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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稗疏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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则《王制》已析之为二矣。

    凡古今言辟廱,泮宫者不一,未可偏据。《白虎通》曰:“泮宫者,半于天子之宫也,言垣宫名之,别尊卑也。”《广雅》曰:“辟廱、 官,宫也。”宫犹署也,是以辟廱为天子,诸侯之宫也。《大戴礼》曰:“明堂九室,以茅盖屋,上圆下方,外水名曰辟廱。”蔡邕《明堂论》引《左传》臧孙“清庙茅屋”之说,证明堂、辟廱、太学为一,是以辟廱为明堂之流水也。《明堂位》曰:“瞽宗,殷学也。泮宫,周学也。”蔡邕《独断》曰:“三代学校之别名,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天子曰辟廱,诸侯曰 宫。”则与郑氏之说,同以辟廱为学也。众论无所底定如此。

    今按《三辅黄图》,周文王辟廱在长安西北四十里,汉辟廱在长安北七里,汉大学在长安西北七里。又云,犍为郡水滨得古磬十六枚,刘向说帝宜兴辟廱,则汉成帝始立辟廱,而董仲舒《策》曰:“太学,贤士之关,教化之本原也。”是汉武帝时已有太学,是太学自太学,辟廱自辟廱,在汉亦然,而况于周乎?桓谭《新论》曰:“辟廱,言上承天道以班教令。”终军《书》曰:“建三宫之文质。”三宫,辟廱、明堂、灵台也。又齐泰山之下有明堂,而未闻有辟廱,则明堂固非与辟廱而为一。故陆玑《策秀才文》曰:“辟廱所以班礼,教太学所以讲艺文,而蔡邕《月令》谓之一物。将何所从?”则机固已疑邕说之非矣。

    朱子折中古说,而曰:“辟廱,天子大射之处。”其说为允。然而犹有未当者。张衡《东京赋》:“徐至于射宫。”薛综《注》曰:“射宫,谓辟廱也。”朱子之说与此为合。今以《诗》之本文与《周礼》及许慎之说参考之,则辟廱非大射之宫也。许慎曰:“泮宫,诸侯乡飨 射之宫。”又曰:“辟廱,天子飨饮辟廱。”《周礼·司弓矢》:“泽共射椹质之弓矢”。郑司农众曰:“泽,宫也,所以习射选士之处也。”《射义》曰:“天子将祭,必先习射于泽,泽者所以择士也。”泽宫者,壅水为泽、盖即辟廱泮水之谓也。射于泽,而后行大射礼于射官。泽与射宫,宫异地,射异日,椹质大侯异物。则其非大射之宫明矣。

    《郊特牲》曰:“卜之日,王立于泽宫,亲听誓命。”则泽又为莅誓之所,非若大射之宫专为射设也,“在泮饮酒”者,飨也。“既作泮宫,淮夷来服”者,习射讲武,誓众威远之道也。誓于斯,则献功于斯,故“在泮献馘”也。许慎“飨饮”之说,于斯为确矣。

    此诗抑曰;“ 业维枞,贲鼓维镛。于论鼓钟,于乐辟廱”,“鼍鼓逢逢,矇瞍奏公”。《大射礼》:乐人宿县,笙钟、建鼓、应鼙、朔鼙陈焉,“鼓钟”之谓也。太师、少师升自西,歌奏《鹿鸣》《驺虞》《貍首》,终奏《陔》,公入《骜》,“奏公”之谓也。此乐皆射宫之所设,而泽亦有之者,习射必比于乐,射必先燕,燕射之乐不容异于大射。且或来飨饮,必具乐也。然则泮宫、辟廱均为泽宫之名。飨于斯、射椹质于斯,设悬奏乐于斯,有戎祀之大事则莅誓于斯,师出有功则献捷于斯。故文王于斯奏公,鲁侯于斯饮酒献馘,于斯淑问郊卜,于斯莅誓也。桓谭、陆机所谓“班教令”者,其此谓与。

    若《明堂位》以瞽宗例辟廱,蔡邕以辟廱为大学,则或因大司成兼正乐典教之事,而此诗有“鼓钟奏公”之文,遂相附会。不知《大司乐》“祭于瞽宗”,《大胥》“春入学”,各有官署,见于《周礼》者足据。而国子之教,在《大胥》则曰“舍采合舞”,《大司乐》则曰以乐德、乐语、乐舞教国子,《小胥》则曰“巡舞列”,《籥师》则曰“舞羽吹籥”,《月令》亦曰上丁入学习舞,入学习吹。则国子之所肄于学者,舞也,吹也。钟鼓之考击,既非学子之所有事,奏公之朦瞍,亦非司教之人,参考可知,无容混而一之也。

