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孟守文掠过他身侧，径直走至案前，伸手拈起其上一封字墨未干的绢书。

    若在两日前，他必不会如这般心焦。

    “那我便在此处等着王上。”

    待彼时再释叶增兵权，已被消耗一空的诸国亦将不足为患。

    天下又很小，吃饱、穿暖、家人安康、无祸无灾，如是可矣。

    可就在前一日，奉了王命北上毕止接迎王后的一行人返回了崧安镇。而被宝音带来此地的，除了五千名自毕止南下、一路护她周全的天翎军，还有叶增长子已在她的授命下被送去天启军前的消息。推算时日，在他留于崧安的这段日子里，叶增与秦一亦当已收悉此事。

    于臣，休国不可不伐，裴氏不可不戮；于王上，休国固当伐，裴氏固当戮，然功固不可归臣，而臣固无意争功矣。

    而他所图的，从未变过。

    这短短数言可谓诛心，孟守文的脸色立刻转青。

    孟守文敛去嘴角一点笑意，拿过后二话不说拆开来阅。通读两遍后，他抬眼，恰捕察到齐凛一直窥测他情绪的目光，遂抬手将信递出去。

    本以为他这气话会将宝音一并激怒，谁知宝音看他两眼，平静地说：“我的父亲，对我的母亲，就是真心不变。”

    不过便是心中想什么、下笔写什么。

    齐凛遂进言道：“王上何不早做打算？譬如联姻。贲室皇后之位，或可考虑晋王的胞姊。”

    他想了想，终是直言：“如若此番事成，澜州再无兵争，臣恐十年之内，贲室必有新患。”

    不可置信的怒意本如将崩之湍流，可下一瞬，他在触上宝音澈亮无悔的目光后，深吸一口气压入胸间，生生抑住了怒火。

    年幼时，天下于他而言是贫瘠难耕的永沛山林、是粗糙的短弓与饿着肚子奔跑在山间捕猎野物的漫漫长日。

    齐凛皱眉看着她复又藏起来的药瓶，颇有些警告意味地道：“叶将军与夫人尚未同意你的主意，你需慎行。”

    齐凛又轻叹：“叶将军知王上，臣所不能及。”

    “世间帅材，莫非仅淳军才有？”

    稍定心绪，他的目光才继续向左扫去——

    孟守文沉默着、一动不动地望着宝音，自知眼下说什么都难以弥补方才的失言，更因素晓她刚烈的脾性，此刻已做好了迎接她怒火的准备。

    如今淳军克复帝都未久，兵威正盛，若令叶增、唐进思分镇宛、澜与中州的交通要处，则平、唐、楚、晋、彭五国恐无一国敢逆天子之命而不出兵。而若伐休事成，此功亦不独属一国、一将所专有。

    而她心甘情愿地对他倾心相付，与他共荣辱，为他育子女，却从未提起过要他兑现这早初的承诺。

    孟守文沉默了一会儿，吩咐他道：“去拟国书罢。”

    孟守文的情绪似被他这话所慰，且心内亦以为然，竟没再继续冷言谑之。

    叶增沉默少顷，摇头道：“王上不意我再建军功，我能理解。然倘不尽除裴氏，天下必难久安。”

    齐凛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信盒。

    只不过……

    齐凛微微笑了，语气如释重负：“叶将军信王上不疑他，故下笔皆为心中所想。”

    孟守文一楞。他知宝音素来性直、不擅遮掩真意，于是皱眉问：“为何？”

    倘是瞿广果然能为贲室所驱用，伐休一事几乎已能见其功成。且这诛伐裴氏之莫大功勋，于他而言不过是用以折罪罢了，不会对贲室天子造成将臣功高之威胁。

    既然，王上若怀良策，当亟示臣，臣必奉王命，虽释权、罢兵、万死不辞耳。

    孟守文不言，手指渐渐收拢，将这封绢书在掌中揉作一团。然后他的力道越来越重，薄丝在他指下几欲裂开。

    暮霞昏红，身后门闩轻响，有人启门走出。

    齐凛清晰地记得孟守文在得知此事后的反应——

    一层红意渐露宝音眼底，她勃然作色，嘴唇发抖，却吐不出一字。

    齐凛愕然地看着他的动作，“这……”

    齐凛按捺住急迫的心情，貌若平静地微微颔首，转过身，捧着信盒一动不动地站定了。

    “王上？”

    明明在毕止的那一个满月之夜，他在静静聆听了云蔻所说的、无论如何也不愿让宝音知晓的当年旧事之后，向她承诺必不会令宝音因此事而再伤心，为何今日在气头上竟忍不住又揭此疤？

    齐凛接道：“但王上却绝不会令叶将军再度挂帅，且叶将军已表明愿自释兵权、令王上心安。如是，敢问王上有何良策，能够既令淳军出兵澜州伐休、又不需顾忌兵力东出后的帝都空虚，同时可令其余诸国不会因叶将军不再掌兵而轻我淳军？”

