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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士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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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分在社会上却很有势力,少数人的思想虽是合理,而多数人却也就是实力。所以我们对于文化似乎不能够单以文人学者为对象,更得放大范围来看才是。前日读谷崎润一郎的新著小说《武州公秘话》,卷二记桐生辉胜十三岁时在牡鹿城为质,药师寺军围城,辉胜夜登小楼观女人们装饰所斩获的首级事,我觉得很有意思。老女最初说明道:

    近来几乎每天晚上都从自己的队伙中叫去五六个人,把斩获的敌人的首级拿来与首级簿对勘,换挂首级牌,洗濯血迹,去办这些差使。首级这东西,若是无名的小兵的那或者难说,否则凡是像点样子的勇士的头,那就都是这样的好好地弄干净了,再去供大将的查检。所以都要弄得不难看,头发乱了的给他重新梳好头,染牙齿的重新给染过,偶然也有首级要给他薄薄地搽点粉。总之竭力地要使那人保存原来的风貌与血气,与活着的时候仿佛。这件事叫做装饰首级,是女人所做的工作。

    随后纪述这工作的情形云:

    人数正是五个。这里边的三个女人都有一个首级放在前面,其余的两个女人当作助手。第一个女人舀起半勺热水来倒在木盆里,叫助手帮着洗那首级。洗了之后把这个放在首级板上,递给第二个人。这个女人接了过来,给他梳发挽髻。第三个女人就在首级上挂上牌子。工作是这样的顺着次序做下去。最后,这些首级都放在三个女人后面的长的大木板上,排列作一行。

    关于梳头又详细地描写道:

    从左端的女人手里递过干干净净地揩去了血迹的一个首级来时,这女人接受了,先用剪刀剪断了髻上的头绳,随后爱抚似地给他细心地梳发,有的给搽点香油,有时给剃顶搭,(案日本维新前男子皆蓄发结髻,唯脑门上剃去一部分如掌大。)有时从经机

    上取过香炉来,拿头发在烟上薰一回,于是右手拿起新的头绳,将一头咬在嘴里,用左手将头发束起,正如梳头婆所做一样,把髻结了起来。

    又云:

    那些女人们要不失对于死者的尊敬之意,无论什么时候决不粗暴地动作。她们总是尽可能的郑重地、谨慎地、和婉地做着。

    谷崎的意思是在写武州公的性的他虐狂,这里只是说他那变态的起源,但是我看了却是觉得另外有意思,因为我所注意的是装饰首级中的文化。我们平常知道日本话里有“首实检”(KubiJikken)一字,意义是说检查首级,夏天挑买香瓜西瓜,常说是检查首级似的。这是战国时代的一种习惯,至今留在言语里,是很普通的话,而装饰首级则即是其前一段,不过这名称在现今已是生疏了。今年同学生们读松尾芭蕉[31]的纪行文《奥之细道》,有记在小松的太田神社观斋藤实盛遗物盔与锦袍一节,在这里也联想起来。实盛于寿永二年(一一八三,宋孝宗淳熙十年)随平维盛往征木曾义仲,筱原之战为手冢光盛所杀,时年七十三,恐以年老为人所轻,故以墨染须发,首级无人能识,令口兼光视之,始知其为实盛,以水洗白发尽出,见者皆感泣,义仲具祈愿状命兼光送遗物纳于太田神社。芭蕉咏之曰:

    Muzanyana,KabutonoshitanoKirigirisu!(大意云,伤哉,盔底下的蟋蟀呀!原系十七音的小诗,意多于字,不易翻译。)十四世纪的谣曲[32]中有《实盛》一篇,亦以此为材料,下半本中一段云:

    且说筱原的争战既了,源氏的手冢太郎光盛,到木曾公的尊前说道,光盛与奇异的贼徒对打,取了首级来。说是大将,又没有随从的兵卒,说是武士,却穿着锦战袍。叫他报名来,也终没有报名,听他说话乃是坂东口气。木曾公听了,阿呀那可不是长井的斋藤别当实盛么?若是如此,须发都该皓白了,如今却是黑的,好不奇怪。口次郎想当认识,叫他到来。口走到一眼看去,唉唉伤哉,那真是斋藤别当也。实盛常说,年过六十出阵打仗,与公子小将争先竞胜,既失体统,而且被称老将,受人家的轻侮,更是懊恼,所以该当墨染须发,少年似的死于战场。平常这样地说,却真是染了。且让我洗了来看。说了拿起首级,离开尊前,来到池边,柳丝低垂,碧波照影,正是

