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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贝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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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奏起《唐璜》第一幕的最后乐章来,他用自己的语言来叙述这个歌剧的内容。

    当他奏出那垂死的海盗的声音时,杰列索夫感到毛骨悚然。

    “不,我今天不能拉了,”他说时放下了小提琴,“我喝得太多了。”

    可是接着他又走到桌子跟前,倒满了一杯酒,一饮而尽,然后又在杰列索夫的床上坐下。

    杰列索夫目不转睛地瞧着阿尔贝特;阿尔贝特有时候笑笑,杰列索夫也笑笑。他们俩都一言不发;可是他们的目光和微笑在他们之间促成了越来越亲密的关系。杰列索夫感到他越来越喜欢这个人,而且体会到一种不可名状的快乐。

    “您恋爱过吗?”他突然问道。

    阿尔贝特沉思了片刻,后来,他脸上露出了凄切的微笑。他俯身向杰列索夫,注意地瞧了瞧他的眼睛。

    “您为什么问我这个?”他低声说。“可是,我会把一切都告诉您的,因为我很喜欢您,”在看了他一会儿之后,他又回过头来,继续说,“我不想欺骗您,我会如实地、源源本本地都告诉您。”他停了一停,接着他的眼睛便奇怪地、惊恐地定住了。“您知道我这人是不够理智的。”他突然说。“是的,是的,”他继续说,“安娜·伊万诺夫娜大概告诉过您了。她跟所有的人都说我是个疯子!这是不对的,她这么说不过是开开玩笑,她是个好心肠的女人,不过,从某个时候起,我的确是不十分健康。”

    阿尔贝特又不言语了,然后便睁大眼睛直愣愣地瞧着黑魆魆的门。

    “您问我是不是恋爱过?是的,我恋爱过,”他扬起眉毛低声说,“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我还在剧院里工作。我是歌剧院的第二提琴手,而她总是坐在左边的头等包厢里。”

    阿尔贝特站起来,俯身凑着杰列索夫的耳朵。

    “不,为什么要把她的名字说出来呢?”他说,“您一定认识她,大家都认识她。我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望着她;我知道我是个穷艺人,而她却是位贵夫人。这一点我很清楚。我只是望着她,不敢存非分之想。”

    阿尔贝特在沉思地回忆着往事。

    “这是怎么发生的,我不记得了;反正有一次我被叫去拉小提琴给她伴奏。我算得了什么呢,一个穷艺人罢了!”他说时摇着头笑了笑,“可是不,我说不上来,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他抓住头加了一句,“那时候我多幸福啊!”

    “怎么,您过去常常到她家里去吗?”杰列索夫问道。

    “去过一次,就一次……可是,这是我自己不对,我简直疯了。我是个穷艺人,而她却是位贵夫人。我不应该把什么话都告诉她的。可是我简直疯了,我干了蠢事。从那时候起,对我来说就一切都完了。彼得罗夫跟我说得对:还是只在剧场里看见她好……”

    “您到底干什么了呢?”杰列索夫问道。

    “哦,等一等,等一等,这我不能说。”

    于是,他用手捂着脸,沉默了一会儿。

    “我到乐队去迟到了。那天晚上我和彼得罗夫喝酒来着,而且我心里乱极了。她坐在她那个包厢里,在跟一位将军谈话。我不知道那位将军是谁。她坐在包厢的尽边上,手放在包厢的边上;她身穿白色的连衣裙,脖子上挂着一串珍珠。她一面和他说话,一面看我。她看了我两次。她的发式如此美丽;我不演奏了,而是站在男低音歌手的旁边瞧着她。那时我第一次举止失措了。她对将军微微一笑,又看了看我。我感到,她是在说我,于是我突然发现我已经不是在乐队里,而是在包厢里,跟她站在一起,握着她的手,握着这儿。这是怎么回事呢?”沉默了片刻,阿尔贝特问道。

    “这是生动的想象。”杰列索夫说。

    “不,不……可是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阿尔贝特皱着眉头答道,“那个时候我已经穷了,没有住处,所以我去剧场的时候,有时就在那儿过夜。”

    “什么?在剧场里?在那漆黑的空空的大厅里?”

