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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还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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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

    陈锡元忙不迭地取来笔、砚,找来一张红笺。李老亲自写好冯二娘的生辰八字,双手捧了过去。

    “我女儿的终身,就托付给你了。”

    “是!”陈锡元双手接过,恨不得挖心剖肝,以见血诚,“您老请放心,若是我亏待了令爱,天诛地灭。”

    “言重,言重!我知道你为人至诚,得你这么一个干女婿,不枉我一番长途跋涉。”

    “干爹,”陈锡元改了口,嗫嚅着说,“有件事想跟干爹请示,这聘金————”

    “笑话!”李老大声打断,“谈什么聘金?说句难听的话,你是人财两得。”

    再醮之妇,不愿铺张,挑了个好日子,陈锡元搬到了冯二娘那里,就像招赘似的。自然也请了一桌客,自然也请了吴子宁。由于不成个格局,也不明白内幕,贺客都不敢多讲话,所以这席喜筵,草草终场,连个新娘子的影子都不曾见着。

    陈锡元却不在乎,一进洞房,目眩神迷,但见床帐衾褥,色色精致,真想不到亲操井臼如贫妇的冯二娘,竟还有这样讲究的服御用具,因而不免自惭形秽,也因而有些局促。

    “二娘!”他怯怯地叫了一声。

    “相公!”冯二娘倒很大方。

    “我实在配不上你。”

    “既是夫妻了,何必说这些话?”冯二娘低下头去,声音也轻了,“只要你不嫌我是守过寡的。”

    “不嫌,不嫌。”陈锡元说,“孙子王八蛋才有那种想法。”

    这又何须急得发誓?冯二娘抬起头来,嫣然一笑。这一笑,使得陈锡元色授魂与,胆也大了,一把抱住冯二娘,隔着软缎的夹袄,便在她那丰腴的胸脯上,乱摸乱摸的……

    陈锡元“移舟泊岸”到冯家,赵昌祺根本不知道,一连几天不见他的人影,不免奇怪。“咦,”他问,“锡元是怎么搞的?这几天灶户要开灶了,该当如何办法,怎么不来跟我说一声?”

    “陈锡元没有在盐厂。”管家赵福答道,“有七八天了。”

    “更莫名其妙了!为什么?”

    “老爷怕还不晓得。陈先生搭上一个不知来历的寡妇,住在一起。”

    “有这样事!”赵昌祺诧异,“他手里也有几两银子,为什么不好好娶一房?又是寡妇,又是不知来历,这不太荒唐了吗?你去找他来。”

    用不着赵昌祺派人去找,陈锡元自己报到了。他是听了冯二娘的话,来提取存在赵昌祺典当的银子。

    “盐厂的事,我知道,我明天就去料理。不过,表哥————”他吞吞吐吐地说,“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

    “你说。”

    “存在典当里的款子,我想提出来,自己做点生意。”

    赵昌祺见多识广,便知陈锡元这个主意来自床头。不过钱是人家的,自己不便不付,只这样答复他说:“款子你要提就提了去。不过,你也该想想,这辛辛苦苦的一笔积蓄,来之不易,存在典当里,利息虽薄,总是稳当的。拿去做生意,有赚有蚀,一旦泡了汤,悔之不及。”

    “是!表哥说得是。”陈锡元答道,“我当然格外小心。”

    于是赵昌祺唤了典当里的朝奉来结账,本利一共一千八百三十多两银子。赵昌祺如数付了现银,还附带送了他一个新麻袋,派典当里的两名小徒弟挑了,送到冯二娘家。

    冯二娘数都不数,将银子往钱柜里一倒,上了锁,拿钥匙交给陈锡元。

    陈锡元无可无不可地将钥匙收下来,心里有好些话要跟冯二娘说,但她却忙着替他料理膳食,一时不容他开口。直到晚饭以后,收拾厨下,检点门户,诸事皆毕,“夫妇”俩方有灯下共话的机会。

    “我听你的话,存款是收了回来。不过,这件事我觉得做得有点欠考虑。为钱,得罪了亲戚。”

    “怎么?”冯二娘问,“莫非你表兄不肯给你?”

