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贵的娇小姐,然后————然后————嫁给一个大阔佬,那你一家人就都挺舒坦,挺……”
“呃,那不。我没这么听话:那年爹爹要把我许给一个什么金家————我不是怎么也不肯答应么,你知道的。”
站在窗子边的人把烟屁股往窗外一摔:
“现在呢?”
“嗯,那是两回事,”桑华的脸发着热。“现在的结婚是我自己的那个,我自己的……”
六姐那些短发给风吹得披到额上,她用手掠开一下,就回到原来的椅子坐着,把右腿搁上左腿。
“你现在这种生活哲学,当然是你小时候所受的教育的结果。不过我不知道你这十来年是……”
她紧瞧着桑华的脸,用种满不在乎的样子说着话,她虽然算是桑华的堂姐,看着她长到十几岁,可是近十年来没见过面。只听说这位娇小姐还没读完大学,找着个职业混了些时。六姐就猜她这十年所受的教育也不过是这么一套:只是现在这种太太生活的准备。
“你一定是,我猜你准是给小姐气氛包得紧紧的,什么事也不知道:你只准备着现在在种结婚生活。你的结婚跟你那种生活哲学是一贯的,是一种自然而然的……”
只是桑华忽然站了起来,斩钉截铁地打断了她:
“嗯,那完全不对!”
“不对?那么你……”
“唵,不对。我跟他的结婚是……是……我们并不象你说的什么自然而然。我还是为了————为了————为了那个才跟他接近起来的,为了……”
桑华挺庄严地站着,可是没忘了要摆个好看的姿势:这已经成了她的本能,腰板轻轻弯着。手撑在桌上。右脚用脚尖顶着地。
窗外湖面上那唱昆曲的声音被风推了进来:屋子里的人于是想到那胖子在哭丧着脸榨出这些腔调,还淌着汗,脖子上的青筋有三分来高。
六姐就皱了皱眉毛,象在分担了一点儿那胖子唱曲子的痛苦。
可是桑华还一个劲儿让她的脸子庄严着,把刚才那句话重复着:
“我跟他接近起来还是为了那个,为了……”
“为了什么?”
“为了————为了————为了革命。”
“为了革命!”六姐老实吃了一惊,身子给震了一下。
“你从前是个革命者么?”
“唔,革命者。”
革命者,她从前!而且……
六姐傻了似地瞧着她,又瞧瞧桌上的东西,糖果,台灯,剩了半杯的威士忌苏打:要是没有这些————桑华可活不了的。
“想不到吧?”桑华刚才那副庄严劲儿全给放松,嘴角上扯起一丝勉强的微笑。接着轻轻嘘了一口气。
谁也得当她是开玩笑。她每天总得有四五个钟头花在脸子上做工夫。她不论到什么地方总得邀些亲戚朋友什么的来给她消遣:喝酒,打牌,再不然就跳些什么,唱些什么。她一个人的零用,每个月总得花上一千两千。她差不多每年要买一辆新汽车。可是,她说她从前是革命者,而且她跟她丈夫……
“不过那些事我不愿意再说,过去的让它过去罢。”
她抬起膀子来兜着风,眼对着窗子:屋子里那么亮,外面的月亮就显得没一点劲儿。她知道六姐在瞧着她。可是她老不放心似地要瞟对方一眼。可是两双眼一对着的时候,她又把视线移到桌上:顺手就拈起一块糖来。
“怎么你们的接近是为了革命?”六姐问:“你不愿意说,是不是?”
“嗯,也不是什么不愿意说。啧!”她就无可奈何地笑一声,脖子也跟着扭了一下。“每次一想到从前的事,我心里就会……就会……”
她移着步子到窗子跟前,抬起脸来瞧瞧月亮。
月亮象一瓣肥肥厚厚的桔子,摆在天中央。
从前————也就是在这么一瓣桔子似的月亮下面,她跟连文侃常常靠得很紧地走着那些脏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