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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大昭卷·乔郡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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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朝廷腥风血雨,将方建好的大昭陷入万劫不复,便从旁支中选出了一个品性优良、生来异象的敏言公子。

    害得她从此瞧见包子便傻笑,放到口中,只小心翼翼地善待,咬一口,便脸红。

    我也曾备下三十三城嫁妆,预备嫁我价值连城的掌珠。

    “知晓。”女子回答得很平静,可声音中隐约带着一丝快意,“乔伍想瞒我,又如何瞒得住?他当年本预备救大妫氏那贱人,却不曾成功,后来姓妫的小贱人趁敏言那贱种得势,竟暗中勾搭成奸,趁夜脱离我府。我只恨当年未杀尽妫氏满门,留下这个孽障,害得吾儿为她造反,尸骨无存。乔伍后来又想用阴法继续救活妫氏的女儿,我岂能如他的愿?”

    酒壶的脆响太过尖厉,砸碎了四周的喧闹,也砸碎了乔郡君的话。奚山上的三娘酩酊大醉,站在琥珀杯的残骸之中,踉踉跄跄地指着众人,双腮酡红,笑意嫣然道:“我知道要演哪一折了,我知道!让我,让我说与你们听!妫氏知敏言公子日后承继大统有望,不,是妫氏对敏言心生爱恋,苦苦挣扎,又不想嫁那龌龊鄙陋的郡君,最后终于遣丫鬟送了一方帕子予敏言,以寄相思。敏言本以为无望了,瞧见帕子,方知小姐心意,大喜过望,心中又实在不愿辜负小姐,便上禀天听,坚持要同乔三娘退婚!昭天子本就是个慈爱的仁君,对孙辈再好不过的,见敏言公子疾病过甚,只得答应他。却因北方战事吃紧,恐多疑小人乔荷心中生隙,便将此事瞒得彻底。乔三娘因被退婚,颜面尽失,心中生恨,竟趁夜毁了妫氏容颜,更把她沉入城河之中,幸而妫氏平素为人极好,有下人舍命搭救,她连夜逃到城外尼庵中,隐姓埋名起来。”

    三百零七年前,塞外风寒,狼烟滚滚。

    敏言公子与妫氏大婚当夜,百国上下好不热闹,如果敏言是昭人心中的圣人,那么圣人又娶了德行如此美好的绝色佳人,所有的人仿佛都瞧见了百世其昌的大昭,也瞧见了充满希冀繁花似锦的人间。

    姑娘隔着白得如雪的盖头道:“今朝乃君大喜,特来庆贺。”

    小孩儿的哥哥停了她每日一碗的苦药汁,她竟慢慢长高,慢慢像她已逝的母亲。偶尔遇到长公主,那张高贵的脸阴晴不定。小孩儿擅卜卦,他们兄弟姊妹几人,只有她继承了乔太尉的天赋。太尉对她素来冷淡,不知是碍于公主面子还是厌弃了小孩儿生母,只于她十岁生日时,送了个小小的龟壳,权作礼物,让她摇卦耍玩。她大模大样瞧过几本易书,便在家中摆起算命摊,拉人算命。起初谁都不信,之后准了几次,人人才称奇。

    过两日,天子有旨,乔二郎带兵出征。

    他不曾抬起头,任花簇堆满棋盘。

    奚山君身形一晃。扶苏眼珠益发阗黑。

    少年白皙的手指摆着棋子,许久,才抱起她,放置在那温暖的怀中,轻轻问道:“你本来预备去哪儿?”

    少年被玉环扣着的黑发微松,他又温柔问道:“谁同你说的故事?”

    昭天子方知事态严重,细细盘问,少年才肯说,他那夜误入的园子并非海棠园,而是榕樨园。园中住着的也非乔三娘,而是乔三娘亲舅家的表姐。

    “素闻郡君风雅,这园子今日一见,果真气度非凡,繁花异卉,世所罕见哪!”中年男子的嗓音。

    “我的《离魂记》!”

    小孩儿揉了揉眼,静静俯视着那少年郎君。

    她从树丫一寸寸下滑,再一次与自由天堑相隔。

    昭天子功绩垂名千古,统一天下本该钦享太平,却有一桩事,始终在心中郁结。

    少年连看都不曾看她一眼。

    “闺阁苦牢?”

    “老奴主家的三姑娘,自是知道。”

    “那你可知,她葬在何方,为何从死去至今,一直未归阴司?”

