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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文化的特殊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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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深觉到日本的东亚性,盖因政治情状,家族制度,社会习俗,文字技术之传统,儒释之思想交流,在东亚民族间多是大同小异,从这里着眼看去,便自然不但容易理解,也觉得很有意义了。在十七八年前我曾说过,中国在他独特的地位上特别有了解日本的必要与可能,就是这种意思。我向来不信同文同种之说,但是觉得在地理与历史上比较西洋人则我们的确有此便利,这是权利,同时说是义务亦无什么不可。永井荷风在所著《江户艺术论》第一篇《浮世绘之鉴赏》中曾云:

    我反省自己是什么呢?我非威耳哈伦(Ver-

    haeren)似的比利时人而是日本人也,生来就和他们的运命及境遇迥异的东洋人也。恋爱的至情不必说了,凡对于异性之性欲的感觉悉视为最大的罪恶,我辈即奉戴此法制者也。承受‘胜不过啼哭的小孩和地主’的教训的人类也,知道‘说话则唇寒’的国民也。使威耳哈伦感奋的那滴着鲜血的肥羊肉与芳醇的蒲桃酒与强壮的妇女之绘画,都于我有什么用呢?呜呼,我爱浮世绘。苦海十年为亲卖身的游女的绘姿使我泣。凭倚竹窗茫然看着流水的艺妓的姿态使我喜。卖宵夜面的纸灯寂寞地停留着的河边的夜景使我醉。雨夜啼月的杜鹃,阵雨中散落的秋天树叶,落花飘风的钟声,途中日暮的山路的雪,凡是无常无告无望的,使人无端嗟叹此世只是一梦的,这样的一切东西于我都是可亲,于我都是可怀。

    永井氏的意思或者与我的未必全同,但是我读了很感动,我想从文学艺术去感得东洋人的悲哀,虽然或者不是文化研究的正道,但岂非也是很有意味的事么?我在《怀东京》一文中曾说,无论现在中国与日本怎样的立于敌对的地位,如离开一时的关系而论永久的性质,则两者都是生来就和西洋的运命及境遇迥异之东洋人也。我们现时或为经验所限,尚未能通世界之情,如能知东洋者斯可矣。我们向来不自顾其才力之不逮而妄谈日本文化者盖即本此意,并非知己知彼以求制胜,实只是有感于阳明“吾与尔犹彼也”之言,盖求知彼正亦为欲知己计耳。

    这种意见怀抱了很久,可是后来终于觉悟,这是不很可靠的了。如只于异中求同,而不去同中求异,只是主观地而不去客观地考察,要想了解一民族的文化,这恐怕至少是徒劳的事。我们如看日本文化,因为政治情状,家族制度,社会习俗,文字技术之传统,儒释思想之交流等,取其大同者认为其东亚性,这里便有一大谬误,盖上所云云实只是东洋之公产,已为好些民族所共有,在西洋看来自是最可注目的事项,若东亚人特别是日华朝鲜安南[66]缅甸各国相互研究,则最初便应罗列此诸事项束之高阁,再于大同之中求其小异,或至得其大异者,这才算能了解得一分,而其了解也始能比西洋人更进一层,乃为可贵耳。我们前者观察日本文化,往往取其与自己近似者加以鉴赏,不知此特为日本文化中东洋共有之成分,本非其固有精神之所在,今因其与自己近似,易于理解而遂取之,以为已了解得日本文化之要点,此正是极大幻觉,最易自误而误人者也。我在上边说了许多对于日本的观察,其目的便只为的到了现在一笔勾消,说明所走的路全是错的,我所知道的只是日本文化中之东亚性一面,若日本之本来面目可以说是不曾知道,欲了知一国文化,单求之于文学艺术,也是错的,至少总是不充分。对于一国文化之解释总当可以应用于别的各方面,假如这只对于文化上适合,却未能用以说明其他的事情,则此解释亦自不得说是确当。我向来的意见便都不免有这些缺点,因此我觉得大有改正之必要,应当于日本文化中忽略其东洋民族共有之同,而寻求其日本民族所独有之异,特别以中国民族所无或少有者为准。这是什么呢?我不能知道,所以我不能说。但是我也很考虑,我猜想,这或者是宗教罢?十分确定的话我还不能说,我总觉得关于信仰上日华两民族很有些差异,虽然说儒学与佛教在两边同样地流行着。中国人也有他的信仰,如吾乡张老相公之出巡,如北京妙峰山之朝顶,我觉得都能了解,虽然自己是神灭论的人,却很理会得拜菩萨的信士信女们的意思,我们的信仰仿佛总是功利的,没有基督教徒的每饭不忘的感谢,也没有巫师的降神的歌舞,盖中国的民间信仰虽多是低级的而并不热烈或神秘者也。日本便似不然,在他们的崇拜仪式中往往显出神凭(Kamigakari)或如柳田国男氏所云神人和融的状态,这在中国绝少见,也是不容易了解的事。浅近的例如乡村神社的出巡,神舆中放着神体,并不是神像,却是不可思议的代表如石或木,或不可得见不可见的别物,由十六人以上的壮丁抬着走,而忽轻忽重,忽西忽东,或撞毁人家门墙,或停在中途不动,如有自由意志似的,舆夫便只如蟹的一爪,非意识地动着。外行的或怀疑是壮丁们的自由行动,这事便不难说明,其实似并不如此简单。柳田氏在所著《祭祀与世间》第七节中有一段说得好:

    我幸而本来是个村童,有过在祭日等待神舆过来那种旧时感情的经验。有时便听人说,今年不知怎的,御神舆是特别发野呀。这时候便会有这种情形,仪仗早已到了十字路口了,可是神舆老是不见,等到看见了也并不一直就来,总是左倾右侧,抬着的壮丁的光腿忽而变成Y字,又忽而变成X字,又忽而变成W字,还有所谓举起的,常常尽两手的高度将神舆高高的举上去。

    这类事情在中国神像出巡的时候是绝没有的,至少以我个人浅近的见闻来说总是如此,如容我们掉书袋,或者希腊古代所谓酒神祭时的仪式里有相似处亦未可知,不过那祭典在希腊也是末世从外边移入的,日本的情形又与此不同。日本的上层思想界容纳有中国的儒家与印度的佛教,近来又加上西洋的科学,然其民族的根本信仰还是本来的神道,这一直支配着全体国民的思想感情,上层思想界也包含在内。知识阶级自然不见有神舆夫的那神凭状态了,但是平常文字中有些词句,如神国,惟神之道(KaminagaranoMichi)等,我们见惯了,觉得似乎寻常,其实他的真意义如日本人所了解者我们终不能懂得,这事我想须是诉诸感情,若论理的解释怕无是处,至少也总是无用。要了解日本,我想须要去理解日本人的感情,而其方法应当是从宗教信仰入门。可惜我自己知道是少信的,知道宗教之重要性而自己是不会懂得的,因此虽然认识了门,却无进去的希望。我常想,有时也对日本友人说,为的帮助中国人了解日本,应当编印好些小书,讲日本神社的祭祀与出巡,各处的庙会即缘日情形,乡村里与中国不同的各种宗教行事与传说,文字图画要配列得好,这也是有意义的事。我们涉猎东洋艺文,常觉得与禅有关系,想去设法懂得一点,以为参考,其实这本不是思想,禅只是行,不是论理地理会得的东西,我们读禅学史,读语录,结果都落理障,与禅相隔很远,而且平常文学艺术上所表现的我想大抵也只是老庄思想的一路,若是禅未必能表得出,即能表出亦不能懂得,如语录是也。这样说来,图说亦是无用,盖欲了解一民族的宗教感情,眼学与耳食同样地不可靠,殆非有经历与体验不可也。我很抱歉自己所说的话多是否定的,但是我略叙我对于日本的感想,又完全把它否定了,却也剩下一句肯定的话。即是说了解日本须自宗教入手。这句话虽是很简短,但是极诚实,极重要的。孔子曾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我虽不敢自附于儒家之林,但于此则不敢不勉也。廿九年十二月十七日。

    附记

    去年适值日本纪元二千六百年纪念,国际文化振兴会计划发刊纪念论文集,除分区征文外,又约人给写文章。该会北京代理人找到我的时候是在三月里,期限年底交稿,我因为在眼前还有十个月工夫,而钱稻孙先生也应允写稿,我若是写不出有钱先生一篇也就可以应付过去,所以贸然答应了。不料时光全靠不住,忽而已是十二月,钱先生往东京参加纪念典礼,论文不曾写得,我这才着了忙,但是没有法子,只好如老秀才应岁考,硬了头皮做去,考列四等原是觉悟了的。幸而我与国际文化振兴会约定的时候预先有一着埋伏,即以不受任何报酬为条件,这意思就是说,文章写得不好也就莫怪,我的确还声明,文如不适用可以丢到字纸篓里去。乃承振兴会不弃收下,且交给某杂志将译文发表在本年十二月号上。本来我的条件里也有一条,便是付译时须把译文原稿给我看一遍。这回却并没有照办,大约不是振兴会而是杂志社所译的吧。但因此不幸有些误译,最重要的是末一节里,我说在知识阶级中自然不见有神凭状态,而译文却是说有,以否定为肯定,这错得多么滑稽而奇怪。现在我就将原文发表一下,所说的话对不对都以此为准,庶不至以讹传讹也。三十年十二月十五日再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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