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5 逆风之处有朝阳

    虽然已近黄昏，但是一线一线的光亮源源不绝。

    江湖惊叫了一声，“徐斯！”

    小女儿摇摇头，答不出来。关止于是说：“像木乃伊。”

    方苹叹了口气，此女这等的悟性、灵性和敏慧，又怎能怪儿子会情之所钟呢？

    “我想把腾跃卖了，是因为这是一笔好生意，还因为你为了这个工厂太累了。我想，你爸在的时候，不会让你这么累。我没有跟你说，是因为我似乎没有我自己所知道的那么了解你，我以为我能拿捏好分寸，让你顺从我的所有决定。这是一个愚蠢的想法。”

    江湖只是想起了天城山上，那一轮在逆风之处的朝阳，其实，也是有这么温暖的。

    家政服务员端着一碗大补汤说：“你妈妈一定要你喝了。”

    她有些累，扶了扶墙，江湖见状想要搀扶她，被她伸手制止。她极迅速地挺直了腰板，扬起了头颅，用礼貌的语气回复江湖，“那好吧，再见。”

    她离开时的脚步还是坚毅和果断的，雷厉风行了一辈子，有些习惯已不能改变。

    火红的保时捷Cayman老马识途一般在马路上奔驰。

    但是女孩衣衫得体，白色翻领衬衫，衬衫外头套了一件黑色船领上衣，下头是同样黑色的呢裤。衬衫是Miu Miu的，船领上衣是David Ro-driguez的，裤子是Versace的，搭配得天衣无缝。

    他一向很会利用媒体为他所用，在最关键的时刻为他的事业服务。他做到了。

    徐斯同秘书Jane把话说了一半，听到关止在编派他，于是拨空甩了一句，“要早教别堵我这儿，滚外头去。”

    徐斯语气很平静地开口，“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根本对你没什么好感。见到你就像见到另一个令人讨厌的我——自大、主观、随心所欲，从来不在乎别人的感受。在日本的时候，你是那么可怜，可还是又自大又随心所欲。从日本回来以后，你天天缠着我要买腾跃，我就想看看，你这么个千金小姐能做到什么程度。你要么是随心所欲惯了，搞不清楚轻重；要么就是生活没了重心，想找个寄托。我没遇到过一个女人整天烦我，是为了要我帮她创业的。”

    “我是经过长时间的考虑才会跟您讲这些话。”徐斯说，“一段事业的成功是得付出和牺牲，但只有付出和牺牲过，才会知道什么该放弃，什么不该放弃。恰好这个过程我也经历了，所以我了解了爸、您和婶婶的付出及牺牲。婶婶一生太辛苦了，就因为她始终不能自己放过自己，日日把苦难在身上加倍。妈，您和婶婶就不一样，您和爸爸是自由恋爱，您这样的出身，也没嫌他家无恒产。虽然爸去得早，但这份感情仍是您回忆里最珍贵的遗产。它让您坚强，一生不会再寂寞。妈，您说对吗？”

    莫北临走前对徐斯轻声说了一句：“我在楼下看到江湖了。”

    江湖开口称呼她，“阿姨。”

    徐斯讲完了，看着眼前的江湖。她娃娃一般的大眼睛含着水汽，她的眉形却修得更加坚毅。

    江湖续道：“我来看徐斯。”

    徐斯提脚先走了一步，江湖身不由己心也不由己地跟了上去。

    而他们的情绪在微妙地激荡着，他们互相望着对方，又各自稍稍别开了脸。

    方苹接着讲道：“我不是没察觉你婶婶存了这么多年的心思，也不是不知道她和江旗胜的那些恩恩怨怨。你婶婶实在是个很好的人才。你叔叔病的那几年是徐风最困难的时候，销售萎靡，债台高筑，竞争对手凶悍无比。那时，我做战略她做市场，我们力排众议做纯净水，做碳酸饮料，从三线市场重新进军二线市场，才一步步走出绝境。她在商场上骁勇善战，私下里绝无瓜分徐氏天下的私心，待你又有如亲子。正因为这样，我对她的所作所为放任自流，只要不侵犯到徐风的利益，我可以用一个女人的心体谅她，包容她，我甚至钦佩她有这份坚毅和坚忍，可怜她曾经遭受的伤害和不公。”

    “你离开的那段日子，我是既想彻底忘了你又想彻底留着你。重新见着你，我就只想留着你，不管那些陈年往事了。可你在我面前哭了，江湖，我第一次看到你为我哭了。可你还逞强非要一步步推开我。你心里的这个疤如果好不了，就像你说过的，也许我们以后有一天会互相埋怨对方。”

    雨却越下越大了，仿佛从天空狂泻而下。江湖不得不又摇上了窗，把车速减慢，小心翼翼地行驶。

    这些日子以来，她不曾梦到过这个人。

    他望着她。

    江湖用了一副恭敬的态度听了，然后向方苹鞠了一躬，她说：“阿姨，对不起。您没有办法理解我，我能理解。我向您说‘对不起’，是因为在这件事上，如果再给我一次选择，我可能还是会这么做。还因为，您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同意了徐斯给予我支援，让我得到了腾跃。因为这两方面，我对我所做的带给您的伤心和不快，感到很抱歉。”

    她疯了一样冲了过去，只是一心想着，徐斯有没有事，有没有被落下的水泥板砸到？如果他受伤，如果他出了事情——那边水泥板和防水布拢成一座小山，她看不见徐斯到底在哪里，只能不停地疯狂地叫喊着，“徐斯，徐斯！”

