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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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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的分定:五爷欢喜玩牌,自己老以为输牌不输理,每次失败只是牌运差,并非工夫不高。五爷笑四爷见不得女人,城市里大鱼大肉吃厌了,注意野味。

    这方面发生的事情贵生自然全不知道。

    贵生只知道今年多得了三担桐子,捡荒还可得两三担。家里有几担桐子沤在床底下,一个冬天夜里够消磨了。

    日月交替,屋前屋后狗尾巴草都白了头在风里摇。大路旁刺梨一球球黄得像金子,早退尽了涩味,由酸转甜。贵生上城卖了十多回草,且卖了几篮刺梨给官药铺。算算日子,已是小阳春的十月了。天气转暖了一点,溪边野桃树有开花的。杂货铺一到晚上,毛伙就地烧一个树根,火光熊熊,用意像在向邻近住户招手,欢迎到桥头来,大家向火谈天。在这时节畜生草料都上了垛,谷粮收了仓,红薯也落了窖,正好是大家休息休息的时候,所以日里晚上都有人在那里。天气好时晚上尤其热闹,因为间或还有告假回家的兵士,和猴子坪大桐岔贩朱砂的客人,到杂货铺来述说省里新闻,天上地下摆龙门阵,说来无不令众人神往意移。

    贵生到那里,照例坐在火旁不大说话,一面听他们说话,一面间或瞟金凤一眼。眼光和金凤眼光相接时,血行就似乎快了许多。他也帮杜老板作点小事,也帮金凤作点小事。落了雨,铺子里他是唯一客人时,就默默的坐在火旁吸旱烟,听杜老板在美孚灯下打算盘滚账,点数余存的货物。贵生心中的算盘珠也扒来扒去,且数点自己的家私。他知道城里的油价好,二十五斤油可换六斤棉花,两斤板盐。他今年有好几担桐子,真是一注小财富!年底鱼呀肉呀全有了,就只差个人。有时候那老板把账结清后,无事可做,便从酒坛间找出一本红纸面的文明历书,来念那些附在历书下的“酬世大全”、“命相神数”。一排到金凤的八字,必说金凤八字怪,斤两重,不是“夫人”就是“犯人”,克了娘不算过关,后来事情多。金凤听来只是抿着嘴笑,完全不相信这些斯文胡说。

    或者正说起这类事,那杂货铺老板会突然向客人发问:“贵生,你想不想成家?你要讨老婆,我帮你忙。”

    贵生瞅着面前向上的火焰说:“老板,你说真话假话?谁肯嫁我!”

    “你要就有人。”

    “我不相信。”

    “谁相信天狗咬月亮?你尽管不信,到时天狗还是把月亮咬了,不由人不信。我和你说,山上竹雀要母雀,还自己唱歌去找。你得留点心,学‘归桂红,归桂红!’‘婆婆酒醉,婆婆酒醉归!’”

    话把贵生引到路上来了,贵生心痒痒的,不知如何接口说下去,于是也学杜鹃叫了几声。

    毛伙间或多插一句嘴,金凤必接口说:“贵生,你莫听癞子的话,他乱说。他说会装套捉狸子,捉水獭,在屋后边装好套,反把我那只小花猫捉住了。”金凤说的虽是毛伙,事实却在用毛伙的话,岔开那杜掌柜提出的问题。

    半夜后,贵生晃着个火把走回家去,一面走一面想:卖杂货的也在那里装套,捉女婿。不由得不咕咕笑将起来。一个存心装套,一个甘心上套,事情看来也就简单。困难不在人事在人心。贵生和一切乡下人差不多,心上多少也有那么一点儿迷信。女的脸儿红中带白,眉毛长,眼角向上飞,是个“克”相;不克别人得克自己,到十八岁才过关!金凤今年满十六岁。因这点迷信,他稍稍退后了一步,杂货商人装的套不灵,不成功了。可是一切风总不会老向南吹,终有个转向时。

