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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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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应当使自己也觉得出自己是一个活人,凡是活人分内的幸福同忧患皆有我的一份。

    想着,皆是一些气壮神王的话,不过只须另外又想想“是别人的事!”心情于是更软弱了。一个能够在生活意义上加以分析的人,一生就只能分析,别的属于实际相去就更远了。“要我的一份”,能够说这个话是对的,但是若能详细看看,所谓分内的“一份”,不就已经得到了多日了么?作着那“我一定要”的任性样子,实则任何方法皆无法使生活向前,这不轻易迈步的顽固精神,就正是自己所以为利益的精神。许多无用的人都那样对于生存抱有一种厌恶,且常常负疚发誓,否认自己,说是“明天”便应重新在做人的意义上另作一个估价;但是,这明天,就永远还是明天。终于日子悠悠的从容过去了。任日子悠悠过去,连向生活的正面作一度正视也缺少气概的男子,是面前纵有着所谓幸福的门,也仍然不能迈步撞进!

    气候是冬天了。凡是春天夏天皆已缺少气概去做人的人,冬天的来临只增多生活萧条的方便。看看一切,木叶脱了枝,水面每早上皆结了薄冰,冷风使一切人皆缩颈如乌龟,已到了虫类冬蛰入土的节候。一个人所适宜的只是每天喝一点酒,找着那陶然微醺的机会,或围炉取暖,与朋友谈谈岁暮天寒儿童异地的回忆,使情感渐渐温暖,融解于生活调子中。既不能照到这样去享受冬天,又不能奋力使无聊的生活得一转向机会,只尽使野心扩张,在生活外作荒唐遐想,更毫无目的向自己痛加挝责,真是一个不知世故无用处的年青男子!

    冬天使这男子心情萎靡,也使这男子双手红肿。缺少补充一个火炉的一点点钱,住处是大窗向北,校中书记也弃之不顾的一个最坏最小的房间,任何时节房中总似乎比较外面还寒冷侵人。他于是用厚的棉被垫到藤椅上,包裹了身体,坐在桌边灯下做事,且时时揉搓已经为三天来江风吹红发肿的手背。

    他想起一些对他生活大有帮助的熟人,以及近日所欠的一些已经近于对不起人的旧债,望到桌上的那枝三年来兄妹二人皆依靠它生活的粗大象牙笔杆,同那个脐形玻璃墨水瓶,又想着其他欲痴呆终无从痴呆的种种失败,叹着长气,眼睛凝着泪,颓然向椅后一仰,用那红肿的手背擦着眼睛哭了。

    稍过一会听到有人进了房,轻轻的脚步,照着往日深怕吵闹哥哥工作的乖巧态度,站到椅背后,没有注意也知道这是玖。

    “二哥,你怎么?”

    仍然还是不做声。

    在平常,女孩子玖因为体质的孱弱,非常容易哭,离开了妈在哥哥身边,为小小事情也得把眼睛哭肿。这哥哥,为了这事是常常感到十分窘迫,非用尽了所有对女人的温情,说着若干欢喜的话语,不能使这孩子心平气和的。朋友中有谈及这类事时,他总说写一万字文章是容易事,哄孩子真是一件伟大的工作。女孩玖的哭是使这哥哥成为母性,时时刻刻皆得具备对孩子的理解与同情,倒把自己孩子脾气失去了。但今天晚上是哥哥在哭泣,意外的惊诧给了这女孩,很难于处置的望着她的二哥。

    他应当在这最亲近的最能用女人的同情待他的妹面前,任意的流泪,把所有挤压在心上的,流在血管里的,使自己中毒的一些郁结泄荆但当女孩玖进到房中来站到椅后,毫无声息,稍稍过了一些时间,那男子不敢再任性,把头掉回,望到妹子却笑了。这时女孩玖眼中也凝了泪,因为见到哥哥的注意,勉强的装着微笑,即刻借故走到书架边去取书。

    “玖,不许难过,我是故意这样子。”

