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上午,史兆昌和大哥胡根宝走在路上。还有一位读者诸君不认识的先生,不到四十岁,一个光头,没戴帽子。鼻尖像鹦鹉嘴似的勾着,上唇遮住了下唇,下巴削得几乎没有:像有谁从他额上直往下抹了一把,脸上的东西就都朝下发展着。眼泡皮突出脸部三四分长,仿佛给眼睛搭了个凉篷。个子比胡根宝高,脸也比胡根宝大,难怪胡根宝叫他做大师兄。
史兆昌一见到大哥就跟他谈着收服厨子的故事,可是大哥感不到什么兴味,只拉他到外面去溜达,一面给他介绍那位大师兄:
“这位是大师兄半尘子。”
大师兄就跟史兆昌攀谈起来,一口长沙话,可是有时候一两个字咬成“下江”腔。
“大师兄到上海有……?”
“才来的,”大师兄抬起脑袋瞧那些店家的招牌。“我是从汉口坐盐船来的。”
“盐船?”那个惊异起来。
“是啰,盐船————东盐西盐的‘盐’。”
史兆昌还是不懂。
大哥代替他解释:
“洋船呀。”
“唔。”
“盐船就是奸轮,在盐子奸里走的。”
胡根宝告诉他二弟,盐子好就是扬子江。接着用左手在二弟膀子上拍了一下:
“大师兄来上海是师傅叫他来的:师傅叫他先动身。”
“太极真人就得来么?”史兆昌一震。
“唔,立刻就来,”大师兄使劲地瞧着一家点心店的楼上。“师傅或者已经来了都讲不定,只要你……只要你……你要是有缘,天叫你……大会……有缘就会看见太极真人的。”
史兆昌心狂跳,可是拼命镇静着。他眼睛瞧着地:当心着自己的步子,还注意着自己的胸部不叫突出。他等着大师兄往下说,可是没等着。
太阳从东南角儿上往天中央爬。高高低低的店家影子斜在街对面,像倒了一半的墙————那么不整齐。电车翘着一根辫似的东西从影子上划过。
三个四个××兵在人行路上来来去去,左右摆着肩膀,仿佛鞋子重得叫他们走不动。
史兆昌两边嘴角往下一弯:
“晕头!这些个兵油子有什么用,随便点一点穴道就全都送命。……用外功打也能对付什么十个八个的。”
赶上他前面去的一个××兵侧过脑袋来瞧了一下,史兆昌的脸就一阵热。
“他们不懂中国话吧,”肚子里问着。
放心:那鬼子可没理会。
呕,人可不怕,只要小半个修了道的剑仙……
他就跟大师兄和大哥谈起这些事来,他认为义勇军没什么用。许多那些救国方法也是多事的。还是他平常说惯了的那些话。
“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咱们的……可是……可是……大师兄干么不去……干么不……”
那个吃了一惊的样子,把瞧来瞧去的眼睛盯到了史兆昌脸上。
史兆昌感觉到这空气严肃起来,搁在嘴边上的话竟吞吞吐吐地不容易说出。他是想问大师兄:太极真人和大师兄有那么好本领,干么不去杀鬼子。他把这意思在舌子上滚了老半天,别人才懂得他的意思。
大师兄回头瞧了胡根宝一眼,嘴张一张可没发出声音。
忽然大师兄和史兆昌两个肩膀中间插进一条臂膀来,接着挤进来一个身子:是胡根宝的。他来解释这件事:
“大事小事都是天意:师傅说天已经派定了人去打鬼子,用不着师傅自己来动手。”
史兆昌几乎跳起来。他猛地转身向胡根宝,声音打颤:
“天意叫谁立这个功,叫谁?”
“不晓得,”那个轻轻地说。“要问师傅才晓得。”
大师兄轻松地念着电线杆上的标语:
“援,助,义,勇,军,不,要,把,×,×,人,做,工,大,家,打,倒,×,×,帝,国,主……咦,下面莫有了。这何解————‘××帝国主’?”
“当然不是念书人写的,”史兆昌把眉毛微微皱一下。“他们知道什么:书也没念过,救国?呵,救国那么容易!”
大师兄可又念着别的:
“南,京,酒,家。……我斗子饿了。……”
“你肚子就饿了?”胡根宝有点不高兴似的。
“早上只吃了六个盐肉包子,从我那里走到史二弟那里,走了那们多路,斗子早就饿得……”
史兆昌才记起得问问大师兄住在什么地方。
“虬奸路,”那个答,“一个朋友屋里。就在新雅旁边没好远:新雅你晓不晓得,新雅,就在虬奸路口。”
“打这儿到大师兄那儿远不远?”
“近得很,不远。”————胡根宝没命地在他腰上推一下,他就又:“哦,远得很。”
他们三个不能并排着走:人行路上那些男男女女老要冲散他们,大哥胡根宝又落到了后面。他担心地瞧着大师兄,想把别人挤到后面让自己跟史兆昌并肩去,可是没办到。
史兆昌要和大师兄说话,大师兄可给一张大标语吸引住了:
“什么:‘热水瓶救国’?”
那两个也吓了一跳:赶紧顺着大师兄的眼睛瞧到那张粉红色字的标语。
唔,下面还有些黑字,并且加了新式标点:
惟有热水瓶可心救国!??!!!
东北苦寒。故抗×义勇军作战时。常携带月光牌热水瓶一具。因月光牌热水瓶价廉物美。能保暖七十二小时。爱国志士。无不乐用之。故曰。……
惟有热水瓶可以救国!??!!!
切勿失此爱国机会!??
“救国的方法倒很多哩,”胡根宝自言自语地说,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史兆昌嘟哝着:
“热水瓶有什么用:有道行的压根儿就不用喝水。”
没谁答腔。大师兄舐舐嘴唇,小声儿念着一个玻璃柜上一张张的纸:画着些蛇和鸡,还有一只狗不像狗的东西,写着————“龙凤大会”,“三蛇大会”,“歌舞救国大会”,“果狸大会”。未了一张是:
拿出良心来
“这是什么意思?”
胡根宝从头一张念到未了一张,就告诉大师兄和二弟:这是开会用的,开会总得有良心,所以……
“这是馆子呀,”大师兄大声地打断了他。“应该写:‘拿出肚子来’”————他用力把那个“肚”字调成了下江腔。
史兆昌掏出烟卷请他们抽。胡根宝吐第一口烟的时候,就把一个新发现也吐了出来:
“哦,这是————怕买主不出钱,所以要他们‘拿出良心来’。”
“买东西不出钱?”他二弟眼睛一瞪,“这可得打个抱不平!”
手赶紧抓着拳,回头瞧了一眼。腿子可还在走着,不过膝踝子稍为屈一点:预备随时可以摆马步。
“不出钱买东西!————这成什么世界,哼!没钱就别买呀。我们在家乡,那年有好些老百姓上我们家里来,也是不出钱买东西————买米。那简直就是抢:那可不客气,一家伙就……”
突然大哥使劲打史兆昌一下:
“师傅来了!”
史兆昌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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