    若戴埴《鼠璞》谓辟廱、泮宫为文王、鲁侯所处之别宫,则又惑于班固、张揖之论而不审。《明堂位》又曰:鲁人先有事 宫,以泮宫与虖池、配林同为方望之祀,抑自与其周学之说相背戾矣。

    杜佑《通典》云:“鲁郡泗水县,泮水出焉。”则泮本鲁之水名,而泽宫立于其上。而郑《笺》云:“辟廱者,筑土雝水之外。”亦明雝乃岐周之水名。盖因水而立宫,引水以环之。则于周为雝,于鲁为泮。若他国之泽宫,不谓之泮,夏、殷之泽宫不谓之廱。汉人承而不改,殊为不典。郑氏辟明廱和之训,亦拘文而失实也。胡氏《春秋传》曰:“鲁尝作泮官矣,学校以教国之子弟,故不书。”盖亦为《明堂位》之说所乱。今世乃于先师庙门之内作半池以仿泮水。夷夫子之宫于射饮莅誓之泽宫,殊为不敬之大。倘如《明堂位》所云:瞽宗、 宫一也。则又以夫子为乐祖,不愈悖乎?礼制之乱,俗儒误之也。泮水之侧,有芹有茆,岂半亩洿池之谓乎?文王时为西伯,而立辟廱,则亦与鲁之泮宫等。周有天下,始尊为天子之制,实则以雝、泮二水立名,非如明堂、太学,定为天子之独有也。

    丰水有芑

    毛《传》曰:“芑,草也。”按:草之以芑名者二。一为白粱,“维穈维芑”之芑也;一为苦 。《广雅》所谓“ ”者,则“薄言采芑”之芑也。芑苣音相近,或谓之苣,或谓之芑,古字通用。芑字又与杞通。“陟彼北山,言采其杞”,盖亦 也,而字从木。此丰水所有之芑,木也,而字从草,不必泥也。

    木之以芑名者亦二。《尔雅》所谓“杞,枸 也”。《孟子》“性犹杞柳”,赵岐曰“杞柳,柜柳”是也。柜亦与杞通用,而字或作榉。此丰水所有之芑,乃芑柳也。盖白粱艺于田畴,苦苣生于原野,均非水滨所有。故采之者或陟北山,或于菑亩,非能循水湄而求之也。所以知非枸杞者,《山海经》曰:“东始之山有木焉,其状如杨而赤理,其汁如血,不实,其名曰芑。”字正从草。状如杨而赤汁,正今之所谓榉柳,而《孟子》之所谓杞柳也。其木与柽同,而柽小芑大。其生也必于水次,高木成林,故武王依之以立国,盖故国乔木之意。若区区一草,何足纪哉。

    生民

    后稷无人道而生子,其说甚诞。朱子以为先儒疑之,是也。而张子引天地生物之始,以信其必有。是盖不然。天地始生之事,不可知者无涯,安能以概之中古乎?抑或以虱有无种而生者为喻,虱之一日当人之十年,百人之身,百日之内,必有特生之虱。自稷以来,历数千年,尽四海,何无一特生之人邪?郊禖之礼,天子亲往,后率九嫔御。姜嫄既非处子,而与于祈子之列,何以知其无人道哉?凡此,诗言自明,读者未之绎耳。

    “履”,蹑也,蹑迹而相随也。“帝”,高辛也,“武”,大也。“敏”,动,“歆”感也。随帝往祀,祀毕而归,心大感动,因以介帝而止之。“介”,迎也。“止”,宿也。帝与嫄同止,正以言其人道之感也。使未当夕而有娠,则姜嫄不敢告。宫中不以为罪,必以为妖,何复郑重处之侧室,戒不复御,而以生子及月之礼待之乎?且至是而言不御,则前此之常御可知,又何以云无人道之感邪?以生子及月之礼处之,既无嫌矣,而后又胡为弃之也?惟其见弃,故启后世之疑,因而无人道之诞说生焉。

    乃所以见弃之故,诗又已明言之矣。“上帝不宁”,天不佑高辛而宁之也。“不康禋祀”,宗社危也。凡言“不”,而释以岂不者,正释不可通,则反释之,非必“不”之为“岂”不也。偶尔生子之易,人间正复何限,亦何至称上帝之宁,禋祀之康,郑重如此哉?信其郑重欣幸之如此,而又胡为弃之也?

