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那笔产业来。
瞧瞧罢,连自己家里人都用这种心眼儿!
“呃,这年头儿好人可真太少!”
可不是么,瞧见的听见的都是些个歹人害好人的事。那些个大帅们拼命逼钱粮。洋鬼子动不动杀几个中国老百姓玩玩。有钱人贩洋米来使中国米卖不出价钱。佃户愈来愈不听话,简直跨到了东家脑袋上。这些个受得了么,妈的?近几年来家乡还闹着土匪,还有××鬼子!
他史兆昌可得做个好汉:自个儿受的,别人受的,他都得出口恶气。自个儿吃了亏,也想到了别人吃的亏。
“是呀,得做个好汉。”
爸爸从前的话是挺对的:
“你的八字是个大将的八字。你要学好,懂吧,要学好。不要做个平常人。”
谁也说他的八字里注定了他得做一番惊人的事业。
“来,”爸爸常是这么拖他到自己跟前去,“告诉我:你将来做个什么人?”
“做关公。做岳飞。”
“好小子!”拍拍他。“将来爸爸也有面子。”
他看过岳传。接着他看了七侠五义,七剑十三侠,他就开始练起武来。这还是小时候的事。可是他一直没变:还是想着自己的将来,还是拜师傅学着拳。
可是现在他爸爸把希望寄到兆武身上,不相信大儿子了。
“哼,我总得顶天立地的……我总得……这是命里注定了的。这就是宿根。”
做一个英雄,就得相信自己,得苦苦地修炼,得立下大志。
去年他过二十四岁生日的那大他找到一个破关帝庙里发过愿,他对那位红着脸皱着眉毛的菩萨跪着:
“我要修道炼成一个剑仙。我要削尽世界上的歹人,打抱不平。我要征服全世界。我要消灭世界上的邪道————那些不信菩萨的,不遵圣贤之道的,废孔的,没上下尊卑之分的,提倡公妻的,那些个妖孽。我要杀尽土匪,要捉尽世界上的贼。……”
这里他想了一想,看可说漏了什么没有。于是又加了一句:
“我要使我们家乡安居乐业,谷子卖得起价钱,下等人都入正道,都知道个上下,都知道自己的身分,都相信天命。我要使世界太平。我史兆昌发了这些个宏愿,决不变志:请关公……请关老爷……请关二爷……关关关……”
他一下子不知道要怎么称呼。
怎么,忘了么,关二爷不是死了之后封了帝的么?
“请关帝!”他赶快说了出来。“我史兆昌请关帝转奏,保佑我成功。……我史兆昌誓死要修成这么一个剑侠。”
这些宏愿其实早就有了的,不过一直到那天才正式在菩萨面前宣了誓。于是他努力要找个有道行的人拜他做师傅,一面找了个国术大家教他打形意拳。
“这种拳只是个初步功夫,”史兆昌开着刚买来的一听烟,嘴里说着。“我还学过许多拳哩。”
他背履历似地一口气告诉他那位大哥还学了些什么拳,于是拿一支烟插到嘴巴上:须至履历者。
胡根宝又瞧着天花板。
沉默。楼下的牌声和笑声。
史兆昌在房里一上一下地踱着:用了戏台上老生武生的那一副八字脚步子。他老把眼瞟着那衣柜的大镜子:瞧瞧自己走的姿势对劲不对劲。
这种八字脚步子也是小时候他爸爸给他的教训。
“正派人走路有正派人的走法,不要毛脚毛手。”
爸爸就用八字脚步子走个样子给他瞧瞧:
“走路要这样规规矩矩地走。古来的圣贤,帝王,卿相,大将,都是这种走法。和尚道士做法事的时候就用这种步子。你只要去看如今那些有道学的人,走起路来也这么一规一矩的。走路虽是小事,也要注意注意,这也是我们中国礼仪之邦的一种那个,一种……一种……总而言之这种仪态是代表我们的文物的。”
的确正派人走起路是这种步子。古来那些大英雄大侠客虽没瞧见过,可是从戏台上,从绣像画里,可以看得出:关公,岳爷爷,花木兰,武松,姜大公,十三妹,一尘子,诸葛亮,甘凤池,太上老君,都是这么一双八字脚,还有许多许多了不起的人也都是。
太极真人可不知道是不是这么一双脚……
史兆昌的眼睛从那面大镜子上滑下来,溜到那位太极真人的徒弟那双脚上。
那双腿在叠着,瞧不出。
“大哥,太极真人走起路来是什么样子?”
