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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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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里面只有浅浅的好奇,而没有惊讶。这已经足以证明这位著名革命者的个人修养了。

    徐锡麟对陈克的表现相当欣赏,在这个士人普遍身体衰弱的时代,这样的身手极为少见。陈克在动手教训泼皮的时候,脸上没有好勇斗狠之徒最常见的乖戾神情。不仅如此,陈克的装束不仅和那些留学生绝不相同,衣服布料光鲜的很,不是绸缎那种鲜亮,看上去有些旧旧的感觉,却又干净整洁,怎么看怎么舒服。

    听了此言,陈克站起身来,朗声说道:“我投身革命之后,已经和我家毫无关系。我自幼自海外长大,绝不会忠于满清。我虽然从没有留过辫子,但是我也有祖宗,我总不能说我祖上没留过辫子。所以我就是我,我家就是我家。从我走出家门之后,就两不相干。关于我的出身,我不肯瞎编了来欺骗徐兄,却也不能告知徐兄。万望徐兄见谅。”说完之后,陈克深深一揖。

    1905年的中国,各地革命志士们正在四处串联,徐锡麟此时已经加入光复会,结识了陶成章。陶成章少有志向,以排满反清为己任,曾两次赴京刺杀慈禧太后未果,后只身东渡日本学习陆军。翌年回国后,积极参与革命活动,破衣敝屣奔走革命,奔走于浙、闽、皖各地联络革命志士。他经常以麻绳束腰,脚穿芒鞋,奔走于浙江各地,“每日步行一百一十里,不辞劳苦”。杭州离他家仅一水之隔,他却“四至杭州而不归”。

    文章所阐述的内容,不过是21世纪非常常见的观点,工业化的欧美并非比中国富裕多少,而是国家能够投入到战争中的物资数量巨大。满清的体制,中国农业国的现状,让中国在战争中能够投入的物资完全不成比例。以21世纪的网络文看来,数据还不够翔实,“干货”不够多。但是对1905年的徐锡麟而言,这已经是他从所未见的资料。平心而论,哪怕是满清政府,也拿不出这样翔实的数据作为国策基础。更别说仅仅是江浙地方普通士绅的徐锡麟了。

    陈克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一头短短的头发,却好像是故意剪的不是很齐。看上去很有精神。徐锡麟早就在猜测陈克的年纪,只得到了二十到三十五岁之间的结果。单说相貌,陈克顶多有二十岁的样子,偶尔几次笑容,让他看上去非常年轻。但是当陈克收起笑容,那严肃的神态,特别是波澜不惊的眼神,让他看上去远比相貌要老成得多。

    “我本来冒昧拜访,就是想和徐公结交。在下的文章粗疏不堪,有些东西也不过是自己胡乱猜测,很多东西倒是想请徐公给指点。这顿酒饭,我就叨扰了。”陈克一面客气,一面在心里面舒了口气。看来这第一步,总算是走对了。

    徐锡麟思忖了一阵,突然问道:“难道陈先生是满人不成?”

    第一页右边的标题是《中国的敌人是谁》,徐锡麟觉得还算是在自己的容忍范围内。仅仅是看文字,徐锡麟对陈克就有了轻视的心意,不过转念一想,陈克识字,这出身就绝非一般家门。又看了看文稿,也有三十多页,这么密密麻麻的字写了这么多,怎么都得有上万。这年头,能洋洋洒洒写出这么多文字,也绝非易事。好歹也得优容些才是。

    听这话,大家一起笑起来。秋瑾不依不饶地说道:“伯荪,这文稿得让我带走。下次请你们喝酒的时候还你们。”

    陈克的文稿里面对于满清的描述清晰明了,描写满清的时候,遣词造句充满冷漠的味道。对于徐锡麟来说,满清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强大的存在。在陈克文章里面的描写,满清则是墓中枯骨,行尸走肉一样的存在。看了这些文字之后,徐锡麟胸中生出一种感觉,打倒满清竟然是如此轻松的事情。

    1905年5月6日,初夏。距离梅雨季节还有一个月的样子,绍兴城晴空朗日,温度宜人。在这么一个上午,徐锡麟在家招待客人。

    突然听到这话,陈克愕然瞪大了眼睛,“我怎么成了满人?我家世世代代都是北方汉人,或许祖上是内服的匈奴后裔,却绝不是满人。而且太史公的《史记》记载,匈奴也是炎黄苗裔,我可是货真价实的炎黄苗裔。怎么变了满人。”

    文字半文半白,读起来很不舒服。徐锡麟这才明白为何文稿这么长。一些简单的叙述,陈克还能用文言,对新事物的阐述,找不到能够表达的文言,就直接上了白话。虽然阅读起来相当不舒服,但是徐锡麟很快被文章的内容给吸引了。

    “不知陈先生有何见教。”徐锡麟问道。

    昨天中午,秋瑾突然派人前来通知徐锡麟,有一个短发西装的男子拿了张写着徐锡麟名字的纸,操了口奇怪的官话,见到像是读书人的,就询问如何找到徐锡麟。秋瑾想知道徐锡麟和这个奇怪的家伙有何关系。听完了秋瑾家仆人的通报,徐锡麟颇感意外。他交游比较广,在绍兴也有剪了辫子的留学生。但是秋瑾的信中说,秋瑾从未见过此人。徐锡麟和秋瑾是表亲兼革命同志,如果交游甚广的秋瑾都没有见过此人,徐锡麟应该是不认识的。