    “哦!我并不怕那些荒诞无稽的说法。哦,等一等。当人们都散了,我就到她坐过的那个包厢里,在那儿睡觉。这是我的一大乐事。我在那儿度过了多少美丽的夜晚啊!不过有一次我又旧病复发了。夜里,我恍恍惚惚,看见许多东西,但是我没法把这许多东西全告诉您。”阿尔贝特垂下眼睛,瞧着杰列索夫。“这是怎么回事呢?”他问道。

    “奇怪!”杰列索夫说。

    “不,等一等,等一等!”他凑近他的耳朵低声说,“我吻着她的手,站在她身旁哭了,我跟她说了许多话。我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水味儿,听见了她的声音。在一个晚上她跟我说了许多话。后来我就拿起小提琴,轻轻地开始拉起来。我拉得好极了。可是我感到害怕。我并不是怕那些荒诞无稽的说法,而且我也不信;但是我为我的头脑害怕起来,”他说时温和地笑着,用手摸摸前额,“我为我的可怜的理智害怕;我觉得我的脑子出了问题。也许这不要紧吧?您觉得怎么样?”

    他们沉默了片刻。

    Und wenn die Wolken sie verhüllen,

    Die Sonne bleibt doch ewig klar.[15]

    阿尔贝特温和地微笑着,唱道。“难道不是这样吗?”他又加了一句。

    Ich auch habe gelebt und genossen.[16]

    “哦!若是那位彼得罗夫老头,就会把这一切全跟您说清楚了。”

    杰列索夫默默地、惊恐地瞧着自己的交谈者的激动而苍白的脸。

    “您知道《尤利斯特圆舞曲》[17]吗?”阿尔贝特突然叫道,而且,他没有等待回答,就一跃而起,抓起小提琴,开始拉起这支欢快的圆舞曲来。他完全忘了一切,显然认为整个乐队都在为他伴奏。阿尔贝特微笑着,摇晃着身子,挪动着双脚,拉得好极了。

    “哎,够开心的了!”他拉完这支曲子,挥动了一下小提琴说。

    “我要走了,”他默默地坐了一会儿,说,“您不去吗?”

    “去哪儿?”杰列索夫诧异地问道。

    “咱们再上安娜·伊万诺夫娜家去;那儿快活:又热闹、人又多,又有音乐。”

    杰列索夫最初差点要表示同意,可是仔细一想,还是劝阿尔贝特今晚别去了。

    “我就是一会儿。”

    “真的,别去了吧。”

    阿尔贝特叹了口气,放下了小提琴。

    “那么不去了?”

    他又瞧了瞧桌子(没有酒),就道了晚安,走了出去。

    杰列索夫按了一下铃。

    “注意,没有我的许可,别让阿尔贝特先生到任何地方去。”他对扎哈尔说。

    六

    第二天是假日。杰列索夫醒后,就坐在客厅里喝咖啡,看书。阿尔贝特在隔壁房间里还没有动静。

    扎哈尔小心地打开门,往餐室里张望了一下。

    “您相信吗,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他就那么睡在光光的长沙发上!身底下什么东西也不要铺,真的。就跟小孩儿似的。真是个卖艺的。”

    十一点多钟时,从门里传出了哼哼声和咳嗽声。

    扎哈尔又走进了餐室;于是主人便听见扎哈尔的和蔼的声音和阿尔贝特的微弱的恳求声。

    “嗯,怎么样?”当扎哈尔走出来时,主人问他。

    “他觉得很无聊,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他不肯洗脸,闷闷不乐。老是要酒喝。”

    “不,既然做了,就得坚持到底。”杰列索夫对自己说。

    于是,他吩咐了不许把酒拿给阿尔贝特,又重新看起书来,可是,他不由自主地侧耳倾听着餐室有什么动静。那儿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只是间或传出闷在胸腔里的费劲的咳嗽声和吐痰声。两小时过去了。杰列索夫换好衣服,在出去之前,决定去看看这位同住在一起的人。阿尔贝特一动不动地坐在窗前,两手托着头。他回过头来看了看。他的脸黄黄的,满是皱纹,不仅忧愁,而且露出深深的不幸。他想笑笑以示问候,可是他脸上的表情却显得更悲哀了。他好像要哭了。他很吃力地站起身来,行了个礼。

    “只要能喝一小杯伏特加就好了,”他用恳求的神情说,“我软弱极了……劳您驾!”

