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下）

    心里蓦地一刺，酸涩苦麻诸般滋味齐来。

    茫然里空空如也，仅仅一个晚上，什么都变了。

    他离职之后，我们没有再联系。

    康杰用这首歌把在场所有人的情绪和醉意煽到了最高潮，站着的，坐着的，喝着酒的，全都停下来和他一起唱……我悄然推门，走到外面走廊上，拨了穆彦的电话。

    偌大的VIP包房里，灯光迷乱，乐声靡靡，各色各样的酒都上来了，午夜好时光，男男女女的面具将要脱下，酒精的魔力会征服理智，打开欲望与情绪的枷锁。

    他深知穆彦的个性，没有做无意义的挽留，也没有与我谈起过任何有关穆彦辞职的想法，因工作而提及的时候，也只是平平淡淡地就事论事，对那个人，并不多谈。

    从此以后，传奇不再。

    我匆匆折回，看见纪远尧与程奕站在一处谈笑风生，神色间俨然十分投契合拍。

    临走之前，他只字不提自己的感情，留给我的肺腑之言竟是“喜欢他，就换个工作。”

    “南风又轻轻的吹送，相聚的光阴匆匆，亲爱的朋友请不要难过，离别以后要彼此珍重。绽放最绚烂的笑容，给明天更美的梦，亲爱的朋友请握一握手，从今以后要各奔西东。不管未来有多遥远，成长的路上有你有我……”

    老得不能再老的一首歌，公司里的85后大概不曾听过，当年唱着这首歌同我们的青春岁月一起走过的小虎队如今也都老了，也都天各一方了。

    老范头也不回，不知什么时候和我说话不再像从前一样亲切随意，变得客气疏离，“程总开车送他，他让我先送你回去……前面就快到了，你再休息会儿吧。”

    我望着他，一言不发。

    我闭上眼睛，水汽湿漉漉，濡湿睫毛。

    我哽咽在电话的这一端，“听到了吗？”

    日子就这么一天接一天，一个钟一个钟地过去，朝九晚五，人来人去，仿佛没什么不同。

    他就那么平静地，微笑着，对我说出这个决定。

    最近总是很晚才结束一天的繁忙，从斗志高昂的工作中抽身出来，仿佛兴奋剂过期失效，再难抵挡疲惫和空乏，什么也不愿再去想，只想即刻倒头睡死过去。

    现在纪远尧能偶尔脱下面具，说说实话的人就剩下我。相对于程奕和他的纯粹工作伙伴关系，我知道我们稍稍还有一点私人情分，也许是青睐欣赏，也许是一女和一男的天然化学作用在起着微妙调和。

    这是我有生以来醉得最厉害的一个晚上。

    他笑倒在沙发上，仿佛我这话真的很逗乐。

    他要唱《骊歌》，那是穆彦喜欢的歌，以往每逢有人离职，践行的局里必唱这一首。

    显然他要追随穆彦，有同样的去向，不想让我知道。

    “有去处了？”

    康杰笑笑，“有什么奇怪的，我早该走了，只是老大要我再多带大家一段时间，等过渡期过去，一下子走两个，他们适应不来。”

    “这么说，你也是一早想好要走的。”

    “到处找你，咱俩今天还没喝，这杯酒你得给我干了！”

    存在酒庄的那支酒，早已过了期，不能再喝，也不会有人再去喝了。

    往年的年会，营销部门总是最活跃，最有创意的，不像财务部年年只有大合唱。

    当神智再度清醒过来，睁眼，只看见车窗外掠过的街灯，一团橘黄从浓黑夜色的划过。

    或许我已经在他眼中长大、走远、变陌生，不再需要他的关注和守护。

    看到那一刻我茫然失措的傻样子，他会是什么心情？

    这是我第一次当面也当众称呼纪远尧为老大。

    人人都在扎堆的喝，上司和下属的界线被酒冲淡，部门与部门的竞争，谁与谁的较劲也在杯影交错间打破。在左右惊诧起哄的围观下，我和康杰一杯接一杯较劲似的悍饮。

    在看见他空荡荡办公室的那刻，我没有哭。

    看到我走来，程奕笑容可掬，眉梢一扬，“安，正在说你呢，还以为你提前溜掉了！”

    纪远尧的职务暂时没有变化，虽然有了负责新公司筹建与内地市场拓展的权限，目前仍然还是以分公司总经理的身份在履行职责。董事会很谨慎，大胆启用新血的同时，也给了他一段考察期，观望着他的表现。