    “那不会的。只是有点不大高兴而已。”

    “换我也是一样。”冯二娘若无其事地说,“钱,不管是谁的,捏在自己手里总是好的。”

    很平淡的语气,道理也不大对,但不知怎么,陈锡元却深有所感————看起来倒是冯二娘的主意对了。她曾说,赵昌祺年纪大了,瓦上霜、风中烛,一旦倒下来,办丧事的当儿,不便提存款。事完以后,赵家的儿子继承父业,会不会不承认这笔账;或者虽承认而托故不许提存,那一千八百多两银子就要“改姓”了。当时以为她言之过甚,勉强依从,如今看表兄不悦的神情,见得她的话,倒是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的阅历之谈。

    这样想着,便伸过手去,握着冯二娘软白腻滑的手腕笑道:“怪不得人家说:听老婆的话,会发财!”

    “你发了财,别忘了小哥。虽不是你亲生,总也叫过你爹。”

    “那当然,还用你说?”

    “说我还是要说。俗语道得是:‘亲兄弟,明算账。’又道是:‘先小人,后君子。’这都是聪明人想出的话。儿子总是亲生的好,我也总要替你生的,这里就是你我白头偕老的地方。”

    “嗯,嗯。”陈锡元听得心头如倒了一罐蜜糖似的,忙不迭地点头。

    “我想我这所房子,将来要给小哥。你答应不答应?”

    “自然答应。”陈锡元说,“是你买的房子,当然由你处置。”

    “不过,这房子我住惯了,风水也好,实在不想搬。所以,我有个倒换的办法。我的房子给你,你的房子给我————空在那里无用,每年还要补漏粉刷,倒不如卖掉,拿房价交给我,将来小哥成人,我就拿这笔钱让他做本钱去营生,省得累你。”

    陈锡元大为惊异,倒看不出她女流之辈,做事做人,着实有些打算。信服之下,一诺无辞。

    “现在要谈到你这笔钱了。”冯二娘又说,“摆在柜子里,稳当是稳当,不过大元宝不会生小元宝,你也该想法子生生利息。”

    “一路来我也想过,”陈锡元答道,“前一次做盐很赚了一票,我仍旧想干这个行当。”

    “要看准了才好。”冯二娘又说,“而且财不露白,你把银子带到盐厂里,千万要当心。”

    “自然放在家里,等要用再回来拿。”

    “那么,你的钥匙要收好,丢掉了,找铜匠来开锁也麻烦。”

    “不会的。”陈锡元取出钥匙来,在手里抛着玩。

    第二天陈锡元便忙着去卖他原来所住的房子,而赵昌祺则派人来催他快到盐厂办正事。分身乏术,只有将房契交给了冯二娘,同时引见了一个专营不动产的经纪人,当面写下笔据,过户给冯二娘,由她自己全权处理。

    “你哪天回来?”临行前夕,她这样问他。

    “我好久未到盐厂了,现在又正是煮盐的旺季,总得住两三个月。”

    “住两三个月?”冯二娘皱起了双眉,“天气快热了,你们父子夏天的衣服都还没有预备。”

    “不要紧。”陈锡元说,“小哥很能干,将来我叫他回来取好了。”

    冯二娘想了想说:“这也好。孩子要勤俭,衣服脏了、破了,叫他送回来洗、来补。盐厂里的伙食怕不会好,要吃啥交代小哥,我做好叫他带去。”

    “我晓得,我晓得,我只不放心你,门户谨慎,千万当心。”

    “有啥不放心?吴家就在间壁,有事我会找吴太太去商量。”

    这一说,陈锡元真的放心了,带着小哥欣然上路。到盐厂忙了半个月,天气果然热起来,收拾夹衣,唤小哥送回家,带了单薄衣服来,特别叮嘱他早去早回。

    “有五六天总好回来了。”

    “对了,算他六天好了。路上当心!”

    第六天不见小哥的影子,第七天也不见,第八天、第九天,陈锡元开始不安,却是分不开身,派了一名靠得住的工役去探望,回来报告:“找不到!”