    “您还是喝点咖啡提提神吧。听我的劝告没错。”

    阿尔贝特的脸上突然失去了孩子般的表情;他冷冷地、漠然地望了望窗外,接着便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

    “难道您不想吃早饭吗?”

    “不想吃,谢谢,我吃不下。”

    “您要是想拉小提琴的话,您并不妨碍我。”杰列索夫说,把小提琴放在桌上。

    阿尔贝特带着轻蔑的微笑瞧瞧小提琴。

    “不,我太软弱了,拉不动。”他说完就把乐器从身边推开。

    此后,不管杰列索夫怎么说;向他提议出去走走,晚上去看戏,他只是顺从地点头,固执地一言不发。杰列索夫坐车出去,拜访了几位朋友,在别人家里吃了午饭,直到去看戏之前,才回家来换衣服,并看看乐师在干什么。阿尔贝特坐在黑黢黢的前厅里,两手支着头,望着生着火的炉子。他穿得很整洁,脸也洗了,头也梳了;可是他的眼睛却是呆滞的、死气沉沉的,而且他的全身现出一种比上午还要软弱和疲惫的样子。

    “怎么,阿尔贝特先生,您吃过午饭了吗?”杰列索夫问道。

    阿尔贝特点了点头,表示吃了,他抬头瞧了瞧杰列索夫的脸,就害怕地垂下了眼皮。

    杰列索夫感到很难堪。

    “今天我和剧院的经理谈起您,”他说时也垂下了眼皮,“如果您能让他听听您的演奏的话,他会很高兴聘请您去的。”

    “谢谢您,我拉不动。”阿尔贝特嘟嘟囔囔地说,接着就走进自己的房间,随手很轻地把门关上。

    过了几分钟,门把手同样轻轻地转动了一下,接着他拿着小提琴从自己的房间里走了出来。他恶狠狠地匆匆瞥了杰列索夫一眼,把小提琴往椅子上一放,又不见了。

    杰列索夫耸耸肩膀,微微一笑。

    “那我还有什么法子?我到底错在哪儿呢?”他想道。

    “喂,那位音乐家怎么样了?”晚上他很晚才回到家里,第一句话就这样问道。

    “不好!”扎哈尔简洁明了地答道,“老是唉声叹气、咳嗽,除了四五次要我给他伏特加以外,什么话也不说。结果我给了他一杯。要不然,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咱们真会要了他的命。就跟那个管家一样……”

    “他没拉小提琴吗?”

    “连摸也没摸。我把小提琴给他送去了两回,——他都轻轻地拿起,把它送了出来,”扎哈尔笑眯眯地答道,“那么,您是不是吩咐给他酒喝呢?”

    “不,再等一天,看情形再说。现在他在干什么?”

    “他锁上门待在客厅里呢。”

    杰列索夫走进书房,挑了几册法文书和一本德文的《福音书》。

    “明天把这个放到他房间里去,注意别让他出去。”他对扎哈尔说。

    第二天早上,扎哈尔报告主人说,乐师一夜都没睡,一直在各个房间里走来走去,而且走进了餐具室,想打开碗柜和门,可是扎哈尔很仔细,把什么都锁上了。扎哈尔说,他假装睡着了,听见阿尔贝特在黑暗中自言自语,挥动着两手。

    阿尔贝特一天比一天变得更阴沉、更沉默寡言了。他好像怕杰列索夫似的,而且,当他们的目光相遇时,他的脸上就现出一种病态的恐怖。他既不肯拿书,也不肯拿小提琴,也不回答向他提出的问题。

    乐师住在杰列索夫家里的第三天,杰列索夫深夜回到家里,又累,心里又烦。他坐着马车跑了一整天,忙着去办一件看来很简单容易的事,可是,往往会有这种情形,尽管费了很大的劲,可是事情却毫无进展。除此而外,他还在俱乐部里打惠斯特输了钱。他的情绪很不好。

