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岱诗集卷三

    七言古诗

    兖州鲁府松棚歌

    灵光殿前五丈阔，马鬣一松同叱拨。满殿铺来不见天，怒枝纵横如攫夺。北地无松松似藤，躨跜蹒跚成龙形。蓊郁离披天限地，犹然屈尔使为棚。檐前毵毵松毛积，树头绿雪深三尺。恐尔佻傝学梅梁，夜半腾骧愁破壁。虬枝倾堕藉人扶，朱柱支撑百尺蜈。泰山或是其苗裔，殿上犹称五大夫。

    【评】

    苍古。

    月氐王头饮器歌

    单于帐中夜击缶，脑骨腥红捧在手。糊模醉眼不分明，但令胡姬满斟酒。胡姬斟酒浇淋漓，厉鬼号咷帐外吼。脑中酒热骨自鸣，无人知是强王首。自恨生前错用人，封疆既失头颅走。夜台安得范亚父，伸出老拳撞玉斗。君不见六陵冢上理宗头，五国城边盛溺溲。

    【评】

    奇音惊突，逗真文长。

    木寓龙

    有序

    先君子有木寓龙，生于辽海，形如蹴浪，命岱赋之，因用东坡木假山诗韵。

    曾闻万年树化牛，祖龙驱之卧沧洲。风涛漱击几千秋，嵚崎磊砢波不流。质成金石堪雕，毒龙蟠据称大酋。棱层喷薄势何似？峭壁惊湍打石尤。不屑学山乃学海，河伯为尔传箕裘。奇峰乱射九鼎沸〔一〕，釜中蹴浪犹添酒。愿挟支机问星女，何时再犯昆仑丘？

    【校】

    〔一〕九鼎 手稿本作“如鼎”。

    【评】

    奇矫无前，作此等诗，吾恐陶庵笔变化学龙而去。

    寓山士女游春曲〔一〕

    春郊漆漆天未曙，游人都向寓山去。大舠小舠来不已，仓卒莫辨村与市。阿房沟中脂粉腻，洛阳纸贵芙蓉髻。两两三三陌上行，花光如颊波如绫。一勾淡淡湘裙底，落花一瓣堕秋水。依稀蹴五能致一，不看园亭看衣。少年轻薄故往来，腮红颊涩头不抬。不当笑笑无语语，自知断续无次序。推整钗钿呼伴住，故将纨扇招童孺。松间石上时留憩，魏收蝴蝶花须缀。偷折花枝藏袖里，左顾右顾防园子。箫鼓催人步汲汲，欲去不去河头立。傍观为之耳目专，眼中之人溷万千。入耳但闻声啧啧，喃喃道是蓬莱宅。内有瞽者行躄躠，亦来摸索称奇绝。可惜游人空转睛，好丑不辨同其盲。主人多少苦心处，口中道好眼不觑。譬如园中长万卉，蜂蝶骚然逐其气。余尝侧席有所思，试与游人共道之。曾见洛阳名园记，天下于此占乱治。太平盛世千邸余，兵马蹂踏为丘墟〔二〕。今见名园走士女，沓来连至多如许。倩妆灼灼春初花，笙歌嘈杂数部蛙。因见处处烽烟急〔三〕，兵革不到有几邑？幸生吾乡岩壑间，况值春明个个闲。报答尧天止一嬉，今年谷贱如沙泥。我语游人识不识，如此太平岂易得。谁使四方同此地，园中主人得无意。