    盖高辛者,帝挚也。姜嫄,挚妃。后稷,挚之子也。帝喾有天下,号高辛氏。世以为号,帝挚犹称高辛。尧自唐侯入立,而后改号为唐。如谓必帝喾而称高辛,则黄帝与炎帝战,亦轩辕与神农战邪?唯后稷为帝挚之子,故《尚书》《世本》俱不言稷为尧弟。而及夏禹有天下,后稷尚存。使为喾子,则稷逾百五十岁矣。未闻稷之有此逾量之年也。

    帝挚者,无道之君也。帝命不佑,宗祀不康,国内大乱,诸侯伐而废之,迎尧而立。当斯时也,必有兵戎大举,特典籍亡存,莫从考证。所幸传者,正赖此诗耳。“居然生子”者,不先不后,恰于不康不宁大乱之际而免身也。挚既失守,后妃嫔御蒙尘草莽。姜嫄不能保有其子,而置之隘巷。或自隘巷收之,知为帝妃之所生而送之平林。平林者,古诸侯之国也。《逸周书》曰:“挟德而责数日疏,位均而争,平林以亡。”古有此国,在河北隆虑之墟,而后亡灭。或为姜嫄之母党,或为帝挚之党国。伐者,国为人所伐也。送者方至,而平林受兵,不遑收恤,捐之于寒冰焉。逮夫乱之稍定,乃于飞鸟之下收养之。于时天下渐平,尧已定位,而姜嫄母子乃得归唐,而稷受有邰之封。此则后稷历多难以得全之实也。诗历历序之,粲如日星,而人不察。汉儒好言祥瑞,因饰以妖妄之说,诬经解以附会之,乃使姜嫄蒙不贞之疑,后稷为无父之子,成千秋不解之大惑,读者以理审之,以意求之,以事征之,以文合之,当知愚言之非创而乐求异于前人也。

    诞降嘉种

    郑《笺》云:“天应尧之显后稷,故为之下嘉种。”说甚夸诞。孔子顺曰:《诗》美后稷能大教民种嘉谷以利天下,故《诗》曰:“诞降嘉种”,犹《书》所谓“稷降播种,农殖嘉谷”。其说是也。盖洪水之余,耕者或失其业,种谷不备。即或稍有,亦得自鲁莽灭裂之余,而非其嘉者。后稷以其茀草之功,能尽穑理,独得“黄茂”之谷,故以降赐下民,俾以为种。如宋以占城早稻颁赐天下,亦其遗意。“降”,下也,颁也。“嘉种”者,即“黄茂”也。故毛公曰:“黄,嘉谷也,茂,美也。”汉儒好言瑞应,遂有天降之说。不知天之雨粟,亦妖异而非祯祥。王充以为风飘他处之粟,非天之能雨,说亦良是。其以为圣人能感天之雨粟者,亦释氏诞妄之说,相与为类耳。汉之俗儒,同佛、老鬼神之说,宋之驳儒,同佛、老性命之旨,皆反经以正人心者之所必辨也。驳儒谓张子韶,陆子静之流。

    取羝以

    者,行道之祭。《周礼·大驭》所谓“犯 遂驱之”,《聘礼》所谓“释 乃饮酒于其侧”是已。聘礼既为大夫越境之行,大驭驭王玉路以郊祀,南郊在国门外,以行远故,必犯 以祓不祥。若齐仆驭王修宗庙之祭,在公宫左,无容犯 。此诗上云释烝黍粱,下云燔烈,既为馈食之祭,则无犯 之礼明矣。且 之用牲,杜子春曰:“轹 磔犬”,亦不用羝。盖其事小,不得用宗庙之牲也。后稷于唐,虞为卿士,故言有家室而不言有国,于礼不得具太牢,则以羊为上羞。此“ ”字或“羞”字之讹。”羞“与上文“揄”“蹂”“叟”“浮”叶韵“脂”“惟”亦可通叶。不敢信为必然,姑阙可也。徇其误而曲释之,必有所窒矣。

    肆筵设席

    毛《传》曰:设重席也。《集传》因之。按:重席者,席上加席,一筵而二席也。今此优同姓之侯氏,虽情在加笃,而重席者,唯王于斧依之前,则用以自尊。礼无可逾,不得为侯氏设也。然则所谓“筵”者,“莞筵纷纯”也。“席”者,“缫席画纯”也,“几”者,“彤几”也。一筵一席,而非有重。《周礼》诸侯之昨醉通 席与“筵国宾于牖前”者如此,乃待诸侯之隆仪,而必不可同于天子,毛《传》失之。

