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韬玉

宫后不久，就下旨敕造了世子府，让他久居京城。

    侍卫把宫女的尸体抬走，宫人们簇拥着环媛离去。

    韬玉弄不清自己此时的心态，这微微的战栗，是因为目睹了一场异乎寻常的狩猎而害怕，还是兴奋？他想起离开太原前，母亲穆氏曾经对他的提点，不禁长长叹了口气。罗渭听见了，转头若有所思地对他笑笑，两人都趴着不想动弹。

    “能够伤害到我们的，只有晋王。”子虞轻声道。

    宫人上前安抚环媛，侍卫去检查宫女的身体。环媛不知说了什么，宫人显得有些吃惊，互相检查箭囊，很快发现了异常。一个宫女脸色苍白地被推搡了出来，她大呼冤枉，连韬玉和罗渭都听得清清楚楚。侍卫们却不为所动，将她反绑，从她箭囊中抽出一支羽箭。

    子虞摇了摇头，望着远方，没有说话。

    韬玉知道他是谁了，太妃的兄长扶柳侯罗云翦的长子。

    他转头去看罗渭，发现这个比他小了三岁的孩子，这个时候尤为镇定，目视前方，虽然面色有些苍白，双眼却很有神。

    来人马蹄轻缓，几乎在离两人才十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韬玉上前行礼，子虞又从另一边唤来一个八岁左右的孩子，对他说道：“韬玉，你年纪长又沉稳，带着他吧，好相互照应。”韬玉应道：“是，娘娘。”心里却十二分的不乐意。刚才在他观察那些贵族子弟时就已经发现了这个年幼的孩子，他的年纪偏小，本该被忽视，可那些贵族少年们对他说话却很客气，出身必定不凡，他打从心底不想摊上这份责任。

    少年却好像没有注意到他的失神，反而兴致勃勃地问：“韬玉……这个名字真有趣，以前没有见过你，你从哪里来？”韬玉道：“韬玉是我的字，我的名字叫戊，是从太原来的。”

    韬玉心中咯噔一响，应诺了一声。他原以为是宦官带他前去，谁知睿绎转到阁后，须臾便换了一身衣裳出来，竟是亲自带他前去。韬玉受宠若惊，亦步亦趋地跟随在后。一路上，睿绎沉默不语，随行宦官也不敢出声，绕过宸湖，远远瞧见几株银杏，茵茵华盖掩着朱墙碧瓦，将殿宇楼台深深藏起。

    “没有人和我提过。”他淡淡说道。

    这个声音响起时，韬玉的心狠狠地一跳，他之前没有听到任何马蹄人声，转瞬他又是一惊——这个声音让他难以忘怀，是皇帝。

    韬玉忍不住抬头瞥了一眼，只看见皇帝负手而立的背影，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韬玉心里却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他此时一定是专注地看着太妃。

    太多人不看好这个结局。

    宫人对他的恭让宽厚印象很深，没过多少时候，这话就一字不差地传到子虞的耳里，她凭窗眺望了许久，幽幽地说了一句：“不愧是……她的儿子。”

    大概是因为玉太妃……韬玉骤然起了这个念头，却不敢再想下去。

    子虞又问了几句晋王府的近况，韬玉回答得大方得体，子虞连连点头，随口赏赐了一些宫中的精巧玩物，让他把玩。

    韬玉情不自禁放轻了脚步，晋阳王府素来将这位玉太妃视为禁忌，不轻易谈论，他年纪尚幼，不懂其中内情，心底依稀藏有几分好奇。身边突然没了声响，他转头向皇帝看去，只见睿绎在殿外捋平衣角，略正衣冠，在入殿的一刹那，脸上露出一丝难言的温柔。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韬玉惊讶地瞪大了双眼，在那一刻，他简直想尖叫，却又本能地压抑了下来。

    “有人告诉我，她的举动异常，疲惫乏力，还不时呕吐，”子虞缓缓说道，“从时间算来，从你宠幸她后正好一个月左右，应该是怀孕了。”

    皇帝一众来到东侧殿前，宫女们打起竹帘守候在侧，随行人等无一人出声，进了这处殿堂如同进了另一个天地。

    韬玉回答的空当，趁机抬头看睿绎的脸色。只见他笑容和煦，似乎半点不在意，心又缓缓放下。刚才那一句诘问仿佛只是他一时兴起之作。

    睿绎笑着一摆手，“今日是叔侄叙话，不涉国事，不必这样拘礼。”一旁的宦官赶紧上前扶起韬玉，笑道：“世子不用紧张，就算说错一两句也不妨事，陛下不会怪罪。”韬玉应声点头，心中却更加谨言慎行。

    狩猎那日清晨起了雾，山林如披轻纱，给行猎添上一些意想不到的趣味。

    睿绎问过一两句晋阳的境况，又转而问课业问题。韬玉来之前就得了吩咐，十分学问只敢显露七成，稍涉政事，答得异常平庸，京中随意挑出一个贵族少年，恐怕都答得比他更有见地。