    【校】

    〔一〕游春曲 寓山志作“春游曲”。

    〔二〕蹂踏 寓山志作“蹂蹴”。

    〔三〕因见 寓山志作“因思”。

    【评】

    大文字。

    前段描写有画，后段进乎诗矣。

    “内有瞽者”四句：借瞽者骂尽一切皮相。

    “主人多少”四句：忽然透出心事，惟杜少陵有此。

    “内有瞽者”四句：如东坡海外文字，时杂滑稽，正是其酝藉处。（寓山志 寓山游吟胡恒评）

    艳情诗出以大手，山谷所谓“学问文章之气，郁郁芊芊，见于笔墨间”，越中博雅不得不推宗子。（胡恒评）

    闵汶水茶

    十载茶淫徒苦刻，说向余人人不识。床头一卷陆羽经，彼用彼法多差忒。今来白下得异人，汶水老子称水阨。烧鼎烹天尚取渣，劈开混沌寻香色。山咀土嚼烟霞，不信古人信胸臆。细细钻研七十年，草木有身藏不得。茶性孤危取者难，如行栈道耐其仄。刚柔燥湿必身亲，下气随之敢喘息？到得当炉啜一瓯，多少深心兼大力。余知领略复贪饕，常恐人天灭福德。痛痒说与过来人，老子开颐不敢匿。逃形空谷已有年，谁知此客能做贼？

    【评】

    自此茶经可废。非湛心此中者，不能道只字。

    曲中妓王月生

    金陵佳丽何时起？余见两事非常理。乃欲取之相比伦，后人闻之笑见齿〔一〕。今来茗战得异人，桃叶渡口闵老子。钻研水火七十年，嚼碎虚空辨渣滓。白瓯沸雪发兰香，色似梨花透窗纸〔二〕。舌间幽沁味同谁〔三〕？甘酸都尽橄榄髓。及余一晤王月生，恍见此茶能语矣。蹴三致一步吝移，狷洁幽闲意如水。依稀箨粉解新篁，一茎秋兰初放蕊。縠雾犹嫌弱不胜，尖弓适与湘裙委。一往深情可奈何，解人不得多流视。余惟对之敬畏生，君谟嗅茶得其旨。但以佳茗比佳人，自古何人见及此？犹言书法在江声，闻者喷饭满其几。

    【校】

    〔一〕后人 手稿本作“俗人”。

    〔二〕梨花 手稿本作“黎光”。

    〔三〕幽沁 手稿本作“晶沁”。

    【评】

    比拟处每多神悟，盖已廓然游大通之途。

    丙子岁大疫祁世培施药救济记之

    昨岁残冬天不闭，辟历一声走群厉。夏来疫气填村市，亦效市人欺贫子。灯昏室暗飞蠛蠓，阖家僵卧呼天公。日无薪水夜无箦，梦想不到求药石。宰官道念切恫瘝，百草辇来聚若山。药王乱掣天医簿，岐伯不至雷公怒。上池取水供洗涤，肘后一方陈琳檄。刀圭用处厉鬼怖，二竖敢向膏肓住？医者闻名药闻气，残喘皆能起床笫。须臾全活几千人，仁人见之皆效颦。因思世界尽如此，死兵死赋均死耳。辽东一破如溃痈，强蟊流毒势更凶。民间敲剥成疮痍，神气太泄元气疲。敢借宰官医国手，天下精神尽抖擞。

    【评】

    奇而辣，诗中霹雳手。

    读陆放翁剑南集

    宣和老臣万首诗，字字不忘靖康耻。但见郁郁与芊芊，忠愤之气浮于纸。沆瀣堕地几百斛，盥漱星辰摇岳渎。崧高本不见崎岖，只有烟云无草木。诗人遭乱称作手，杜老 天宝 剑门走。笔意苍茫伯仲间，有其博洽无其厚。哀泉注壑声咽逼，宝刀出土光尚涩。二帝欲归不得归，如魇如呓说不出。

    【评】

    通篇元气蓬勃。

    毅孺弟作石匮书歌答之

    古来作史无完人，穷愁淹蹇与非刑。石匮书成穷彻骨，谁人致米周吾贫〔一〕？皇明史宬遭劫火，思宗实录不能补。老人闻见只寻常，如何续得廿一史？曾见心史意周密，藏之眢井锢以锡。南狐字字挟风霜，明予世人供指摘。敢与龙门争胜场？文非国策即公羊。地名官职皆非古，枉却聱牙付子长。白水真人天一隅，中兴有日定还车。班彪只许完前汉，范晔还成后汉书。