    “三娘究竟是如何死的?”晏二静静地看着奚山君,她曾问他,是否会喜欢一个姑娘。他那么斩钉截铁说他不曾也不会,可是他有一世当相爷的时候,画过那个姑娘。他爱极那个姑娘,宁可向道。因为他无法告诉旁人,他不能娶一个痴情的公主的缘故。不是公主不好,只是他太可怜自己,可怜自己的那一点心。青城殿下也许只是七十年,可他,已整整三百余年。

    阴风阵阵,众人还未回神,便听到极为清脆的铃铛声,一步步近了,却不见人影。

    晏二主审,覆着鬼面,扶苏夫妇并同谢由立于一旁旁听。

    小孩儿撇嘴,指了指外面的天,“下着雨哩,哥哥。”

    那人清雅,背脊挺直,纱帽微垂,吃得悠闲。

    “何不现形?”晏二轻问。

    那一年,三娘乔植十岁,一头小侏儒。二郎乔荷十四岁,白衣清爽。

    夜浓黑,海棠睡得正沉,这一帮莽鬼惊扰了花魂。

    我小心翼翼地灌溉,一日复一日地期待,那么费力,植成参天的乔木,岂愿见你终有一日从容赴死?

    三寸丁傻眼了。

    夜幕降临的时候,天上的太平国星子太过绚烂。

    暑日黏热,小小三寸丁恨恨地晃着海棠,眼泪噙满。花儿惊吓,砸到了少年身上。

    “是未细问还是不敢说?”少年淡哂,眉宇间带着深深的疲倦,居于强弩之末,再难焕发。他问道:“什么时候?今日还是明日?”

    他忽然笑了,嘴唇苍白,映着红色的朝服,益发不似真人。他说:“何必心急成这样?”

    “自是记得。”

    第二日,果然小孩儿被打了一打,书被烧了一烧。成箱的话本子被内侍从闺阁中抄了出来,难为她藏得深,东塞一本,西挖一册。小孩儿哭得大鼻子泡泡都出来了,少年白衣金冠,清冽如薄荷。他面前放着一个炭盆子,火光狰狞,烧一本,那孩儿挨一下。

    三寸丁摸了摸瘪了的肚子,心中暗自叹气。

    “哇……我的《金钗记》,你好狠的心,大佬!”

    因他是帝国唯一继承人,手段又十分狠戾,十五岁上下,众臣便惧他怕他,当时有史官讽刺道:“奴儿对主阳奉阴违者不知凡几,然对君,始终如一。”说的便是,对乔荷,那些泥腿子软骨头始终如一地恭敬,也始终如一地怨愤憎恨。

    曾有史书记载,她哥哥抱着她,冬日在屏风内见大臣,商议政事,这孩子始终不肯抬头看人,只缩到乔荷白裘里,哆哆嗦嗦。有大臣见她顶发稀黄,嘲笑了起来,三娘竟咬住了大臣的胳膊,用头抵那二品的臣公,满座哗然,去拉都拉不开,只见她满嘴血沫子,却不停地掉眼泪,仿似被咬的是她。直到郡君训斥,她才抽抽搭搭地放开口。由此可见三娘性情之暴戾多变,实不是温和之辈,更与贤良淑德没什么关联。

    “老奴乔庞生,开国太尉乔府的养花人,定宝十年卒。”他声音沙哑难听。

    “并非吾儿,不过障眼之法。”

    敏言病了,病得很重,因是心疾,无药可医。

    谢季哽咽着点头,竟说不出宽慰的话来。

    那顶孤零零的轿子中,缓缓走出一个一身红衣、盖着白色盖头的姑娘。她狠毒而丑陋,她德行有瑕疵。她被人猫狗一样养大,又活得如猫狗一样蠢笨逐利。谁教出了这样的孩子呢?谁把她变得这绝世罕见的坏?谁让她心中充满毒蛇的涎液?