    四 既钧

    毛《传》曰:“钧,矢参亭。”参亭者,三订之而匀也。 矢,一在前,二在后,参而订之,故曰参亭。然 矢,弩矢也。弓矢与 矢等者为杀矢。杀矢、 矢用诸近射田猎,唯恒矢则用诸散射。散射者,礼射也。此宜用恒矢之轩 中如字 者,而顾用参亭之 矢,盖射椹质而非射大侯也。椹质难入,故用 矢以益其力。《周礼》:“泽共射椹质之弓矢。”郑司农众曰:“泽,泽宫也,所以习射选士之处也。”《射义》曰:天子将祭,必先习射于泽。泽者,所以择士也。已射于泽,而后射于射宫。射中者得与于祭。故曰“序宾”。宾者,祭之宾,而非射之宾也。其礼行于祭之先日,而此追叙之,《集传》曰:“既燕而射以为乐。”盖属未审。

    酌以大斗

    此“斗”字本音知庾切,字或作枓。《仪礼》:“司宫设罍于洗东,有枓。”《注》云:“ 水器也。”如字读如陡者,量器。其音知庾切者, 器。音义各别。按:《宣和博古图》有汉龙首 斗。其器圆,容一升。又有熊足 斗,圆而上有口承盖,容一升四合有半,皆有流有柄,三足有耳。许慎说: 斗,温物之器。又赵襄子使厨人操斗以食代王。斗固为行食之器。而其有流虬起,如《博古图》所绘二斗者,则必酌酒之具也,所容不过升余。此云“大斗”,其容必倍。酌之以实觯爵必相容,自与量器之斗陡 容十升者异。淳于髡曰:“一斗陡 亦醉。”则通计所饮而言,非以酌也。《谈苑醍醐》引《律历志》“聚于斗”,《沟洫志》“其泥数斗”,《易》“日中见斗”,皆作知庾切,亦误。北斗之斗,象 器,当读如大斗之斗。“其泥数斗”,十升也。自当如字,当口切。旧注以此“斗”字读知庾切,当叶韵,非是。

    鞞琫容刀

    《小尔雅》曰:“刀之削七笑切 谓之室,室谓之鞞。琫珌,鞞之饰也。”分疏未悉,不如刘熙《释名》之明。刘熙曰:“琫,捧也。捧,束口也。下末之饰曰鞞。鞞,卑也,在下之言也。”皆刀鞘之饰也。故毛公曰:“下曰鞞,上曰琫。”今按:《古玉图考》绘有玉璃珌同鞞 ,琫二。其琫形如环而椭长,旁蟠螭,环孔大而穿。珌如筒,旁出蟠螭,筒中孔小而不穿。云是高辛墓中物,如环孔大椭长而穿者,鞘口饰也;狭长如筒,孔小而不穿者,鞘下饰也。正与毛公、刘熙之说合矣。唯《左传》杜预《解》云:“鞞,佩刀削鞘 上饰。鞛同琫 饰。”则以鞞为琫,琫为鞞,然其为鞘室之饰则同也。《集传》乃以鞞为刀鞘,琫为刀上饰,误矣。以鞘为鞞,似沿《小尔雅》而误。以琫为刀上饰,则更无可据矣。刀剑上饰谓之鹿卢,《古衣服令》曰“鹿卢玉具剑”是也。“容刀”者,为容之刀,具刀形而无利刃,如今肩舆前旁插之剑,以为容观而不适于用,《传》《注》未悉。

    执豕于牢

    上言“曹”者,牧豕之地,此言“牢”者,豢而待杀之槛,《独断》所谓“三月在外牢,一月在中牢,一月在明牢”者。虽祭祀之牲与燕饮之牲,豢之有异,而可因以知牢之制也。

    其军三单

    毛《传》曰:“三单,相袭也。”立义精核而不易解了。郑氏乃云:“丁夫适满三军之数,单者,无羡卒也。”则误矣。公刘自西戎迁豳,地狭民寡,安得有三军之赋乎?“单”者,董仲舒所谓口军也。百亩以食八口,除老弱妇女,率可任者三人,三分而用其一。盖百亩而赋口军一,与后世所谓三丁抽一之说略同。“单”,一也;三口而一军,故曰“三单”。其赋太多,而不与周制同者,公刘当草创之初,外御戎难,内修疆圉,一时权制,而上下同患,民不怨劳,则仁爱所结,亦谅其不得已也。顾定赋则然,而上役休罢,更番充伍。故毛公曰“相袭”者,犹言相代也。亦以明三单之非横役矣。然此三单之法,唯以之度隰原之赋,而夕阳之山,瘠者则但“彻田为粮”,而不赋其军。及芮鞫既即之后,隰原之赋则亦应渐减,则所谓“止旅乃密”者是已。