    有天落雨,贵生留在家里搓了几条草绳子,扒开床下沤的桐子看看,已发热变黑,就倒了半箩桐子剥,一面剥桐子,一面却想他的心事。不知哪一阵风吹换了方向,他忽然想起事情有点儿险。金凤长大了,心窍子开了,毛伙随时都可以变成金凤家的驸马。此外在官路上来往卖猪攀乡亲的浦市客人,上贵州省贩运黄牛收水银的辰州客人,都能言会说,又舍得花钱,在桥头过身,机会好,有个见花不采?闪不知把女人拐走了,那才真是一个“莫奈何”!人总是人,要有个靠背,事情办好,大的小的就都有了靠背了。他想的自然简单一点,粗俗一点,但结论却得到了,就是“热米打粑粑,一切得趁早”,再耽误不得。风向真是吹对了。

    他预备第二天上城去同那舅舅商量商量。

    贵生进城去找他的舅舅。恰好那大户人家正办席面请客,另外请得有大厨师掌锅,舅舅当了二把手,在砧板上切腰花。他见舅舅事忙,就留在厨房帮同理葱剥豆子。到了晚上,把席面撤下时,已经将近二更,吃了饭就睡了。第二天那家主人又要办什么公公婆婆粥,桂圆莲子、鱼呀肉呀煮了一大锅,又忙了一整天,还是不便谈他的事情。第三天舅舅可累病了。贵生到测字摊去测个字,为舅舅拈的是一个“爽”字,自己拈了一个“回”字。测字的杨半仙说:“人逢喜事精神爽,若问病,有喜事病就会好。又说回字喜字一半,吉字一半,可是言字也是一半。口舌多,要办的事赶早办好,迟了恐不成。”他觉得这个杨半仙话满有道理。

    回到舅舅病床边时,就说他想成亲了,溪口那个卖杂货的女儿身家正派,为人贤惠,可以做他的媳妇。她帮他喂猪割草好,他帮她推磨打豆腐也好。只要好意思开口,可拿定七八成。掌柜的答应了,有一点钱就可以趁年底圆亲。多一个人吃饭,也多一个人补衣捏脚,有坏处,有好处,特意来和舅舅商量商量。

    那舅舅听说有这种好事,岂有不快乐道理。他连年积下了二十块钱,正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把它预先买副棺木好,还是买几只小猪托人喂好。一听外甥有意接媳妇,且将和卖杂货的女儿成对,当然一下就决定了主意,把钱“投资”到这件事上来了。

    “你接亲要钱用,不必邀会,我帮你一点钱。”厨子起身把存款全部从床脚下砖土里掏出来后,就放在贵生手里,“你要用,你拿去用。将来养了儿子,有一个算我的小孙子,逢年过节烧三百钱纸,就成了。”

    贵生吃吃的说:“舅舅,我不要那么些钱,开铺子的不会收我财礼的!”

    “怎么不要?他不要,你总得要。说不得一个穷光棍打虎吃风,没有吃时把裤带紧紧。你一个人草里泥里都过得去,两个人可不成!人都有个面子,讨老婆就得有本事养老婆,养孩子。不能靠桥头杜老板,让人说你吃裙带饭。钱拿去用,舅舅的就是你的!”

    两人商量好了,贵生上街去办货物。买了两丈官青布、两丈白布、三斤粉条、一个猪头,又买了些香烛纸张,一共花了将近五块钱。东西办齐后,贵生高高兴兴带了东西回溪口。

    出城时碰到两个围子里的长工,挑了箩筐进城,贵生问他们赶忙进城有什么要紧事。

    一个长工说:“五爷不知为什么心血来潮,派我们到城里‘义胜和’去办货!好像接媳妇似的,开了好长一张单子,一来就是一大堆!”

    贵生说:“五爷也真是五爷,人好手松,做什么事都不想想。”

    “真是的,好些事都不想想就做。”

    “做好事就升天成佛,做坏事可教别人遭殃。”

    长工见贵生办货不少,带笑说:“贵生,你样子好像要还愿,莫非快要请我们吃喜酒了?”

    另一个长工也说:“贵生,你一定到城里发了洋财,买那么大一个猪头,会有十二斤吧?”

    贵生知道两人是打趣他,半认真半说笑的回答道:“不多不少,一个猪头三斤半,正预备焖好请哥们喝一杯!”

    分手时一个长工又说:“贵生,我看你脸上气色好,一定有喜事不说,瞒我们。这不成的!哥子兄弟在一起,不能瞒!”几句话把贵生说得心里轻轻松松的,只是笑嚷着:“哪里,哪里,我才不会瞒人!”