    “怎么找不到?不就在吴家间壁吗?”

    “是啊,房子找到了,人找不到。问吴太太,说好几天不见她的人影。”

    陈锡元吓得失魂落魄,坐立不安,兼程赶了回去,只见“铁将军把门”。跳墙而入,但见空空如也,人也不见,东西也没有了。

    “坏了!坏了!”陈锡元心胆俱裂,找吴太太去问。她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人,哪里晓得冯家的事?于是再去寻房东。

    “她是租我的房子住,房钱三个月一付。还没有满期要搬走,只要不欠房钱,我不能叫她不搬。”

    这话也对。再去找赵昌祺,想要请他多派人代为访查。赵昌祺只是淡淡冷笑。“算了吧!”他说,“手段这么高的女人,岂能让你追得着?可惜的是一千八百两银子。”

    陈锡元懊丧欲绝,得了“失心疯”,逢人就讲受骗的事。有人知道内幕,冯二娘就是罗二娘,只不知小凤却又在哪里害人!

    归宿

    乙酉年四月二十四日,扬州被围。城外的百姓都逃光了。清兵都很光火,因为抓不到夫役,一切杂差都得自己动手。

    也就因为如此,居然抓到一个“蛮子”,便不肯一刀杀掉,解到营官那里去发落。

    营官叫安珠瑚,是正蓝旗的一名佐领。他学过汉人的话,便不用通事传译,亲自审问。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范大。”慢吞吞的样子,一点都不怕————他是不会用脑筋的人,不知道什么叫作怕。

    “是干什么的?”

    “种菜。”

    “你怎么不逃?”

    “逃难要钱,我没有钱。”

    “你家里的人呢?”

    “我一个人。”

    “老婆死掉了?”

    范大摇摇头:“没有娶过老婆。”

    安珠瑚仔细看了他一眼:“你今年多大?”

    “五十二岁。”

    安珠瑚摸着他赤裸的上身:“筋骨倒还好。”

    安珠瑚心地极厚,会说汉语,也读过汉人的书,比如《三国演义》之类,对汉人一向有好感。范大的憨厚和那别具一格的沉静,在他更有着近乎好奇的兴趣。

    “你就留在我营里好了。”他问,“你会不会挑水?”

    这话在别人听了,一定会觉得奇怪,像他这样的人,岂能不会挑水?何须问得。而范大却并无此感觉,老老实实答道:“会的。”

    于是他被剃了头发做挑水夫。这是很累的工作,范大却余勇可贾,挑完水劈柴,劈完柴扫地,连马厩里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不说话,不东张西望看热闹,只是埋着头打杂。

    “都说南蛮子好吃懒做,吃饱了炖得稀烂的肉,喝足了苦得涩嘴的茶,闲下来就睡大觉。为什么这个人倒这样子勤快?”

    就因为勤快,范大博得了极好的人缘,虽然彼此言语不通的居多,但看脸色、用手势,亦不难沟通情意。

    “范大”这个名字是人人会叫的。安珠瑚的亲兵,拉拉他,指一指厩中的马,俯身做个割草的姿势。

    “是这个吗?”范大做出拔一把草,送入口中大嚼的样子。

    那清兵拼命点头。范大也拼命点头,表示领会,然后找了把镰刀去割马草。

    时值初夏,正是茭白当会之际,茭芦的嫩叶子喂牛马最好。范大走到小河边去割了两大捆,挑到营里先加工一番,再送去喂马。

    恰巧安珠瑚发现了,惊喜地用满洲话问:“这马刍是哪里办来的?”

    “是范大所办,不知在哪里割的。”

    “此人办事很精细。生长在北方的人,不知道南方的茭草,夏天不宜连根饲马,因为根里有水蛭,马一吃下肚会生病。他现在先截除掉了根,完全做对了!”