    “得啦,随他去吧!”在扎哈尔把阿尔贝特的闷闷不乐的情况告诉他之后,他答道,“明天我一定要他明确答复:他是不是愿意住在我这儿,并听从我的劝告?要是不愿意——那就算了。我觉得我已经做了我所能做的一切。”

    “这就是与人为善的结果!”他暗自想道,“为了他,我百般迁就,把这个肮脏的家伙留在家里,为此,我上午没法儿接见生客;我为他到处奔走,可是他却把我看成是一个为了自己的快乐硬把他关在笼子里的坏蛋。而主要的是,他一点也不肯为他自己着想。他们这些人都是这样(这个‘他们’是指一般人,尤其是指他今天打过交道的那些人)。现在我拿他怎么办呢?他在想什么和为什么事情发愁呢?他是舍不得我把他从里面硬拉出来的放荡生活吗?是为了他受过的屈辱吗?是为了我把他从中挽救出来的极端的贫困吗?看来,他已经堕落到了这种地步,以至不敢正视正当的生活了……”

    “不,这是幼稚的行为,”杰列索夫暗自想道,“但愿上帝能让我把自己管好就不错了,我又怎么能去改造别人呢?”他本想马上就放他走,可是想了一会儿以后,决定明天再说。

    夜里,杰列索夫被前厅里桌子翻倒的响声、说话声和脚步声惊醒了。他点上蜡烛,惊异地侧耳倾听……

    “您等着吧,我要去告诉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扎哈尔说;阿尔贝特在激昂而不连贯地唠叨什么。杰列索夫跳起来,拿着蜡烛跑进了前厅。扎哈尔穿着睡衣当门站着,阿尔贝特则戴着礼帽,披着斗篷,要把他从门旁推开,并用含泪的声音向他嚷道:

    “您不能不让我走!我有身份证,你们家的东西我什么也没拿。您可以搜查我!我要去找警察局长!”

    “对不起,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扎哈尔仍旧用背挡着门,对主人说,“他夜里起来,在我的大衣里找到钥匙,喝了整整一瓶加糖的伏特加。这难道对吗?现在他又要出去。您吩咐过不让他走,所以我就不能放他。”

    阿尔贝特看到杰列索夫,就更加激动地逼近扎哈尔。

    “谁也不能扣留我!谁也没有权力!”他叫道,而且声音越来越高。

    “走开,扎哈尔。”杰列索夫说。“我不想扣留您,也不能扣留您,不过,我还是劝您留下来,住到明天。”他对阿尔贝特说。

    “谁也不能扣留我!我要去找警察局长。”阿尔贝特的嗓门越来越大,他只对扎哈尔说,并不看着杰列索夫。“救命呀!”他突然用发狂的声音嚎叫起来。

    “您这么嚷嚷干什么?又没人不让您走。”扎哈尔一边开门一边说道。

    阿尔贝特停止了叫喊。“办不到吧?想弄死我。没门!”他一面穿套鞋,一面自言自语地说。他没有告辞,而且不断说些莫名其妙的话,然后走出了门。扎哈尔给他照着亮,送他到大门口,便回来了。

    “谢谢上帝,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日子长了,说不定会出什么乱子,”他对主人说,“现在得查点一下银餐具。”

    杰列索夫只是摇摇头,什么也没有回答。现在他清晰地想起了他和乐师一起度过的头两个晚上,想起了由于他的过错而使阿尔贝特在这儿度过的最近几天的闷闷不乐的日子,主要的是,他想起了从初次见面起这个怪人在他心里唤起的那种惊讶、爱和怜悯甜蜜地交织的感情,他不由得可怜起他来了。“现在他会怎样呢?”他想道,“没有钱,没有御寒的衣服,独自一人,在深更半夜……”他想打发扎哈尔去追他,可是已经迟了。

    “外面冷吗?”杰列索夫问道。

    “冷得够呛,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扎哈尔答道,“我忘了向您禀报,在春天以前,咱们还得买些木柴。”

    “早先你怎么说还有富余的呢?”

