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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世一系与武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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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正是明治维新的反动,将来如由武人组织法西斯政府,实际即是幕府复兴,不过旧幕府的态度是直爽的,他的僭上专擅大众皆知,做事好歹不与天皇相干,这是我所说的较好处了。别国的政治我们不好妄说,实在我也不懂,但这却是实情,历来天皇虽无实权,人民对于天皇的感情则很深厚。在明治四十年顷,大正天皇还是皇太子的时候,我曾在东京见过一次,那时我在本乡的大学前闲走,警官忽然叫行人都在路旁站住,又叫去帽,一煞时皇太子和太子妃坐了一辆马车过来,举着手对众人还礼,我见了很佩服,觉得真有一家和平之象。日前听日本友人说,现今警跸森严,情形有点不同了。为什么这样剥夺了人民的信与爱的呢?这在中国不足为奇,但在日本虽然我们是外国人却不能不很为之可惜也。

    日本人是单纯质直的国民,有他的好性质,但是也有缺点,狭隘,暴躁。在现今的世界上欺侮别人似乎不算是什么坏事,可以不说,单说他对自己也往往如此,爱之适以害之。日本人的爱国平常似只限于对外打仗,此外国家的名誉仿佛不甚爱惜。去年秋天我往东京,在一个集会上遇见好些日本的军人和实业家,有一位中将同我谈起许多留日学生回去都排日,这是什么缘故,他以为一定是在日本受了欺侮的结果。我说这未必然,以我自己的经验来说不曾受过什么欺侮,我想这还是因为留学生看过在本国的日本人再看见在中国的日本侨民的行为的缘故吧,中国老百姓见了他们以为日本人本来是这样的,无可奈何也就算了,留学生知道在本国的并不如此而来中国的特别无理,其抱反感正是当然的了。那位中将听了十分诧异,说这样情形倒不知道,只可惜我无暇为他具体地说明,让他更知道得切实一点。恰巧今天(五月三日)北平《晨报》的社论讲及战区内纵容日鲜浪人欺凌华人的事,又引《密勒评论报》调查战区一带贩毒情形,云唐山有吗啡馆一百六十处,滦县一百零四处,古冶二十处,林西四处,昌黎九十四处,秦皇岛三十三处,北戴河七处,山海关五十处,丰润二十三处,遵化九处,余可类推。北平这地方虽在战区之外我想也可以加上,这里我不曾调查出数目,但据我从在北平的好些日本的熟人直接间接听来,颇知道一点情形,其实这已并非秘密,中日的警官以及北平市民大抵都知道了的。有一位日本友人说,他的店里常有人去说要买,答说没有,不肯相信,无论怎么说他总不肯走,盖他以为凡是日本人的店无不卖那个的也。这位友人的窘况与不愉快我很能谅解,他就做了那些不肖的同胞的牺牲,受了侮辱叫他有口也不能分辩。但是领事馆为什么不取缔的呢?说毒化政策这倒未必然,大约只是容许侨民多赚一点钱吧。本来为富不仁,何况国际,如英国那样商业的国家倘若决心以卖雅片为业,便不惜与别国开战以达目的,这倒也言之成理,日本并不做这生意,何苦来呢!商人赚上十万八万,并不怎么了不得,却让北平(或他处)的人民认为日本人都是卖白面吗啡的,这于国家名誉有何好看,岂不是贪小失大么?日本平常动不动就说中国人排日侮日,其实如上边所说使一地方人民都相信日本人专售吗啡岂不更是侮日之尤,而其原因还不是在日本官民之不能自己爱惜国家的名誉的缘故么?这又是甚可惋惜之一事也。