    他忐忑地跟随入内，殿堂宽敞，几个女官随侍，胡床上坐着一个人。他望向她，呼吸为之一顿，心里惊叹，原来这就是先帝生前最宠爱的女子。

    韬玉和罗渭商量着去哪儿狩猎。罗渭道：“林中倒是有鹿和狐狸，可是那里人多，不如我们就去那里碰碰运气。”正合韬玉的心意，两人当下骑着马去了林子边缘长草最茂盛的地方。

    韬玉谨慎道：“岂可为我一人兴师动众。”女官纷纷笑道：“世子知礼，却也不该过于生分。”韬玉立刻应下。

    他从懂事起就听过多种宫闱传闻，对皇帝的熟悉程度几乎不下于自己的父亲，他本是先帝的第三子，年少时就封做齐王。后来逢后家作乱，太子被废，这才窜起。先帝临终前，将晋王封藩，留下诏书扶他登基。这位本来已与皇位无缘的皇子才侥幸得了帝位。

    睿绎问了几句后，刚起头的兴致已经淡了，露出一丝意兴阑珊来。宦官识得眼色，便提醒时辰晚了。韬玉见状也松了口气，御前答话费神费力，只不过一个时辰，他背脊上已起了汗，难受不已，正想借故退下。此时从阁外跑来一个宦官，直接来到御前，低声向皇帝说了几句。

    子虞转过脸来，发现了他，笑着招呼他上前。

    “在娘娘的眼里，也和那些杞人忧天的大臣一样，认为我和晋王之间一定要有个胜负？”睿绎转过头，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问。

    只是那时的宫廷，留给他的印象，就如同太妃的人一样，华美，朦胧，还有一丝不可言喻的孤寂和惋惜。

    韬玉再次惊骇，她对王府竟如此了解。于是低下头去，不敢擅言。子虞轻轻一笑，对睿绎道：“这样腼腆的性子，不像他的母亲。”睿绎笑道：“刚才问他课业，条理分明，性子沉稳，和晋王很像。”

    韬玉没料到她第一句问的竟是母亲，一时怔住了，眼圈不禁一红，讷讷道：“离开家时，母亲还卧病不起。”

    韬玉心中一悸，额上冒出汗来，重新拜倒在地，说道：“父王兢兢业业，不敢有负皇恩，地方政令并非完全父王之功，太守长史居功至伟。”

    “你的母亲，身体还好吗？”子虞对他温柔地一笑。

    听到这里，韬玉觉得心中一颤。当他在太原的时候，就听到许多人猜测过，当宫廷中至高位置上坐着的人，是一对没有血缘关系，称不上母子的两人，会有什么样结局。

    少年眼睛一转，极为机灵，“啊，我知道了，是晋王的世子。”

    韬玉从太原随行的侍卫中挑了十人，临行时又怕招人耳目，削减了四人。到了猎场才一看，才发现自己过于小心，不少贵族少年的扈从多达二十多人，呼朋唤友，飞鹰走犬，在尚有迷雾的山林中穿梭。

    等晨曦和薄雾都散尽，又有一骑前来。

    睿绎抿唇不语。子虞叹息道：“这本该是你的第二个孩子。”

    韬玉压低了脑袋，余光瞥到一角雪青的衣角，他恍然明白来人是谁。他侧过脸去看罗渭，他显然也发现了。

    子虞当日就赏赐下一套精致的轻甲和弓箭。

    他失神了片刻，忽然注意到罗渭看向他的眼光十分复杂。于是他也听到了让人心惊胆战的话语。

    子虞轻轻“哦”了一声，转过脸来，细细看着他，柔声说：“韬玉，坐到我身边来。”

    韬玉见他神情真挚坦诚，笑道：“你呢，叫什么名字。”

    韬玉见睿绎探究的目光从自己身上扫过，就知事情与自己相关。果然睿绎道：“太妃想要见你。”

    他留神去观察她，花了几年也没有真正明白她。

    环媛下马，在宫女的身上摸索了一番，如非亲眼所见，谁也想不到，这样美丽的一个女人会如此大胆和冷酷。她没有找到什么，只能走到马旁，忽然发出了一声尖叫。

    韬玉低头不语，睿绎饶有兴趣地注视了他片刻，才又开口道：“太原长史在奏章里说当地商旅野次，无复盗贼，囫囵常空，外户不闭，升平堪比京城，看来晋王贤能主政，并没有闲着。”

    “向她射箭的人已经抓到？”子虞问。

    韬玉站在树下良久，恰好能看见墙角上一片辽阔澄空，好似一泓碧湖，倒把上苑的垂柳绿茵都比了下去。他等候了多久，就远望了多久，神色坦然。一群宫女站在不远处，言谈粥粥，他都隐约听见。若是别的少年，即使不恼，也会好奇回头望一眼，他却处之淡然，并不回望。

    子虞蹙了下眉，平静地说道：“他是如何离京赴藩，你应该清楚。陛下难道只看到了胜负？而我看到的只有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