    于是,范大被补了一个名字,成为步兵,当时关了一个月的饷,而且也有了一套衣服,不再是那样子日夜都赤裸着上身。

    城破了,史可法走投满营,自办一死。扬州十日,惨绝人寰。妇女老丑的,几乎难得逃出一条活命来;少艾而美,则赏给有功士兵。但“享用”不到几日,清兵统帅豫亲王多铎下令:大兵渡江,不许携带妇女,限三天之内处理完毕。

    所谓“处理”当然不是杀掉或者放走。从流寇猖獗以来,就有这样一个处理被掳妇女的办法:将活人当货物一样,装入口袋,封扎袋口,论袋出卖,好丑各凭运气。

    于是扬州城里辕门桥一带的通衢大道,摆满了自己会动的口袋,上插草标,竞相杀价以卖。买主不是本地人,本地人死的死、逃的逃,劫后的少数余生,求一饱而不可得,哪有闲情来买个女人回家?所以买主都是奉命留守的北方人。

    留守的人不多,卖人的生意不佳,“口袋”剩下的很不少。安珠瑚那一佐领中有个小伙子,总共只有一袋,却卖了三天还卖不掉,而限期将届,心里相当懊恼。一怒之下,赌气要拿他的俘虏投入江中。

    “何苦,何苦!”他的同伴劝他,“口袋里的那个人,到底也陪过你。卖不掉又不是她的过失。你这样做,太没有道理。”

    “那总要有个处置啊?”

    “有了,”另有个人说,“范蛮子是个大好人,到现在没有老婆,不如送了给他。”

    “对!”其余的人异口同声地赞成。

    于是将范大唤了来,原主指着口袋说:“你拿了走!”

    此人虽会说汉语,却不道地,发音不准。范大茫然不辨,问道:“你说什么?”

    有个汉语说得好的人答道:“赏你个老婆。”

    “不要,不要!”范大乱摇着双手,表现出来未见过的惶恐,“我都养不活我自己,哪里养得活老婆?谢谢,谢谢,不敢从命。”

    那原主大怒:“说南蛮子刁诈,果不其然。白送他一票值好几两银子的货,倒假意说不要。天下哪有不要老婆的男人,你敢当面撒谎,好大的狗胆!”说罢,便将腰刀拔了出来,迎头就砍。

    亏得有人机警敏捷,拦腰将他从身后抱住。其余的人都埋怨范大不知趣,将那个口袋抱了起来,七手八脚地拿“它”往他背上一放,连声说道:“快走,快走!”

    范大无奈,只好背着回家,往破床板上一放,自己坐在一张小板凳上,茫然地想,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蓦地里醒悟,是人该有声息,何以一路走来,都未发觉有何动静?莫非弄了一具尸体回家?这样想着,已跳起身子来,急急解开布袋,向袋口中一望,惊异莫名,那样白的皮肤、黑的头发,是他所从不曾见过的。等剥脱了口袋,全身尽现,只见那女人穿一身污秽不堪的罗衫细布裤,十指纤纤,留着极长的指甲,约莫二十四五岁年纪,一双杏儿眼紧紧闭着,一张菱形的小嘴,嘴唇泛成白色。摸到她那端端正正的一条“通观鼻子”下面,只有奄奄一息————不救就要死了!

    范大不敢怠慢,搜括米缸,只得小半饭碗的米。于是赶紧在门外捡些枯枝败叶,生起火来,极小心地将那小半碗米淘洗干净,煮成一碗粥汤,吹凉了想唤醒她来吃,却是怎样也不成功。

    他有些着急,彷徨无计地愁了半天,终于想出一个法子:将她拨弄得仰面睡正,然后衔一口粥在口中,撬开了她的牙关,嘴对嘴地灌了下去。

    灌到一半,她半睁眼看了一下,立刻又闭上了眼,沉沉昏睡。范大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了一半,等把粥汤灌完,看她不醒,心里便想:死是死不掉了。这样枯守着不是回事,还是回大营去。

    “范大,”有人开玩笑地问,“刚做了新郎,应该高兴,怎么倒愁眉苦脸?”

    “唉!可怜!”范大将经过情形说了一遍,接着表示,“我五十多了,穷得这样子,再去拖累一个人,连带跟我吃苦,心里怎么能忍得下?”

    “那么,你预备拿她怎么办呢?”