    女孩不做声,为着“故意”这种字言,也故意找架上的书。于是男子A反说,用同小孩子说笑话故事的神气。

    “我往常小时也顶欢喜哭,凡是受小小冤屈,或者被人殴打,天生的柔弱又无法报仇,就可以哭一整天。到稍大,在警备队做正兵,仍然是常常有机会哭。到沅州屠宰局时,收屠宰税同一个屠户争持,也哭过。再后人越大,经过可哭的事情越多,我反不会流眼泪了。我在北京那样穷困,白天到头发胡同京师图书馆烤火看书,晚上用棉絮包脚坐到桌边为晨报社写文章,可不曾哭过。到后写信给郁达夫,这好人,他来我住处,邀我到北京西单牌楼四如春吃饭,又送我三块钱,我拿这钱到手上时虽异常伤心,也不能哭。到后来上海,流鼻血到江小姐看了晕去,也不哭。但今天可想来哭哭了。我真是在学你行为了,想不到真很方便,一哭,什么也完了。”

    “什么也不会完!”虽然这样答应着,且回头强笑,女孩玖的神气,却很惨。

    男子A站起身来捏着了女孩玖的右手。

    “怎么?不许这样子,使二哥为你难过!你这手也冻了。你应当把手放到衣口袋里去,不要到球场去打球了。你看,我手也肿了。去年不肿,房中有壁炉,今年到这地方来可不行了。明天我到会计处去再借十块钱去上海买手套。”

    “我不要手套,你应当拿点钱把呢裤子取回来,这薄呢太不成样子。”

    “怕什么,不会落雪的,今天这样冷,明天又会天晴。”

    “这时北京或者结冰了,在北海溜冰真是一件快活事情。

    我们许多同学全会溜冰,听说一双冰鞋要二十块钱。燕京学校冰场男女通宵溜冰,真有趣味。”女孩玖乖巧懂事,似乎全是为了想用言语挽救自己同二哥心境的下沉,才夸奖住厌了的北京。

    “你欢喜仍然到北京去?”

    “我不拘什么地方全不欢喜。”

    “我好象是不拘什么地方全不欢喜。这里我还不到半年,又厌了。我想我到年底到青岛去,那里学校开学就不再回来,不能开学我到北京去。”

    “你不是说北京住六年也厌了么?”

    “北京住六年还没有住这里三个月厌烦。这里人太多了,我不欢喜那些年青男女。”

    “那你到青岛不也是……”

    “我一定去青岛,我不怕他们。你暂住留到这里,若是学费缴不出,就到蔡先生家去住,她不会使你为难。”

    “我也愿意去青岛。”

    “那就一同去,他们答应为我预备有住处,地方总还不坏。那里是海,你是欢喜看海的,又爱爬山,到了那里身体也会好点。”

    “我这几天总不大睡得好。”

    “你更加瘦了。一天吃那点点饭,见了你吃饭就使我生气。小孩子闹气,不相信二哥的话,使妈担心,使二哥也担心。”

    “你也瘦了许多。”

    到这时,男子A就摸了摸女孩玖的脸,又摸摸自己的脸,“我老了,象已经有了四十岁,一切皆缺少兴味。近来人真堕落了,什么也不做。”说着,到桌边,见到一堆本班大学生的文卷,摇摇头,“我到堂上曾生着气说他们一点不能刻苦。我自己是连享福也厌倦了的,刻苦更与我离远了。”

    女孩玖这时正翻出一本书,就另外问她哥哥,“二哥,黄先生说××那本戏剧要上演,她自己演戏,冯先生也演戏,就是演这个剧本。”

    她就把剧本一页一页的翻着,又接着说道:“这里又是自杀,前天看那个也说自杀,戏里面难道除了自杀就没有别的事可做么?”