“什么?”那个摸不着头脑。
“唔,没什么。我不过是……”
突然楼下有个小女孩子哭了起来:
“妈,妈,二哥揪我的头发……妈……”
史兆昌马上跑出了房门。
他是去打抱不平的,是不是。
不。那女孩子是继母生的第四个小妹妹,和兆武闹别扭,只到她娘跟前告状而已。这是常事。
可是楼下客厅里又有奶妈控告二少爷:
“太太您瞧,二少爷抢走了我一条裤子,给扔到垃圾桶里。二少爷还揍我,您瞧,太太您瞧。”
太太的声音:
“什么,你的裤子?”
打着牌的男男女女就大笑起来。
读者诸君还没见过那位太太,还得让我介绍一下哩。请下楼去瞧瞧热闹罢。
哪,那位太阳穴上有个紫色疤的就是史伯襄老先生的太太,史兆昌的继母。年纪瞧去不到四十岁,眼睛是红的。她后面坐着史伯襄老先生在瞧她的牌。
奶妈站在她跟前,左手抱着不满周岁的五小姐,伸出右手腕上一块青的给她瞧。
“你的裤子怎么会给他抢去的?”太太把笑出了泪来的眼睛盯在自己的牌上。
“我在房里折着衣裳,二少爷跑进来一抢就跑,把我的裤子扔到了垃圾桶里。我要来告诉太太,二少爷就揍了我一拳。”
太太轻轻地皱着眉毛:
“你这个奶妈也真糊涂:怎么连自己的裤子都管不住!……二少爷的脾气你们是知道的,你应当自己小心呀。你这个人真是!”
这里太太叹了口气:
“兆武这孩子真是淘气,虽然人家管不住自己的裤子,你也不该把它扔到垃圾桶里呀,垃圾桶……碰!七万碰!三条。你吃一个吧。三条真是好张子:我拆对打给你的。不要?这好的张子不要?真是淘气。真气死我。垃圾桶里的裤子……怎么刘太太你就和了么,嗨!伯襄你点支烟给我。我一定要罚兆武一顿,兆武!兆武!……二少爷什么地方去了,喊他来……兆武!”
“打二哥!打二哥!”四小姐叫,可是给洗牌的声音盖住了。
七八分钟之后太太又长长地叹口气:
“兆武这孩子真淘气。十五岁了呀。啊呀,这张中风亏你打!真是个好炮手,哈哈哈!虽然说尚武精神是要提倡的,你也不该打奶妈呀————打伤了还有奶么?裤子抢去也何必扔到垃圾桶里呢。这孩子真气死我!……”
史伯襄老先生谨慎地给太太点了一支烟,安慰着太太:
“兆武这孩子的确淘气。但是你也不能管得太严:十六岁他当了师长,还不是你当老太太享儿子的福么?”
“虽然是不错,可是这时候总叫你有点怄气呀,是不是。现在我总是……自摸平和!四七条我听了许多时候了。上家听了没?我等四七条等了许久哩。我当是等不着了。不错,等着做老太太享福,可是现在太淘气,做娘的心里当然不舒服。……”
太太把烟放在烟灰盘上,让手来洗牌。嘴里往下说着,告诉大家兆武的八字是十六岁得做师长。
“当师长是很苦的,当师长可没工夫玩了,所以我现在随便一点,对他。十六岁当师长当然太早了点儿,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不过古时候也有十二岁当一品宰相的。……兆武今年十五岁了,能玩的日子可不多了,就让他玩玩。到腊月他就走完了懵懂运。明年做起正经事来,要玩也不能玩,不能再……再是那么……他志向是在武的一方面。可是……可是……我总觉得十六岁当师长,总是一桩苦事。别人十六岁还是个小孩子哩,呃,是不是,刘太太?”
史兆昌从楼上送他的大哥下来,站在门外听了会儿。他很重地吐口唾沫:
“哼,十六岁当师长!他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