    “殿下请讲。”

    二郎道:“她生的什么模样,你做什么与她攀比?落了下乘。”

    华国长公主听闻乔荷死讯,自请废为庶人,昭天子知女儿不曾参与叛乱之事,只废了她封号,命永世不得入宫。华国公主同太尉去接乔荷棺椁,一代奸贼,连天都不愿全他骨肉情谊,连日大旱,七月酷暑,待到打开棺木之时,那贼人……那贼人啊,竟已销了骨肉,只剩一摊血水。

    乔荷为人奸诈龌龊,处于下风,为了麻痹天子和敏言,反倒思觉出一个点子来,上奏为幼妹三娘求婚,对象便是敏言公子。昭天子竟也应了。乔三娘为人何等鄙陋,敏言早就听闻,虽不得抗旨,却也要考量一番,这一思一度,一饮一啄,一立一破,谁知,便闹了一出千古佳话《龙凤缘》。

    他太聪明,又太高贵,始终身在云端之上。只可惜,为人阴损太过,身体并不十分好。乔荷为人冷僻,只有个猫儿狗儿一样的吉祥物,当护身符一般带着,冬日时总抱在膝上处理政务,便是他最小的异母妹三娘。

    “今日在园子里摆膳,雨后蝇虫多,捧了广藿熏一熏。”少年想到什么,在海棠树下停住,众人领命。

    连逃都未逃走,就在他身旁一整日,十尺树高,不知算不算远。

    “三娘死在了鹦鹉桥上。”

    小孩儿爱下棋,谋略之术却甚差,一输再输,愈挫愈勇。后有一日,与少年对弈,小孩儿执黑子,输得惨烈,只剩一子。她灰头土脸,有气无力,他却伸手,捏走了那枚黑色棋子,从腰间解下他自幼戴着的暖玉,俯视着她淡道:“老是赢你这猢狲也没甚意思,在背后不知啐我几回了。这次便拿玉与你换这最后一棋,可还公道?”

    他身着黑衣,姿态优雅,转过月亮门,到了太尉府的后花园。

    三娘醉得更厉害了,翠元不得不把她从酒肆中带走,遥遥地,众人还听见她在说:“我瞧见了,那天下无双的圣人敏言在哭,他哭了,哈哈,他哭了,抱着尸体哭得不能自禁,甚至无人能扶起来。升官发财死娘子,古来三喜,他为何哭?为谁哭?这世人都疯了!为不认识的人哭,为仇人哭!阿元,我的好阿元,风这样大,我以为盖头会飞得很高很远,再也不回来啦,可是,我又眼睁睁地瞧它重新覆在那姑娘的脸上。你知道为何吗?我告诉你,我来告诉你,倘使无盖头覆面,丑妇何能见人?死后亦自不安!”

    谢季手指微微颤抖。他的主公问的不是什么今日明日之期,而是自个儿的死期。

    敏言见她绣得锦绣团簇的袖中隐隐有银光,又听她言语,担心她对妫氏不利,便一掌打在她的心口。

    “三娘,死何益,生何益?”

    “而后,三娘她……”

    那老鬼言之凿凿:“正是三娘。”

    夜叉提上的是个鬼魂三两重的老人。

    那时是八月,入了秋,晚上的风很大。这毒妇死了,众人拍手称快,他们群情激奋,朝着这死去的女孩儿身上吐痰咒骂,如同当日鞭打乔荷的泥胎。似乎连天都不胜欢喜,用尽所有的力气吹散这女子的每一寸肮脏恶毒的肌肤骨血。

    他说:“谢季,你听好,我有两桩事、两句话嘱咐于你。”

    “你做了什么?”晏二觉得额头有些滚烫,他十分难过,却不知自己的难过从何而来。

    她正盘算着,耳边有蚊子嗡嗡叫,啪的一声,打死一只,继续想。正想着,雨后松软的泥土上却又传来缓缓的脚步声。

    “你从何而知?”

    那一年,三娘乔植一十三岁,豆蔻年华,二郎乔荷一十七岁,铠甲峥嵘。

    他也到了书里的白衣公子喜欢二八佳人的年华。虽则他书读得比她好,棋下得比她精湛,人生得比她好看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会喜欢上这世上的一个姑娘,建功立业,然后娶她回家。

    三百零八年前。

    风吹起了她的盖头。盖头像一段雪绸化成的鸟,飞到了天上。鸟的尾巴上沾着那姑娘的血,燃烧成了一团火,高高远远的,谁也抓不住。

    少年盘膝坐在海棠树下。海棠花对着薄荷郎。那郎君又不知徐徐弹着什么古韵什么调,靡靡昏昏,连四散的草儿鹿儿都静静屈膝。

    可他吃饭时,身旁没有她;喝茶时,没有她;抚琴时,没有她;下棋时,没有;蹙眉时,没有;微笑时,更没有。他有没有她似乎都不打紧,可是要紧的是,她没有他,就像再也回不到家的小鸟儿。

    原本为了登临天下,抛下亲妹也是肯的,只是既然有了异母妹,又是嫡女,何乐而不为呢?

