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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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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表大爷放出来了?”

    珊瑚随口说了这个消息。

    “官司总算了了!”

    “还早呢,他只是先出来了。”

    琵琶惯了姑姑的保留,毫无喜悦的声气也并不使她惊讶。报纸上说还不止是亏空,她看了半天也不懂。报上说的数字简直是国债的数目,牵涉的是金钱,而不是刑案,所以她不感兴趣。但是她知道姑姑忙了许久,要筹钱垫还亏空,连筹一部份都是艰巨的工程。尤其是珊瑚和谨池的官司打输了,自己也手头拮据。琵琶原先也有点担心,后来见姑姑并没有什么改常,心里也就踏实了。

    “我把汽车卖了,反正不大用。”珊瑚道,“我也老开不好。”

    又一次她道:“我在想省钱,还许该搬到便宜一点的房子住。”

    琵琶真不愿意姑姑放弃这个立体派的公寓,后来不再听她说起,也自欢喜。这一向她的心情起伏不定,有时候心不在焉,可是琵琶去总还是开心。

    “你妈要回来了。”珊瑚淡淡地告诉她。

    琵琶的心往下一沉,又重重地跳了跳,该是喜悦吧。她母亲总是来来去去,像神仙,来到人间一趟,又回到天庭去,下到凡尘的时候就赏善罚恶,几家欢乐几家愁。姑姑也有一笔账得算。珊瑚为了帮明的父亲筹钱做投机生意,紧要关头动用了露托她管理的钱,想着市场一反弹就补回来。末了不得不写信告诉露。钱没了,露只得回国。这如今珊瑚和明也走到了尽头,两个人要分手。

    两个月后她打电话来找琵琶。

    “下午过来,你妈回来了。”

    琵琶揿电铃以前先梳个头发,至少听珊瑚的话,把自己弄得齐整一点。珊瑚白天请的阿妈来开门。

    “在里头。”她笑指道。

    琵琶走进浴室,略愣了愣,无法形容的感情塞得饱饱的、僵僵的。珊瑚立在浴室门口,跟里头的露说话,只是她并没说话,只是哭,对着一只柜子,两只手扳着顶层抽屉柄,胸部和肚子上柔软的线条很分明。

    “姑姑。”

    珊瑚转身,点个头,“琵琶来了。”她说,退了开去。

    露正对着浴室镜梳头发。

    “妈。”

    露扭头看了一眼,“嗳。”她说,继续梳着头发,发式变了,鼓蓬蓬的。肤色也更深,更美了。

    “身体还好么?书念得怎么样了?”她对着镜子说。

    琵琶也望着镜子里,听她的健康与教育的训话,尽量不去看压在脸盆边上瓶子绿小洋装下瘦削的臀。

    珊瑚回来了。

    “我要出去了。”她跟露说。

    “明不过来吃饭?”露顿了顿方道。

    “他是来看你的,我用不着在家。”

    又顿了顿,露便道:“那不显得怪么?避着人似的。——随你吧。”

    “那我不出去了。横竖是一样。”

    珊瑚一壁脱大衣,走开了。

    两人的声口使琵琶心里惘惘的。珊瑚又为什么哭着跟露说话?真奇怪,两个人好像既亲密又生疏。她实在不能想像她们不是知心的朋友。

    “我还许应当坚持送你上学校。”露又对镜说起话来,“可是中国文凭横竖进不了外国大学。你想到外国念书吧?”

    “我想。”

    “真想念书的人到英国是最好了。不管想做什么,画画,画卡通片,还是再回去学钢琴,顶好是得到学位,才能有个依靠。”

    计划未来不再好玩了。以前选择极多,海阔天空。现今世界缩水了,什么都变了。

    “要不要到英国去?”