    若按所计，一旦收得王命，淳军当即刻遣兵入澜州，会同屯守于晋北走廊之东的唐进思所部共伐休国，戮灭裴氏余孽，永绝后患。

    孟守文只当她是身体不适，关切道：“可还是不舒服？眼下有想吃的东西么？”

    孟守文大喜。

    如此想通后，齐凛不禁再度叹服孟守文之英智。而伐休之事若无须再操心，便只余一事令他在此刻隐怀忧虑。

    再之后，天下多了他能够为之尽忠的英主、多了他一眼钟情并深爱多年的女人、多了与他骨血相连的儿女。

    谁知，宝音抑抑了情绪，说出了他万万没有料到的话：“我的母亲已经回了北陆。在你派人来毕止接我前，我收到了父亲从鄂伦部发来的书信。母亲当年离开我的原委，我现在都已经很清楚了。”

    没人看得出其实他此时心火焚燎，手中信盒亦如烫铁，生猛地煎烤着他的耐心。

    天下很大，上连苍穹十二星，下覆九州三内海，中间盛着生灵百姓与万民悲欢。

    暮晚霞光扫至二人足下，一片赤色，如昭真心。

    寒云川畔，建水滚滚，长雁送日，正望千载云中。

    “不，”秦一熟思而后道：“王上信你。”

    此时此刻，宝音被他拢在臂圈中，神色淡淡的，并没有什么回应。

    “倘以其中一国之将为帅，其余四国怕亦难服。”

    然后他不掩急切地展开这封回表——

    古来君臣多相疑，而君王对臣下能赐付的最大信任——

    待秦一沉睡后，叶增独自一人步出营帐。

    他虽深信叶增绝无反心，但唯一可用以钳制与约束将臣野心的已不复存，而孟守文先前以书责譬、措辞诘厉，倘是叶增以为孟守文真的疑他，又会做出什么事来？

    入了行伍，天下突然变得阔大起来，是寸寸河山、是袍泽血肉、是不想再败的气血与兵武安国的胸志。

    ……欲图天下乎？

    晚来天晴，繁星烁动。眺目南望，依稀可见天启城内飞檐入云的宫殿阙丛。面北的城门紧紧闭阖着，自淳军克复帝都、叶增命封城门、俟王驾以来，军中无人敢近城门之侧。

    “真心就不会再变了么？”宝音看着他，“当初我对你而言，也不过是出于政治之利弊权衡的考虑而不得不接受的一个异族女人罢了，但是后来呢？你的真心，是永远不会变的么？”

    而齐凛更是深知，倘无霍塘为叶增所锻之“名将之血”，二人最后一战之胜负，实难计料。

    “倘征五国之兵伐休，王上欲以何人为帅？”齐凛说出了他的疑虑，“必得是战勋出众之辈，否则难以服众。然而叶将军麾下诸锐将中，张将军已殁，许闳重伤未愈，钟彦资历尚浅，夏滨脾气暴烈，石催常持保守之策，恐难有能率五国之帅才。”

    她的身后切入一道影子，紧接着，耳后响起男人的声音：“不要尝。”

    她的声音微哑，却不含一丝怨怒。

    被这般诘问，孟守文再压不住怒意，口中冷冷答道：“论世间王侯，谁无三妻四妾，谁能永保真心不变。”

    “等了很久？”孟守文温颜问道，令人一察便知他心情上佳。

    齐凛何等聪睿，当下理解了个通彻透辟，随即暗自叹服。

    清风掠身，扫去孟守文目中所有情绪。

    “我对你是何等真心，还需计较？”

    齐凛闻之，惊讶之色立现：“瞿广？！”语气更是罕见的略显冲撞。

    齐凛看着被递到自己眼前的信札，已将耐心消磨殆尽的心火令他毫不犹豫地双手接过。

    “哦？”

    齐凛呼吸微微一促。

    臣论发兵澜州，岂不图天下乎？

    然臣不图取天下，而图安天下。

    若论真心，她确是最有资格与他计较的那一人。

    不多久，他开口答道：“待登基后，先复贲室之号，内淳国封地归王域。再以天子之令征宛州平、唐、楚、澜州晋、彭五国之兵力伐休。令叶增分兵扼守中、宛二州之交通重镇，唐进思仍守澜州晋北之东。待伐休事毕，再令叶增上表、以多苦宿疾而自请释兵权。”

    宝音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忽而开口：“我想要回北陆。”

    半晌后，叶增抬手轻抚她的额发，和缓道：“待诸事落定，便派人去义安，将存嘉与存颀一起接来，他们兄妹三人便能聚在一处了。”

    霍塘看清来人，笑嘻嘻地收起瓷瓶，问道：“叶将军出城迎驾未归，你怎么倒先入城了？”

    “这……”齐凛直觉不妥，却又一时找不出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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