    奚山君猛地抬起头,望向晏二。

    小孩儿怕下雨,一到雨天,就赖在哥哥身边。她哥哥是个类似母亲的存在,自幼抚养她长大。

    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她,淡淡缓缓地微笑,好像笑到了心中,又好像没有。

    孰料敏言奄奄一息,却坚决道:“陛下,臣此生绝无染指皇位之心,求陛下宽恕臣之罪。”

    台子上说了一出半真半假的戏。很久很久以前,大昭第一位君主成璟终于扫平南方诸侯,登上了天子之位。

    “哥哥,我离不开你。”她到底意难平地望着他,一仰头,哽咽落泪。

    那一年,三娘乔植十二岁,一头小侏儒。二郎乔荷十六岁,白衣翩跹。

    乔三娘心机深重,恶贯满盈,由妻降妾,已是报应。她既非国母之命,做什么都不过枉费心机,徒劳无功。

    敏言公子与乔荷同岁,生时满室霞光,十里清香,郡人啧啧称奇,凡路过他家府邸之人,皆交了好运,能旺三五月之久,众人无不以为仙胎下凡,个个爱他敬他。

    一辈子唯一一次的机会啊。

    他吃完喝完又要抚琴。他肩膀很宽,怀抱很暖,这些她都知道,可是他是个坏人。

    大昭有一个传说,若在婚礼之上见血,则是大凶之兆,不应在男身,便应女身。轻则跌打损伤,劳筋动骨,重则嘉年丧偶,痛失所爱。

    大昭的人生在摇篮中,太平的人降临在天河中。大昭的人死了埋在尘土之中,太平的人死了埋在星星里。每一颗星星都是一座坟墓。太平人死了多少,天上的星星就有多少。明亮的生前德馨仁厚,黯淡的死前祸国殃民。

    老鬼面上掩不住一惊,但很快收得妥妥帖帖。

    可那少年吃完一炷香的茶水,却微笑对内侍道:“把本君的琴拿来。”

    “三百余载,尔于磔狱受尽凌迟之苦,竟还不肯从实招来吗?”晏二目光移向乔庞生鬼魂,勃然大怒。

    “清雅如仙?”

    “她欢喜我呀,我这么可爱伶俐的少女,她自是欢喜。”

    “老奴并不知。”

    宾席上的三娘却忽然捂着帕子干呕了出来。她面无表情地瞧着戏台子,一动不动地瞧着,一旁的翠元以为她醉了酒,拿巾帕为她拭脸,谁知却越擦越湿。

    小孩儿轻轻地将软软红润的小脸贴到少年脸颊上,狡黠道:“哥哥,你真的真的不想知道,新来的仙女表姐欢喜谁吗?”

    她慢慢长高,慢慢长大,慢慢地,做了一场又一场梦。梦中有天下无双。

    三娘,你死了固然没什么好处,可是,你活着又有什么用呢?

    “然后呢?”

    戏台上,敏言的病惊动了昭天子,天子关怀焦急,逼问敏言何故,敏言却不肯说,许久,下人吐口,天子方知敏言夜晚探了未婚妻。

    “殿下!”

    一身白裘的少年望着天际,带着薄荷一般的清爽笑意,因为寒毒折磨而变了形的双目此时亦有了些光彩。

    不多会儿,香炉子捧来了。不多会儿,蚊子被熏到了树上。三寸丁红润白皙的小脸上全是叮痕,连手指上都有。她被咬得含泪,却不敢吭声,生怕被那坏人听到声响。

    他便只得瞧着她,细细再朝绢上画。画儿成了,却面寒如铁,拂袖而去。

    女子笑了,哈哈大笑起来,可是那笑声十分空洞,没有人觉得她是真的开心。她说:“我命花奴将她再葬时,划花她的脸,让她不能与我儿相认;我命他拔去她的舌头,在她口中塞以糠麸,让她不能向我儿诉说她的冤情!这世上真心对我儿好的,除了我,只有她一个。我儿死的时候,她坐在树下,流了三天三夜的眼泪,后来眼泪便变成了血,全滴在了我儿送给她的那块玉佩上。玉佩是他出生时,父皇赐予他的暖玉,为天石所凿,秉持神器之意,是他身份的象征。他送给了他的小妹妹,或许心内早有打算,待他那小妹妹嫁入敏言府中时,他便放弃江山,臣服于敏言。可是那贱种依旧不肯放过我儿!”她咬牙切齿,声嘶力竭。

