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着他，显然在希冀着什么。与上回在清平县不一样， 这回她想为他做的更多。

    潘教授和产房联合做的分娩镇痛相关课题——麻醉。

    她瞬间改变主意了，不管多少人事先给禹明打预防针，以他们父子之间的裂痕，只要见面就避免不了一场冲击。禹明累了这段时间，到家的这一晚，她不想他被搅得心神不宁。况且后天他又要参加科技进步奖，清平县条件那么艰辛，他的课题跟准备充分的林景洋比起来，本来就没有十足的胜算，既然他们暂时没来，不如先让他心里安静两天。

    舒秦轮流打量这几个人，表面上还算平静，心里早已翻江倒海。

    主持人突然说：“经过这几天评委会的讨论，这个课题可能会临时增加一位汇报者。”

    她忽然想到一个可能：“你说我们那时候碰过面吗？”

    “六岁。”

    开口的是一个梳着背头的中年人。

    禹明翻身下床：“我去倒杯水。”

    禹明的癌痛课题——疼痛。

    舒秦走着走着，脑海里突然冒出个不可思议的猜想，这行人径直到她面前，停了下来：“舒小姐，你好。”

    这话出口的瞬间，禹明的肩膀绷了绷，舒秦心也跟着一紧，下意识搂住他的肩膀。

    推轮椅的是个中年女人，穿着一件藕粉色大衣。

    因为是周末，前来观赛的教职员工空前多，舒秦老远就看到门口有很多老师同学。

    舒秦心烦意乱，点点头接过：“谢谢。”

    睡到拂晓觉得冷，舒秦又往禹明怀里钻，禹明没醒，只是下意识伸胳膊将她抱紧。

    禹学钧端详舒秦，毕竟太年纪，礼貌归礼貌，这孩子没能掩藏眼里的抵触情绪，他没强迫舒秦接受这份礼物，微微点头：“可以叫你舒秦吗？”

    舒秦这才回过神，没接，淡淡说：“谢谢禹叔叔，不过我想不用了，不知您专程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

    按照流程，可能是某位重要人物要上台致辞了，科技进步奖不仅是济仁内部的比赛，市领导和卫生系统的领导也会参与评选。

    再看轮椅上的男人，年龄介乎五十到六十之间，身材高大，眉目也俊朗。重病使得这人脸庞极其憔悴，但轮廓依稀有种熟悉感。

    第二次是罗主任竞聘。

    林景洋的围术期心脏保护课题——麻醉。

    不知过了多久，他贴了贴她的额头，终于打破了沉默：“好，我试试。”

    舒秦咳嗽一声打断这些议论，禹明在台上沉稳地整理了一下话筒，冲主持人点点头。

    他有点恹恹的，因为身体缘故无法像正常社交场合那样主动跟舒秦握手，只能稍稍欠身。都病成这样了，还能看出往日精明强干的那种风度。

    这话份量极重， 狠狠击中禹明的心， 他张了张嘴， 话却堵在了嗓间。

    母亲去世的那段时间，他除了思念母亲，还憎恶父亲， 两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填满了他每一天的生活。

    他听到窗外有瑟瑟的轻微响动，是雪籽敲打玻璃的声音，一大早就开始下雪，晚上越下越大。

    “热。”她脸都热红了。

    舒秦等着禹明的答复，无限耐心，她知道没那么容易，但无论如何，总要尝试着走出这一步。

    陈律师适时插话：“舒小姐，想必你也都看到了，禹先生现在身体状况很不理想，我们这次来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当年因为种种原因，禹先生没能将禹明带在身边抚养，但是禹先生这些年从未放弃过跟禹明修复父子关系，刚出国那几年，他几回要将禹明办到美国去，可惜禹明对他父亲的误会太深，不论谁劝说都不肯接纳这建议。

    “少年宫。”

    他在她面前无可匿形。

    她想让禹明有个心理缓冲，却苦于找不到切入点。

    舒秦讶笑：“你还知道眼霜？”

    舒秦低头一看，他睡衣肩膀连带前胸果然湿了一大块，她忙披上衣服，坐起来趿拖鞋：“我昨天整理衣柜的时候把另外几套放到底下的隔层了，你可能找不着，我去给你拿。”

    舒秦脑子里嗡嗡作响，无意识盯着那张名片看了几秒，略一迟疑，从对方手里接过。

    禹明目光一晃，家里的相册就这么几本，这本就放在床头柜，本来也没打算避着舒秦。

    为了履行对母亲的承诺也为了尽快分散注意力，他开始给自己制定目标， 每完成一个目标， 立刻开始下一个目标。

    他开始沉溺于这种不知疲倦的状态，日复一日，无暇旁顾， 他就像一个奔跑中的人，从未想过终点在哪里。

    衣服下摆被扯住，禹明只得又蹲下来，今晚舒秦说不上哪不对劲，他望她一会，指了指自己的睡衣：“你看看你给我的衣服哭成什么样了，哭完一边不够，还要哭湿另一边，我去换件睡衣。”

