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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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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郎库尔、喀拉库顺,其原因在此。

    近四十年来,渭干河水除在沙雅奇满有一支河入塔里木河外,余水止于库车草湖乡灌田即止,并不能到轮台草湖,更无余水入塔里木河。故现在卡阳河水为塔里木河水。三十年前,塔里木河在沙雅轮台间,有一支河直向东北伸展入渭干河故道,并凝集成若干小湖泊。我于1928年在轮台考察时,曾在轮台县南30公里乌斯托乎拉克庄观察溢水,当时水势浩瀚,河身宽里许,可以行舟,溢水正向北转,侵入村庄,牧民搭水阁而居。一居民告我云,近年塔里木河北转,入渭干河故道,这是北边一条河(卡阳河),南边还有一条河(乌卡特河),塔里木河还在南边,现已没有水了。又据另一人谈,约在四十年前,尉犁校堂、塔是吐克附近塔里木河有一缺口,分出若干支河东流入孔雀河;故当时不特塔里木河故道没水,而渭干河南支即乌卡特河亦为干河。在1921年,本地人在铁曼坡打坝,阻塞孔雀河水南流以后,卡阳河水、塔里木河水均东流,循库鲁克河旧道入罗布泊。故当时罗布泊在北边。若羌北之两湖,喀拉库顺、喀拉布郎库尔亦干竭无水。我在1930、1933年所见之情况如此(见《罗布淖尔考古记》第一章),亦即二十年前世界地图所绘罗布泊之情况也。解放后生产建设兵团在轮台东南筑了一个大坝,称为塔里木大坝,堵截塔里木河水北转,迫使水入渭干河故道,又在尉犁和郡克尔一带,阻塞了卡阳河入孔雀河若干缺口,迫使卡阳河溢水南流于公路东侧,形成若干小湖泊,余水入塔里木河。而乌卡特河东流至尉犁东南米拉木汗入塔里木河故道南流,米拉木汗以西之旧塔里木河故道仍为干河。农民又在铁曼坡掘开旧堤坝,迫使孔雀河水到铁曼坡循支河东南流至阿拉干附近,与塔里木河会合,南流至七克里克与车尔臣河会东流汇集于阿不旦附近,形成一个新海。故现在铁曼坡以东库鲁克河又成干河,而在北之罗布泊也缩小了,有逐渐干竭现象。现据航空观察孔雀河(库鲁克河)东段已无水,而罗布泊已缩小了。是现在又恢复了清末现象,形成南北两个湖。塔里木河转南流以后,由于沿途消耗,河水已弱小,南流至英柯尔、铁干里克,又凝集为若干泄水湖,较大的为巴西湖、大西海水。现兵团引泄水湖水开辟了若干农场。塔里木河水流至阿拉干时,更为细小,宽约20米左右。及与孔雀河会合南流至七克里克,又与车尔臣河会流,水仅集于七克里克东边低地阿不旦附近。而喀拉库顺现仍干竭无水,此1958年4、5月所见之情形也。

    二、古代塔里木盆地中之河流

    由上所述塔里木河经行地点,就其在塔里木盆地位置言之,是偏盆地北部,且只有一条河;但我们结合文献来观察,似乎南边当另有一河已消失了。《汉书·西域传》云:“自玉门、阳关出西域有两道。从鄯善傍南山北,波河西行至莎车,为南道;南道西逾葱岭则出大月氏、安息。自车师前王庭随北山,波河西行至疏勒,为北道;北道西逾葱岭则出大宛、康居、奄蔡焉。”又据《汉书·西域传》南道当道之国为鄯善、且末、精绝、衘弥、于阗、皮山、莎车。北道当道之国为疏勒、姑墨、温宿、龟兹、尉犁、危须、焉耆、山国、车师。既云南北两道都是波河西行,则必有南北两河随道并行。现塔里木河所经之地,如上面所述,都是在北道线上;然则南道线上所波之河,到何处去了呢?稍后北魏郦道元注《水经》,详述南北两河河流,穷源竟委,昭然若揭。但据郦注所述,校以现在塔里木河经流情况,也只有北河,没有南河,是否为道元虚构,抑另有一条河已消失了。这个问题,现以《水经注》为中心,结合考察所见,述说如下。《水经注·河水篇》云:

    北河自歧沙东分南河,……又东北流分为二水枝流出焉。北河自疏勒径流南河之北,……暨于温宿之南,左合枝水。上承北河,于疏勒之西东北流(原作东西北流),径疏勒国南,又北东疏勒北山水合,……径疏勒城下。枝河又东径莎车国北(原作南)。又东径温宿国南,于此枝河右入北河。北河又东径姑墨国南,姑墨川水注之。……北河又东径龟兹国南,又东左合龟兹川水。……大河又东右会敦薨之水。……河水又东径墨山国南,又东径注宾城南,又东径楼兰城南而东注。河水又东注于泑泽,即经所谓蒲昌海也。水积鄯善之东北,龙城之西南。……