    “要。”至少还是桩大事,真实的东西。

    明来了,原是要登门致歉解释的,看见琵琶也在,舒了口气,可以无限期地延挨下去。露反正知道他的用意,说不说都是一样。她娇媚地笑着以法语说“呜啦啦”和“吾友”。

    “欧洲要打仗了吗?”露离婚后他就不再叫她表婶,还是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庄重的态度。

    “喔,法国人怕死了,就怕打仗。对德国人又怕又恨。”

    他和珊瑚寒暄几句,彼此几乎不对视。珊瑚忙进忙出。在露这样的知道内情的人之前很难假装没事。珊瑚的中国人的拘谨,再镀上一层英国式的活泼,决心比他更有风度,可是吃饭的时候跟他说的三言两语却是眼神木木的,声音也绷得很紧。准是因为她母亲回来了,琵琶心里想。跟从前两样了。陌生的态度又证明世界褪色了。可她还是喜欢跟他们一块吃饭。饭搁在桌上,倒扣了只盘子,省了阿妈为添饭进来出去。没有热手巾把子,而是粉红绿色冰毛巾,摺好搁在盘子里,摆放得像三色冰淇淋。珊瑚拿荷叶碗做洗手指的水碗,前一向是盛甜品的,碗里有青蓝色摺子。明拿毛巾拍了拍冒汗的额头。

    “屋里真暖。”他道。

    “脱了大褂吧。”露道,“出去会着凉的。”

    男子不在长衫外罩西式大衣,可是也得费一番口舌才能劝他们脱掉棉袍。

    “好吧。”明窘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只有袄袴使他像个小男孩。琵琶也不知为了什么原故,直钉着他的背,看着他把棉袍搁在沙发上。两个女人也四道目光直射在他背影上。

    “公寓房子就是太热了。”露道。

    “热得倒好。”他道。

    “倒有一个好处,热水很多。我一回来国柱就来洗澡,还把一大家子都带了来。他们一向还特为洗澡开房间。”

    “这法子好,旅馆比澡堂干净。”他道。

    “横竖女人不能上澡堂。”珊瑚道。

    “要不要在这儿洗个澡?”露问道。

    “不,不,不用麻烦了。”他忙笑道。

    “不麻烦,自己去放洗澡水。”

    “还有干净的毛巾。”珊瑚忙道,急于避过这新生的尴尬。离开房间,带了毛巾回来,随意往他手上一挜,仍是太着意了。

    他勉强接下,不知道浴室在哪里似的。难道不是在这里洗过好几次了?

    “下回带弟弟来。”露告诉琵琶,“跟你爸爸说是来看姑姑。弟弟好不好?”

    “不知道。”琵琶躇蹰着,“娘吃治肺结核的药,也要他喝,同一个杯子,老是逼他喝完。”

    “她是想传染给他。”露立时道,“心真毒!他怎么就傻傻地喝呢?”

    琵琶没言语。

    “不是说好得很吗?”露道,“说是陵跟她好得很,跟姑姑也好,多和乐的一家子。”

    下次琵琶与陵一齐去。他低声喊妈,难为情地歪着头。

    “怎么这么瘦?”露问道,“你得长高,也得长宽。多重了?”

    他像蚊子哼。

    “什么?”露笑道,“大声点,不听见你说什么。”她等着,“还是不听见。你说什么?”

    “他没秤体重。”琵琶帮他说。

    “要他自己说。你是怎么了,陵,你是男孩子,很快也是大人了。人的相貌是天生的,没有法子,可是说话仪态都要靠你自己。好了,坐下吃茶吧。”

    茶点搁在七巧板桌上,今天排成了风车的范式。他坐在椅子上,尽量往后靠,下颏紧抵着喉咙,像只畏缩的动物向后退。他的态度有传染力。疏远禁忌的感觉笼罩了桌边,从琵琶坐的地方看,蛋糕小得叠套在一起。

    “来,吃块蛋糕。”露道,一边倒茶,“自然一点。礼多反而矫情。”

    蛋壳薄的细磁并不叮叮响,而是闷闷的声响。琵琶徐徐伸手拿蛋糕,蛋糕像是在千里之外,也像踩着软垂的绳索渡江,每一步都软绵绵的不踏实。露将茶分送给他们,要他们自己加糖与牛奶。碟子水瓶摩擦小七巧板桌的玻璃桌面,稍微一个不留神就能把桌子全砸了。露的安哥拉毛衣使她整个人像裹在朦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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