秧子出来的。这是全凭熬得住苦,吃得下难,才能成功的。然而,凡事不能由自己,一相情愿地做去,那也是稍明事理者都知道的。不料近来我们乡里,竟来了一大批豺狼,是哪里来的呢?我可不知道。但确实的,乡民是为他们扰乱得六神不安了。
“那些豺狼手段非常巧妙。有时候,乘你们在夜间乘凉,都呼呼地睡去了,它就悄悄地走来将你身旁的孩子或女人抱着就走。一待那被咬的人痛叫,把睡着的人叫醒时,那孩子或女人,或许已经被吃了一半,或者早拖到不知哪里去了。就是男子们,被咬去臂的,咬破屁股的,也不知多少。
“你想,乡民们在这个状态下,还能安居乐业吗?当然不得不起而讲求自卫的方法了。那只有联合起来,来消灭这满山满谷的豺狼了。我那时,便推为剿狼队的队长。”“呵!好个剿狼队队长!”金莺小姐笑了。
“你可别笑。剿狼并不是容易的工作,因为他们有人一样的机智。我们是用了三天三夜的工夫,来围剿这些豺狼的。可是乖觉的豺狼却早又迁避他处去了。最后的成绩,便是我手上受了同伙的一个飞弹。呵!你想,这不是出奇的受枪伤的故事吗?……”
梦若说到这里,大声地笑了起来。这笑声的粗野,使她想起了里哥的伟硕的身体,和在乡间时常到父亲家来的那些“三次”们的笑声。
“呵!……”金莺小姐也和着强笑,但她对于梦若这个神秘的人,她似乎还不能一时了解得了。
“然而,在爱情上,据说,……”梦若又转了话题说:“金莺小姐,恕我唐突了。据说你也是个受伤的野兽呢?……呵!哈哈!”
金莺皱起眉来。她是不愿再听到这些话的。她怕因此再引起苦闷。但此刻好象又获得了新生命,能够抵当得了这苦闷的袭击。她只摇摇头,表示并没有这一回事。接着她又说:
“我可没有为这件事受伤。我的病是时代给予的。你要知道,肺病便是最时髦的现代病呵!”说了,又装着笑。
“是的。我在乡间遇到你时,我早就断定你会有这样的一个病。你是以自己倔强的个性,来和这变乱的时代相攻击。然而你偏又不敢勇敢地去拼搏。你只有蜂一样的刺,对这时代下针砭,表示不合罢了。你有时还要退却,还要躲避。我从李辅之和应起愚那儿知道你的一切。……你是必然会走到这个地步。……你迷恋于一切,然而又想忘情于一切,可是你又不能忘情于一切……这便是你的致命伤。……然而,我就不这样。最初我是献身于革命,接着,我又献身于农村。明天!要是我的创伤痊愈后,我还是要回去种地去!我以为建筑于个人主义之上的爱情,是永远不会和谐的。相互的想占有,终至于相互地冲突了。惟有在事业中,在为社会服务中,来结合双方的爱情,才能巩固。……呵!沈小姐,我太唐突了,我不应说这么多的话,烦渎你的清听,我应该回去了。”
梦若一边说一边走了出去。金莺小姐茫然不知所答地呆住了。直呆到中饭后,她无论如何不能在这每天必需昼眠中睡去。她重又感到难言的苦闷了。
啊梦若!你是爱我的吗?真的!真的!我可不知道呀!然而我……又哪里不曾爱过你呢?……啊!第一次的爱,也就是我最末次的爱呵!然而……我们,我们……难道此后不可能再继……”续下去了吗?……呵呵!我们原来各走着各的路呵!...
就在那一天晚上。从宁波来的轮船的汽笛,在江上叫出。不久之后,金莺小姐的母亲,带着眼泪闯进房来。
“莺儿,这可怎么了呢?你父亲又被捉去了!”
“是怎么一回事呀?”金莺小姐惶惑地问。
“是为了乡间,……乡间那些人,利用了秋天欠收,煽动农民暴动起来了。抢米呀,开仓呀,说什么要共产……了!你父亲是被他们诬裁了!你父亲是丝毫没有关系的。但被当地军警指为那些农民的头领……被捉去了……”
“哈哈……”金莺小姐反而笑了。“这是必然的,这是必然的……”金莺小姐再也不想哭了。
“本来呢,你弟弟也已长大成人了!”……母亲是一边哭着一边诉说:“这次事,应该叫你弟弟去设法营救了。可是你弟弟不争气,到现在整整一年没有音信,不知流落到哪儿去了!有的说他在上海,有的说他在天津,有的又说他……死……了。金莺!你想!你想……我还……有什么法想呢。……而你又病着呵!”
金莺小姐还是镇静地不说。虽然她也叹了一二口气,然而这是陪衬母亲的哭诉的表示。她现在是知道自己所应走的路了。
她为了母亲指示了一条出路。她告诉母亲暂且到离此不远的白云庵里去住一阵子。理由呢,是恐怕因了父亲的事又连累到母亲身上。而象母亲这样的风烛残年,似乎也应该念佛修身,以度这苦难之日。父亲的事,暂且放怀不管。包由自己设法救出来。
“虽然,我不能自己到杭州去为父亲设法,”金莺小姐接着说下去:“但我是可以写信去托朋友的。里嫂子呢,明天就暂且陪母亲到庵里去吧。这里有看护妇,一切都可放心。”
接着她又百般劝慰母亲。
“母亲,你为了女儿的病,请你别再愁苦了吧。”最后还这么说,母亲因之也稍稍敛声了。
夜深时,她打发里嫂子和母亲睡去。自己写了一段短语。-亲爱的读者呵!那就是我们金莺小姐的临终语了。她自好的洁性,还想向她最后的一个爱人,表白洁白的灵魂呵!她到十字架前耶稣的身边去,她是需要一个真实的证人的。她把这责任交给了梦若了。她在那临终语的最后,还有这样两句:
“梦若!我……爱……上帝和你永在!你的路是正直的!上帝和你永在,你的胜利是最后的!”
她这样写了,加上了封套,悄悄地走到梦若的房间外,把那信塞在窗口,又悄悄回来。她也不再为他父亲写营救的信。她觉得父亲这样的人物,是应该以自己的血作为加添时代的轮齿上的油的。我又何必怜惜他呢!
她于是拾出箱中一件白绸旗袍,端端正正地给自己穿好,她把四五月来,因失眠而索得的十几包不曾吃过的安眠药放在一起,吞服下去。她安然向床上睡去。等到第二天,第一线的阳光刚刚照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