    七

    外面的确很冷,但阿尔贝特并不觉得冷,因为喝下去的酒和刚才发生的争执使他浑身燥热。

    走到街上,他回头望了望,快乐地搓了搓手。街上阒无人迹,可是那一长排路灯还在闪着红光;天空晴朗,繁星密布。“怎么样?”他对着杰列索夫住宅中灯光明亮的窗子说;然后,把两手插进斗篷下面的裤兜里,向前探着身子,迈着沉重、蹒跚的步子向右走去。他感到两腿和胃里都非常沉重,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在嗡嗡作响,有一种无形的力量使他两面摇晃,但他还是向着安娜·伊万诺夫娜家的方向前进。他脑子里掠过种种奇怪的、不连贯的念头。一会儿他想起了和扎哈尔刚才的争执,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起了大海和他乘轮船初次到达俄国的情形,一会儿他又想起了和一位朋友在他路过的一家小铺里度过的幸福的夜晚;一会儿一个熟悉的曲调突然开始在他的想象中歌唱起来,接着他又想起了他热恋的对象和在剧场里的那个可怕的夜晚。尽管这一切回忆是不连贯的,但它们却这样鲜明地浮现在他的心头,以致使他闭上了眼睛,不知道哪个更真实:是他所做的呢还是他所想的?他不记得,也没有感觉到他是怎么举步,怎样踉踉跄跄地撞到墙上,他是怎样茫然四顾,又怎样从这条街走到那条街的。他只记得和感到在他心里浮现的一切,奇妙地纷至沓来和错综交织。

    在走过小莫尔斯卡雅街时,阿尔贝特绊了一跤。他霎时清醒过来,看见自己前面有一座庞大的、富丽堂皇的建筑,他就继续向前走去。天空中看不见星星、曙光和月亮,路灯也没有了,可是所有的物体都清晰地现了出来。那耸立在街头的建筑物的窗内,都是灯火通明,但那些灯光却像倒影似的晃动着。那座建筑物越来越近,在阿尔贝特前面显得越来越清晰了。可是他刚走进那宽阔的大门时,灯光就熄灭了。里面黑魆魆的。拱顶下回响着孤寂的脚步声,当他走近前去,一些影子就很快溜走了。“我上这儿来干吗?”阿尔贝特想道;可是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把他拉向前去,拉向大厅深处……那儿有个高台,周围默默地站着一些矮小的人。“谁要讲话?”阿尔贝特问道。没有人回答他,只有一个人向他指了指台上。这时,有个高个儿的瘦子,头发像鬃毛似的,穿着一件花袍,已经站在台上,阿尔贝特一眼就认出这是自己的朋友彼得罗夫。“真奇怪,他在这儿!”阿尔贝特想道。“不,弟兄们!”彼得罗夫指着一个人说,“你们并不了解这位生活在你们中间的人;你们并不了解他!他不是一个卖艺的,不是一个机械的演奏者,不是疯子,不是一个堕落的人。他是一位天才,是一位在你们中间不被注意和不受重视因而被断送了的伟大的音乐天才。”阿尔贝特马上就明白了他的朋友说的是谁;可是,他不想使他受拘束,便谦逊地低下了头。

    “他就像根稻草似的被我们大家所侍奉的圣火烧成了灰烬,”那个声音继续说,“可是他完成了上帝交给他的全部使命,因此,他应该被称为一个伟大的人。你们可以蔑视他,折磨他,侮辱他,”那个声音越来越大地继续说道,“但是他过去、现在和将来都要比你们大家崇高得多。他幸福,他善良。他一视同仁,他对所有的人都同样地爱或者蔑视,他只为上天赋予他的使命服务。他只爱一样东西——美,这乃是世界上唯一无可怀疑的幸福。是的,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你们都拜倒在他面前吧,跪下!”他大声喝道。

    但是,从大厅对面的角落里另一个声音轻轻地开始说,“我不愿意给他下跪。”那个声音说;阿尔贝特一听就知道这是杰列索夫的声音。“他有哪一点伟大?为什么我们要给他下跪?难道他的行为是诚实正直的吗?难道他给社会带来了什么益处?难道我们不知道他是怎样借钱不还,以及他是怎样从自己同事那儿把小提琴拿去送进当铺吗?……(‘我的上帝,这一切他怎么全都知道!’阿尔贝特想道,把头垂得更低。)难道我们不知道他是怎样巴结最卑微的人,为了几文钱去巴结他们的吗?”杰列索夫继续说,“难道我们不知道他是怎样从剧院里被赶出来,安娜·伊万诺夫娜怎样想把他送进警察局的吗?”(“我的上帝!这都是真的,请为我辩护吧!”阿尔贝特说,“你是唯一知道我为什么要干这种事的人。”)