    电话的另一端也没有声音，就这么安静地听着，等着。

    今晚极少踏足K房的纪远尧，却要跟他们一起去。

    最初是他光芒耀眼的吸引我把目光投向这个行业，吸引我以他为标杆，满心憧憬想成为那样出色的人。等我学会用平视的目光看他，渐渐习惯了他的嘲讽、他的注目，乃至他沉默又鲜明的情愫。这一路走来，不远处总有一人的目光护航，使我走得笃稳而不惊慌。

    问他纪总呢。

    我抬起头，满世界只见他的眉目，下一秒天旋地转，攀住他的手臂不敢放开，直坠入黑暗。

    酒庄那一晚，是属于私人的一晚。

    会议桌上讨价还价，酒局上长袖善舞，他像个不知疲倦的永动机，不到极度疲劳就不会休息。

    穆彦的辞职很干脆。

    三十六层格外的安静，安静得让人心惊。

    筹建新公司的消息和刚刚发布的明年工作计划，像一剂强心针注入进来，使每个人都意识到即将到来的变局和可能改变职业轨迹的机遇。这是最微妙的时期，巨变与动荡，带给个人的也许是机遇，也许是打击，谁都不想遇到后者。

    纪远尧身陷酒色合围中，在这样的场合并不显得格格不入，他好像天生有一种本领，可以融入任何他需要融入的场合，这份圆融与独处时的清高，奇异地共存于他身上。

    酸楚涌上来，把想的话都堵在胸口。

    只是穆彦离开后的一个星期，我仍回避着三十六层，不是万不得已不愿上去，不愿经过那间已经空出的办公室。

    “什么？”他没听清。

    我一个人静静靠着后座，身上盖着温暖的外套。

    宴会厅里年会已至尾声，苏雯推门出来，看了眼康杰，对我说，“安澜，纪总在找。”

    程奕在他面前将态度拿捏得极好，不显得卑下，却又一眼看去就知高低职别，待人接物的分火候真是老到……老到得不像一个出身优越的公子哥，这是我一直以来对程奕的印象，难道是我想错，分明记得程奕是个连灯泡都不太会换的人，怕是从小在家娇养，一路顺风顺水从名校读出来的学院派，和穆彦的叛逆实干截然相反。

    “喝高了吧你，找我拼什么酒！”我哭笑不得。

    康杰笑嘻嘻的，“我这是另谋高就，好事儿！”

    吞下加量的强效感冒药，一整天都在忽冷忽热，噩梦不断的昏沉中睡了过去。

    以为他的目光会一直在，以为他的航向永不会偏离。

    平平常常的歌词，简单回旋的调子。

    一个人走到外面走廊，拿出手机，翻到穆彦的电话。

    “没高，这杯是一定要喝的，不喝不仗义！”康杰指指，“你个鬼丫头，穆彦走的时候就躲，这次我走，你总得干一杯酒，就当给大哥践行了。”

    他坚持这样亲近的称呼，叫得久了，大家也都以为我们关系极好。

    听说纪远尧与穆彦关起门来谈了三个多小时，随后就在文件上签字，同意了穆彦的辞职。

    天亮之后魔咒失效，各自退回到上司和下属的身份，一言一行不容有失。

    偏偏是一枚击穿最后防线的催泪弹。

    “保密。”

    看其他人的反应，应该还不知道他要走。

    显然是给程奕撑场面去的，否则程奕号召不了营销部门这么些人，晚宴一完各自散场，下半场难免要尴尬地泡汤。有他到场，所有人该来的都来了，无一离席。

    全年的压力和情绪，在这时候得到集体发泄。

    穆彦为他的团队和伙伴考虑很周到，他清楚康杰得罪程奕已久，既然他要走，就不会把康杰一个人留在孤立尴尬的境地。

    并没有可怕的轩然大|波，在真正的大变故面前，人人谨慎噤声，以沉默相对。

    “安澜。”

    烈酒加冰，入喉熊熊燃烧，我的酒量随着入职时间一直在增长。

    此刻听到这首歌，却突然很想告诉他，这是昔日伙伴为他而唱。

    我想我不在乎，我想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没什么大不了。

    今夜下半场的唯一主题是喝酒。

    那时我已醉眼朦胧，依稀记得他蹙着眉头，记得他衣服上传来好闻的味道。

    怎么会肿成这样子，火辣辣的眼皮沉重酸涩，难道是哭过吗……我想不起来，颓然回想昨晚，已经想不起当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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