    “你可知乔植移葬之事?”他又回到原来的问题上打转。

    小孩儿哭得眼都肿了,扯着嗓子号:“你做什么哄我?你欢喜谁你自己不清楚吗?你欢喜表姐却不愿让人知道,你甭当我不知道!你这个撒谎精!你这个小人!”

    她对她亲爹哭诉,她爹爹哭笑不得,什么乱七八糟的。她说她哥哥给她寻了个“天下无双”当夫君,太尉大人脸色变得很凝重,许久,才咳道:“这个‘天下无双’不是天子,说的是一个聪明好看的儿郎。”

    小孩儿点点头。

    谢季将头埋在地上,深吸了一口气,咬了咬牙道:“太医正说,说殿下最迟熬不过……熬不过夜半。”

    “下跪何人?”

    半年前,堆满太尉府的一百抬嫁妆,如今,满是灰尘。

    “太医正如何说?”

    三百零三年前,家中老奴把她背到了山上,苍老的手抚摸着她的眼睛。

    “你可识得乔三娘,大名唤作乔植的女子?”

    待他吃完,她终于松了一口气,终觉离自由一步之遥。

    “可长见识?”

    众人皆知,依照乔荷的冷淡性子,绝不是对这异母妹宠爱过分,而是对她有所考量,预备养好了,日后派上大用场。在大昭,女孩儿也不过是爹妈生多了的东西。

    少年一袭白袍,玉扣方取下,腰间松垮垮的。他也有些倦意了,准备就寝,就抱起那蚕蛹,预备扔给宫女。小孩儿却伸出两只触角一般的手,紧紧地抱住少年的脖子,趴在他耳畔,轻轻道:“哥哥,我们做个交易吧。”

    晏二笑了,苍白的脸上带了丝异样的潮|红。他说:“公主可想知道,乔郡君究竟死在了何处?”

    “你烧吧,反正我都会背了,你烧一本回头我默一本!”

    少年淡道:“那我们一起说,看谁说得对。我说得对,你便把书交予我。”

    成璟年过六旬,英雄垂暮,却依旧无子。他平生只得一女—华国公主。

    上回下雨,小孩儿也这样同他哥哥说,而后开始漫天胡扯,从海棠园的猫说到春荷池的金鱼,又从芙蓉阁的盆景中生出一只长得特异的昆虫说到厨房周大娘居然用蛤蟆肉做了一碗羹给她老头子补身。她越说越兴奋,二郎越听越恶心,最后只得合上她双眼,拍她入睡。第二日,二郎越想越觉得被这孩儿哄了,便罚她抄了一百遍《女诫》,后又命她将《礼记》中“七年男女不同席”写了千遍。

    她只是黯然失色,萎靡了好一阵子,待到挂起表姐的画像在窗前,二哥再来,便总盯着那幅画儿看。他问她:“你喜欢妫氏吗?”

    那老鬼俯首猛磕头,却一言不发。

    很久很久之后,哥哥出征了,妹妹出嫁了,他们都得偿所愿。

    谢由情知瞒不住,叹了口气道:“只有历代天子才知晓,太宗便是葬在此处。那泰陵中是个空穴。我谢家三百余年不败,与此亦有大大关联。守墓守了三百年,安安稳稳,料想今年真是劫数到了。”

    “谢季。”少年声音温和,似带着笑,但那双眼却没什么笑意。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传说。

    她问爹爹:“有多好看?”

    “你可知本府拘你何事?”晏二声音鬼气森森,与白日不同。他手中握着一只惊堂木。堂下黑白两班,短靴长舌,手上握着镣铐狼牙,鬼头鬼脸。红灯笼教阴风吹得惨惨煞煞,那老鬼乔庞生心中蓦地一惧。

    年纪大了,只听到歌儿啊曲儿啊,热热闹闹的,都是极好的,至于故事,瞧个热闹便是。当然,包子,从此以后,是不再吃的。

    他挑眉,把她从棉被中抽出来,放在眼前端详,微笑道:“好孩子,什么叫欢喜?”