    取厉取锻

    毛《传》曰:“锻,石也。”郑《笺》云:“所以为锻质。”盖许慎之所谓小冶也。小冶者,泥杂瓦屑为之,以盛五金而熔炼者。若用石为之,则入火爆裂,此物理之必然者,古今一也。且厉石锻质,所在辄有。豳在渭北,去渭二百余里,必远涉渭南而取之,何其迂而不惮烦邪?且厉锻之需无几耳,使数人取之,可给万人数年之用。此何以足纪哉?厉、锻盖古地名。延绥塞上有故祖厉城,疑即厉与?“取”者,收夺之名。“乱”,治也。“涉渭为乱”者,南略地而至于渭;“取厉取锻”者,北略地而至于狄境。故曰“止基乃理”,以土地之斥而言也。“爰众爰有”,而曰“止旅乃密”,地斥而民以众也。以文义求之,自应如此。若《集传》云:“锻铁也。”尤不知其何据。

    戎虽小子

    《民劳》《板》《抑》三诗,言“小子”者数矣,“戎虽小子”,郑氏以为王以“小子自遇”。“小子跷跷”,郑氏以为“女反跷跷然如小子”。“于乎小子”,《集传》则以为卫武公之自称。然斥王为小子,既嫌于倨侮。武公八十而自称小子,谦不中礼矣。《逸周书》芮良夫曰:“惟尔执政小子。”又曰:“惟王暨尔执政小子。”则小子盖当时执政之称也。按《周礼》《夏官》有小子,其属下士二人。职虽卑贱,而掌徇陈,赞牲、受彻之事,则左右之近臣也。或因狎习而与执政,故《诗》《书》皆斥告之,犹趣马亦下士,而《十月》《云汉》皆郑重言之。盖周末宠任童昏便嬖,小子在王左右,得以上执国政,遂为要职已。《淮南子》曰:“卫武侯谓其臣曰:‘小子无谓我老而羸,我有过必谒之。’”益知小子非武公之自称矣。

    泄泄

    《尔雅》:“宪宪,泄泄,制法则也。”郭《注》云:“佐兴虐政,设教令也。”厉王暴虐,与幽王淫昏,其恶不一,改易旧章,兴利虐民,如弭谤之类,教令烦苛。而荣夷公之属为广设科禁以逢合之,即下文所谓“自立辟”也。故《孟子》以改制先王之道者为“泄泄”。“泄泄”“沓沓”,皆水流冗迫喧豗之貌,失之急而非失之缓。若以为怠缓悦从,则琐屑小人不足以为大害,且厉王苛虐,亦不足以逢其恶也。《孟子》所指斥,亦李悝、商鞅、申不害之流,非佞幸也。

    夸毗

    《方言》:“夸,淫也。毗,懑也。”《尔雅》:“夸毗,体柔也。”毛《传》亦曰:“体柔之人。”盖淫夫耽色,心懑急而体柔靡之状。故曰:“威仪卒迷。”则夸毗者,筋骸不束而无仪可象也。小人之迷于货贿权势者,诚有如淫者之懑闷而骨醉情柔也。《集传》云:“夸,大;毗,附也。”析字立义,而非古语之本指,古今各有方言,自不容以今人字义解之。

    则莫我敢葵

    云葵之为揆,于义无取。揆音求垒切,与葵字音义悬隔。按:“葵”,草名,向日倾而荫其趺。故《左传》曰:“葵犹能自卫其足。”是葵有荫义,借为庇荫之旨。“莫我敢葵”,言上方兴虐政,疾苦其民,牧民者莫敢亢上意以庇民也。《小雅》“天子葵之”,义同。言“乐只君子”,宜为天子所荫庇也。