    【校】

    〔一〕谁人 手稿本作“谁肯”。

    读查伊璜三说

    高轩前岁过吾庐，得见异人读异书。捕虎搏龙力不暇，急与之角有昌黎。古来作史有几个？字字皆拾龙门唾。自出手眼惟君能，廿一史中参一座。皇明史宬一无留，草野收藏可汗牛。老生得此全无用，助尔添修五凤楼。家传投来集若云，其中清浊未能分。多君笔有秋霜气，一卷裁成冰雪文。古今史贵一人成，四传春秋辅以行。折简殷勤招及余，他年留作楮先生。

    祁奕远鲜云小伶歌

    世间何事堪扼腕？好月一轮茶一碗。更有清讴妙入神，三事虽佳难落款。鲜云小傒真奇异，日日不同是其戏。揣摩已到骨节灵，场中解得主人意。主人鉴赏无一错，小傒唤来将手摸。无劳甄别费多词，小者必佳大者恶。昔日余曾教小伶，有其工致无其精。老腔既改白字换，谁能练熟更还生？出口字字能丢下，不配笙箫配弦索。曲中穿度甚轻微，细心静气方领略。伯骈串戏噪江南，技艺精时惯作憨。铜雀妙音今学得，这回真好杀罗三。

    【评】

    终此道可谓精义入神，天壤间有张郎，不许周郎擅名千古。

    洞箫度曲

    少年曾擅周郎顾，静审微茫及穿度。曲中筋脉只丝毫，说是名师偏有误。清讴穿裂不可寻，一刻方将一字付。肉音逼仄自孤行，倚傍箫管亦是蠧。出口火气犹未除，解人听之尚欲唾。今年胜会属何人？生公石上中秋过。月光喝住不敢移，澹澹秋空堕秋露。

    【评】

    妙旨微言，得未曾有。

    柳麻子说书

    向年潦倒在秦淮，亲见名公集白下。仲谦竹器叔远犀，波臣写照简叔画。昆白弦子士元灯，张卯串戏杂彭大。及见泰州 柳先生，诸公诸技皆可罢。先生古貌伟衣冠，舌底喑呜兼叱咤。劈开混沌取须眉，嚼碎虚空寻笑骂。张华应对建章宫，万户千门无一差。详人所略略人详，笑有真笑怕真怕。勾勒水浒更神奇，耐庵咋指贯中吓。夏起层冰冬起雷，天雨血兮鬼哭夜。先生满腹是文情，刻画雕镂夺造化。眼前活立太史公，口内龙门如水泻。

    【评】

    马迁奇笔写鸿门。写得活活。

    “劈开”二句：二语神奇，吾有以评宗老此诗。

    赠王二公

    昔年曾遇魏子一，示余核舟真罕匹。云是虞山 王毅为，上刻东坡游赤壁。后见海宁 王二公，劂刀更胜黄筌笔。镂剔须弥属鬼工，只用细细杨梅核。曾刻水浒二天罡，铁牛两斧向前劈。筋骸股胈与毫毛，丑貌狰狞怪眼出。又刻双枪将董平，弧矢兜鍪插剑室。绣旗两面十字题，介胄层层如蠛翼。见者舌吐不能收，错愕惊疑兼太息。屈指于今三十年，遂与定交成莫逆。二公许我数年前，杂取车渠及犀魄。刻画梁山作念珠，刚是一百单八粒。恨我雄心未肯降，摄伏群魔仗佛力。二公已老余又贫，此愿此生不能塞。愿结青城未了缘，三生石上寻圆泽。