    三百零九年前。

    “本殿在。”铃铛声停,殿中传来柔婉沧桑的女音。

    “你表姐不欢喜你?”

    “家将谢季扶柩回来,曾密告于我。”

    敏言知道来人是谁了,十分厌恶,为免误了吉时,下令命侍卫把她拖走。

    三百零七年前。

    “大佬,那是孤本,大佬,那是我借旁人的,哇……你烧我好了!”

    乔植并非自幼侏儒,只是四五岁时得了一场风寒,再醒来,便长不高了。乔郡君养了一帮名医,专为她调养身体,日日须得一碗苦药汁,可八九年都不见起效。眼瞧着到了豆蔻芳龄,她依旧是那副模样。

    “北部诸侯联盟突厥,与大昭成南北对抗之势。郡君自徽城出发,从南一直打到北突厥,三十三诸侯尽数降服,捷报连连,彼时,其在军中威信之高,以往来者难有比拟。军中上下一心,气势如虹,不过三个月,便大败北突厥,一度打至其首都忽而颉,匈奴可汗耶支写降书求和,愿岁岁朝贡,送大昭半壁江山,只求自保。乔荷处理战后残局,安置百姓,谢侯先祖谢季是乔荷亲信,带兵回京报讯。敏言许世袭罔替侯爵之位买通了谢季,将降书换成了乔荷通敌叛国的证据。敏言与耶支互通往来,最后达成协议,敏言登基后,把乔荷打下的那半壁江山再还北突厥一半,只要耶支伪造与乔荷往来的信函,悉数送到太祖手中。举国愤慨,乔荷遗臭万年,永不翻身,敏言再借东风除去乔荷,一切显得再顺理成章不过。

    晏二苦笑,阴冷的眼睛望向月光,目光却带了丝隐忍,“我是五世的相爷,第一世便是太宗时右相祁恒。方才我五内如被淘洗,前世记忆悉数拾回。”

    少年被她闹得无法,气得曲起指节弹她脑门,“你长大了,倒是能生得那副美貌!”

    她对着他的下颌轻轻呢喃:“我想你啦,哥哥。”

    她从树枝中垂头,正是那奸佞之徒。

    “这花儿养得细致。秦王宫也曾有这样好的海棠。雨后益发娇美了。太尉大人八卦易术益发精进了,推演得连个园子都生生不息的,让人看着羡慕。”国老颔首笑道,“老臣今日实在荣幸,能与郡君一起把臂游园……”

    小孩儿摩拳擦掌。

    一顶深紫色的绣着青凤的军帐中,盘坐着一个未及冠的白裘少年。他嘴唇发白,鬓发发灰,似已病入膏肓,白净修长的手中摩挲着一枚黑色的棋子。少年的脚下,跪着一个蜂腰猿臂,满身铠甲的少年将军。

    三娘比乔荷小四岁,从小便个子极小,为人陋颜,只是不知为何,投了这古怪郡君的缘,自己亲自养在身边,闺阁摆设,文学教养,琴棋书画,从不假他人之手。

    “那我说得可对?”

    “开棺!”

    齐明十五年。

    三百一十年前。

    窗前是一幅仕女自画像。明眸皓齿,笑意嫣然。大昭闺中有旧俗,及成年,挂主人小像可免灾。

    “名山大川?”

    春风吹过大昭之时,昭人开始劳作;风吹过太平之时,云便散了。云散了,星星高了,天国便无人了。那些卖蔗糖的摊贩、卖馄饨的摊贩、耍猴儿耍蛇的人也都不在了。他们回到了各自的家中,女孩子们开始认真学习琴棋书画,不再对着哥哥吵吵闹闹要出去玩耍,出去看很多很多的人,等待变成最好的姑娘,嫁给这世间最好的人;哥哥要看很多很多书,救很多很多人,努力在死后,住在最亮的星星中。

    小孩儿从此每日喝三斤牛乳。

    “末将……末将还未细问。”

    二郎闲暇时,有了逸致,曾为妫氏画过一幅小像,画上女孩儿唇红齿白,风月难表一二,手中握着如意,端的倾城。三娘缠着二郎为她也画,二郎便画了一幅憨孩儿抱猫儿的画儿,她一瞧便哭闹打滚,不依不饶,说要同表姐一样好看的。

    二郎缄默。

    “一者臣妹与公子,二者臣与妫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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