    “陈先生,贵庚。”

    压抑住激动的心情,徐锡麟请陈克落座,“陈先生,你的这份文稿我得现在看完,请陈先生稍等。”

    陈克坦然说道:“徐先生,我写了份东西,请先生一观。”说完,从随身携带的挎包里面掏出了一叠文稿。

    清末官场上,大家多数用河南话,而不是那流里流气的京腔。民国早年讨论官话,若不是河南出身的袁世凯倒了台,而且执掌政权的人里面河南人太少,河南话恐怕就要当选民国官话了。

    “我在海外读了几年书,至于在哪里的读书我实在无法相告。万望徐先生见谅。”

    “写了这么多还不全?”秋瑾倒是真的惊讶了。

    “看陈先生的文章,对于政事也颇为了解。有些担心陈先生是满人,这满人么,我是绝对不会结交的。”徐锡麟正色答道。

    陈克开口了,虽然是斟酌了多次的话,仍然有些不自信。陈克除了知道徐锡麟一部分教科书记载上的“光辉事迹”之外,别的一无所知。既然敢造反,而且能够成为安徽官场重要人物的人,自然不可能是白痴。所以陈克的语速不快,听起来还有些犹豫,“徐公,我远道而来,自然是有求于你。当今的天下已经颓废到如此境地,不革命是不成的。庚子事变到现在已经五六年,满清看似回光返照,实际上已经根本不可挽救。但现在立宪派甚嚣尘上,我很看不起他们。满清所谓新政,不过是为了安抚天下,骗骗士人。他们骨子里只是为满人利益而已。更别说满清所做的一切完全抓不住要点。不瞒徐公,我一直在海外读书,今年才回到故里。在海外,洋人看不起中国人。到了国内,我看到中国上下昏庸,完全不知中国路在何方,实在是令人痛心疾首。河南没什么革命党,我听说徐公和蔡元培先生是江浙领袖。故此有心腹之言相对徐公诉说。万望徐公一听。”

    徐锡麟接过文稿,封面是张素白纸,掀开之后,非常好的纸上,一道道的被压出来的竖道痕迹排列的非常整齐,光看这纸就名贵非凡。随便看了几眼,徐锡麟脸上显露出惊讶的神色,然后他强忍住嘲笑的表情继续往下看。这不是毛笔书写的文章,字迹纤细,像是钢笔书写的,却又比钢笔字更纤细。而且这字写得真丑,以徐锡麟的眼光来看,陈克的字还不如幼儿描红。不仅如此,文稿全部用了简字,有些字甚至简化的不成样子。

    徐锡麟笑了笑,正准备说话,仆人已经端了茶进来,在每个人面前放了两个茶碗。接着立在下手。

    家人带回来的消息让徐锡麟很满意,陈克说自己住的客栈十分简陋,询问能否第二天亲自来徐府拜访。徐锡麟生性就爱交结朋友,当即就让家人传话,他第二天在家恭候陈克。

    徐锡麟询问此人现在何处。秋瑾的家人答道,此人离这里不远了。徐锡麟又询问此人看上去怎么样,秋瑾的家人想了一阵,却答道——非富即贵。怀着好奇心,徐锡麟亲自前去看看。

    那几个泼皮此时也明白对方不懂绍兴话,便上去准备推推搡搡。陈克当即理解了这个含义明确的举动。他抬起左手,动作不快却恰好好处。光滑细腻的修长手指钢钳一样卡住了为首泼皮的脖子。稍微一用力,那泼皮的脸顷刻就变成了猪肝色。泼皮的双手本能地抓住令他己窒息的手腕,想用力掰开。陈克向前迈了一步,左手用力轻轻挥出,已经开始翻白眼的泼皮直撞向同伙。如同倒了葫芦架,几个家伙一同被撞倒在地。围观的人群里面发出了一阵开心的笑声。

    “旋卿看完便知。”徐锡麟说道。

    徐锡麟回到客厅之后,亲自给陈克续上茶,两人再次落座后,徐锡麟神采奕奕地说道:“我中午备了一桌薄酒,想和陈先生一起小酌几杯。”徐锡麟说着,又看了看茶几上的文稿,“陈先生大作我刚才拜读了,在下才疏学浅,中间有些东西不能领悟,万望陈先生能不吝赐教。”

    徐锡麟看着陈克严肃的神色,又听到天诛地灭的誓言,心中也就信了,“看陈先生的服饰,还有陈先生的见识,莫非陈先生家里是朝廷的高官?”

    读完了这些,徐锡麟放下书稿站起身来,“陈先生大材,徐某有眼不识泰山,失礼了。”说完,徐锡麟拱手一揖。

    徐锡麟看到陈克的短发之后就已经决定见一见陈克。在清末,那头短发已经说明了很多事情,身为革命者的徐锡麟若是把一位登门拜访的短发青年拒之门外,那真的是天大的笑话。

    “从河南到这里,千里迢迢的,不知陈先生有何见教?”徐锡麟接着问道。

    徐锡麟和陈克的这次相会实在是过于唐突。就算是喜好结交朋友的徐锡麟,此时回想起来,也觉得有趣。

    秋瑾听了陈克的河南话,愣了愣,接着大笑起来。“原来陈克先生是河南人。这京城内,河南话也算是官话了。怪不得陈先生不肯说自家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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