    按北河当即今之克孜勒河,源于帕米尔山区东侧,东流入乌恰县境丛山中,出山口东流于喀什市南艾萨克萨乡旧城之北,东北流,至伽师与喀什噶尔河合,故克孜勒河下游,称喀什噶尔河。因帕米尔古称葱岭,故又称葱岭北河。又据《水经注》有一支河上承北河,流于疏勒国南,现克孜勒河自出山口后,分出一支河即喀什噶尔河,流于艾萨克萨乡旧城之南。我疑艾萨克萨乡之旧城,为古疏勒城,如然则流于疏勒南之喀什噶尔河,为《水经注》中之枝河也。但此河东北流至伽师即入克孜勒河,不到温宿,可能古时流长,现缩短了。喀什另有一大河为盖孜河,亦发源于葱岭,东流于喀什市区之南,东流灌溉岳普湖后即入沙注32。道元似未叙入;但徐松说雅马亚河(盖孜河上源)入克孜勒河,与现河流不同,或系河流有变化。注文又云:“北河又东径莎车国南”,南为北字之误。下文明云:“疏勒南去莎车五百六十里”,是莎车不能在北河之北也。“北河又东径姑墨国南,姑墨川水注之。”按姑墨即今之阿克苏,姑墨川亦即今之阿克苏河。现克孜勒河流至巴楚附近即已断流,无余水东流,但在古时是与阿克苏河会合后东流的。我于1929年在图木舒克发现托和沙赖古城,克孜勒河旧河床经古城之南,东北流,沿途还有古渠古道遗迹注33。《新唐书·地理志》引贾耽《道里记》云:“据史德城龟兹境也,一曰郁头州,在赤河北岸孤石山。”又云:“赤河来自疏勒西葛罗岭,至城西分流,合于城东北入据史德界。”按赤河即今克孜勒河,克孜勒突厥语红义,凡克孜勒河所经流之地,皆作红色,沿途古城古址,均用红色土坯累砌。托和沙赖古城,即在克孜勒河北岸,是托和沙赖古城即龟兹据史德城,一曰郁头州城。而城旁之河,亦即唐之赤河,今之克孜勒河。复沿红泥滩东北行,沿途时见古河道、古渠、古大道,及道旁之烽裭,直到修理呼图克以北,方不见红泥滩。而古时之建筑物皆为白土所筑,可能已进入阿克苏河区域也。因此而知古时喀什噶尔河与阿克苏河会流之地,必在修理呼图克以南一带(详见《塔里木盆地考古记》,科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59——63页)。会流后,据《水经注》所述仍流径龟兹国南,龟兹川水注之。龟兹即今库车,龟兹川即今渭干河。再往东,如敦薨水,即今焉耆河,下游即孔雀河。墨山国,疑在今库鲁克山中。注宾城疑在孔雀河北岸线上。楼兰城即今楼兰遗址。综上所述,是北河由疏勒经姑墨(阿克苏)、龟兹(库车)、轮台、焉耆,一直向东,沿天山及库鲁克山南麓而至罗布泊,与现在塔里木河经行之地,除东段外,几乎完全相当。北河的存在是不成问题的。不过现塔里木河较北河故道已北移了。我在1929年春由沙雅取道大漠赴于田考察时,在塔里木河南约50公里左右,即在阿克对雅南约10公里,发现向东而行的一大干河床。河宽约200米左右,两岸高约1米,河中心洼陷,沙细色白如银,与和田河同。在干河旁还有古道,若隐若现,在道旁拾有红陶片、铜片、珠子及烽裮,可能在道旁还有守护的建筑,惜未觅得。这些遗物,经鉴定是8世纪前后,可能要早些。由是知此干河有水时,东西大道亦必沿此河而行。据引导云,如沿此干河西南行可达和田河。同时我沿阿克对雅西行入子里河干河西南行,到和田河时,在子里河南约30公里左右,其东岸有一缺口,称渡口,往东约5公里左右,又见一干河床,东偏北行,河宽与阿克对雅南之大干河相等,两岸枯胡桐及沙丘,骈比东趋,则此河必即阿克对雅南所见之干河注34。据引导云,沿此干河可以到和田河,则阿克对雅南之干河必与渡口东之干河为一河。即古塔里木河。现由渡口到托和沙赖古址,适东西成一平行线,则在古时托和沙赖南之克孜勒河,即喀什噶尔河,与阿克对雅南之干河,合渡口东之干河必联接成为一河,即古北河,而河旁之古道同时亦必为东西通行之大道,称为北道。但现河流已北移50余公里矣。由上所述,北河是一直向东流入罗布泊,但现在塔里木河的东段,东流至尉犁境内,即转南流,而孔雀河亦向东南流,海水亦有渐次移到南方趋势。如问何时塔里木河在东段与孔雀河直东流入罗布泊?何时又南流呢?是值得我们思索的一个问题。我于1930年发现土垠台站,及孔雀河水复故道;同时在土垠中又发现西汉黄龙元年(公元前49年)木简,并在孔雀河沿岸采拾西汉五铢钱及铜矢镞等,是在西汉时孔雀河是有水之河,而罗布泊也在北岸。东汉时情形不知。但在安帝延光中,班勇建议屯田楼兰,是当时楼兰情形未变。至1900年斯文赫定在罗布北区发现楼兰遗址,探获文书中有咸熙、泰始、永嘉各年号注35。按咸熙为曹魏陈留王奂年号,泰始为晋武帝、永嘉为晋怀帝年号,是此地在公元265——310约四十余年之间,均属魏、晋屯戍之地。斯坦因于1906年也在此地获得一文书,为建武十四年,即咸和五年(公元330年)。在遗址中有一文书“溉北河田一顷”之语,又有“水大波深必泛”注36等语句。日人橘瑞超氏又在此地发现有“海头”字样文书注37,综合所见,是北河东段即孔雀河下游,在公元4世纪中叶以前,为有水之河,而海水亦聚在楼兰附近。5世纪以后,此地遂不见于史册,而内地与西域交往,转移至鄯善与车师。宋元嘉十八年(公元441年)沮渠无讳渡流沙进据鄯善,战不胜退保东城,《水经注》称为故东城,我疑即楼兰遗址东南50公里之默得克沁。东城称故,则已荒废了。而塔里木河同孔雀河必已改变了方向,向南移动,在喀拉库顺汇为一个新湖,如清末地图所绘,及目前塔里木河南流的情形也。综上所述,是现在的塔里木河即北河,在5世纪前塔里木河孔雀河直入罗布泊,5世纪以后塔里木河孔雀河转南流,所谓南河北河在东段均已消失,而湖水亦易其方位矣。