    “别再说了,你不害臊吗,”彼得罗夫的声音又开始说。“你们有什么权利责备他呢?难道你们过过他的生活吗?感到过他的喜悦吗?(‘对啊,对呀!’阿尔贝特低声说。)艺术是人的威力的最高表现。它只给予极少数佼佼者,并把这些佼佼者举到令人头晕目眩的高处,以至很难保持清醒健全的头脑。在艺术中,就像在一切斗争中一样,也有把一切都贡献给自己的事业,但是没有达到目的就遭到灭亡的英雄。”

    说到这里,彼得罗夫停了下来,于是,阿尔贝特抬起了头,大声叫道:“对!对!”可是他的声音没有声响。

    “这事与您无关。”画家彼得罗夫转身向他厉声说。“是的,侮辱他吧,蔑视他吧,”他继续说道,“然而他却是我们所有人之中最优秀和最幸福的人!”

    听了这些话感到心花怒放的阿尔贝特,忍不住走到了这位朋友面前,想亲吻他。

    “滚开,我不认识你,”彼得罗夫说,“走你自己的路吧,要不然,你就走不到了……”

    “瞧,你都醉成这样了!你走不到家的。”一个站在十字路口的岗警叫道。

    阿尔贝特站住了,集中全部力量,尽量做到不东摇西晃,拐进了胡同。

    再走几步就到安娜·伊万诺夫娜的家了。灯光从她家的前厅射到院子里的积雪上,小门外停着雪橇和马车。

    他用冻僵了的双手抓着栏杆,跑上了台阶,按了按铃。

    睡眼惺忪的女仆从门上的小窗里探出头来,狠狠地瞅了阿尔贝特一眼。“不行!”她大声叫道,“上头吩咐,不让你进来。”说完这句话,就砰的一声把小窗关上了。在台阶上听得见音乐声和女人说话的声音。阿尔贝特便就地坐下,头靠在墙上,闭上了眼睛。霎时间,许多互不相联而亲切的幻影以新的力量包围了他,把他卷进它们的波浪中,并把他带到一个自由美丽的幻想之国。“是的,他是一个最优秀和最幸福的人!”这句话不由得又涌上了他的心头。从门里传出了波尔卡舞曲的乐声。这些乐声也在说他是一个最优秀和最幸福的人!附近的教堂里传出了钟声,这钟声也在说:“是的,他是一个最优秀和最幸福的人。”“可是,我还要到那大厅里去,”阿尔贝特想道,“彼得罗夫还有许多话要跟我说。”这时,大厅里已经阒无一人,不是画家彼得罗夫,而是阿尔贝特自己站在台上,用小提琴奏出那个人刚才说过的话。但这把小提琴的构造很奇特:它整个是用玻璃制成的。而且为了使它发出声音来,必须用两手抱着它,慢慢地把它紧贴在胸前。声音简直柔和悦耳极了,是阿尔贝特从来没听见过的。他把小提琴在胸前贴得越紧,他就越感到快乐和甜蜜。声音越是高亢激越,阴影就消散得越快,大厅的墙壁就被透明的光照得越亮。可是,为了不把小提琴压碎,必须非常小心地用它演奏。阿尔贝特用这个玻璃乐器非常小心而且非常好地演奏着。他奏出了他认为再也不会有人听到的音乐。当另一种遥远幽微的音响使他的注意力分散时,他已经开始感觉累了。这是钟声,可是这音响说话了:“是的,”这钟在一个地方遥远地、高亢地轰响道,“你们觉得他可怜,你们蔑视他,可是,他是一个最优秀和最幸福的人!再也不会有人来奏这种乐器了。”

