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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对华行动的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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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反动一同爆发,这在脱离国际联盟时松冈洋右[49]的拂袖子,与主张焦土外交时内田康哉[50]的后步里可以看出来,————说也奇怪,此二人的行动看去却仿佛都是美国电影式,全不像我们想像中的东方豪杰。国内有甘心给军人做听差的右倾政客文人新闻家不张旗鼓,结果提到了日本宪法学的功劳者美浓部达吉,拿这老头儿来祭旗,也做个杀鸡惧猴的勾当,可见他们是将大有作为,要努力来建立起“昭和维新”。果然五一五后还有二二六[51],轰轰烈烈地闹了起来,事虽未成,右派势力之不可侮总是很明白的。明治维新的主要特色是尊王倒幕,借用西洋文化,右派当然是极端国粹主义,那么他们对于上述特色至少也总要修改吧,即使未便推倒。尊王是无疑的,我想如真是国粹主义则幕府制度似乎也未可厚非,西洋文化是不行的,但船坚炮利的一部份或当除外吧。这是我所拟议的日本右派所应取的态度,觉得如此才合情理,虽然以我个人的意见来说决无佐幕的理由,兹不过借助代谋,应有尽有的说而已。德川系是完了,侯爷只可去弄外交政治,不能再作将军,不过根据数百年历史上的经过,数十年教育言论的灌输,加以目下强有力的指导与运动,或者日本人民觉得在皇室之下设一军人内阁或曰幕府,只是非世袭而为亲任,似未始不较代议政治为更是国粹的吧。我近来常在等候这种主张的发生,这也别无作用,只觉得这样才讲得通,可惜不幸而吾言不中,至今竟没有人主张复兴幕府,明说要军人专政,大家都只嚷嚷说“法羞”,这令我听了始而固然失望,继而也不禁微笑。夫法羞者何也?意大利语fascio日本用作法西斯党或其主义解,非日本语也。日本右派欲作右倾的反动,却仍不得不借用欧语,吾于是深感到西洋文化迫压之深,殆不下于汉文化,其发生反抗的反动者宜也,惟其主动的国粹主义尚戴着西洋货的鬼面,此则颇可笑耳。据蔼理斯说,法西斯的发生须有三条件,即其一,国家昔曾有光荣而今已衰落,其二,人民有复兴的热意,其三,有人能担当此事业也。故德意土诸国合于此条件,英法则否,故蔼理斯以为此运动不能有为。日本情形正与英法同而德意土诸国异,国粹派有志右倾,无妨坦率直陈,苟所深信即主张幕府亦何不可,不必拾西人之唾余,以为护符,徒见其无气力无诚意也。譬如雅片公卖虽非盛事,但假如有充足的理由,真是利多害少,便不妨卖,直称曰雅片,土药云云已嫌多事,若讳之曰西北货,美之曰国货,不说别的,抑何其不大方乎。既非和尚喝酒,亦非穷汉偷鸡,不必隐语云般若汤,或曰踢球也。《系辞》云,失其守者其词屈。凡如上文所云皆不能免焉。

    我用了日本反汉文化的反动来说明近来许多离奇的对华行动,自己知道不见得怎么靠得住,但是除此以外更没有方法可以说明,只好姑且以此敷衍。友人来谈,把大意告诉他,他不很以为然,说日本的这些手段并不专是对中国人用的,在本国也是如此,不过程度稍有不同罢了。举出例来有三月初北平日文报《新支那》上所载有称支那一读者的投书,有云:

    贵报说中国人不大尊重人命的事情,甚是痛快。但是日本记者诸君这样说,我想不妥当吧。为什么呢?因为日本似乎也并不是怎么尊重人命的地方。在那大地震的时候,造出朝鲜人的谣言,把他们杀了许多,又因了官宪的命令,不但是大杉荣夫妇连无罪的小孩儿也都虐杀了,这些事不说也罢。因为这些相隔了十四五年,青年们大抵都已不记得了吧。那么现在且来谈那满洲事变之后的,犬养木堂翁的暗杀事件。不,那并不是暗杀,非说明杀不可也未可知。明暗虽有区别,断人家的生命总是一样吧。现役军官杀了现任的内阁总理,还有成千成万的人民出来请愿减刑,减了刑的陆海军士官们又都恬不知耻地活着,真是奇事。我不知道武士道是什么东西,但从戏文和说书上也听到过一点儿,在那有名的五一五事件里什么地方还留存着少许武士道似的东西呢,我想来想去总是不懂。断了人家的性命,自己的生命是可惜的。这或不是残忍亦说不定,但难免是卑怯。(据上海《立报》译文。)