    其次,我们要谈南河的问题。上文所述《水经注》北河所入的支河,与现在的塔里木河所受之水,有两条主要河流,即叶尔羌河、和田河未有叙及,是郦道元漏遗了呢?还是另成了一条河?根据《水经注》所述,是另成了一条河,而称为南河,与北河骈比东流入罗布泊。其说云:

    河水径歧沙谷出谷分为二水,一水东流,……径蒲犁国北,河水又东径皮山国北。……河水又东与于田河合。……南河又东径于田国北,《释氏西域记》曰:“河水东流三千里,至于田屈东北流者也。”……南河又东北径扜弥国北。南河又东径精绝国北,南河又东径且末国北,又东右会阿耨达大水。……会流东逝,通为注宾河,又东径鄯善国北,其水东注泽,泽在楼兰国北扜泥城,故彼俗谓是泽为牢兰海也。

    按如《水经注》所述,是塔里木河盆地南边,有一条大河东西流,称为南河,从蒲犁(塔什库尔干),经皮山(库马)、于田(和田)、衘弥(克里雅)、精绝(尼雅)、且末(车尔臣)、鄯善(若羌、密远)的北边,东流会车尔臣河,东流入牢兰海,即罗布泊。但现在与车尔臣河相会的塔里木河、孔雀河,均由北来,并非由西来,是否古时有大河从西来,穿行沙漠与北河骈行而入楼兰海呢?当然现在的地图是没有这一条完整的河流,因为两千年来,经过长期的自然变化与人为影响,在广阔的沙漠中,不可能有一完整的故道,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根据现存的断断续续河床痕迹,以及当时沿河居民的遗存,结合文献,也不难推想当时曾经有河流的存在。我于1929年在和田、叶尔羌考察时,曾就和田河的流向作了一次探查。在和田北30公里左右有一大干河,从吉牙庄和田河分出一支河,向东北流。据本地人说,此河直到旦当乌利克。在吉牙庄附近有一旧城,名阿克斯比尔,我曾著文认为这是古于田都城所在。干河曾流于其西,附近有许多重要遗址,都在干河两岸,绵延50公里都是瓦砾场;本地人也说从前和田人都沿这条河居住,因以后没水,均迁走了。如沿此干河可到旦当,再东北可到沙雅草湖,又说到罗布泊注38。又我于1930年横穿大漠到于田时,在托瓦克东约10公里左右,见一大干河床东北向注39。据引导人言,此河即是从吉牙庄分出干河的中段,直通旦当,是《汉书·西域传》称“于阗已东水皆东流”,似可相信。1929年我们曾到克里雅河考察喀拉墩古址注40,我们认为是衘弥国遗址。房址排列形势均是向东北伸展,可能是沿着古道方位修建。同时在遗址附近也有一条干河床,向东北伸展,跨克里雅河而过。再往东,还有尼雅河末流的古迹,可能是精绝国遗址。现在我们如果把旦当、哈拉墩、尼雅联结起来,划一横线,恰恰与《水经注》所说南河所经行的路线相合。如再由尼雅故址向东北方向伸展,恰到阿拉干南边。在中国旧地图上,在托和莽西绘一干河名肯时(特)车尔臣达里雅,向东北流,与由北来之克特克塔里木会;又在和尔罕东又绘一干沟直东北行,名什尔戛查普坎干沟,意味着现车尔臣河已向南移了。德国赫尔曼教授主张“南河在阿拉干南与车尔臣河会合为注宾河,附近默得克遗址(现订为梯木沁)即注宾城。”注41但我同意前说而不同意以附近遗址为注宾城。因注宾城在北河线上,注宾河必因注宾城而得名。可能当时北河即孔雀河,在注宾城有一支河南流至阿拉干附近,与南河即车尔臣河会合东流,至默得克沁即喀拉库顺旧城入海。南河因与注宾河会流,故亦名注宾河,在默得克沁旁有一干河床自西来,斯坦因说是孔雀河最后的支河,但本地人说是叶尔羌河,皆指注宾河也。在遗址附近有许多沟渠遗迹。在楼兰遗址中,所获得文书,有“溉北河田一顷”注42之语。楼兰遗址在默得克沁北偏东相距约50公里,楼兰遗址附近之河既称为北河,则其南默得克沁当称为南河。根据上述种种迹象,南河的中段与东段存在是可以推想到的。问题在西段,南河主流即初源。根据《水经注》所述河水曾经蒲犁、皮山之北,我们必须在皮山、和田北面觅出古河床或遗址,方可征信。当然,明显的遗迹,我们未觅着,不过求之文献记录及吾人所见,亦有线索可寻。《通典》边防典于阗条注云:“(于田河)名首拔河,亦名树拔河,或云即黄河也。北流(原误海,今改)七百里入计戍水,即葱岭南河,同入盐泽。”注43《通典》为唐杜佑所著,关于西域记载多引杜环《经行记》,杜环随高仙芝在西域颇久,所记必较真实。据《通典》所述,是和田北有一大河名计戍水,即葱岭南河,和田河北流入之。又按斯坦因在旦当所得之文书中,有“杰谢镇”的名称(斯坦因:《古代和阗》,第524页),另一文书有“大历三年”年号,NDC22当即杰之俗体字,杰谢与计戍为一音之转,可能计戍河因过杰谢镇而得名,犹塔里木河过塔里木牧场而得名同一例也。但杰谢镇究在何地,必须有确定的地点,方可证明计戍水之径流。据文书杰谢镇是驻扎戍兵之区,它的知镇官是一个将军名杨晋卿,故我认为玛扎他哈遗址可能即是杰谢镇所在地。遗址在和田河旁,为交通中枢,附近有山临河,旧城即在山上。城有三重,为红土坯所砌,附近烽裮甚多,可能为守望之所。旁有古道,东西行,可能是南道线上由于田到莎车之沙漠道遗迹。我在遗址中掘出乾元钱一枚,及民族文字的木简。在石壁上有颇多之汉人题名,也有用民族文字写的题名。可能是戍兵所为(《塔里木盆地考古记》,科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45页)。因此我疑此地即是唐朝在于阗驻兵之地,或守捉城故址。在玛扎东岸,有一大草滩,宽广里许,向东北伸展,两岸沙山绵延一线,中显低洼,现出旧河床痕迹。我疑此草滩为南河经行之迹,东流于旦当之北,西与莎车东与哈拉墩成一平行线。是否可以这样理解,在8世纪中叶,南河仍由莎车东流至玛扎他哈之南,称为计戍水,东流于旦当之北,与于田河会合,至哈拉墩东北流入罗布泊。与《通典》所述适相吻合。《通典》所记西域事止于天宝,则所述和田河入计戍河当是8世纪中叶以前事也。但计戍水是否即是指南河,《通典》解释计戍水之语,非常明确。如云:“计戍水一名首拔河即葱岭南河,同入盐泽。”按《水经注》南河、北河均发源于葱岭,北河当为喀什噶尔河,又称为葱岭北河。南河即指叶尔羌河,虽叶尔羌河发源于喀喇昆仑山北侧,与喀什噶尔河源不同一地,但叶尔羌河发源之地亦称为葱岭,故历来地理学家如徐松辈,均以叶尔羌河为葱岭南河注44。现计戍水既即葱岭南河,则叶尔羌河流入玛扎他哈以东,和田以北者,亦当为南河,即计戍水也。因此,西段南河在8世纪中叶以前存在,是可以理解的。然则何时放弃,下文当谈这个问题。