    贵生到晚上下了决心,去溪口桥头找杂货铺老板谈话。到那里才知道杜老板不在家,有事出门去了。问金凤父亲什么地方去了,什么时候回来,金凤却神气淡淡的说不知道。转问那毛伙,毛伙说老板到围子里去了,不知什么事情。贵生觉得情形有点怪,还以为也许两父女吵了嘴,老的斗气走了,所以金凤不大高兴。他依然坐在那条矮凳上,用脚去拨那地炕的热灰,取旱烟管吸烟。

    毛伙忍不住忽然失口说:“贵生,金凤快要坐花轿了!”

    贵生以为是提到他的事情,眼瞅着金凤说:“不是真事吧?”

    金凤向毛伙盯了一眼:“癞子,你胡言乱说,我缝你的嘴!”

    毛伙萎了下来,向贵生憨笑着:“当真缝了我的嘴,过几天要人吹唢呐可没人。”

    贵生还以为金凤怕难为情,把话岔开说:“金凤,我进城了,在我那舅舅处住了三天。”

    金凤低着个头,神气索寞的说:“城里可好玩!”

    “我去城里有事情。我和我舅舅打商量,……”他不知怎么把话说下去好,于是转口向毛伙,“围子里五爷又办货要请客人,什么大事!”

    “不止请客,……”

    毛伙正想说下去,金凤却借故要毛伙去瞧瞧那鸭子栅门关好了没有。

    坐下来,总像是冰锅冷灶似的。杜老板很久还不回来,金凤说话要理不理。贵生看风头不大对,话不接头。默默的吹了几筒烟,只好走了。

    回到家里从屋后搬了一个树根,捞了一把草,堆地上烧起来,捡了半箩桐子,在火边用小剜刀剥桐子。剥到深夜,总好像有东西咬他的心,可说不清楚是什么。

    第二天正想到桥头去找杂货商人谈话,一个从围子里来的人告他说,围子里有酒吃,五爷纳宠,是桥头浦市人的女儿。已看好了日子,今晚进门,要大家煞黑前去帮忙,抬轿子接人!听到这消息,贵生好像头上被一个人重重的打了一闷棍,呆了半天转不过气来。

    那人走后,他还不大相信,一口气跑到桥头杂货铺去,只见杜老板正在柜台前低着头用红纸封赏号。

    那杂货铺商人一眼见是贵生,笑眯眯的招呼他说:“贵生,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好几天不见你,我们还以为你做薛仁贵当兵去了。”

    贵生心想:“我还要当土匪去!”

    杂货铺商人又说:“你进城好几天,看戏了吧?”

    贵生站在外边大路上结结巴巴的说:“大老板,大老板,我有句话和你说。听人说你家有喜事,是真的吧?”

    杜老板举起那些小包封说:“你看这个。”一面只是笑,事情不言而喻。

    贵生听桥下有捶衣声,知道金凤在桥下洗衣,就走近桥栏杆边去,看见金凤头上孝已撤除,一条大而乌光辫子上簪了一朵小小红花,正低头捶衣。贵生说:“金凤,你有大喜事,贺喜贺喜!”金凤头也不抬,停了捶衣,不声不响。贵生从神情上知道一切都是真的,自己的事情已完全吹了,完了。一切都完了。再说不出话。回到铺子里对那老板狠狠看了一眼,拔脚就走了。

    晚半天,贵生依然到围子里去。

    贵生到围子里时,见五老爷穿了件春绸薄棉袍子,外罩一件宝蓝缎子夹马褂,正在院子里督促工人扎喜轿,神气异常高兴。五爷一见贵生就说:“贵生,你来了,很好。吃了没有?厨房里去喝酒吧。”又说:“你生庚属什么?属龙晚上帮我抬轿子,过溪口桥头上去接新人。属虎属猫就不用去,到时避一避,不要冲犯!”