    “我等她醒了,问她家住哪里,送她回去。”

    “家!”有人笑他天真,“你当她家里还好好的?”

    “封刀”令下,人是不杀了,但火光此起彼落,始终不绝。扬州城里,不知哪个地方,还找得出一个完完整整的家。这一点,范大当然也知道,点点头说:“她如果没有家,总有亲戚。再不然,我送她到善堂里去,让她自己去寻生路。”

    “你倒是忠厚好人!”有人提议,“咱们凑点东西送范大。”

    一倡众诺,将掳掠来的衣服、蚊帐、被褥,送了他好多。最困难的却是粮食,但也凑了有十日之粮————其中有行军用的干粮,也有做马料用的黑豆。

    等他满载而归,只见那女人已能转侧呻吟,于是赶紧又煮了一锅粥,将她扶了起来,慢慢喂着吃。她虚软得似乎浑身没有筋骨支撑,只得闭着眼靠在他身上,任凭播弄。

    天快黑下来了,范大为她垫好褥子,支起蚊帐,又找了个瓦盆摆在床前,供她做便器,然后自己又回大营。

    第二天一早,大营开拔。范大回家,煮好了粥,见她沉睡未醒,便不叫醒她,只将碗筷摆桌上,等她醒来,自己起床食用。

    安排好了这一切,拿起一把锄头,到菜圃中重理旧菜,忙到日中罢手。回到屋里,他惊喜地发现,那女人已经坐起身来了,在帐子里一只手撑着床板,一只手在掠头发。

    看见范大,她自然一惊,但很快地恢复了正常的神态。

    “这是什么地方?”声音微弱,但很好听,是一口清脆的京话。

    “是西城外一个小村子。”

    “扬州吗?”

    “是的。”范大答道,“扬州。”

    “我怎么到了这个地方?”

    “一个满洲兵,叫我把你背回家来。”

    她点点头,接着又问:“你花了多少钱?”

    “一个钱没有花。”范大双手一摊,“我哪里来的钱?”

    “这不奇怪吗?”她沉吟着说,“没有钱,你怎么能把我弄到你家来?”

    于是范大细说经过,声音态度都很平静,倒像在讲不相干的人的故事似的。只提到他因为无力养活妻小坚辞不受,而满洲兵认为他不识好歹、发怒要杀他时,范大才表现了浓重的忧愁:“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养活你。你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她摇摇头不作声,接着眼睛又渐渐合拢,身子倒了下去,昏昏沉沉地一直睡,睡了整整两天,神气才显得清爽。

    于是范大煮了一锅黑豆米饭,撷些青菜、茭白炒了一大碗,歉然说道:“没有好的吃,只好将就了!”

    她报以微笑,扶起筷子吃饭,起初有些食不下咽的模样,但终于胃口大开,饱餐了一顿。

    “老范,能不能弄点茶来喝?”她说了这一句,似乎发觉要求太过,赶紧又改口,“不!不!这会儿哪里去找茶叶?”

    一直在旁边注视的范大,已盘算好了一些话,此时便问了出来:“你有没有丈夫?”

    不问还好,一问触动了她的悲怀,两行清泪滚滚而下,举起手背抹了又抹,眼泪只是不断。

    “我家老爷是扬州知府。”

    范大大惊,站起身来,垂手而立。“原来你是官太太!”接着顿足叹息,“唉!知府在满洲兵进城那一天就殉难了。这,这怎么办呢?”

    “不是!”她哭着说,“是前任扬州知府。”

    “那还好!”范大舒了口气,“我替你去打听。”

    “你到哪里去打听?”她的眼泪越发泉涌似的,“上个月,我家老爷到金陵去看朋友,打算活动活动,再弄个官做。事情已经有眉目了,哪晓得回扬州的路上遇见强盗,一推推在江心,连个尸首都不曾找到。”

    “那么,”范大恻然相问,“知府总有亲戚?”

    “亲戚在陕西。陕西那边也搞得一塌糊涂。家都回不去,还有什么亲戚?”