    三、河道变化

    由于上面所述古代叶尔羌河和田河的东流,说明了南河的存在。但现此二河是入塔里木河,何时改变了流向转北流呢?当然河流的改道与人为的影响,及自然的变化,都是有关联的。我们从有关地区的历史及交通方面的变化,可以找到一些古河流演变的线索。据上面所述及沿线遗址,在1世纪至5世纪期间两河的存在不成问题,已见上述。但自5世纪以后,鄯善为吐谷浑人所占据,政治中心和交通线亦必南移至婼羌一带,北道亦北移经由高昌。整个罗布区域,即古楼兰地,几乎全为沙漠所占领。北道由高昌起到8世纪都还存在,而北河即塔里木河同时也是通畅的。南道则起了变化。由于鄯善沦亡,交通与河流的管理亦随之被放弃,势必影响到河流畅通。尼雅(即精绝)、且末在后汉时统属于鄯善者,至是亦被放弃而为沙漠淹没。哈拉墩(衘弥)在后汉即已并入于阗。是南河东段和中段在5世纪至8世纪初期,已全沦入沙漠。5世纪初,晋释法显从焉耆西南行,穿沙漠到于阗,说“路中无人,沙行艰难,所径之苦,人理莫比。”注45法显必是过北河,涉沙漠到南河线,沿和田河而到于阗。但为何不从鄯善沿南河到于阗,而绕道北行呢?必南河已干竭而南道已不通行也。6世纪初期,宋云由鄯善到于阗,是边山一道,时鄯善已为吐谷浑王子所据注46。至7世纪中叶,玄奘回程由于阗东返,自尼壤东行,称:“从此入流沙,风动沙流,无径路,行人往返望人畜遗骸以为标帜。”东经睹货逻故国(即今安得悦)、折摩驮那故国(即今且末)、纳缚波故国即楼兰地(今罗布泊)展转到达唐境注47。是当时尼雅以东已完全变为沙漠。故楼兰、且末、睹货逻均称故国,是南河东段必早已断流,而北河东段亦变易其位置矣。但南河自尼雅以西,若旦当、玛扎他哈据其出土遗物皆在8世纪前后,则南河西段水并不是完全干竭,而交通犹复继续活跃。尤其在7世纪中叶,西州收入唐代版图以后,于唐高宗显庆三年(公元658年),徙安西都护府于龟兹,统四镇及十六府七十二州之地,当时于阗、龟兹、疏勒、焉耆均置戍兵,设镇守使以统御之。塔里木盆地北部及西部尤其于阗、龟兹都是繁荣昌盛之地。自天宝十年(公元751年)高仙芝于怛逻斯一役大败于大食,唐代在葱岭以西政治势力全部失掉,而葱岭以东犹能维持一个短时期。但在天宝末年,安史叛乱,西北戍兵调入中原,在唐德宗贞元六年(公元790年),吐蕃乘唐兵撤走,进攻西域诸国,陷安西、北庭。在玛扎他哈发现藏文文书,及山上城堡系为火所焚毁注48,则玛扎他哈遗址即杰谢镇,可能是吐蕃由和田河进兵攻安西时所摧毁,旦当可能不久亦被放弃。因旦当自大历建中以后,玛扎他哈自乾元以后,再无遗物出现,可证这遗址到8世纪末期即失去其生命力。9世纪初期,回鹘人西进占有北庭,9世纪中叶(公元866年,咸通七年),进取西州。新疆南部必均统属于回鹘。但与此同时回教势力亦东进,喀拉汗朝占据疏勒,沙得克不古尔汗首先信奉回教,因此与于阗佛教战争亘百年之久。《宋史》称乾德四年(公元966年),于阗破疏勒,得舞象一欲以为献,是在10世纪中叶,疏勒于阗战争尚未结束。十室九空,路无行人,必肇成此一地带之荒芜,叶尔羌河亦必受其影响,凝集为若干小湖泊或改道,再不复东流了。直至11世纪初期,据回教史家记载,称于瑟甫库德尔在公元1006年为于阗王,战争方告结束。在此以后,叶城以西,如叶尔羌、莎车、巴楚等地,必早已统属于喀什。由于喀什汗国人民之努力经营,而得到繁荣兴盛。尤其叶尔羌、喀什成为南疆巨镇。在拉一普所拾之无孔钱,亦必为喀什汗国所造。由于此一带之兴盛,而叶尔羌河亦必因人民之移徙,开塞启淤,导水北流,为新兴之城镇服务,遂形成了南北一线之新河流,即今之叶尔羌河也。河流前进不已,必与东流之喀什噶尔河接触是不难理解的。我于1929年赴巴楚考察时,叶尔羌河溢水与喀什噶尔旧河道相隔仅一堤坝,当喀什噶尔河断流以后,它的河床很自然为叶尔羌河所占据,东流与和田河、阿克苏河会合而成了塔里木河,即《水经注》中之北河的主流。而南河遂不见于记载矣。此古代塔里木盆地南北两河由兴起至转变之过程如此。

