你怎么老练,总逃不出我的手掌的。)
“我可以去死了!”
挂了电话,靠在柜子上:
“蔡小姐,等回儿有空请去喝杯茶,行吗?”
她不说话,拿了枝铅笔在书上划。
他马上又沮丧起来:“为什么人生是那么地变化莫测的呢?”对自个儿说着。
蔡珮珮:(男子真是好玩的动物呢!再玩弄他一下吧。)
用世界上顶冷静的声音说:“请付五分钱。”
真把他窘住了,没法子,只得伸手到口袋里去摸钱,恰巧一个毛钱也没有,便在皮夹子里拿了张十元钱的钞票给她。
她细细的看。
(怪不得姊姊说:“男人到处想掏出钱来买女人的欢心。”男子真是只滑稽的小猫!)
不由转出一副笑容来,更从笑脸里转出娇媚的笑声来;牙齿也在嘴唇后面露了出来,用上海的声调,女职员的声调,说道:
“要不要找钱呢?”
宋一萍:(我早就知道她不是个纯洁的处女了。)
“不用找钱了,蔡小姐肯赏光去喝杯茶吗?”
蔡珮珮:(他脸上有了这么狡猾的笑劲儿呢!还以为我真的爱上了这几元钱了。他自家不知道他的人比他的钱可爱多了!)
便忽然又用顶冷静的声音说:“那么你以后打电话时给你一起算好了。”
宋一萍:(这小东西真坏!)
没有办法的脸色:“好吧,反正我天天来打电话的。”便往外走。
蔡珮珮猛的大声儿的笑了出来,道:
“慢着走,我送你件好礼物。”
他莫名其妙地再走回来,把手里那本传奇给了他:
“要是回到家里无聊得没事做,就看看这本书吧。很有趣的一本书呢!”
书面上写着:“一百八十五页。”
一百八十五页上有一行用铅笔勾了出来:“那骑士便把他的神骏的马牵到林外,在河那边等着露茜;因为村里有许多人注意着他们。”
宋一萍笑了起来,看时,却见她正坐在那儿,头发上面压着副听简:“大美晚报馆……定报股吗?”一眼瞥见了他:“晚安!宋先生!”一副顶正经的脸。
三之三诡秘的小东西
宋一萍把他的漂亮的跑车开到马路那边等着珮珮。“等的时候是长的,会面的时候是短的;表有什么用呢?时间是拿心境做标准来测定的。”怀着那么的观念,把手表上的短针拨快了五分钟。
一小时等于二小时?二小时等于一小时?
看看手里的那本书,静静地想着:“她究竟是怎么个人呢?照年龄看起来,应该是很天真的。照生理上的发育程度看起来,她还是一朵刚在开放的花呢!可是照她对付我的手段看起来,却是个很有经验的女人呵。真是异味呵,这诡秘的小东西!刚走到成熟的年龄上,又不是一个什么也不懂的乖孩子,一定是很浪漫谛克的!” 忽然觉得食欲强大起来。“在眼梢那儿有五颗梅花斑的人决不会怎么纯洁的。”
他的表已经走了两个钟头了。时间过得那么快,人也容易等老的,又拨慢了两个钟头。
“还早着呢!还只四点半呢!”怀着“譬如是刚在开头等”的心境耐心地看着大美晚报馆的门。
已经是黄昏时候了,在爱多亚路那面的尽头那矗立着的铜像的脑袋上面浮起了一层晚霞;天是青的,映在江水里的天是鹅黄色的。一大串,一大串,下写字间的汽车像是从江面驶来的似的,把他的视线隔断了。从汽车缝里瞧过去,只见前面棕色的裙子一闪,一个穿白绒线上衣和棕色外褂的人影,鸽子似的,从汽车缝里飞了过来。
碰!不知道是车胎爆了,还是自个儿的神经爆断了。只觉得自个儿是那么轻快地在青天里飞着,飞着。
从没跟他讲过一句话的,这诡秘的小东西忽然像是他的小恋人似的,很温柔驯服的坐到他旁边,抬起脑袋来,笑着问他:“亲爱的,他真的等了我这么久吗?”
“我等了你一礼拜咧。”
“为什么到报馆里来跟我闹不清楚呢?在报馆里我是不说话的。”
“现在我们上哪儿去呢?”
她指着那面的广告牌:
“五点到七点不是上电影的时候吗?”
“那么好的天气去坐到黑暗里边吗?”
“可是,五月的夜不是比五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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