    “你自己呢?总有父母兄弟。你说!我一定替你去找到。”

    “没有!”她摇摇头,“什么亲人也没有。只有一个义母,也死在满洲兵手里了。”

    说到这里放声大哭。范大心里酸酸的,跟着她流泪,虽有所解劝,却笨嘴拙舌地搔不着痒处,只是自己许下一个愿,一定要尽力供养这位“官太”,直到她能找到亲族,得有归宿为止。

    “你的恩德,我是一生不会忘记的。”她渐渐收住了眼泪,“不过,你穷得这个样子,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法?”

    听这一问,范大搓着手踌躇。“我自己一个人,从来没有为过日子愁过,今日不知明日事,到了明天总不会挨饿就是。现在,情形好像不同了!”他很用心想了一会儿,“米缸里的粮食,还有半个月好吃。待世局平静下来,在这半个月当中,总要想条谋生的路子出来。”

    她点点头,想说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唯有暗底下叹口气,自己在肚子里用功夫。

    在范大,将“官太”看作神仙下凡,但有一片诚敬,并无丝毫杂念。每天一早,烧好一锅菜饭,原样不动搁在那里,自己进城去觅些杂工,挣几文工钱。有时挣不到钱,辛勤终日,所得的不过两枚鸡蛋,他亦欣然领受,小心翼翼地捧了回来,为“官太”佐餐。

    黄梅天已过,天气很热了。

    “范大哥,”她不好意思地说,“我身上腻得受不了了。想,想洗个澡。”

    “那容易。我替你烧水。”

    “烧水我也会,只是没有澡盆。”

    “噢!”范大有些为难,“我这里孤零零的,没有邻舍,借不到这样东西。”他想了一下说,“你能不能今天将就一夜,明天我替你去弄澡盆。”

    “当然可以。多的日子也挨过了,不在乎一夜。”

    第二天范大进城,找到一处散工,是刚逃避回来的,要雇人清扫院子。那里杀过人,尸首早已烂化,但尸臭犹在,主人家自己都用手巾裹住了鼻子不敢闻,范大却不在乎。清扫完了,到小河里去挑了几趟水,冲刷院子里的青石板,臭冲掉了一大半。

    主人家很高兴,请他饱餐了一顿,然后拿出两百钱来,作为工资。

    “我不要钱。”他指着廊上盛水洗刷门窗的大木盆说,“能不能把那个盆给我?”

    “你要个盆,那容易。这些旧盆多得很,你拿一个走,工钱仍旧给你。”

    “不要!木盆就是工钱。”

    “你倒是诚实君子。乱世难得有你这样的男人。你姓什么?”

    “我叫范大。”

    “我姓胡。”主人家是秀才打扮,“这一带你只问胡秀才,大家都知道。有空你常来,帮我打打杂。”

    “好的。我会来。”范大看一看天色,歉然说道,“今天我要早点回去。”

    “你请,你请!”胡秀才问道,“你要木盆干什么?”

    这话让范大难以回答。不能说家里有位“官太”要用木盆洗澡,那一来胡秀才便会寻根问底,耽误了工夫,或许还说不清楚。

    “我,我从来没有用木盆洗过澡。”范大生平第一遭说假话,所以嗫嚅着几乎不能毕其词,“我想用木盆洗一回。”

    胡秀才大笑。“好,好!”他招着手说,“你来!”

    领他到了后院,有间堆置杂物的空屋。里面有一套木盆,自小至大一共七个,朱漆漆金,十分华贵。

    “你自己挑,如果拿得动,一套都带了走也不要紧。”

    一套自然拿不动,就拿得动,他也觉得受之有愧。“我跟您老要两个吧!”他挑了一个最大的澡盆,一个较小的脸盆。

    澡盆扛在肩上,脸盆拿在手里,出城回家,自觉十分得意。

    烧好了水,天还未黑。她有些踌躇,门窗处处都是缝隙,这样大天白日地入浴,如果为人偷看,岂不叫人羞煞?若是等到天黑,无灯无烛,却又诸多不便。

    “水要凉了。官太,你关上了门去洗吧!”