    (原载《西北史地论丛》)

    汉通西域后对西域之影响

    自汉通西域以后,西域之情形有何变化,为吾人所论及之问题。自公元前138年,张骞奉使大月氏还,言通西域之利;武帝从之,甘心欲通大宛诸国,先之以军事,次之以政治,而汉文化亦随军事与政治以俱入。兹就《史记》、《汉书》所记,及实地考察所得,概略言之:自张骞第一次联结大月氏失败后,因乌孙与匈奴接壤,复献联乌孙以制匈奴之策。元狩中,骞复奉使乌孙,图结为昆弟,使之东迁;又分遣副使使大宛、康居、大月氏、大夏、安息、身毒、于阗、衘NCB2B(《史记索隐》:“衘NCB2B音裲弥”,按《汉纪》作“拘弥”,疑拘当作衘,衘、拘一声之转也)及诸旁国。骞还,拜为大行,列于九卿。后岁余,骞卒;骞所遣副使通大夏之属者,皆颇与其人以俱来,于是西北诸国始通于汉矣;此武帝元鼎二年(公元前115年)事也;汉亦置酒泉郡以统之。然是时张骞已死,但开通西域之迹者,自张骞始也。自张骞死后,益发使抵安息、奄蔡、黎轩、条枝、身毒诸国,使者相望于道。一辈大者数百,少者百余,人人所赉操,大放博望侯时。使者既多,而外国亦厌汉币,不贵其财物;而楼兰、姑师当汉道之冲,负水担粮,迎送汉使,颇以为苦;常劫掠汉使王恢等。时匈奴日逐王盘据天山东麓,即今哈密、镇西一带,中无高山间隔,匈奴骑兵出入为寇,设楼兰与匈奴相结,即可阻汉使之通行。故汉为防御匈奴,保障通道之安全,不能不对楼兰加以注意。元封三年(公元前108年),平西南夷后,遣从票侯赵破奴率属国骑及郡兵数万击姑师。王恢以轻骑七百人先至,虏楼兰王,遂破姑师。因举兵以困乌孙、大宛之属,汉遂得由酒泉列亭障至玉门矣。此汉通西域后,对于西域之初次军事行动也。自此以后,汉与乌孙联合,以宗女江都翁主妻乌孙王,而收夹击匈奴之效。初汉使之使安息者,安息亦发使随与俱来,观汉广大,及宛西小国欢潜、大益,宛东姑师、衘NCB2B、苏薤之属,皆随汉使东来。葱岭以东各国,均服属于汉。所谓通西域以断匈奴之右臂者此也。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因大宛之攻杀汉使,掠取财物,即拜李广利为贰师将军,发属国六千骑及郡国恶少年数万人以攻大宛。适以兵少饥疲,为郁成王所败。太初二年,复出兵攻宛,益发恶少年及边骑,出敦煌者六万人,负私从者不与。益发戍卒十八万筑居延、休屠以卫酒泉。又发天下七科谪,载裯给贰师,转车人徒相连属至敦煌。于是贰师得以破宛城、擒杀郁成王。汉复发使十余辈,至宛西各国。于是西域多遣使来贡献。汉遂自敦煌西至盐泽,往往起亭,而仑台、渠犁皆有田卒数百人,置使者校尉领护。此汉第二次出兵西域之经过也。