    在我的《管窥之一》也曾说及云:

    “其次还有民间主谋的一团人,首领井上日召据说是和尚,初审判了死刑,再审却减了等,据报上说是旁听的那些亲戚家属听了减刑的判决都喜欢得合掌下泪。我看了这记事却觉得满身不愉快,阿弥陀佛,日本的武士道真扫地以尽了。主谋杀人的好汉却怎地偷生恶死,何况又是出家人,何其看不透耶。”

    照这样看来,日本人对于自家人的行动也差不多,亦何尝明净直耶。其原因何在,鄙人不敏无从解说,只能正直地自白云不懂耳。我平常这样想,日本民族与中国有一点很相异,即是宗教信仰,如关于此事我们不能够懂得若干,那么这里便是一个隔阂没有法子通得过。中国人也有他的信仰,如吾乡张老相公之出巡,如北平妙峰山之朝顶,我觉得都能了解,虽然自己是神灭论者,却理会得拜菩萨的信士信女们的意思。我们的信仰仿佛总是功利的,没有基督教的每饭不忘的感谢,也没有巫教的降神的歌舞,盖中国的民间信仰虽多是低级而不热烈者也。日本便似不然,在他们的崇拜仪式中往往显出神凭或如柳田国男氏所云“神人和融”的状态,这在中国绝少见,也是不容易了解的事。浅近的例如乡村神社的出会,神舆中放着神体,并不是神像,却是不可思议的代表物如石,或木,或不可得见不可见的别物,由十六人以上的壮丁抬着走,而忽轻忽重,忽西忽东,或撞毁人家的门墙,或停在中途不动,如有自由意志似的,舆夫便只如蟹一爪,非意识地动着。柳田氏所著《祭礼与世间》第七中有一段说得很好:

    我幸而本来是个村童,有过在祭日等待神舆过来那种旧时情感的经验。有时候便听人说,今年不知怎的御神舆特别地发野呀。这时候便会有这种情形,仪仗已经到了十字路口了,可是神舆老是不见,等到看得见了也并不一定就来,总是左倾右侧,抬着的壮丁的光腿忽而变成了Y字,忽而变成X字,又忽而变成W字,还有所谓举的,常常尽两手的高度将神舆高高的举上去。

    这类事情在中国神像出巡的时候是绝没有的,至少以我个人浅陋的见闻来说总是如此。如容我们掉书袋,或者希腊古代所谓酒神祭时的仪式颇有相似亦未可知,不过那祭典在希腊也是末世从外边输入的,而且在爱好希腊文化的人看去也未必感到亲近,虽然这在民间信仰的研究上极是重要。日本的上层思想界容纳有中国的儒家与印度的佛教,近来又加上西洋的哲学科学,然其民族的根本信仰还是似从南洋来的神道教[52],他一直支配着国民的思想感情,少数的贤哲有时能够脱离了,或把他醇化些,可是不能动得他分毫,到得有事时主动的仍是那些神凭的英雄,演出来的便是那一套把戏。我想假如我能够懂抬神舆的壮丁的心理,那么我也能够了解日本的对华行动的意思了吧。可惜我不能,我自己没有什么宗教情绪,对于这些事情简直张不开口来,别说想去啃一下了。而不懂得日本神道教信徒的精神状态便决不能明白日本的许多事情,结果我不得不绝望,声明我不能懂,上边所说的也都是废话,只余这不懂的一句声明,这一句话却是很有价值的,或者在我的《管窥》四篇这是最有价值的话亦未可知。日本常以书画美术等中国系统的文化给西洋人去看,又以机器兵械等西洋系统的文化给中国人来看,其所特有的神道教精神却并不提出来,人家并不大注意,其实这是大可表彰的,日本如要为右倾运动找一个灵魂,这就是的,亦无妨称之曰国粹。我们平日喜谈日本文化,虽然懂得少数贤哲的精神所寄,但于了解整个国民上我可以说没有多大用处,而且这种文化所表示者往往与事实现状背驰,我们即力加辨明,在常人看去难免以为终是诳语耳。日本文化可谈,而日本国民性终于是谜似的不可懂,则许多切实的问题便无可谈,文化亦只清谈而已。我既声明不懂,就此结束管窥,正是十分适宜也。

    廿六年六月十六日于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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