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

    他睁开眼睛，一顶银红软罗锦帐印入眼帘，帐幔半垂，金钩下悬着一双紫色鱼形香囊，囊中散发淡香，和靠窗案几上那只白瓷瓶里插着的一束紫菊暗相呼应。

    不知为何，此刻他却忽然觉得，她那一声一声的“多谢夫君”，听起来是如此的刺耳。

    魏劭转头，望着北向的一片茫茫旷野，闭唇不语，神色变得凝重。

    离驿舍还有十来里路，魏劭忽停马于路边，对着雷炎道：“你带人去前头驿舍落脚，等我回来！”

    乔平说完，便朝魏劭作了长长一揖。

    魏劭注目着女儿，目光温柔无限，最后轻轻揉了揉她柔软的发，将她交给了春娘，目光随后落到小乔的脸上，欲言又止。

    他望着小乔。

    “夫君可还有叮嘱？”小乔微笑道。

    这种感觉，让他分外的心安。

    乔平喟叹了一声：“我本一无用之人，如今更只余一副残躯，生死荣辱，于我不过是过眼云烟，唯一放不下的，便是我的女儿。她生性隐忍，即便心中有愁烦事，也从不在我面前吐露半字，唯恐惹我牵肠挂肚，正因如此，才更令我疼惜。今日君侯在我面前，虽因我目盲，不能得见君侯容颜，但君侯翩翩风采、旷大之度，我却了然于心。故借此机会，郑重将我女儿之余生托付于你。我知君侯，非池中之物，倘若有朝一日金鳞化龙，盼君侯能顾念结发之情，代我庇护蛮蛮一生喜乐，我于此，感激不尽！”

    阳光从花阴的缝隙里筛了下来，星星点点地落在小乔的颜面和身上，她的双眸闪亮，笑的声若银铃，面靥如花。有那么一瞬间，魏劭似在她的笑颜里捕捉到了一丝只有腓腓笑起来时才会有的那种叫人听了便不由自主想要随她而笑的无忧无虑之感。

    雷炎早觉察到了他的异状，心里虽存疑虑，只也没发问，只跟着放慢了速度。

    魏劭请乔平留步。

    ……

    乔平昨夜喝多了，今早也是刚起身不久，但精神看起来却很好，神采奕奕，笑道：“难得你来，原本无论如何也要多留你些时日的，只是我听女儿说你洛阳事紧，我便也不好再强留了，只能盼着下回你来再多住些时日了。今日无论如何，我是要送你出城的。”

    “君侯你有所不知，她自小被我和她母亲娇养，她母亲不幸早去后，我对她更是视若掌上明珠，于教养处，未免就有失尽职。我恐她嫁后，不能恪尽妇道，更不能结好于夫家之人。我始料未及的是，徐夫人竟如此仁慈厚爱，对她多有照应，更蒙君侯不弃资质愚钝，待她体贴入微，如今因了她的一句话，君侯便放下事情亲自送她归家，凡此种种，令我欣慰之余，更是惭愧，不吐不快，原来当初我之疑虑，全不过是我以己心，度人之腹罢了！”

    说罢，也未多作解释，转马了掉头，夹紧马腹，低低地喝了一声，他胯，下宝马收到主人讯息，被限速了半日，此刻终于能够放开马蹄了，伴着一声欢快嘶鸣，立刻撒蹄，朝前飞驰而去。

    小乔惊讶，也抬起了眼。

    魏劭穿过缓缓开启的城门，沿着月光下空无一人的街道，朝着乔家疾驰而去。

    ……

    一切发生的事，都是如此理所当然。

    晌饭毕，雷炎等人便来了，于乔府外等候。

    房里的人很快都退散了出去，只剩下魏劭和小乔两人面对面了。

    丁夫人和春娘做着针线。大乔小乔两姐妹一边说话，一边陪着鲤儿和腓腓玩。

    魏劭紧紧地抱着她，于她耳畔说道。

    仿佛一个一直背负重担踽踽独行道上的行者，就在今晚，他终于抵达了终点，虽满身尘埃，疲倦不已，但在终点之处，却有了她的等待和陪伴。

    “你……”

    在雷炎和一干随从的诧异目光注视之下，魏劭一人一马，背影很快便消失在了驰道远方的那片浓浓暮色之中。

    “岳父不必挂心，”魏劭忽淡淡地道，“我本非宽容之人。你我今日之所以能立于此叙话，也全是因了蛮蛮之故。”

    雷炎看出乔平应是要和君侯私下叙话，令随行归队，领着远远等候于侧。

    ……

    他心中感到无比的安定和饱足，四肢百骸，里里外外，彻底地放松了下来，立刻便睡了过去。

    小乔心跳加快了，慢慢地站了起来。

    魏劭一愣，道：“岳父这是何意？”

    乔平转过脸，让魏劭引自己面向北。

    乔平将魏劭一直送出了西城门外，又去十数里地。魏劭下马，再三请他归城，乔平方止步，命人将自己扶下马车，微笑道：“我有些话，早想面告于你，奈何从前一直寻不到机会。昨日终于得见，不想今日你便又要上路。趁此机会，可否一叙？”

    ……

    魏劭便停在窗后，默默地望着她，未再靠近。

    “你打仗凶险，在外自己更要保重。”她凝视着他，又轻声地道。

    魏劭顿了一瞬：“你既回了，便安心住下吧，可多住些时日。我若有空，便会来此看你和腓腓。你要回去的话，也等我，我亲自送你回。”

    一直以来，每当他为她做了点什么，哪怕事再小，她也不会忘记向他道谢。

    魏劭回到东郡城门前，天已黑透，城门尉听闻唤门，登上城头，借着火杖的光，认出竟是白天刚被郡守送了出去的魏劭，吃惊不已，忙命人开钥。

    他的脑海里，不由浮现出上午花阴下她那张烂漫的笑靥，略一迟疑，朝她稍稍靠近了些，声音放低：“蛮蛮，我们是夫妻……往后你在我面前，想如何便如何，不必与我见外，更不必事事都要向我言谢……”

    他闭着眼睛，朦朦胧胧，耳畔仿佛听到了她和春娘低声说话的声音，又感觉到她坐在了自己的身畔，用温热湿巾替他擦拭着脸面和掌心。

    丁夫人惊喜不已，忙放下手里的针线，站了起来迎上去道：“快进来！应还没用饭吧？你稍等，伯母这就去给你预备。”说罢急匆匆要出去备饭。

    “蛮蛮，从前是我委屈你了！”

    他觉得自己有些辞拙了，仿佛根本无法表达自己的所想，略微仓促地停了下来，望着她。

    魏劭叫她不必，自己慢慢地寻了过去，转过游廊，隐隐便听到一阵笑声随风传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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