    贵生呆呆怯怯的说:“我属虎,八月十五寅时生,犯双虎。”说后依然如平常无话可说时那么笑着,手脚无放处。看五爷分派人作事,扎轿杆的不当行,就走过去帮了一手忙。到后五爷又问他喝了没有,他不作声。鸭毛伯伯已换了一件新毛蓝布短衣,跑出来看轿子,见到贵生,就拉着他向厨房走。

    厨房里有五六个长工坐在火旁矮板凳上喝酒,一面喝一面说笑。因为都是派定过溪口接亲的人,其中有个吹唢呐的,脸喝得红都都的,信口胡说:“杜老板平时为人慷慨大方,到那里时一定请我们吃城里带来的嘉湖细点,还有包封。”

    另一个长工说:“我还欠他二百钱,记在水牌上,真怕见他。”

    鸭毛伯伯接口打趣他:“欠的账那当然免了,你抬轿子小心点就成了。”

    一个毛胡子长工说:“你们抬轿子,看她哭多远,过了大坳还像猫儿那么哭,要她莫哭了,就和她说:‘大姐,你再哭,我就抬你回去!’她一定不敢再哭。”

    “她还是哭你怎么样?”

    “我们当真抬她回去。”

    “将来怎么办?”

    “再把她抬进围子里,可是不许她哭,要她哈哈大笑!”

    “她不笑?”

    “她不笑?我敢赌个手指头,她会笑的。”所有人都哄然大笑起来。

    吹唢呐的会说笑话,随即说了一个新娘子三天回门的粗糙笑话,装成女子的声音向母亲诉苦:“娘,娘,我以为嫁过去只是服侍公婆,承宗接祖,你哪想到小伙子人小心子坏,夜里不许我撒尿!”大家更大笑不止。

    贵生不作声,咬着下唇,把手指骨捏了又捏,看定那红脸长鼻子,心想打那家伙一拳。不过手伸出去时,却端了土碗,啯嘟嘟喝了大半碗烧酒。

    几个长工打赌,有的以为金凤今天不会哭。有的又说会哭,还说看那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就是个会哭的相。正乱着,院中另外那几个扎轿子的也来到厨房,人一多话更乱了。

    贵生见人多话多,独自走到仓库边小屋子里去。见有只草鞋还未完工,就坐下来搓草编草鞋。心里实在有点儿乱,不知道怎么好。身边还有十六块钱,紧紧的压在腰板上。他无头无绪想起一些事情。三斤粉条、两丈官青布、一个猪头,有什么用?五斛桐子送到姚家油坊去打油,外国人大船大炮到海里打大仗,要的是桐油。卖纸客人做眉弄眼,“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有情郎就来了。四老爷一个月玩八个辫子货,还说妇人身上白得像灰面,无一点意思。你们做官的,总是糟蹋人!

    看看天已快夜了。

    院子里人声嘈杂,吹唢呐的大约已经喝个六分醉,把唢呐从厨房吹起,一直吹到外边大院子里去。且听人喊燃火把放炮动身,两面铜锣当当的响着,好像在说:“我们走,我们走,我们快走!”不一会儿,一队人马果然就出了围子向南走去了。去了许久还可听到一点接亲队伍在傍着小山坡边走去时,那唢呐呜咽声音。贵生过厨房去看看,只见几个佃户家临时找来帮忙的女人正在预备汤果,鸭毛伯伯见贵生就说:“贵生,我还以为你也去了。帮我个忙,挑几担水吧。等会儿还要水用。”

    贵生担起水桶一声不响走出去。院子里烧了几堆油柴,正屋里还点了蜡烛,挂了块红。住在围子里的佃户人家妇女小孩都站在院子里,等新人来看热闹。贵生挑水走捷径必从大门出进,却宁愿绕路,从后门走。到井边挑了七担水,看看水平了缸,才歇手过灶边去烘草鞋。

    阴阳生排八字,女的属鼠,宜天断黑后进门。为免得和家中人冲犯,凡家中命分上属大猫小猫,到轿子进门时都得躲开。鸭毛伯伯本来应当去打发轿子接人的,既得回避,因此估计新人快要进围子时,就邀贵生往后面竹园子去看白菜萝卜,一面走一面谈话。

