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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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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哒的拖鞋声向上窜。

    另一双拖鞋的声音下楼来。老妈子们愣住了,琵琶也是。

    “你打人!”榆溪吼道,“你打人我就打你。”

    他劈啪两下给了她两个耳刮子,她的头偏到这一边,又偏到那一边,跌在地上。她母亲说过:“万一他打你,就让他打,不要还手。”倒像是按剧本演出,虽然她当时没想到这一层。她在风车带转的连续打击下始终神智清明。胳膊连着拳头,铁条一般追打着她。阿妈们喃喃劝解,忙着分开两人。

    “她打人,我就打她。今天非打死她不可。”

    他最后又补上一脚,一阵风似的出了房间。琵琶立刻站起来,怕显得打重了,反倒更丢脸。她推开老妈子们,进了穿堂,看也没看一眼,进了浴室,关上门。她望着镜子,两颊红肿,净是红印子,眼泪滚滚落下。

    “我要去报巡捕房。”她向自己说。

    她解开旗袍检查,很失望并没有可怕的瘀伤。巡捕只会打发她回家,不忘教训她一顿,甚至还像报上说的“予以饬回,着家长严加管教”。这里是讲究孝道的国家。可她什么也不欠她父亲的。即便爱过他,也只是爱父亲这个身份。说不定该先打电话给她母亲。不行,因为她知道说什么能惊动巡捕,而她母亲可能不让她说。露并不愿举发这屋子的人吃鸦片。

    “在里面做什么?”何干隔着门问道。

    “洗脸。”

    她掬冷水拍在脸上,顺顺头发衣裳。她需要样子得体,虽然是女儿检举父亲。她又从皮包里取了一张五元钞票,摺好挜进鞋里。不能不提防。

    幸喜何干不在眼前。她悄悄走过男佣人的房间,不等门警打开前院的小门,自己动手去拉门闩。门闩巍然不动,锁上了。门警走上前来,夏日卡其袴露出膝盖,瘦削的坑坑疤疤的脸上不动声色。

    “老爷说不让人出去。”他说。

    “开门。”

    “锁上了,钥匙不在我这儿。”

    “开门,不然我就报捕房。”

    “老爷叫开,我就开。”

    她捶打铁板,大嚷:“警察!警察!”路口指挥车辆的巡警应该能听见。屋子正在街角,虽然大门并不对着街角。她的声音哪去了?小时候在楼梯口喊何干,吼声回响,连自己的耳朵也震聋了。别的佣人笑道:“何干何干的嚷嚷,真连河也让你叫干了。”拿谐音打趣。可是这会子扯直了喉咙也喊不出声。这还是她头一次真的看见结实的大铁门,蒙上灰尘似的黑色,钉上一个洋铁盒,摇摇晃晃的,装信件或牛奶。拍打踹踢铁板间的脊梁,震得手脚都痛。

    门警喝断一声,想拉开她,又发窘,不敢碰老爷的女儿。连她也窘了。这么闹法有什么用?巡警是怎么回事?怎么不过来?是打仗的原故,屋里传出的锐叫声便不放在心上?

    “警察!警察!”她自己也听不下去那种欲喊不喊、唯恐倒了嗓子的嚷嚷。引起骚动竟是这么困难。老铁门每次开关都锵乱响,击打铁板间却闷不吭声。要不要退后几步,朝门上撞?躺在地下撒泼打滚?门警作势拉她,她死命去扭门闩,抓着门闩踹门。一连串的举动一个也不见效,竟像做了场噩梦。她以为是暴烈的动作,其实只是睡梦中胳膊或腿略抽动了一下。

    “吓咦?”何干也和门警齐声噤吓,赶出来帮着把琵琶拖进屋里。

    琵琶冷不防退兵了,走进屋子。何干跟着她上楼。

    “别作声。”何干等进了她房间便道,“待在房里,哪儿也别去。”

    琵琶望着衣柜镜子,瘀伤会痊愈,不会有证据给巡捕看。能让母亲知道就好了。她没打电话去,她母亲能猜到么?会怎么猜?这场脾气发作得毫没来由,简直说不通。莫不是发现她去考试了?