    两人默默相拥，过了许久才平复情绪，禹明感受着她湿湿睫毛划过他脸颊带来的微凉的细微触动，心都要化了，等舒秦埋在他颈窝一动不动了，他才问： “还想哭吗。”舒秦破涕为笑，想哭也能被他这句话憋回去。

    这人很眼熟，等他到了台上，舒秦才认出来，愣了一愣，清平县的刘主任。

    他笑：“反正是不想哭了？我去给你拿湿毛巾擦擦鼻涕。”舒秦摸了摸自己的脸，泪痕狼藉：“擦可能不管用了，我得去重新洗个脸。”禹明打量她，眼皮肿了：“得抹个眼霜吧。”

    轮椅上的男人靠着椅背静静看舒秦几秒，开口了：“我是禹明的父亲，禹学钧。”

    舒秦紧张地调整坐姿，听到后面有人说：“我看还是林景洋那个靠谱一点。禹明那个如果不跟基层挂钩还好说，一跟基层挂钩就显得不那么真实，你我都去过基层，哪家基层医院能在三个月做出这个成绩，别说疼痛病房这种没效益的部门，产科普外科都不可能。”

    他的生活变得异常充实，苦痛以这种方式得到了缓解。

    禹明闭了闭眼，不再一味抵抗，胳膊收拢，将舒秦圈到怀里。

    舒秦这才注意到禹学钧的手臂上还留着化疗专用留置针，他状态很不好，才说了几句就开始了漫长的休息。

    禹学钧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没有直接来找禹明。

    字体在眼前跳跃，头衔是某跨国律师事务所的律师。

    这是个死结。

    禹明愈发肯定舒秦情绪不对，正要低头看她，舒秦忽然从他怀里爬出，趴在床边拉开抽屉。

    “我当然知道。”舒秦那一堆瓶子就放在洗手台上，刚才他差点把最小的那个弄到地上，出于好奇，他研究过小瓶子。

    这时禹明上台了，不必说话，一站在那就光芒万丈，礼堂里沸腾起来，有掌声也有非议。

    “我不太清楚你们学校的事。”禹学钧细细打量她的神色，“这种比赛在你们济仁系统是不是很有影响力？”

    舒秦试着问：“是不是你爸爸。”

    禹学钧摆摆手，歪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喘息。

    要不是对父亲的恨意太强烈，禹明也不会把自己逼到这个地步。

    “你也太不会哄人了。”

    他故作轻松，音色却发哑，舒秦鼻根酸胀，早该释怀的东西，他一个人背负了这么久，放下不容易，但总算肯试着往下放了。

    “禹先生虽然不在国内，但时刻准备提供做父亲所能提供的帮助，这些年禹明的一举一动，包括当初高考填报志愿，毕业顺利留校，乃至在一院附近置业，禹先生都一清二楚，这世界上最亲密的就是父母与孩子之间的关系，最难修复的也是父母与孩子的关系，可是血浓于水，哪怕相距再远，做父母的怎能割舍掉对孩子的牵挂。”陈律师叹口气，“舒小姐，说起来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可我看得出你是个善良的孩子，时间可以冲淡很多东西，再难解的结也有解开的一天，禹明现在是济仁出类拔萃的医生，他每天在临床看这么多病人，我想他早就想通了一些事，所以我们这次来是想拜托舒小姐一件事，请你说服禹明见禹先生一面，禹明误会了他父亲这么多年，无论从哪方面考虑，都是时候放下成见了，时间和地点可以由禹明来安排，最好能彻底缓和父子之间的关系。”

    然后拿出一本相册放到禹明面前：“今天我打扫卫生的时候看到这相册了。”

    禹学钧：“我知道禹明今晚会参加比赛，为了能和你单独说几句话，特意挑这个时候来找你。”

    周六的科技进步奖照例在校本部大礼堂举行。

    舒秦正觉得奇怪，前面某排有人站起来，这人健步如飞，在无数道惊诧的视线中迈上讲台。

    禹明留在床边望着舒秦的背影，没吭声。

    高跟鞋“哒哒哒”的声音，舒秦目光一抬，那女人像是想起了自己车祸的儿子，抚着手臂快步走到一边，望着窗外，神情凄楚。

    赶了一天的路，他是风雪夜归人，有别于往年的冬夜，今晚家中有人等他。舒秦眼里的柔情和怜惜，足以融化他肩上沾着的每一片雪花。几个月以来他领略了爱情的千百副面孔，但舒秦此刻凝望着他的目光，是他见过爱情最美的模样。有人心疼她，而且比他自己更心疼他。

    她没看那个女人，静静望着禹学钧：“您是病人，按理说我应该体恤您的情绪，但是我想说，禹明这些年过得很不容易，我很爱禹明，想好好守护他，也请您，体谅他的感受。”

    顾家人的陪伴无法纾解这种炼狱般的煎熬， 只要想起母亲临终时的模样，他的心就会撕裂般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