    由君臣主从之义发生的武士道原是日本有名的东西,在古来历史文艺上的确不少可泣可歌的故事,但是在现今却也已不行了。民国以前我居留东京的时候,遇见报上发表市内杀死多人的案件,便有老剑客发牢骚说人心不古,剑术太疏了,杀人要这样的乱劈,真不成样子,而且杀女人小孩以及睡着的人,这都是极违反道义的行为。老年人的叹息多是背时的,可是这段话我觉得很有意思,至今还记得,虽然年月人名已经说不清楚了。昭和七年(一九三二)五月十五日海陆军青年将校杀内阁总理犬养毅,所谓五一五事件发生后,武士道似乎更成了问题:究竟这东西在日本还有么?我们回想元禄十五年赤穗义士四十七人为其主报仇[21],全依了国法切腹而死。明治元年土佐兵士杀伤法国水兵,二十人受切腹处分。这些悉是旧式武士的典型,他们犯禁,便负责伏法,即或法偶宽亦负责自杀,依了他们的“道”,也就是斯巴达武士的“规矩”。后面这回现役军人杀了首相结果都从宽办理,无一死罪,亦不闻有如古武士负责自杀者,老剑客如尚在不知当更如何浩叹也。仔细想起来,这也不是现在才如此,大正十二年(一九二三)大地震时甘粕宪兵少尉杀害大杉荣夫妇及小儿,终得放免,已有前例。其次还有民间主谋的一团人,首领井上日召据说是和尚,初审判了死刑,再审却减了等,据报上说旁听的那些亲戚家属听了减刑的判决都喜欢得合掌下泪。我看了这纪事却只觉得满身不愉快,阿弥陀佛,日本的武士道真扫地以尽了。主谋杀人的好汉却怎地偷生恶死,何况又是出家人,何其看不透耶。照例说,那甘粕宪兵少尉,五一五的海陆军人,井上和尚,都应该自杀,即使法律宽纵了他们,这才合于武士道。然而他们都不这样做,社会上又似乎特别奖励庇护着他们,因此可知一般社会亦久不尊重武士道矣。户川秋骨在文集《都会情景》中有一小文谈到这事件,原文云:

    “大臣暗杀固然也是紊乱军规,第一是卑怯的行为。这或是由于说什么现代之报仇那种头脑胡涂的时代错误而起亦未可知,然这种卑怯行为在今日却专归那所谓爱国之士去实行。他们自己或者没有自觉到也说不定,这样的事情乃真是士风之颓废也。在这一点上看来,现在顶堕落的东西并非在咖啡馆进出的游客,也不是左倾的学生,乃是这种胡涂思想的人们耳。

    “我尝说今日如有侠客这东西,那也总是助强挫弱的这类人吧,于今知道这句话也可适用于某某了。”某某二字原系两个叉子,无从代为补足,看语气或者是军人二字的避讳吧。————说到犬养木堂,并不是因为他与中国民党有旧,我也和他的令媳犬养健氏见过,所以恭维他,公平地说倒是他老人家那种坚决的态度很有武士道的精神,只可惜不幸死了,对于中日两国都是很大的不幸,看他出来任这艰巨是原有觉悟的,所以那死也是他的本怀,后人亦不必代为扼腕嗟叹的吧。

    我从旧历新年就想到写这篇小文,可是一直没有工夫写,一方面又觉得不大好写,这就是说不知怎么写好。我不喜做时式文章,意思又总是那么中庸,所以生怕写出来时不大合式,抗日时或者觉得未免亲日,不抗日时又似乎有点不够客气了。但是这没有办法,只能这样子,写了要去还拖欠已久的文债,来不及再加增减。在末了我只想说明一句,我写这篇文章只是以至长节的著作,都是最初在那里发现,看出兴会来的。其中文泉子[22]最为特别,他不像别人逐渐地变成小说家,却始终只以写生文为范围,他的《写生文集》与《帆立贝》等,从前也曾搜得,回国时不知怎样的遗失了,如今所有的就只是这一小册追忆儿童生活的《如梦记》而已。庚戌年秋日从本乡移居麻布赤羽桥左近,与芝区邻接,芝公园增上寺为往来经由之路,买杂物则往三田,庆应义塾所在地也,《如梦记》即在三田所购得,而此书店又特卑陋,似只以小学儿童为主顾者,于其小书架上乃不意得见此册,殊出意外,以此至今不忘,店头情形犹恍忽如见。三田虽是大街,惟多是晚间去散步,印象总是暗淡萧寂,与本乡不同,辛亥初冬回故乡,作小文纪旧游,只写一则而罢,题诗其后有云,寂寂三田道,衰柳何苍黄,盖慨乎其言之。今亦已是旧梦矣,读文泉子之记,更有云烟之感,文章之不可恃而可恃,殆如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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