    凡上所述,有为吾人不可不注意者,即每有一次之军事,即有一次边防之建设。例如第一次之攻楼兰,即筑亭障至玉门;第二次之伐宛,即起亭至盐泽。至亭障与军事之关系若何,记文简略。今据东西考古学者赴西北实地考察、测量之结果,知汉时国防之严密,规模之雄伟,有为吾人惊叹不置者。试思自肃州以北,北抵外蒙,西至天山之东麓,皆为寸草不生之冈峦戈壁。自敦煌以西,经龙堆咸地,达孔雀河末流而至楼兰,北穿噶顺戈壁而至哈密,亦皆为干山沙岭。时匈奴正盘踞于阿尔泰山及天山一带,游骑南下,则至肃州;出噶顺戈壁,则至敦煌;偏西,则及楼兰。时汉通西域孔道,自敦煌西行,经盐层地带而至楼兰,转西诣龟兹,为唯一之径道。宛贵人所言:“汉去我远,而盐水中数败。出其北,有胡寇;出其南,乏水草。”并无大误。则汉为克服此自然之困难,防御敌人之奇袭,以保汉道之安全,为汉时军略家所必须考虑之问题。自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浑邪王降汉,金城、河西,西并南山,空无匈奴。元狩四年,汉复击匈奴,走之于幕北。汉始筑令居以西,初置酒泉郡,以通西北国。盖酒泉为西北之门户,为内地北通外蒙、西达哈密与罗布泊所必经之地。又肃州境内有二大河伸入戈壁:一为额济纳河,经张掖、酒泉,北流经毛目额济纳旗而入苏古诺尔、嘎顺诺尔,即古居延海;一为疏勒河,经玉门、安西、敦煌之北,西入哈拉湖。汉之军略家视此为天然之防御线。故汉既得酒泉为长城线之据点后,因王恢等之破楼兰王,遂立展长城线至玉门,即今之安西,李广利伐大宛,又展至敦煌以西之古玉门关,即今之西湖附近矣。我在1928年赴西北考察,始自居延海,沿额济纳河(今弱水)南行,至毛目之北,沿途烽墩林立。当时虽未作地形测量,但大概多耸立于额济纳河之西岸。每隔约5公里或15公里距离,即有墩或堡垒(参考斯坦因《东土耳其斯坦与甘肃考古图》)。凡堡垒附近之处,必有一小城遗址,以为居人之所。其旁高地,炭渣遍地,为当时烽火之余烬无疑;间能得少许铜矢镞。南至天仓附近之古堡中,掘拾汉木简数枚;惜无年号,不能确定其时代,但决为两汉之故物。1934年1月,复往踏勘,在居延海附近,又发见规模较大之堡垒群约80余座,包含二小城,我疑此地为居延都尉所治之地。附近车行辙迹,宛然如新;上覆浮土,约三尺许。若非目睹,难以置信。沿额济纳河旁烽墩林立,复联以双墙,自居延至天仓皆如此,疑史书所称之居延塞城即指此。此一带城址,右临深河,间以沙碛,则所以防御匈奴之马蹄者,可谓至矣。据《汉书·武帝纪》,太初三年(公元前102年),遣路博德筑居延泽上,则此一带堡垒及烽墩必建筑于此时,正值李广利第二次伐大宛之岁也。故《史记·大宛传》称:“北置居延、休屠以卫酒泉。”盖以此也。1930年,柏格曼君在额济纳河古堡中,发见汉木简甚多,有太初、征和等年号。则路博德筑城之岁,与李广利伐大宛同时。则此一带塞城建筑,为护卫李广利之伐大宛,益可信矣。又斯坦因于1907年赴西北考察,在敦煌以东以西,发见古塞城遗址。据斯坦因地图,由东而西,与我所见之毛目北之塞城相接。西经金塔至玉门,沿疏勒河河床,至安西及敦煌之北,西至哈拉湖之小盐湖即巴什托乎拉克而止注49。其建筑形式,如斯坦因报告所述,与毛目北之居延塞城大致相同。斯坦因在此一带,掘拾汉简千余只,已由沙畹考释影印;复经王国维、罗振玉二氏重加考释,影印出版。其烽燧之次第,关城之方位,皆有精密之研究,无容吾人置喙。唯斯坦因氏所发现之木简,时代最古者,首推天汉三年(公元前98年),距李广利伐大宛之岁,不过数年耳。则敦煌塞之建筑亦在李广利伐大宛之时或稍后,由此亦可以确定。且据斯坦因报告:在塞城之旁,有一古道,人行足迹,交错如新。又在托呼拉克布拉克其古道上之车迹,印泥甚深注50。凡此种种,均与我在额济纳河旁所见相同,由此可证边城与古道相互之关系。而《史记·大宛传》中所称:“转车人徒相连属至敦煌”,益信而有征矣。至托乎拉克布拉克以西,始不见烽墩之迹;直至罗布泊北岸孔雀河末流,又见烽墩,如我所发见者。然据其文献,似建筑子宣帝设都护之后,无武帝时事。故《史记》、《汉书》所记,自伐宛之役后,“起亭至盐泽”,为追述武帝之后事也。

    以上所述,皆就汉初军事行动,略为叙述。昭帝因楼兰王不恭于汉,迁其国都于伊循城。楼兰故地,汉人用为军事及运输之根据地。西域门户,遂全握于汉人之手。及宣帝遣卫司马郑吉使护鄯善以西数国,复破姑师,降日逐,匈奴远遁,西域南北两道诸国,全属于汉,此神爵三年(公元前59年)事也。自此后,汉之于西域,主要在于政治之联系。至后汉之时,虽明、和两帝,时向天山东麓进兵,其目的在攻匈奴,非为西域。但班超运用政治手段次第收服西域诸国,使其内向。兹就宣帝以后,关于政治之设施,略述于下。

    按据《汉书·西域传》所记,汉初在西域政治组织,分为二类:一为汉官,为汉朝直接所派遣者,大抵皆为汉人;一为西域汉官,皆西域人而佩带汉印绶者。请先述西域汉官。据《汉书·西域传》云:

    最凡国五十。自译长、城长、君、监、吏、大禄、百长、千长、都尉、且渠、当户、将、相,至侯、王,皆佩汉印绶,凡三百七十六人。

    但细查《西域传》中所录各名,实不及此数。徐松《补注》称二百四十七人,我统计,人数与之相同(详《西域各国汉官表》)。盖《汉书》列其总数而言也。例如《汉书》所举之“百长”,传记中不录;则西域各国佩汉印绶而不录列于传中者,尚有一百二十七人。至于各国国王及夫人印绶,尚不在数中,至所置官员,以“侯”、“都尉”、“将”、“当户”各官长为最普通,或各国皆具,盖专为征发士兵及粮茭之助也。亦有“特设侯”、“击车师都尉”,则因事命官,不必各国皆同。试以鄯善一国为例,“君”及“译”制,有“辅国侯”、“却胡侯”、“鄯善都尉”、“击车师都尉”(“击”者,如“击胡车师君”)、“左右且渠”、“译长”各官,除“辅国侯”、“译长”与各国同为普通官制外,若“鄯善都尉”、“左右且渠”则因鄯善所固有,而加印绶外;若“击车师都尉”、“击车师君”则因助军而受汉朝之官号者。试查《西域传》中,设“击车师都尉”者二国:鄯善与龟兹;“击车师君”二国:鄯善与焉耆。按鄯善、焉耆,均与车师为邻。汉尝与匈奴争车师,每征邻国之兵为助。《西域传》后城长国云:

    武帝天汉二年,以匈奴降者介和王为开陵侯,将楼兰国兵始击车师。征和四年,遣重合侯马通将四万骑击匈奴,道过车师北,复遣开陵侯将楼兰、尉犁、危须,凡六国兵,别击车师……。诸国兵围车师,车师王降服,臣属汉。

    此虽不言焉耆,但焉耆与危须、尉犁均为近邻,必参与是役无疑。故鄯善之“击车师都尉”及“击车师君”,疑设于武帝征和四年(公元前89年)或天汉二年(公元前99年)击车师之时。时楼兰尚未改国号,故传记中仍用楼兰国名号。以后虽不击车师,而官名仍存,故班固著录之。至龟兹之“击车师都尉”,疑设于宣帝以后。《车师传》中称:地节二年(公元前68年),吉、熹发城郭诸国兵万余人,自与所将田士千五百人共击车师,攻交河城,破之。时龟兹已属汉,必参与是役。则龟兹“击车师都尉”之设,当在宣帝以后。至于“却胡侯”亦疑设于汉宣帝元康间,与焉耆之“却胡侯”及龟兹、危须、焉耆、车师后王之“击胡侯”同置,皆因争车师与击匈奴而设也。由是言之,西域诸国之兵士受汉朝之调遣,统兵之军官受汉朝之命令与官号,则西域诸国之军权,完全集中于汉官之手矣;不特鄯善一国为然也。故自汉武帝伐大宛之役以后,历昭、宣、元、成,从未派遣大军至西域,皆用西域之兵也。其次则为汉派遣之汉官。在武帝时,仅置一“使者校尉”领护田卒。及宣帝神爵三年(公元前59年),因匈奴日逐王降汉,设置都护。据《汉书·西域传》所述:“都护督察乌孙、康居诸外国动静,有变以闻,可安辑,安辑之;可击,击之。”是都护职权专制一方,为西域诸国之军政最高首领。《西域传》又称“屯田校尉”始属都护,是又兼摄屯垦事务。是不啻西域之军、政、财三大权,均集中于都护之手矣。据《汉书·百官公卿表序》云:

    西域都护……有副校尉,秩比二千石,丞一人,司马、候、千人各二人。

    据《百官表》:戊己校尉之丞、司马、候秩比六百石,则都护之丞、司马、候、千人秩禄当与相同。是都护之秩禄等于汉之郡太守。故西域都护治乌垒,立幕府。《郑吉传》云:“吉于是中西域而立幕府”,可证。汉制唯大将军有幕府;今郑吉于乌垒立幕府,是权侔大将军矣。故能征发兵马,征讨不服。而西域将、相、王、侯,亦统受其节制也。至元帝时,复置戊己校尉,屯田车师前王庭。我考证戊己校尉直属中央,专理车师屯田,非有朝命,不得调遣。故其权仅次于都护也。现乌垒故址,迄今尚未发现,难以考古学上之助,说明当时都护所在地之情形。但我在1930年春在孔雀河末流罗布泊北岸,发见古烽燧亭遗址,获得汉木简数十只。最早者为黄龙元年(公元前49年),汉宣帝年号,距设都护之岁已十一年;故此地之设烽燧亭,当为西域设都护以后事。在我所获简中,有一简上书:“右部后曲候丞陈殷十月壬辰为乌孙寇所杀。”(《罗布淖尔考古记·木简考释》第三简)又一简云:“永光五年七月癸卯朔壬子左郑左曲候(下缺)。”(同上第二简)我在《罗布淖尔考古记·木简考释》中已解释右部后曲候屯姑墨,右部右曲候屯龟兹。然则左部左曲候屯驻何地耶?今当论及。我第二次在烽燧遗址中复发现前后兵营,及烽火台下所遗留之粮食,如胡麻之类,干结成饼状;在土台之上面为烽竿。是当时建筑,上为烽竿,而下为积谷之仓库,形迹至为显然。又在其西孔雀河北岸,有屯田沟渠、堤防遗迹及草屋聚落,可为当时在罗布泊即古楼兰故址屯田之证。汉为保护田卒起见,故在其东部设置烽燧亭以防敌寇之钞掠,且兼营护卫行旅之事;则此处必有一候官,或部校尉以统理之。故我据木简所写,疑此地为“左部左曲候”所驻者也。因在乌垒之东,故称左部,以别于乌垒西右部屯田之所也。又按左部左曲候既屯楼兰,则左部后曲候必屯交河,由我所获木简中有“交河曲仓”及“交河壁”等字样可证。及哀、平以后,中原多故,西域隔绝,楼兰屯地遂被放弃。后汉和帝永元中,复置都护,居龟兹;又置戊己校尉居车师前部“高昌壁”,置“戊部候”居车师后部候城。终后汉之世,楼兰故地不设官守,与前汉异也。