    【评】

    宗老笔，二公刀，都有鬼斧神工。

    赠黄皆令女校书

    从来福德逊东坡，王氏为妻朝云妾。王氏静敏略知书，朝云初解金刚偈。未闻书画与诗文，一个名媛工四绝。余见嘉禾 杨世功，齐眉淑女生阀阅。右军书法眉山文，诗则青莲画摩诘。才子佳人聚一身，词客画师本宿业。巾帼之间生异人，何必须麋而冠帻？清照夫妻遭乱离，尔负我戴来古越。越中近日盛女师，柳絮才高多咏雪。夫人刻韵共拈诗，障面避之口嚅嗫。譬如叶公好画龙，真龙入室惟奔蹶。大巫既见小巫走，布鼓雷门声自咽。炉峰 镜水富烟云，收拾胸中且作别。余独有言问世功，如此福德作何答？惟有长斋绣佛前，聊复以斯消罪孽。

    【评】

    逼真老杜。

    季夏十八日为山民弟夫人五十寿辰

    有序

    余每至弟家，必饷予以精馔，皆弟夫人手自治，且曰：“见吾伯一餐，犹见吾舅也。”予感佩其言，作诗寿之。

    老子年来见识异，但有孝悌称祥瑞。一事言之惭愧生，福薄难消常忏悔。山民弟妇陈夫人，才德既全兼智慧。予弟见予筋力衰，以父事兄无有二。自予到门一室忙，夫人自往主中馈。烹饪调和事事精，必丰必洁必甘脆。伺予颜色听予言，见予大嚼喜百倍。进食不为哀王孙，怜惜之中有敬畏。受此宠礼讵敢当？不钦其惠钦其意。只此一念已千秋，未有神仙不孝悌。愿尔子孙个个贤，个个子孙如吾弟。

    【评】

    诗至此才见意浓力厚。作者受者都不是世俗中人。

    射虎行为周允恒四十寿

    允恒去年江墅射殪一虎

    迩来猛虎意轻突，不在山村在水窟。彳亍咆哮惊一村，父老奔驰势仓卒。开篷兀坐一书生，攘臂当先气吷。书生文弱宽博衣，旁人戒手口讷讷。书生自有百石弓，长箭轻撚风雨速。李广射石如射泥，等闲一矢当胸没。一声吼地沙石飞，大木当之成榾柮。虎倒安然自槖弓，土人欢喜手加额。来道明朝欲报官，剥却虎皮分虎肉。书生义不受上赏，但取两节虎胫骨。归来煮酒学长生，瓮底丹砂香气扑。

    【评】

    入寿可谓弓燥手柔。

    赠俞戬季

    世间无事无绝技，近日周郎属戬季。生涩幽香在齿牙，江左善讴可有二？悠扬非竹复非丝，穿度微茫俱见之。笔力自能追曲折，苏轼文章杜甫诗。四座闻声静若水，兀坐中宵悟至理。肃然屏气不敢嚣，清心寡欲因之起。吾见登场敬畏生，动人深处在其睛。莫言颦笑寻常事，绘出前人真性情。追想玄宗造戏始，技艺焉能精若此？使渠今日得观场，此老定应以乐死。

    李玉成吹觱篥

    有序

    己亥三月〔一〕，坐王誉素斋头，听李玉成吹觱篥。姜无幻出白香山觱篥歌见示，余亦效颦为之，其中痛痒，则问玉成。

    技入妙来皆造极，粗疏之中有细密。素瓷香茗花在篱，玉成老子吹觱篥。觱篥吹来细若丝，一线轻微转咽逼。有气在喉出不敢，有涎在口咽不得。妙处在唇更在颐，半欲吐时复半吃。只此挹抐浅深中，微茫用尽千钧力。咽如楂李喀喉间，逼若莎鸡鸣土壁。听者竹肉不能分，反多苇箬其中隔。有时裂石与穿云，触手棱棱皆节勒。譬诸绰注在冰弦，譬诸草书留渴笔。情深一往有谁知，妩媚何妨带羞涩。老子状貌若古松，丝竹之间结孤癖。十六年来无笑颜，为爱佳音且强食〔二〕。

    【校】

    〔一〕己亥 原作“乙亥”，据手稿本改。

    〔二〕为爱 手稿本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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