    蜩螗

    毛《传》曰:“蜩,蝉也。螗,蝘也。”蝘者,即《夏小正》所谓匽也。《小正》:“五月良蜩鸣,良蜩也者,五采具。”又曰:“匽之兴,五日翕,望乃伏。”又曰:“唐蜩鸣。唐蜩者,匽也。”然则“蜩”之与“螗”,类同而实为二物矣。《尔雅》:“蜩句 ,螂蜩,螗蜩。”盖螂蜩,蜩也;螗蜩,螗也。《埤雅》曰:蜩与螗异,实非一物。螗,江南谓之螗 。蜩亦蝉之一种,形大而色黑,昔人啖之,《礼》有“蜩范”是已。故《庄子》“疴瘘承蜩”,承之以食。然佃以为色黑,则与《小正》“五采具”之文不合。今按:色黑而鸣声大者,马蜩也,一谓之蝒,一谓之蚱蝉;具五色者,螂蜩也。二者皆蜩也。则《小正》《埤雅》之言,不妨两存。

    虫鱼禽兽,形同色异,原无分别,亦犹丹白皆鸡,骍玄皆牛耳。若螗,则似蝉而小。郭璞曰:“螗蜩者蝘,俗呼为胡蝉。”《方言注》又云:“似蝉而小,鸣声清亮。”今山中有此一种,大如小指,鸣于涧薄草际,不登高树,夏初雨后,鸣声圆细,至盛夏即无,盖《小正》所谓“五日翕,望乃伏”也。二者形状略同,而大者乃蜣螂丸中之子所生,既蜕而复为蜣螂。小者蛴螬所化,所谓“复育为蝉”也,其伏则不知所终。要之,螗小于蜩,而陆玑乃以“螗为蜩之小者”,误矣。“如蜩如螗”,各有所喻。“如蜩”,烦嚣相和也。“如螗”隐见不恒也。“如沸”,沦乱不宁也。“如羹”,蒙糊无别也。《传》《注》俱所未悉。

    匪上帝不时

    《广雅》:“时,善也。”匪上帝不善,言匪上帝不生善人,特殷不用耳。旧训“时”作“辰”,与下文文义不属。

    飞虫、赫

    虫之飞者,扑之而已,无容弋而获之。弋者,生丝缴矢,所以射鸟,非所以获虫者也。飞虫,盖即拼飞之桃虫,鹪鹩也。故郑《笺》谓:“自恣飞行,时亦为弋射者所得,言小人放纵久,无所拘制,则将遇伺女之间者得诛女,我恐女见弋获,往教正女,覆阴女,使免于祸女反赫我也。”赫,读如《庄子》“鸢鸱视之曰吓呼驾切 ”。之吓,鸟有所挟而鸣以拒物之声。

    职凉善背

    《小尔雅》曰:“凉,佐也。”毛《传》曰:“职,主也。”是时荣公位三公,主国政。芮伯为大夫佐之,不相协合,或善或背,乖异而无以为民极,故曰“职凉善背”。主者行同盗寇,佐者以不可诤止之,不见听从,而反相巧诋,故曰:“凉曰不可,复背善詈。”《传》以凉为薄,《笺》读为谅,于义未谐。

    靡神不宗

    毛《传》曰:“宗,尊也。国有凶荒,则索鬼神而祭之。”《虞书》:“禋于六宗。”孔氏《传》曰:“宗,尊也。所尊祭者,其祀有六。”然则宗者,即六宗之祭。而云尊者,以释宗祭之所自名。郑氏乃云“无不齐肃而尊敬之”,非也。

    六宗之祭,孔氏以为四时也,寒暑也,日也,月也,星也,水旱也。《孔丛子》曰:“埋少牢于太昭以祭时,祖迎于坎坛以祭寒暑,主于郊宫以祭日,夜明以祭月,幽 以祭星,雩 以祭水旱。”《礼记·祭法》与此正同。而“祖迎”讹为“相近”,“幽 ”“雩 ”则“ ”皆为“宗”。故《干禄字书》曰:“雩宗之宗音 。”则“靡神不宗”者,亦“靡神不 ”也。《大祝》:六祈,四曰 。郑司农众曰:“ ,日、月、星、辰、山、川之祭也。”以合之六宗之祀;日,郊宫之祭也;月,夜明之祭也。星,幽雩之祭,《周礼》宗伯所典,以槱燎祀之,司中、司命、司民、司禄也。辰者,时也,太昭之祭也,坎坛所祭之寒暑亦与焉。而雩 者,当即槱燎所祀之风伯、雨师,以其为本 ,故略而不言。其兼山、川者,则《月令》所谓“命有司为民祈祀山、川百源”是已。盖日、月、星、时、寒、暑既各为一宗,而雩 则合祀之,复益之以山、川焉。故曰“靡神不宗”,而毛公以为“索鬼神而祭之”也。索,尽也,尽六宗而皆 也。日、月、星、辰,上也。山、川,下也。太昭坎坛,坛而无主,则瘗少牢。郊宫夜明有主,则奠牲币。故曰:“上下奠瘗,皆雩宗之祀也。”

