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苟延残喘，不肯去死？”

    她忽然很想知道，前世的那个魏劭，在如愿称帝，携手爱人，并且也终于将他恨之入骨的乔家彻底摧毁了之后，当他偶然想起那个被他冷待了一生，就连死后也不能入魏家陵寝的可怜女人，他的铁石心肠里，究竟会不会有那么一丝的怜悯和愧疚？

    下这种论断，并不仅仅只是出于自己的那个噩梦，或玄之又玄的天命之说，而是到了魏家之后，在魏劭这个男人的身上，她亲眼看到了勃勃的野心、充沛的精力、目空一切的舍我其谁，以及坚韧不拔的步步推进。

    身上太瘦了。瘦的这样坐起来，自己都能感觉到硌疼。

    这样的一个男人，能在乱世的交伐合纵中走到最后，绝不会是因为偶然。

    苏娥皇的目光却渐渐变得冰冷了起来。

    他只做了一件事。封苏女为夫人。

    大乔也问自己。

    所以小乔心中难免也更加的疑虑了。这一世的魏劭之妻不再是大乔。妻既易，那个随着这趟中山之行终于活生生地出现了自己面前的苏女，究竟是否依然还会沿着前世的轨迹，如她所知的那样，最后与他并肩站在一起，成为这秀丽江山的开国帝后？

    她已经病了许久。边上只有一个老媪伺候着她的药饭。

    苏娥皇走到床边，坐了下去，亲手将那盏冰水端了起来，递送到大乔的嘴边，微笑道：“我听说你病的不轻。陛下征雍，你我姐妹一场，也算是缘分，我来看看你。”

    大乔一动不动。

    一个是大乔，十年前他娶的嫡妻。

    自己到了这个地步，还支撑她活下去的，或许就是心底里东郡家中后花园里还散不去的那片月光和月光下目送自己背影离去的那个有着一只绿色眼眸的男子了。

    苏娥皇看了眼她干裂的唇，微微蹙了蹙眉。

    大乔挣扎着慢慢坐了起来。

    “所以，你为什么还是不肯去死？”

    “权衡之后，我听从了父母之言嫁于刘利。这个无能的刘家男人，我委身于他将近十年，他最后非但没有登上帝位，自己反而窝囊死去。我成新寡，入主洛阳的幸逊老儿贪我美色，意欲纳我，我岂肯委身，当时回了中山国，几经周折，我终于再次见到了陛下的面……”

    “原本这些话，我大约一辈子也没机会和人说。”她说道，“可是不知为何，此刻我忽然想和你说说了。”

    他在出兵前，依然没有立大乔为后，也没有像别人猜测的那样，改立他宠了很多年的苏女为后。

    两年前，为了反抗幸逊僭位，部分忠于汉室的臣子迎原琅琊王世子刘琰来到雍都，另立了汉室小朝廷，都城设在雍。

    “婢正忙着给您煎药哩！若无大事，少叫为好。”

    很久以前，那时候她还没出嫁的时候，在家乡东郡，与妹妹小乔一道，以貌美被时人并称“双乔”。

    苏娥皇住在最华丽的延休殿，幸逊和前汉帝后宫里侥幸活了下来的后妃宫女一律安置在东边的增喜观，而大乔就被安置在最偏隅的这处崇德殿。

    最后她站了起来，用冷冷的目光俯视着大乔，再一次缓缓地道。

    他的最后结局，又将会是如何？

    她再次用低弱的声音呼唤那个老媪。老媪终于走了进来，脚步在光砖地面发出刺耳的啪嗒啪嗒之声。

    只要拿下雍这个小朝廷，天下尽归于魏劭之手。

    她凝视大乔：“见面之时，陛下诧异问我，声音为何被毁？我说，我知陛下喜爱我的歌喉，当年出嫁之前，我自己用药毒坏。纵然我不得不另嫁他人，不能为陛下保有身子，但我却能为陛下保有歌喉。陛下当时触动。他却不知，我这喉咙不过是当年生病，误服药物所致……”

    如今她二十五六，原本该是一个女人生命中最能绽放芳信的美好年华，但她却瘦的脱了形。搭在床榻上的那只手，手背只剩了一层能清楚看到内里宛如蛛网般蔓爬的青色血管的皮。只在睁开眼睛的时候，从那双眼睛的眸光里，还能依稀找得出一丝残存的当年美人的痕迹。

    “陛下原本应该再做一件事的。封你为皇后。但他却没有。陛下自然不可能封你为皇后的。可是你只要还活着一天，我就也不可能做成陛下的皇后。”

    做女人做到了这种地步，活着也是一种羞耻。

    如果不出意外，她的丈夫魏劭最后应该还是会称帝的。

    水泼洒一半出来，弄湿了被褥。

    大乔怔怔地望着她。

    有了足够的粮草供应保证，才是日后图谋中原腹地的最大保证。陈氏父子坐拥宝地，最后却为他人做嫁衣裳，也只能怨自己无能了。

    魏劭当时哈哈大笑，谁都能看出他的轻蔑和狂妄。

    大乔自然不知道。没有人告诉她。她也不在乎这些。

    提到“陛下祖母”，她的唇边露出一丝带了几分古怪的厌恶表情，随即消失。

    他在多年前就已经统一了北方，如今中原连同洛阳的大小军阀均被伐尽，剩余少数漏网之鱼，不过苟延残喘不成气候，他并不放在心上。

    这是后宫中皇后之下品级最高的后妃了。

    ……

    ……

    半个月前幸逊所燃的那场大火，烧毁了北宫的大部分宫殿，如今只剩部分残存建筑。魏劭亟于灭小朝廷，并未立刻下令修缮，只命人将从大火中残余下来的几处宫室收拾出来用作暂时居所。

    洛阳皇宫宏伟壮丽，分南北两宫，南宫是皇帝朝贺议政之所，北宫则为皇帝后妃的寝宫。

    老媪倒了一盏已经冰冷的水，送到床前，竟杯盏重重顿在了床沿上。

    从她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起就反复困扰她的那个可以称之为噩梦的将来，随着那个名叫苏娥皇的女人的出现和魏劭统一北方的步伐，正在按照预定的轨迹，一步步地便为现实。

    她的朱唇慢慢地露出一丝微笑，随后又轻轻叹了口气，听起来带了一丝自怜自艾的味道。

    是啊，为何还苟延残喘，不肯去死？

    自己对于前世的所有认知，就在魏劭称帝、大乔自尽、苏女立后，刘琰城破后戛然而止。

    她沉默了片刻，仿佛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