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无助的唤着他的名字。
东海王刘彊参与封禅后没有回到鲁国,反而一同回到了京城,他在雒阳待了大半月之后上书要求返回封地,却被刘秀把奏书退了回去,不予批复。于是,嫁完两女儿后,我又替沘阳公主刘丘物色了一位夫婿——窦融的孙子窦勋,打着为刘丘筹措婚礼的借口,暂时有了挽留东海王的合理理由。
眼睑慢慢垂下,我只觉得那个倚靠在我肩膀上的身子越来越沉,越来越沉。
“皇帝驾崩——”
刘庄欲再劝,却被我拦了下来。
我撑着床沿,身子一点点滑落到地上,颤抖的手刚伸出去,泪水便已模糊了双眼。掌心紧紧握住那束枯黄的谷穗,饱满的穗粒随着我双手的颤栗在微微摇晃。
泪眼婆娑间,眼看着赵憙、冯鲂、李欣三人将刘秀的尸身平放在床上,把他的手足四肢拉开摆正,然后脱去身上的衣物开始做最后的洗浴,我像是在被利刃搅割,痛彻心肺,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哭喊着扑了上去:“秀儿——秀儿——秀儿——”
我跪坐在他身边,握着他枯槁的右手:“是啊,很美。”我笑着回答他,就像这几十年来中的每一次问答一样,轻松而随意。
“阴姬,后会有期!”
“就这样吧!让他高兴点,孩子,你要努力呢!努力让你的父皇放下心……”
“这个送你……阴姬,后会有期!”
赵憙上前一步,从我手中接过刘秀,我从床上下来,脚刚踩到地面,眼前突然一片漆黑,若非纱南眼明手快的扶住我,我早摔在地上。
没想到刘秀和蔼的回答儿子:“这样的忙碌令我自得其乐,因此并不觉得辛苦!”
我被人搀至床边,手一触到冰冷的玉匣,眼泪便再次滚滚而下。玉匣虽未上锁,锁扣处却有皇帝亲盖的紫色玺印封泥。破开完整的封泥,打开玉匣,里面露出一层黄色锦缎,缎面上整齐的摆放着一块白色缣帛。
把刘绶嫁给阴丰,我考虑最多的是这孩子从小被娇宠坏了,吃要吃好的,用要用好的,小时候觉得孩子年幼,她出生的时候宫里的物质条件已经不像早期那般苛刻了,所以也由着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物质满足的同时又助长了她许多公主气焰,这样的女孩儿,不是我这个做娘的要偏心,她实在是不适合嫁为人妇,做人的好儿媳。我不愿看到她将来在婆家受委屈,以她的脾气肯定会把家事闹得比国事还大,所以早几年我就有了准备,嫁外人不如嫁熟人,我的娘家人当她的婆家人,也算是自家人,彼此有个照应。
声声熟稔的呼唤,却再也唤不回他的答复。
阴姬,后会有期……
眼泪不禁夺眶而出,我泣不成声,抱住他大声哭道:“男子汉大丈夫,说过的话不能反悔,你既说了等我,那就得一直、一直、一直等下去!哪怕你是得道的圣君,也不许撇下我偷偷成仙!哪怕等到海枯石烂,地老天荒……你都得等着我!一日等不到我来,你便一日不许登遐飞仙!你听到没有?听到没有?”
片刻后,三公清洗完毕,有守宫令奉上黄绵、缇缯、金缕玉柙等物,赵憙将一枚白玉唅蝉放入刘秀口中,然后取过一缎黄锦,一层层的将尸体包裹起来。
“这个送你。”
“一会儿担心自己老得快,一会儿又惦记着要当曾祖,你呀,顾得上哪头呢?”
