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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二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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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有一毛钱,便可以从这三丈高的堤上下掷到水中。可我们并不需要瞧的。于是这孩子又致词,说是把钱掷丢到水瀑下去,哥儿们能找到。也频按照他的建议,试掷了一钱,即刻便为一个猴儿精小子把钱用口衔着了。再掷了一钱,便又见到这四个五个如同故事上所传海和尚一样的孩子钻进瀑下去即刻又出来。

    “先生,你把你那银角子扔下去,呆会儿,大家就全下水了。”

    全下水,总有二十个以上吧。一枚铜子有四人竞争,一枚银角便有二十人抢夺,从这里我可以了解钱在此地的意义。十个二十个人全下水,万一因抢夺不已,其中一个为水所淹没,怎么办?为了莫太使那大一点的狡猾的孩子得意,也频虽身边有钱也不掷了。但为了莫过分给那不中用的孩子失望,我故意把钱抛到较浅水中去,待到最小那一个口中也衔着一枚铜子时,我们跳上回头的船了。

    我们还为他们带了一些欢喜来,这是我们先前所想不到的。但是象这种天气,能够从城中为二闸的人带些小小幸福来,人象是已越来越少了。因此到了那铁桥边遇到第二批四个男女学生模样的人时,我就为那些孩子高兴。

    “怎么二闸这样荒凉地方也值得人称道?”

    这疑惑,在我心上咬着,如同陶然亭一样,我真不明白。

    此时得我们的舵公给了一个详确解释了。

    这老者,一面不忘用两手掯着那可怜舵把————舵把用“可怜”字样,不是我夸张,我总疑心那是别个人家废辘轳上一段朽木头。————他说道:“先前几年,虽不算热闹,但并不荒凉,一年四季来这玩的人多着啦。”

    “怎么来?”我问,想得到这原由。“说不定这又同三官庙、鹦鹉冢一样,因为是有着公主或郡主属于女子一类艳闻传说而来的。”我心想。

    话匣子,先是只揭去封条,如今可为我给掀开盖子了。除了用一些话帮助他叙述下去以外,我们用手扶着船棚架子只是静静听。

    从他口中我们才知道,以前运粮大船,长达十来丈。一些生长在北方的老乡,单为看船,也就有走到二闸一趟的需要了。那时内城既“闲人免入”,其他如戏场、市场、天桥又全不曾有什么玩的地方,所以把喝茶一类北方式的雅兴全部寄托到这运河最后一段的二闸,也是自然的结果。因此我们又才明白二闸赋予北京人的意义,且寓雅俗共赏的性质,比之陶然亭,单在适于新旧诗迷作诗却大不相同。

    关于这运河,那老者说,这对清室也还有一种用意。粮食何以必得拨来拨去?从通州到此还得拨粮五次才入京,比陆路更费。然而为了这里的闲人着想,使之既不至因无工作而缺食,又不至徒邀恩而懒废,故这条河在京奉路通车以后还有物可运。宣统皇帝退了位,就没有人想到此事了。这老者对于满人政治手段当然是同意,可没有说到这一批船户一批靠运河吃饭的人改业以后怎么样,但从靠接送游人的船生意萧条上看,也就可想而知,随了地方的衰败以后凋落不少门户了。我略一闭目,就似乎见到一只八丈九丈长的崭新运粮船从后面撑来,同我们的船并排前进,一支高高的桅子竖起,拉船是用一百个纤手。这些纤手多穿着新蓝布长衫,头上是红缨帽子,有些还能从容取出荷包里的鼻烟壶,倒出一小撮褐色粉末向鼻孔里按。又有一人,在船舷上站立,这人职位应属于游击、参将一类,穿的衣服戴的帽子都极其鲜明,手上还套了一个碧玉扳指,这人便是我从书上知道的运粮官。

    又有一个人,穿戴把总衣帽,马蹄袖子翻卷起,口上轻轻骂着纯京腔的“混账忘八蛋”一类官场中的雅言督促着纤夫。这人是正两手把着舵(舵的把手当然彫刻的是犀牛、独角兽那类能够分水的怪兽的头)。这人脸相便是此刻我们船上这位老艄公脸相,不过年轻得多。河中的水也还清澄,可以见鱼鳖在水藻内追逐。……我到记得分明我们船上也正有着一位同样好看品貌的“舵把子”时,微细的风送来一阵河水的臭味,那大的运粮船便消失了。

    我心想,可惜这运粮船,也频和他的同伴都无缘能看见,独自己是俨然欣赏一番了,就不觉好笑。也许也频在虚空中所见到的是另一种式样的船吧。因为当那艄公在述及那大船来去时,也频的眼正微闭,似乎在他自己脑中用着艄公所给的材料,也建筑了一只合于经验的船啊!

    用一些无所事事的小孩子,身子脱得精光,把皮肤让六月日头炙得成深褐,露着两列白白的牙齿,狡猾地从水中冒出头来讨零钱,代替了大批运粮船来去供人的观览,二闸的寂寞,在那艄公心上骡夫心上都深深的蕴藉着!当我想到这些人,只在天气的恩惠下得一毛两毛钱,度着无聊无赖的生活,心上也就觉着有颇深的寂寞了。在今年,我们什么时候再能来到二闸玩玩?单是记着临下船时那一句“回头见”套话,似乎在最近一个月内我们还应重来一次。

    “大通桥的鸭子————各分各帮。”

    多给了二十枚酒钱,得到了二闸人奉赠的一句土话。在大通桥下的白色大鸭子,的确象是能够各找到各的队伍,到时便会从容分开的。我们同二闸也分开了。回到北京城来,在一些富人贵人得意男女队伍中驻足,我总是自觉人是站在另外一边样子的。二闸人倘若有那闲思想,能够想到今天日里来二闸玩的我们,又不知道要以为我们同他那里的世界距离有多远了。

    在这雨声中,这一帮的人念到那一帮的人,同做不经常的梦一样。说不定有人也正把那充满善意的思念系在我们这一边!

    一九二七年九月二十二日深夜作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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