    气霁风梳新柳发冰消浪洗旧苔须

    洗了一看,黑色流落,变成原来的白发。凡是爱惜名声的执弓之士都应当如是,唉唉真是有情味的人呀,大众见了都感叹流泪。

    以上杂抄数节,均足以看出所谓“武士之情”。这即是国民文化之一部分表现,我们平常太偏重文的一面,往往把这边没却了,未免所见偏而不全。我近来有一种私见,觉得人类文化中可以分作两部,其一勉强称曰物的文化,其二也同样勉强地称曰人的文化。凡根据生物的本能,利用器械使技能发展,便于争存者,即物的文化,如枪炮及远等于爪牙之特别锐长,听远望远等于耳鼻的特别聪敏,于生存上有利,而其效止在损人利己,故在文化上也只能说是低级的,与动物相比亦但有量的差异而非质的不同也。虽然并不违反自然,却加以修改或节制,其行为顾虑及别人,至少要利己而不损人,又或人己俱利,以至损己利人,若此者为高级的,人的文化。今春在《耆老行乞》文中我曾这样说:

    “一切生物的求食法不外杀,抢,偷三者,到了两条腿的人才能够拿出东西来给别的吃,所以乞食在人类社会上实在是指出一种空前的荣誉。”假如在非洲地方我们遇见一个白人全副文明装束拿了快枪去打猎杀生,又有一个裸体黑人在路旁拿了他的煨蛴螬留过路的人共食,我们不能不承认这里文明与野蛮正换了地位,古人所常常喜说的人禽之辨实在要这样去看才对。上面所引的各节因此可以看出意义,虽然也有人可以说,装饰好了死人头去请大帅赏鉴,正是封建时代残忍的恶风,或者如来则(Frazer)氏所说的由于怕那死人的缘故,所以有饰终典礼吧,但是我总不是这样想。无论对于牝鹿城或筱原的被害者,要不失对于死者的尊敬之意,这是一种人情之美,为动物的本能上所没有的。固然有些残忍的恶风与怕鬼的迷信也只是人类所有,在动物里不能发见,但那是动物以下的变态,不能与这相提并论。我常想人类道德中仁恕的位置远在忠孝之上,所以在日本的武士道中我也很看重这“武士之情”,觉得这里边含有大慈悲种子,能够开出顶好的花来,若主从之义实在关系的范围很小,这个有如周末侠士的知己感,可以给别人保得家国,那个则是菩萨行愿,看似微小,扩充起来却可保天下度世人也。这回所谈有点违反我平常习惯似地稍倾于理想亦未可知,但在我总是想竭力诚实地说,不愿意写看似漂亮而自己也并不相信的话。总之我只想略谈日本武士生活里的人情,特别举了那阴惨可怕的检查首级来做个例,看看在互相残杀的当中还有一点人情的发露,这恐怕就是非常阴暗的人生路上的惟一光明小点吧。此刻现在还有真君那样的人留意日本近代文明,真是很难得很可喜的。同时我还想请真君于文艺美术之外再跨出一步去向别的各方面找寻文化,以为印证,则所得一定更大,而文化上的日本也一定更为可爱了。

    但是,要了解一国文化,这件事固然很艰难,而且,实在又是很寂寞的。平常只注意于往昔的文化,不禁神驰,但在现实上往往不但不相同,或者还简直相反,这时候很要使人感到矛盾失望。其实这是不足怪的。古今时异,一也,多寡数异,又其二也。天下可贵的事物本不是常有的,山阴道士不能写黄庭,曲阜童生也不见得能讲《论语》,研究文化的人想遍地看去都是文化,此不可得之事也。日本文化亦是如此,故非耐寂寞者不能着手研究,如或太热心,必欲使心中文化与目前事实合一,则结果非矛盾失望而中止不可。不佞尝为学生讲日本文学与其背景,常苦于此种疑问之不能解答,终亦只能承认有好些高级的文化是过去的少数的,对于现今的多数是没有什么势力,此种结论虽颇暗淡少生气,却是从自己的经验得来,故确是诚实无假者也。

    (廿四年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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