    潘妈从洗衣房过来,害怕进门的模样。

    “是怎么闹起来的?”压低声音向何干说。

    “不知道,潘大妈,我也跟你在厨房里。”

    她们没问琵琶,半担心她会告诉她们,不希望听见对荣珠不利的事。

    “嗳,正忙着开饭,”潘妈道,“就听见餐室闹了起来,冲进来一看——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过道上有脚步曳的前冲的声音。只听见三四步紧走,门砰的飞开来。什么东西擦过琵琶的耳朵,撞在地上砸了个粉碎。她掉过头,正看见榆溪没有表情的脸孔,砰的关上门。房里每个人都愣了愣,然后两个阿妈弯腰收拾肝红色花瓶的碎片。琵琶记得住天津的时候在客室里抚弄肥胖的花瓶颈子和肩膀。

    “啧啧,多危险。只差一寸就——”潘妈低声嘀咕,皱着眉,“我去拿扫帚。”导引着庞大的躯体向另一扇门走。

    “下楼去。”何干着恼地向琵琶说,倒像是她在楼上使性子砸东西。

    琵琶带着书本,表示不在乎,下楼走进了一间空着的套间,搁满了用不着的家具。她拣了张靠窗的黄檀木炕床坐下,有光可以看书。何干也跟进来,在椅子上坐下。整个屋子静悄悄的。在这半明半暗弃置的对象之间像是很安全。

    “大姐!”何干突然喊,感情丰沛的声口,“你怎么会弄到这个样子?”

    像是要哭出来了。可是琵琶抱住她哭,她却安静疏远,虽然并没有推开她。她的冷酷倒使琵琶糊涂了。是气她得罪了父亲?尽管从不讲大道理,也以不愠不火的态度使她明白是责难。琵琶倒觉得并不真的认识何干,总以为唯有何干可以依靠。何干爱她就光因为她活着而且往上长,不是一天到晚掂斤播两看她将来有没有出息。可是最需要她的当口,她突然不见了。琵琶不哭了,松开了何干的颈子。

    何干陪她坐了一会,立起了身。

    “我上楼去看看。”

    她去了一阵子,琵琶听见脚步窸窣,隐隐有人说话,一壁往楼上走,倒像有高跟鞋的声音。她极想冲出去看是谁。最有可能是荣珠的姐妹。即便是亲戚也不愿插手家务事,给孩子撑腰,造父母的反,帮着女儿一路打出去,只会规劝她回家。眼前别引人注意的好,免得给锁了起来,等人走了再说。为迎客开大门,也会再开门送客。有人下楼来。为客人泡茶。不,是何干。

    “你千万不要出去。”她低声道,“姑姑来了,还有鹤伯伯。”

    琵琶喜出望外。怎么知道的?她没打电话过去,准是珊瑚打过电话来。也许是荣珠想抢在头里,先告诉出来,免得别人议论。还是榆溪说溜了嘴,所以珊瑚过来了,虽然她再也不想与他有瓜葛。

    “待在房里。”何干又道,“一步也别跨出这个门去。”

    “知道了。”她得不使何干起疑。等珊瑚与秋鹤一下楼,她就要冲出去,跟他们一道走。到了大门口再拆散他们,放他们两个走,独拖她一个回来,可没那么容易。总不会在大门口众目睽睽之下拳打脚踢,门警也不能拿枪胁迫他们。她想像不出秋鹤会打架,可是有个男人总能壮壮胆。

    何干拖过一把椅子,促膝坐下,低着头,虎着脸,搭拉着眼皮。斗牛犬的表情使琵琶很是震动,刚才还觉得何干不再喜欢她了。显然还是帮着她的,希望她能与父亲言归于好。

    “现在出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她冷酷地对着地板说。

    琵琶没言语。何干说的一点也不错。可她也知道这个家里再没有使她留恋的地方了。

    两人一齐等着下楼的动静。寂静一步步地拖下去。她不忍看何干,她顽固的决断表情透着绝望。琵琶小时候总明明白白表示她更相信母亲的判断。年纪越大,也让何干知道她自己的看法更可靠。可是两人对面而坐,摆出争斗的姿态,她猛然觉悟到不能再伤何干的心,不把她年深月久的睿智当一回事。一出了这个门,非但不能回这个家,也不能回她身边。