    这男子A这时已躺在床上,听到说自杀,就说,“他们能够自杀,是为强干,不是为衰弱,因为××是现在这世界上年纪虽老心却年青的作家,他看清楚了一切,在攻击一切,一点不协妥。那自杀不是那个洛凯士的最后一幕么?他把那人写得多好。如果我是那个人,我一定也那样自杀的。”

    “他们要你演那你为什么不答应。”

    “我去演自杀给他们看,拍手,喊好,那是再无聊没有的蠢事了。我是就因为不愿给那些讨厌的人看我的扮演,所以许多事都不去做,并且好象真要自杀也不敢了。”

    “依我想,尽他们坐在下面的人看,是无味得很的。”

    “可是你是年青小孩子,应当事事发生兴味。”

    “凡是人多,我对什么也不欢喜。我只欢喜一个人到好地方去玩。我愿意到外国无一个熟人的地方去做舞女。我愿意去做看护。我愿意去当兵。————只是这地方读书我觉得无聊。”

    “你同二哥一样脾气,想那些分外的事,以为那就是完全。

    二哥自己是现在明白了,真是呆子!先以为只要能够在大学校上一天课就好了,现在到这里教书还无趣味。先以为每一个月有三十块钱,我就将好好的活下去,现在十个三十的数目也仍然不够。事业同金钱都不是使人生活向前的东西。名誉也没有用处。玖,还是好好把法文念好,我们有机会就到法国去,不然你也可以译点书,或把你二哥的文章译成法文。

    在五年以内就要做到,不然二哥……”

    “我欢喜去法国。”

    “你才说什么都不欢喜,又说欢喜法国。”

    “是这样想,到法国去,全是生人,全是生地方,一切习惯好坏一点不明白,一切规矩礼节都很新,一切————二哥,那地方不知道有梨子没有?”

    “你是想吃梨子了。”

    “哪里,我一点也不!”

    男子A从床上起来,跑到楼下消费社去买梨。梨来了,说是哪里哪里辩着的天真的玖,在二哥面前已习惯了虽到失败还不承认的脾气,见到梨一放在桌上,就不再客气,把削梨刀拿在手中了。

    于是两人吃着梨。一面吃梨一面对于梨子说着种种话语。

    “北京人宁愿意吃一个大柿,可不吃这大鸭梨。”

    “这里值一毛钱一个,六年前在北京两铜元就可以买到。”

    “我们那宿舍密司李,听到她说,哎呀,天津梨真好!我告她,这梨在北京本地方可不大吃,北京还有白梨同蜜梨,才算好梨子。她不相信。”

    “远了点就贵,贵了点就好,一定的道理。现在我们吃天津梨也象很不错了。”

    “我是成天吃这种梨的,也成天想吃白梨。”

    四个梨子各人吃去两个。

    把梨吃过又谈了些别的话,女孩玖,拿去了一本戏剧,三本其他书籍,又要返到自己宿舍去了,要二哥送她。

    他们下了楼,不久就走到校中大坪了。时为月晦,坪中依稀可辨途径,有湿雾下降,远地灯光所照及处皆是淡烟一抹。沟外小屋镇静如在睡眠中的小牛,绕校园树木皆如在打盹情形中的工人,白天挖泥,夜晚还忘记归家,微微的在寒气中摇动。天静风微,兄妹二人并排走过浸满了湿雾的空阔黑暗的广常把人送到篱笆边,纤长的人影已为宿舍房间露出的灯光所映照,分明的卧在地下,男子独自返身从原路回去了,走了数步,女孩玖轻轻的喊道:“二哥,二哥,我告你,你莫要忘记医生说的话……”男子A没有作声,匆匆的向广场走去,把身体消失到乳白的薄雾里。

    镇上火车站很凄凉的敲着一段废铁轨做成的钟,最末次由上海来的火车已快到了。

    四

    回到房中的男子A,翻了会所写的日记,看看不知是谁上年来就挂到壁上,因为记起日子来方便的缘故就没有为听差扯去的一张日历,礼拜二是二十五,忽然又想起了月底的事情,故不久就又伏在那小小肮脏桌上继续写着文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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