    “嗯,嗯!”她只好这样说了,“范大哥,请你替我在窗外守着,莫放闲人进来。”

    “知道了。不会有人来的。”

    她将信将疑,忐忑不安地关上了门————说实在的,她是防着范大要来偷看。悄悄走到窗户下往外窥看,只见他背窗而坐,面对篱门在结草绳。

    “看样子不会!”她这样在心中自语,躲到屋角,解带卸衣,轻轻跨入浴盆,用皂荚搓洗汗腻多日的身子。本意草草了事,只是盆大水多,越洗越痛快,实在舍不得起身,而且水声汤汤,自度屋子外面都能听得见了。

    这当然使她不安,同时也起了好奇的心思,不知道范大听见了这些声音是何模样?于是悄悄跨出浴盆,将块旧手巾掩在紧要之处,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前,往外张望。

    一眼就看到了范大,依然是原来的样子,身旁放着一堆结好了的草绳。

    范大一心一意在结绳,根本不曾站起来过。她在想:叫他如何便如何,丝毫不变,是个极靠得住的人。

    洗完了澡,满身轻快。这天是十三,月亮已经很好了。她坐在院子里,轻摇蒲扇,闻着驱蚊的艾蒿的香味,觉得非常舒服。

    范大呢?她喊:“范大哥!”

    “我在后面洗澡。”

    他洗澡,她倒无意中撞见过一次:精赤条条站在露天下,洗净了身子,用凉水一冲便了事————亏他如许年纪,依然壮硕得跟小伙子一样。

    “你洗完了就来。”她说,“我有话跟你说。”

    她是问他一个地方:祭祀汉朝大儒董仲舒的董子祠,知道不知道?

    “怎么不知道?”范大答说,“在西城新化坊。”

    “对了!董子祠东面第三家,进门天井靠西面是一条暗沟,有一块青石板是活动的,你揭起来找一找,有两只木匣子,你替我拿了回来。”

    “好的。”范大亦不问情由,只说一不二地答应着。

    “这两个匣子,不可以叫人看见,你预备怎么拿回来?”

    “这还不容易吗?我挑副箩筐进城捡破烂,把匣子摆在底下就是了。”

    “对!你就这么做去。”

    如言而行,果然找到两个木匣子,体积不大,但相当压手。范大不肯私下打开来看,挑回去问“官太”。她喜逐颜开,却笑笑不答。

    到了第二天,她又有差使。“玉带桥北面,有一所大房子,你知道不知道?”她问。

    “玉带桥北?”范大惊异地问,“那一带没有什么大房子,只有一处,名叫什么怡园的。莫非官太,你问的是这一处?”

    “一点不错,就是怡园。”她很高兴地说,“你怎么知道的?”

    “怎么不知道?满洲大帅打公馆就打在怡园,我天天去干杂活的。”

    官太越发高兴了,但笑容突敛,抬着眉说:“照这样,看来怕靠不住了。看运气吧!”

    接着,她点怡园的方位:后园有一所专门堆置杂物的空房,左边壁角有一只中号石臼,移开石臼,木板上有只铁环,曳起铁环,下面是个地窖,看地窖里的东西还在不在。

    “在呢?”

    “傻瓜!”她白了他一眼,却又笑了,“亏你会问!东西在,自然拿回来。一次拿不完,明天再拿。”

    “是什么东西呢?”

    “你到了那里就知道了。”

    到了那里一看,范大目瞪口呆————是一窖银子。

    半夜里,官太在轻喊:“范大哥,范大哥!”

    范大睡在廊上,从梦中惊醒,但见明月在天,秋虫唧唧,此外什么声音也没有。

    “范大哥,范大哥!”这下听清楚了,答应一声,起身到窗下问道,“官太,你叫我?”

    “是啊,你进来!”

    推开门一看,月光笼罩下,只见官太坐在床正中,四面堆满了银子,映月生辉,令人目眩。

    “什么事?官太?”

    “你不要再叫我‘官太’了,刺耳不刺耳?”

    “那,那叫什么?”

    “我叫你大哥,你想想你该叫我什么?”她说,“不是可以叫‘小妹’吗?”

