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死了？”

    红豆没搭这话，自顾自回想当时的场景，只觉得疑团百出：“对了哥，陈白蝶有消息了么，绑匪开出条件没有，她名头这么响，赎金不会低吧？”

    红豆惊讶道：“那不是跟王美萍一样？”

    虞太太何等眼力，一眼就瞧见了，原以为会觉得痛快，低下头来暗自一想，心里也不见得比舅太太好受多少。

    一路上了楼，还没开门就听见里面有压抑着的哭声，进屋一看，舅妈半歪在沙发上，早已哭成了泪人，头上原本时髦的烫发乱蓬蓬的，身上暗金色的乔其纱旗袍也揉得皱皱巴巴，整个人活像在灰尘堆里滚过了一样，哪还有半点平日的阔绰派头。

    “他说只要不涉及大宗钱财、不触碰现有的律条即可。”红豆耸耸肩，“而且今天茶话会上那么多有头有脸的人物在场，我想他决不至于食言，可是刚才听哥哥你的描述，王彼得可不是那种会大发善心多管闲事的人，为什么会突然想起来玩这个游戏。”

    虞崇毅胡乱抹了把脸道：“好，我知道了，舅舅，舅妈，我就这就去趟法租界。”

    贺竹筠将手扶在窗沿：“虞学姐，你家住哪，刚才那位陆先生那么无聊，我们送你一程好不好。”

    红豆觉得那笑比哭都难看几分，皱了皱眉道：“舅舅舅妈，出什么事了？”

    虞崇毅一顿，极慢地摇头：“没有，由始至终没有接到过绑匪的电话。”

    是晚哥哥没回家，第二日也踪影全无。

    这话分明意有所指，陆敬恒脸色一变，身上那副浑不在乎的架势有些维持不住了，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贺云钦，下颌线条越绷越紧。

    她侧耳分辨了一会，抬手拈亮门廊里的灯，喊道：“哥？”

    虞太太一吓：“王彼得？这人是谁，你去找他做什么。”

    兄妹俩一进来，母亲就放下毛衣，张罗着开饭：“你这孩子就是贪玩，非要玩到天黑才回来，饿了吧，你哥哥也还没吃饭。”

    虞崇毅叹气道：“这些事情太复杂了，一时半会跟你讲不清。”

    说着便示威似的将两条腿高高搁在前面的椅背上，另一只胳膊还明目张胆地去搭红豆的肩，好在还未碰到红豆的衣服，便被红豆恶狠狠地一掌拍开。

    “但是他久已不插手警察厅的事物了——”虞崇毅想了想，“他当时是怎么跟你说的？”

    红豆偏头一看，是贺竹筠，旁边坐着贺云钦。

    红豆目送秦学锴等人的身影消失在黑魆魆的巷弄中，转身上了台阶，刚推开大门，就听见楼道里蹬蹬蹬的声音，像是有人急匆匆从楼上下来。

    她抬头要说话，门口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是哥哥回来了。

    贺云钦倒一点也不惊讶，只扬了扬眉道：“那正好顺路。”等她进了巷中，慢悠悠推着那车跟在她身后。

    一张是陈白蝶的寻人启事，一张是王美萍的寻人启事，她回身问：“哥哥，王彼得这个人靠得住吗？”

    虞红豆这才意识到他这是怕陆敬恒再找她的麻烦，有意留在了原地。

    虞崇毅愣愣地望着红豆，好一会才哭笑不得道：“我说你怎么总打听陈白蝶的事呢，原来是在担心哥哥。”

    茶话会结束得晚，出来时已是暮霭四合，为着安全考虑，红豆同顾筠她们结伴一道回家。

    一行人出了茶室，秦学锴想起王彼得，回身问红豆：“红豆，你真会去找那个王探长吗？”

    虞崇毅接过一看，奇道：“你怎么会有他的名片？”

    自从上了大学，她常跟同学出去采风，若是看电影晚了，日暮方归的时候也是有的，有时候哥哥回来得早，就会到外头马路上一边漫步一边等她，见她贪玩，偶尔也会责备几句，然而语气近乎随意，从未有过这种郑重其事的时候。

    她虽不认识陆敬恒，但也知道南宝是沪上数一数二的洋行，不然舅舅的薪俸不会那么优渥。然而从陆敬恒那横行无忌的姿态来看，若单只是顾虑到两家的利益，并不足以让此人对贺云钦这般忌惮，可见两人之间还有过其他过节。