我知道我的唠叨很没实质性的价值,甚至还有点强词夺理,但我管不住这张嘴,就爱跟他抬杠。
刘秀笑了起来,虽然满面尘霜,老态龙钟,但在我眼中,却仍似当年在农田里乍见的那个笑容一样,纯粹无暇,知足幸福。
刘秀笑吟吟的挨近我,替我轻轻拿捏小腿肌肉:“一会儿泡泡脚吧,爬岱岳那么高的山巅,你也辛苦了。”
刘秀轻咳一声,掩饰着尴尬,窘道:“儿子儿媳的事,我这个做公公的如何知晓?你也糊涂了,拿这事来问我。”
封禅完毕后,御驾于四月初五返回雒阳,四月十一大赦天下,改年号为中元,将建武三十二年改为中元元年。
我一愣,转瞬哈哈大笑起来:“你少在我面前装正经,你那点花花肠子,我早摸得一清二楚了。”
我捧着玉匣,哭得连气也喘不过来了,这时纱南在边上忽然说道:“咦,这玉匣底下好像还有东西……”
那是个很笨、很蠢、很迟钝的女孩,但他却真的为了一句“后会有期”执着的等了很久很久……他给了她一生的幸福,她总以为是自己先爱上他,总以为是自己先对他付出了感情……却从不知道因为自己的笨拙,让他苦苦等待了那么久。
我整宿的不合眼,只是陪伴在他的身边,每天数着朝阳升起,夕阳坠落。
太医立即上前探息诊脉,然后一阵窃窃私语,最终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殿内响起代卬强忍悲痛的一声高呼:“皇帝驾崩——”
看着我接过玉匣,他忽然长长的嘘叹口气,紧皱的眉头舒展开,表情变得异常轻松起来。
刘庄膝行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匣底的衣衫捧出——刘庄提领,刘苍与刘荆二人各托一只衣袖,刘京跪伏在地上,拉直裾角——衣衫在我面前展开,却是一件陈旧的女式直裾深衣
我扶他坐了起来,他不看底下乌压压跪了一地的公卿与朝臣,只是拉着我的手:“秀丽……江山,以后要麻烦你了……他们……未必不是好孩子,希望你能……多多扶携……”
我和他彼此相依相偎,一时无语。
我咬紧牙关,憋气点头:“是,我明白!”口中虽然要强,眼泪却止不住簌簌滚落。
刘秀噗嗤一笑,并不放手,只是力道放松了许多。
肩上一沉,耳畔的气息突然断了。
随着这三处宫殿建成,刘秀的健康状况开始急遽衰退,可即使如此,他反而比平时更加勤勉辛劳起来。每天天一亮便上朝听政,直到中午才散朝,回来后也不休息,不断接见三公、郎将,谈论朝事,直到半夜才肯就寝。如此周而复始,刘庄实在看不下去了,找了个机会规劝父亲爱惜身体,注意休养。
“啊——”我嘶声哭泣,将谷穗紧紧贴到心口,恸哭着弯下腰。
如今他老了,我也上了岁数,年过半百,眼也花了,牙也松了,但话却比平时多多了。幸而刘秀的脾气没改,永远都是温吞吞、笑眯眯的禀性,无论我唠唠叨叨重复念它多少遍,他都始终不会厌烦。
“皇帝驾崩——”
赵憙走到我跟前跪拜,口中说道:“请皇后宣大行皇帝遗诏!”
夜深人静,看着他挑灯与公卿长谈,神采飞扬的神情,我唯有将眼泪强咽下肚:“这是他的最后时光了,让他做他喜欢干的事吧。”
我僵直着一动不动,刘京离得最近,弯腰伸手要去捡,我大叫一声:“不许碰它!”吓得他赶紧缩手。
年底,明堂、灵台,辟雍建成,这也算是刘秀这辈子唯一花钱建筑的殿宇,却仍与自身享受无关。
遗诏刚读完,阶下百官已齐声恸哭。
“我等你……”他低低的说了三个字。
响亮的高呼声次第传将出去,殿内一片哀号之声,刘彊、刘庄、刘苍、刘荆、刘焉、刘京以及一干皇孙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