    若汉以风伯、雨师、灵星、后土、稷神、先农为六宗,则星有三祀,日、月、时、寒、暑不与。既为缺典,而合地祇人鬼于天宗,亦殊不伦。应劭、贾逵以为别有天田星,尤属穿凿。然要以为祈年之祭,则宗即 ,祀以禳水旱,而不得谓为齐肃而尊敬之也。郑氏《礼注》乃云:“宗, 字之误”,而不自知其误之甚矣。若王莽以《易》六子为六宗,王充以六合之间助天地变化,王者尊而祭之曰六宗,失祈 之旨。至张髦以三昭三穆之庙为六宗,《后汉书》臣昭注以六宗为祭地,则尤《礼》家之稂莠,所必锄而去之者也。

    云如何里

    郑《笺》云:“里,忧也。”如何忧,则可以不忧矣,此说之不可通者也。郑氏之意,谓里与悝通,悝字有大也、病也二义。《集传》用郑说,而又云“与《汉书》‘无俚’之俚同,聊赖之意也”。夫有所聊赖,则不忧矣。如何忧与如何聊赖,词正相反,是又与“里,忧也”之训相矛盾。按《考工记》“里为式”注,‘里’读为‘已’。已,止也。云如何止者,不知“旱既太甚”之后作何究竟也,即下文“大命近止”之深忧也。

    锡尔介圭

    郑《笺》曰:“圭长尺二寸谓之介。”尺二寸者,天子之镇圭也。王以之赐申伯,则上替也;申伯受锡而不辞,则下陵也。虽东周衰弱之天子,然必以“改玉改步”拒强侯之僭,而谓宣王之于申伯,以天子之圭命之乎!《集传》曰“介圭,诸侯之封圭”是也。介者,介绍之以见于王也。《觐礼》:“侯入门右,坐奠圭”。“锡尔介圭”者,锡之以圭,使可介而见也。申伯伯爵,盖躬圭,长七寸。

    仲山甫

    毛《传》曰:“仲山甫,樊侯也。”《集传》因之。按,《潜夫论》曰:“庆姓樊、尹、骆”,“昔仲山甫亦姓樊,谥穆仲,封于南阳。南阳在今河内,后有樊顷子。”今考所谓南阳者,即“晋启南阳”之南阳也,在大行山之南,故一曰阳樊。杜预曰“野王县西南有阳城”,其地在今怀庆府修武县。《后汉书注》谓“樊在襄州安养县樊乡”者,误也。樊后为苏忿生之田,桓王以与郑,又夺之以与皮。皮叛,虢公讨之,地入于王。至襄王,以与晋文公。则樊者,东都之采邑,而非国也。仲山甫,宣王之大夫,食邑于樊,虽受地视侯,而不君其国,故从天子大夫称字之例。其生也曰仲山甫,其没也谥曰穆仲,与申伯、韩侯之称侯称伯者异。服虔曰:“阳樊,樊仲山之所居。”言居,则非侯国明矣。其曰樊仲山者,大夫赐氏,或以官,或以邑,或以氏,然必卒而后赐之氏。则仲山甫之子孙以王父之邑为姓,而追称之曰樊仲山。若仲山甫自庆姓,而王符“仲山甫亦姓樊”之说亦非也。尹亦庆姓,吉甫与仲山甫同姓,故“吉甫作诵”称仲山甫而不举其氏,盖亲之也。

    梁山、韩、貊

    《潜夫论》曰“昔周宣王亦有韩侯,其国近燕”是也。又云:“后为卫满所灭,迁居海中。”此则三韩之先世,夷狄之君长,非侯封之国也。若郑氏谓梁山为韩国之镇,今左冯翊夏阳县西北,而《集传》因之,则以此韩为武王之胄,《左传》所谓“邗、应、晋、韩”者,其国后为晋所灭,以封韩万之韩,而梁山为《春秋》“梁山崩,壅河不流”之梁山矣。