    “贵生,一切真有个定数,勉强不来。看相的说邓通〔邓通〕西汉时人。汉文帝曾将其家乡附近大小铜山赏赐给他,准许他铸钱。是饿死的相,皇帝不服气,送他一座铜山,让他自己造钱,到后还是饿死。城里王财主,原本挑担子卖饺饵营生,气运来了,住身在那个小土地庙里,落了半个月长雨,墙脚淘空了,墙倒坍了,两夫妇差点儿压死。待到两人从泥灰里爬出来一看,原来墙里有两坛银子,从此就起了家。……不是命是什么!桥头上那杂货铺小丫头,谁料到会作我们围子里的人?五爷是读书人,懂科学,平时什么都不相信,除了洋鬼子看病,照什么‘挨挨试试’光,此外都不相信。上次进城一输又是两千,被四爷把心说活了。四爷说:五爷,你玩不得了,手气痞,再玩还是输。找个‘原汤货’来冲一冲运气看,保准好。城里那些毛母鸡,谁不知道用猪肠子灌鸡血,到时假充黄花女。横到长的眼睛只见钱,竖到长的眼睛只作伪,有什么用!乡下有的是人,你想想看。五爷认真了,凑巧就看上了那杂货铺女儿,一说就成,不是命是什么!”

    贵生一脚踹到一个烂笋瓜上头,滑了一下,轻轻的骂自己:“鬼打岔,眼睛不认货!”

    鸭毛伯伯以为话是骂杜老板女儿,就说:“这倒是认货不认人!”

    鸭毛伯伯接着又说:“贵生,说真话,我看杂货铺杜老板和那丫头,先前对你倒很有心,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你还不明白。其实只要你好意思亲口提一声,天大的事定了。天上野鸭子各处飞,捞到手的就是菜。二十八宿闹昆阳,阵势排好了,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你不先下手,怪不得人!”

    贵生说:“鸭毛伯伯,你说的是笑话。”

    鸭毛伯伯说:“不是笑话!一切都是命,半点不由人。十天以前,我相信那小丫头还只打量你同她俩在桥头推磨打豆腐!你自己拿不定主意,这怪不得人!”说的当真不是笑话,不过说到这里,为了人事无常,鸭毛伯伯却不由得不笑起来了。

    两人正向竹园坎上走去,上了坎,远远的已听到唢呐呜呜咽咽的声音,且听到爆竹声,就知道新人的轿子快来了。围子里也骤然显得热闹起来。火炬都点燃了,人声杂遝。一些应当避开的长工,都说说笑笑跑到后面竹园来,有的还毛猴一般爬到大南竹上去眺望,看人马进了围子没有。

    唢呐越来越近,院子里人声杂乱起来了,大家知道花轿已进营盘大门,一些人先虽怕冲犯,这时也顾不得了,都赶过去看热闹。

    三大炮放过后,唢呐吹“天地交泰”,拜天地祖宗,行见面礼,一会儿唢呐吹完了,火把陆续熄了,鸭毛伯伯知道人已进门,事已完毕,拉了贵生回厨房去,一面告那些拿火把的人小心火烛。厨房里许多人都在解包封,数红纸包封里的赏钱,争着倒热水到木盆里洗脚,一面说起先前一时过溪口接人,杜老板发亲时如何慌张的笑话。且说杜老板和癞子一定都醉倒了,免得想起女儿今晚上事情难受。鸭毛伯伯重新给年轻人倒酒,把桌面摆好,十几个年轻长工坐定时,才发现贵生早已溜了。

    半夜里,五爷正在雕花板床上细麻布帐子里拥了新人做梦,忽然围子里所有的狗都狂叫起来。鸭毛伯伯起身一看,天角一片红,远处起了火。估计方向远近,当在溪口边上。一会儿有人急忙跑到围子里来报信,才知道桥头杂货铺烧了,同时贵生房子也走了水。一把火两处烧,十分蹊跷,详细情形一点不明白。

    鸭毛伯伯匆匆忙忙跑去看火,先到桥头,火正壮旺,桥边大青树也着了火,人只能站在远处看。杜老板和癞子是在火里还是走开了,一时不能明白。于是又赶过贵生处去,到火场近边时,见有些人围着看火,谁也不见贵生。人是烧死了还是走开了,说不清楚。鸭毛伯伯用一根长竹子试向火里捣了一阵,鼻子尽嗅着,人在火里不在火里,还是弄不出所以然。他心中明白这件事。火究竟是怎么起的,一定有个原因。转围子时,半路上碰着五爷和新姨。五爷说:“人烧坏了吗?”

    鸭毛伯伯结结巴巴的说:“这是命,五爷,这是命。”回头见金凤正哭着,心中却说:“丫头,做小老婆不开心?回去一索子吊死了吧,哭什么!”

    几人依然向起火处跑去。

    1937年3月作,5月改作于北京

    原载《文学杂志》一卷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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