    “不敢,不敢,决不敢!”范大笑着缩了缩身子,“我还是叫你官太。”

    “官太”叹口气,停了一下又说:“你知不知道我请你来要说什么?”

    “不知道。”

    “我要报你的救命之恩。”她前后左右乱指着,“这周围一大圈,全是你的。”

    “不要,不要!”范大乱摇着手道,“我没有那么大福分。你银子多,送我一锭就是了。”

    她愣住了,没想到范大全未会意。“我是说,全是你的。连————”她的声音低了下去,然后看了他一眼,迅即低头。这一眼,他倒看得很清楚。她的眼睛,就像映着月光的银子那么亮,但是对她“连”字下面未说出来的“连我都是你的”那句话,却全不理会。

    官太有些恼怒,抬头问道:“我倒请问,你要一锭银子干什么?”

    “听说北边的路通了。”范大嗫嚅着说,“我想跟你要一锭银子做盘费,替你到北边去访亲戚,好让你有个归宿。”

    官太流下两滴眼泪,不知是感动,还是气苦,到头来却依然归结于一声叹息。

    “我哪里还有亲戚,哪里还有归宿?我把我的身世统统讲给你听吧!我叫罗小凤————”

    罗小凤当然不会将扎局骗得徐家惨不可言的情事说给范大听,不过她并不隐瞒她的青楼出身。当年在京城乐户中名震一时,贵介公子缠头无数,却只做了她那悍嫂的摇钱树。

    以后,嫁了个姓洪的举人。洪举人带她回扬州,买了一座“金屋”给她,就是董子祠附近的那一处。洪举人的大妇妒悍异常,一夜打听到地方,带着丫头老妈,打上门来,勒令当夜搬家。小凤苦苦哀求,还惹动了邻舍出面说公话,才答应多住一宿,第二天一早就得走。

    于是,小凤跟她的贴身侍儿,尽一夜之力,将一千两银子的私蓄藏在石板下面,就是范大第一次取回来的那两个匣子。

    “后来认了一位义母,也是鸨儿。北方人受本帮排挤,她跟我商量,还是回京里才有生路。”小凤说道,“我心里在想,董子祠那里的银子,一时取不出来,得要先弄笔钱回扬州,买下那所房子,才能掘藏。要想捞大钱,还是得回京里。所以听了我假母的话,由水路上京,走到山东地方,遇见一位张老爷。”

    张老爷就是前任扬州太守。旅次邂逅,惊为天人,不嫌小凤出身不好,娶了她做填房,带到扬州到任。这二分明月的繁华之地,有名的“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任满解职,因为陕西闹流寇,便在玉带桥北,买地筑宅,题名怡园。如果真的怡然终老,倒也罢了,却又官瘾大发,带着巨金到金陵,想走阮大铖的路子,复起为官,结果送了性命。

    不久,清兵南下,小凤只得将张老爷留下的银子埋在地窖里,跟义母出门逃难。中途遭遇溃兵,义母被杀,她则辗转又为清兵所掳。以后被装入布袋,不知几昼夜水米不曾沾牙。就在将要饿死的当儿,遇到了范大。

    “你说我哪里有亲戚,哪里是归宿?”她哭着说,“你就是我的亲人,这里就是我的归宿。你自己说的,清兵送你一个老婆。你把我弄回家来,又不要我。我为什么这么苦命?我,我还有什么活头儿!”

    说着,跳下床来,直奔屋角去抢一把生了锈的菜刀。范大大惊,一把从后面将她抱住————平生未识绮罗香,范大自己却瘫倒了。

    当然,罗小凤也不会再要抹脖子,将那把菜刀一丢,搂住了范大的宽广壮健不逊年轻人的胸部。

    大发妻财的范大,赢得范善人的美名。他开了一家极大的客栈,无形中负起了抚缉流亡的责任,因为他那家客栈没有钱也可住宿,范大夫妇都不计较。

    他不忘贫贱,依然躬自操作,打水劈柴,无一不在行。小凤常劝他纳福怡养,他说他一天不用劳力,会觉得不舒服。但,从没有人笑他天生劳碌命。

    小凤依旧是“官太”,范大一直这样叫她,始终改不过口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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