    按此诗云:“燕师所完。”今韩地在陕西韩城县。梁山在乾州境内,去燕二千五百余里。势难远役燕师。郑氏曲为之说,以燕师为燕于见切 安之师,牵强不成文义。按《竹书》:“王师燕师城韩。”固有明征。若山之以梁名者,所在有之,非仅夏阳西北之梁山也。《山海经》:“管涔之北有梁渠之山,修水出焉,而其流注于雁门。”计此梁渠之山,当在山西忻、代之境,居庸之西,与燕邻近,故燕师就近往役。而韩国之产熊、罴、猫、虎,韩国之贡赤豹、黄罴,皆北方山谷所产。《一统志》载:忻州产豹,代州产熊皮、豹尾。古今物产有恒,与诗吻合。若乾县、韩城,滨河之野,未闻有此。且诗称川泽之美,不及黄河。则梁山非夏阳之梁山又明矣。

    又貊为韩之附庸,地必近韩。按《山海经》:“貊国在汉水东北,地近于燕,燕灭之。”所云汉水者,未详其地,然漾、沔皆名汉,而去燕甚远。则汉字或涞字传写之误。貊国在涞水东北,东界燕之西境,与燕接壤,为燕所并。而其初附庸于韩,固其宜矣。若郭璞曰:“今扶余国即 貊故地,在长城北,去玄菟千里。”与王符“灭于卫满,迁于海东”之说合。然荒远之域,非韩侯受命之土。四夷虽大,皆曰子,不得称侯也。且王锡韩侯以革路。革路,以封四卫者。夏阳之韩,去王畿近,侯服也。韩与晋、邗同封者,武王之穆也。同姓懿亲,宜受金路之锡。唯此韩国,北界貊狄,去王畿千里而外,隔以大河,故受革路之封。而其命之词曰:“缵戎祖考。”戎,女也。使为夏阳之韩,则武王之裔,韩之祖即周之祖也,而何为疏远之曰“戎祖”乎?王符去古未远,而详于世系之学,故其说差为可据。若以一时有二韩国,则亦犹召公之后封于蓟,姞姓之国封于胙城,皆名曰燕,不嫌于同。其在于今,府、州、县之有七太平、六永宁,固不相为迁避也。

    钩膺镂锡

    镂锡者,马面当卢,刻金为之,惟王之玉路有焉。金路钩,象路朱,革路龙勒,皆无锡。臧哀伯曰:“锡、鸾、和、铃,昭其鸣也。”锡盖铃属,动则鸣者。昭者,别也。唯天子之路有锡,诸侯鸾、和、铃而已。所以昭贵贱之等也。韩,侯爵,唯得有金路以下,而远为四卫之国,故锡以革路,且不得有钩,而况锡乎!施钩锡于革路之马,既尨杂而不成章,以玉路之饰予诸侯,则是以器假人,而鸣不昭矣。周衰,典礼紊乱,宣王因之,不能革正。诗人意在夸示,虽非以刺其滥僭,而读者可因之以见典礼之失,故曰:“《诗》可以观。”

    鞗革金厄

    鞗,音他刀切。“鞗革”者,鞗缨五就之革路也。韩为四卫之国,故锡以革路。若方叔,天子大夫,当乘夏缦,而亦云鞗革者,盖革路又以即戎,奉命专征,则用王之戎路,如王之亲之也。“厄”与轭通。《士丧礼注》:“楔貌如轭”,今文亦作厄。轭,所以施衡者。“金”,铜也。毛《传》以谓“乌蠋”是已。《宣和博古图》有周辂托辕二,皆以铜为之。本丰,末歧出,在上者短而上曲,在下者如鹅项曲起向上,端末平锐,如乌颈承咮,盖所谓乌蠋。蠋,噣也。郑氏以为小金环约革辔者,失之。

    程伯休父

    颛顼之子黎,世为火正。尧绍重黎之后,命义伯复治之,故重黎世序,天地以别,其分主以历三代,而封于程。休父为宣王大司马,故司马迁《自序》以为其祖。程者,休父所食县内之国。称伯者,如《春秋》渠伯、凡伯、毛伯、召伯之类,其爵也。大司马,卿也。《集传》以为大夫,失之。程之为地,在西周畿内。《帝王世纪》曰:“文王居程,徙都丰。”《周书》曰:“王自程。”《竹书》:“周作程。”皆此程也。《孟子》谓之毕郢音程 ,在丰之西。及既迁丰、镐之后,程为间田,因以剖封,而休父以大司马有功受之。《汉书·郡国志》,洛阳有上程聚。《注》云:“古程国,伯休父之国。”盖宣王都西京,休父食邑宜在西都畿内。而上程在洛阳百里之内,以供官者,非分封之地也。

    《诗经稗疏》卷三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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