    阿尔贝特突然觉得这些熟悉的话非常聪明新颖和公正,因此他停止了演奏,而且尽量做到不动,他举起双手,抬眼望天。他觉得自己身心愉快,十分幸福。虽然大厅里一个人也没有,但阿尔贝特却挺起胸膛,自豪地昂起头来,站在台上,以便大家都能看到他。突然有人用手轻轻地碰了一下他的肩膀;他转过身来,在薄暗中看见有一个女人。她忧伤地望着他,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他马上就明白了他所做的事不好,为自己感到惭愧。“到哪儿去?”他问她。她便再一次长久地注意地望了望他,然后伤心地低下了头。她就是他所爱的那个她,完全是她,穿的也是那件衣服,丰满雪白的脖子上挂着一串珍珠项链,美丽的手臂裸露到胳膊肘以上。她拉着他的手,带他走出大厅。“出口在那边。”阿尔贝特说;可是她笑笑,没有回答,还是带他往外走。在迈过大厅的门槛时,阿尔贝特看见了月亮和水。但水不像平常那样在下面,月亮也不在上面:像平常那样,一轮皓月固定在一个地方。月亮和水混在一块,到处都是——在上面、在下面、在侧面,在他们俩的周围。阿尔贝特和她一起跳进月亮和水里,而且他明白了,现在他能拥抱他爱的胜过世上一切的那个人儿了;他拥抱了她,感到了无上的幸福。“这不是在做梦吧?”他问自己;可是不!这是现实,而且比现实更真实:这是现实又是回忆。他感到,他在这一瞬间所享受到的那种无法言传的幸福已经过去了,而且决不会回来了。“我在哭什么呢?”他问她。她默不作声地、忧伤地望了望他。阿尔贝特明白她这是什么意思。“既然我还活着,那又怎么样呢?”他说。她没有回答,一动也不动地望着前方。“这太可怕了!怎么能对她说明我还活着呢?”他恐怖地想道。“我的上帝!我还活着呀,您要了解我!”他低声说。“他是一个最优秀和最幸福的人。”一个声音说道。可是有一样东西越来越沉重地压在阿尔贝特身上。这是月亮和水呢,是她的拥抱呢,还是眼泪呢——他不知道,但他感到,他要说的话说不出来,而且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

    从安娜·伊万诺夫娜家里走出来的两位客人,猛然发现直挺挺地躺在门口的阿尔贝特。其中一位回去把女主人叫了出来。

    “这简直是造孽!”他说,“您竟能让一个人冻成这样。”

    “哎呀,这个阿尔贝特真讨厌,——竟坐到这儿来了。”女主人答道。“安努什卡!快把他抬到屋里去。”她对女用人说。

    “我还活着呀,干吗要埋葬我呢?”当阿尔贝特人事不省,被抬进屋里去的时候,他含糊不清地低声说。

    (1858年2月28日)

    芳信 译

    * * *

    [1]德语:《G大调忧郁曲》。

    [2]德语:小调,c-小调。

    [3]伊兹列尔是彼得堡市郊一家专营人工矿泉水的老板。为了招徕顾客,他常常聘请一些吉卜赛人在那里歌舞弹唱。

    [4]唐尼采蒂(1797—1848),意大利歌剧作曲家。作品有《拉美摩尔的露契亚》等。

    [5]贝里尼(1801—1835),意大利歌剧作曲家。作品有《诺尔玛》《梦游女》和《清教徒》等。

    [6]阿尔贝特和杰列索夫关于音乐的争论中,提到的都是十九世纪五十年代中期特别受欢迎的作曲家和音乐家。

    [7]《罗勃》指德国作曲家梅耶贝尔(1791—1864)的歌剧《恶魔罗勃》。

    [8]维亚多是法国有名的女中音歌唱家。

    [9]鲁比尼是意大利男高音歌手。

    [10]博西奥是意大利的歌唱家。

    [11]拉布拉什是意大利歌剧的男低音歌手。

    [12]《塞维勒的理发师》是意大利歌剧作曲家罗西尼(1792—1868)的歌剧。

    [13]法语:合唱。

    [14]奥地利作曲家莫扎特的著名歌剧。

    [15]德语:即使云彩遮住太阳,它还是永远明亮。(摘自韦伯的歌剧《魔弹射手》中阿格泰的抒情独唱。)

    [16]德语:而且我也生活过、快乐过。(摘自舒伯特谱曲的席勒的诗《少女的哀叹》。)

    [17]约翰·施特劳斯的圆舞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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