    红豆忙道：“哥，礼拜六那天我在新亚茶室见到过玉淇表姐，当时她正跟一个中年男人说话，我记得那个人衣冠楚楚的，手上戴着一块金表，两人说了一会话，没多久玉淇表姐就不见了。舅舅舅妈，你们仔细想一想，表姐的朋友里面，有没有这样一号人物。”

    听到红豆回来的动静，夫妻俩双双看过来，见是红豆，都掩不住满脸失望。

    这人之前未在厅内，突然现身，多半是有人看陆敬恒闹得不像话，特去将他找来。

    说着，歉意地拱了拱手，快步走到陆敬恒旁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贺云钦转而望向红豆道：“虞小姐还不走？”

    吃完饭，见哥哥没有走的意思，红豆深觉机会难得，便拉了哥哥进屋，找出那张王彼得的名片道：“看，大名鼎鼎的王彼得探长。”

    妹妹还在追问：“被人谋害？自寻短见？”

    “我跟同学参加茶话会去了。”往里走了几步，抬眼见哥哥脸上有些异色，讶然道，“怎么了？”

    秦学锴惟恐陆敬恒再来纠缠红豆，自告奋勇便加入她们的队伍。

    虞崇毅闷声不响上了一段台阶，忽道：“那个王美萍找到了。”

    哥哥绝口不提刚才的事，红豆不得不将书包搁到一边，若无其事挨着母亲坐下。

    这话近乎于藐视了，陆敬恒怒道：“贺云钦，你别以为你有多了不起，今天我偏不走，我倒要看看，你能拿我怎么样？”

    红豆将先前的事说了，又蹲到床边，将旧报纸箱拖出来。

    “你担心他别有所图？”虞崇毅挠挠头发，“可是……他这人虽然脾气古怪，心地倒不坏，而且当时与会者那么多，要是想要对你不利，岂不是很快就能查到他的头上？”

    起了身，又看红豆一眼，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双手插在裤兜里，跟那人走了。

    他穿件浅灰色的衬衣，许是怕热，领口解了一粒，骑着那辆半旧自行车。

    默然了一会，红豆冷不丁开口道：“哥，你是不是因为陈白蝶的案子太棘手，所以才想着换差事？”

    晚上哥哥还是没回来，到楼下拿回几张报纸来看，没有一条关于陈白蝶的消息，便暗猜那晚的女尸不是陈白蝶，不然沪上的报业早炸开了锅。

    “喂，虞红豆。”见她扭头便走，陆敬恒几步就追了上来，“总算让我知道你家住哪了，你刚才跑得那么急，我还没来得及跟你打招呼你就上了电车，差点就追不上，你来这里做什么，这里住着你的朋友？”

    舅太太一边看着，脸上仿佛有些过意不去似的，幸而有狼藉的泪痕做掩盖，并未明晃晃的露出来。

    舅舅尚存一丝理智，勉强挤出笑容道：“红豆回来了。”

    虞崇毅像要确认她的安全似的，仔细打量她一番，这才拉着她往里走：“以后晚上不要出门，学校里的课上完了就回家。”

    虞崇毅心神不宁地回了一句：“江口那边发现了一具尸体，不知道是不是陈白蝶，让我们过去看看。”

    翻了好一会，找到那两张报纸，一齐在桌上摊开。

    跟女儿送了一行人下来，母女俩立在台阶上发了一会呆，红豆抬头看了看那碧朗的晴天，忽道：“不行，我得去找一趟王彼得。”

    这时后头驶来一辆洋车，驶到他们身边的时候，那洋车缓缓停了下来，有人摇下车窗：“虞学姐。”

    舅舅被骂得心烦意乱，双眼一瞪，胡乱斥道：“你还有脸说我？要不是你一心要玉淇嫁个好人家，女儿能出事吗？她那些朋友总有一半是你招来的！”

    就在这时候，忽有人昂声笑道：“对不住，对不住，竟错过了这么热闹的茶话会。”

    跑到门廊里一看，脚踏车已经被哥哥骑走了。

    然而现在王美萍死了，下一个，会不会轮到陈白蝶。

    那人冲贺云钦一笑，语气熟络：“宗麟，你难得在我这讲一回课，照理我该在此恭听，可惜适逢月底，我忙着跟几位管事清点库房，连坐下喝口茶的工夫都没有，只能俟下次机会了。看样子你正讲到精彩处，怎么突然中断了？我们新亚茶室最照顾宾客的情绪，来来来，你自管讲你的课，莫要为旁事所扰。”

    红豆收起那报纸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那人应道：“红豆。”果然是虞崇毅。

    红豆虽说有心一个人去找王彼得，担心不妥当，只能闷在家里。

    红豆怔住：“玉淇表姐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