    两人一动不动坐着,各自锁在对方的监视眼光内。不等最后一刻我决不妄动,琵琶心里想。她们听见生气的叫嚷。两人都纹丝不动,都觉得起不了身到门口去听个究竟。珊瑚紧薄的声音在楼上喊,夹杂着榆溪的怒吼与秋鹤焦灼的讲理。提到了巡捕。正是琵琶第一时间想找的人。突检鸦片,顺便拯救她。她也觉得听到了医院。验伤吗?还是珊瑚提醒她父亲上医院戒毒的事?“我还得跟他大打出手才把他弄了进去。我救了他的命。”珊瑚前一向总这么说。没有时间给她纳罕。脚步匆匆下楼,她心里乱极了。楼上无论是什么情况,她都还是可以趁此跟着他们闯开大门。场面一乱,连苍蝇也飞过了。

    “千万别出去。”何干一气说完一句话。

    她怕极了何干不再爱她,柔顺地服从了。心突突跳着,听见一个声音说:“大好机会溜了,大好机会溜了。”

    他们走了,穿过过道到厨房与穿堂,再经过男佣人的房间到大门。门闩咕滋咖滋抽了出来,又锵一声关上,如同生锈的古老铜锣敲了一声。全完了。

    何干与她不看彼此。过了半晌,觉得安全了,何干方起身去打听消息。

    琵琶等着巡警来。珊瑚势必会举发他们抽大烟吧?她还有第二次机会。自责业已如强酸一样腐蚀她。方才怎么会听何干的?

    当天并没有巡捕上门。战事方殷,阿芙蓉癖这等琐事算不上当务之急。何干端了晚饭来,忧心地问:

    “今天晚上怎么睡?”

    “就睡这儿。炕床上。”

    “铺盖呢?”

    “用不着,天气不冷。”

    “夜里还是需要个毯子。”

    “不用,真的,我什么也不需要。”

    何干躇蹰,却没说什么,怕人看见她拿毯子下来。她收拾了碗盘走了。

    这些房间没安灯泡,漆黑中琵琶到敞着房门的门口侧耳倾听。楼上隐隐绰绰有人活动。莫非也怕突检?忙着把大烟都藏起来?开窗让房间通风?又能敷衍多久?榆溪在穿堂里兜圈子,一面说话,也跟他走路一样话说得急而突然,一下子就又听不见。这会子他在楼上大喊:

    “开枪打死她,打死她。”

    她父亲用手枪打死她,想着也觉得滑稽,却又想起很久前就知道他有手枪。搬了几次家还在吗?门警不会把枪借给他吧?杀死自己的孩子不比杀死别人。如同自杀,某些情况下甚至是美德。现今是违法,可是传统上却不然,还看作是孝道。

    相连的两个房间钥匙孔里没有钥匙。何干睡觉之前会再来看她吗?即便来了,琵琶也不会要她去问男佣人拿钥匙。何干怕一举一动会引起注意,又惹出麻烦。琵琶自己羞于露出惧色,况且她也并不畏惧。惯性使她安心,她是在家里。简直不可能甩掉这种麻木。在家里还会发生什么事?用手枪杀人全然是小说与电影情节。也是奇怪,她要去报巡捕房一点也不是说着玩的,可是她父亲想杀死她,她却觉得异想天开。尽管她觉得对父亲已经没有了感情,她却不相信父亲一点也不喜欢她了。黄檀木炕床很舒服。藤椅座向一边卷成筒状,作为头靠,略带灰尘的气味。黑暗是一种保护。他会不会记得带手电筒下来?她把一扇落地窗开着,听见了什么动静,可以逃到洋台,翻过阑干,跳到几尺下的车道上。问题是门关着听见不听见楼梯上的脚步声?可是敞着门又像是等着人来杀。她还是把门关上了。任何时候都可能听见趿着皮拖鞋,急促滑冲的足声,房门会猛然打开,子弹像那只花瓶一样乱射进来。看也不看打中了没有,一径上楼。他怕不怕佣人拿他杀死女儿的事勒索?家业已不是封建的采邑,佣人也不再是过去的半奴半仆。可是从前那时候真的过去了吗?有时候榆溪似乎不知道。

    她死了会在园子里埋了,两只鹅会在她身上摇摆踱步。她生在这座房子里,也要死在这里?想着也觉毛骨悚然。藤椅座很凉快。她撑着不睡,竖着耳朵听。黑暗中感觉到没上锁的门立在那里等待着,软弱的表面如同血肉,随时预备着臣服。

    风变冷了,从落地窗吹进来。她早晨醒来,抽筋了。

    * * *

    [1]英国人的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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