    他的病房门大开，有一线阳光从那里泻了出来，把他的影子长长地照在地上。

    周围的空气都是凝滞的，实在有太多太多的情绪要吐露了。脑海里浮现的一幕一幕，好像是一部老电影，把过往的甜蜜和悲伤慢慢回放。

    当这声音骤停，当入眼的是三面用白花花的防水布扎成的隔离墙，江湖才恍然惊觉随着徐斯不知不觉走到了这处无人走近的工地附近。

    百货楼的物业方是吓得魂飞魄散，原本副楼的地基打得不稳，钢筋也是劣质的，是那位出了名造楼楼倒的沈贵当年接的项目。但新的承建方并不想投入巨资推倒重造，只是不断在外围加固，可是因为连着几个月的雨季，终究防不了这烂尾工程的崩塌。

    江湖不知不觉会收集一些报纸杂志，也不是存心收集的。只是偶尔看到关于徐风集团的只字片语，她就会把杂志或报纸一卷，放到茶几下头。

    他实在是有倜傥公子哥的好卖相，周身肿上一圈，还套着蓝白条相间的病号服，都能有这种优哉游哉的闲情气质。

    她说完，严厉地看向了徐斯。徐斯心头先自微微一凛，而后清了清嗓子，说：“妈，以前的一页已经翻过去了，我不会是江旗胜，江湖也不会是第二个婶婶，纵然她父亲的死和舅舅和我们家有脱不了的干系。我们两代人的生长环境不一样，这要感谢你们，为我们创造了一个幸福的、宽容的、健康的天地让我们成长起来。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行为准则和商业语言，我和江湖或许原先还有些背道而驰，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的行为和语言开始统一起来。”

    方苹看到满满的大补汤，亲自端了起来，徐斯立刻半坐起身，说：“别，妈，你要是喂我，还让不让我活了？”

    “小红马又开了五家分店，香港店也准备开业了。”

    “我承认在日本遇见你时，我没什么同情心，也没安好心，把这次邂逅当成一场艳遇。可是越接近你，我就越矛盾。我这辈子都没有过这样的情绪，我想我是真喜欢上你了。你去哈尔滨和日本的那段日子，我想了很多，我上网找过你写的帖子，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高屹，那时我还不知道他是你哥哥。你对十来岁发生的事情记得这么牢。从你在帖子里写的那些往事，我知道你小时候对高屹任性胡为，可也对他千依百顺，从来不对他用心计。你在我身上用尽了心计，到最后什么都不肯付出。我长这么大，除了父亲早逝，几乎没遭遇过什么挫折，一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是我没法让你像牵挂高屹这样牵挂我。”

    于是方苹把汤放下，正色地说：“你让不让我活了？家里出了这么多事，你还要再惹些事，昨天医院给我电话吓得我差点心脏病发作。要是你有个什么事情，我该怎么向你爸爸交代？”

    江湖怯弱弱地站在病房门口。

    她跟着工程部的经理一起找了物业方周旋好半天，终于逼着对方答应再跑一跑煤气管道的事情。从物业办公室出来时，她看到了二楼的腾跃专卖店已经开了。

    “我知道。”

    在惊恐之前，江湖只觉得有一股巨大的推力将她猛地推了出去，跟着起了一片尘土，轰隆隆地倒下一片，分不清是防水布还是砖墙。她的眼前一黑，摔在了地下，碰到水泥地的手肘一阵剧痛，剧痛加速了她的魂飞魄散。

    江湖微笑，“我知道。”

    “徐斯！”方苹重重地叫他。

    她人生场上的接力赛，由她的丈夫起跑，至小叔，再由她同洪蝶妯娌接棒，一棒传一棒，辛勤耕耘，才能积累成绩，要想延续荣耀，就要看接下来接棒的徐斯是不是能承大任。

    （全文完）

    江湖想要往后退一步，这样能看清楚一切，好让自己晓得到底是不是在做梦。

    也许这就是时间的魔力，他们纵有很多的不舍、难受、思念、爱恋，也会在时间的沙漏的磨蚀下，最后化成一缕清风。

    方苹把脚一顿，转身就摔门出去。

    徐斯点了点头。

    他们又忍不住再度望向对方。

    他们身后有人催他们闪开，原来两个人站在扶梯口就这样说了起来。

    另一个讲：“听说大老板请了建筑专家过来又看出钢结构出了问题，要加固地基。过了个大夏天的黄梅天，又碰上这个秋天雨下得多，这两天下面开工，上面有几道墙都裂了。”

    方苹把额际的发拢了拢。

    江湖埋在徐斯的怀里，她说：“我——”

    江湖走进地下停车库的电梯，有两个戴着安全头盔的工人也过来搭电梯，一边还骂着娘。

    关止的小女儿很怕见到这样的情景，看一眼徐斯，就把头埋在关止的怀里不敢抬起来。关止说：“看，徐叔叔像什么？”

    江湖说：“我知道。”

    江湖抬起眼睛，盈盈地望向他。

    “这阵子够忙的，我们上了个新的健康饮料，打算和那个国际大牌再拼下市场。”

    江湖听着有些担忧，到了地下一层自家的工地上，看到亚克力制的招牌已经通上了电，亮起来很是瞩目，又觉着挺有满足感。

    徐斯停了下来。

    江湖侧头认真算了算，“是的。”

    江湖目送她离开，再回头，只见徐斯一手一脚都打着石膏，不知何时又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挪动到了病房的门口，脸上似笑非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