    以上所述,汉代经营,皆就军事政治两面申述。次即述汉文明之输入。试查《史记》、《汉书》所记,自玉门关以西,皆为沙漠地带。楼兰、姑师为游牧民族,本不事田作。汉使所过,及军事行动,每因乏食绝邑,不能达到目的。故汉自通西域后,欲求军事之顺利进行,及政治势力之巩固,唯一急要,则为施行屯田政策。自李广利伐大宛后,轮台、渠犁均有田卒数百人。昭帝时,南迁楼兰于伊循城,置司马吏士,屯田积谷。自匈奴日逐王降汉后,车师、莎车亦为汉人屯田之地。其他如楼兰、龟兹、姑墨,亦无不有屯地;此皆有记载之可凭者。试思新疆南部,沙漠大半,其可耕之地,亦属有限,而均有汉人垦区,则由屯田所发生之文明,亦必影响于本地人之生活而为之改善,此理之所必然也。兹举其要者言之。

    1.井渠及农作法

    《汉书·李广利传》云:“宛城中无井,汲城外流水。”又云:“贰师闻宛城中新得秦人,知穿井法,而积食尚多。”据此,是大宛之知穿井法,由汉人所传。大宛在西域称大国,与康居、安息相接;而穿井之法,乃得之于汉人,则葱岭以东之国,更无论矣。今吐鲁番、托克逊有以坎井灌地者,斯坦因、伯希和均以为出于伊朗;王国维氏则以为此中国旧法。据孟康注《汉书·乌孙传》云:“卑鞮侯井,大井六通渠也。下流涌出,在白龙堆东土山下。”井名通渠,则确是井渠注51。据此,则凿井之法,出于汉人,而非出于伊朗人,可确信也。其次如开渠筑堤之法:新疆气候干燥,终年少雨,故引河水灌地,为农作必要之措施。然西域人初不知之。及汉通西域,推行屯田政策,而农作之法,遂输入于西域。例如《水经注》所记楼兰筑堤之故事,及我在罗布泊孔雀河北岸所发见之柳堤及古渠,可以为证。鄯善王尉屠耆归国时,请汉遣将屯田伊循,汉为之遣司马一人、吏士四十人前往。据《汉书·西域传》鄯善原为游牧民族,随逐水草,寄田仰谷旁国。尉屠耆居汉最久,必深知农作之利,故其归国欲藉汉力推行农作以开发其土地。据此,则鄯善及楼兰由游牧生活而进入农业社会矣。其次如车师、轮台亦然。车师原亦为游牧民族,汉为屯田其地,累与匈奴战争。元康二年(公元前64年),乃尽徙车师国民令居渠犁,以车师故地给匈奴。《汉书》称车师王得近汉田官,与匈奴绝,亦安乐亲汉。时车师国民必已参加渠犁田作而转入农民生活,故以为安乐也。又《西域传》云:李广利征大宛还,以衘弥太子赖丹入京师。昭帝时,以赖丹为校尉,田轮台。轮台与渠犁,地皆相连也。后为龟兹贵人所杀。按校尉为田官之首领,赖丹为衘弥太子,亦可以为田官,则汉在西域屯田,不必尽为汉人,本地人亦可参加屯田工作。不特此也,《汉书·西域传》温宿国条下,唐颜师古注云:“今雍州醴泉县北有山名温宿岭者,本因汉时得温宿国人,令居此地田牧,因以为名。”若师古之言可信,则汉时温宿国人且至内地营田牧生活,同化于汉人也。又如《汉书·地理志》:安定郡有月氏道,上郡有龟兹县,皆因居西域国人而得名。则西域人移居内地田牧,又非仅温宿一国也。由此可见汉之屯田政策,已伸入西域各地,由于屯田而改变本地人之生活状况,又事理之所必然。至于所应用之农具及与耕作有关之什物,必与内地为一系统也。

    2.陶器及漆木器

    在汉通西域以前,日常之用具为何?尚乏实地之材料。就吾人在罗布泊古坟中所见,本地人所应用者,为骨器、草编品及未烧炼之泥具而已。无疑的,皆为未受汉化之土俗用品也。反之,吾人踏查其他陶片散布地,间有汉铜小件及五铢钱为证明者,其陶片多作红色与青色两种,花纹多作水波纹、绳纹及回纹,显与内地之传统纹样相同,形式亦多趋一致。无论其为车旋法或手抟法所制造,要皆为中原之作风,而与西来者迥殊。凡此种种,我在《高昌陶集》中已详加申述,在此不容再述。若轮台、库车、和田瓦砾之散布及完整之陶器,其花纹形样,皆不出于上举之范围。尤其在天山北麓古坟中所出之黑陶壶,与内地所出形式纹样均同,是可证自汉通西域以后,陶工艺术之输入,极为广泛,竟遍及天山南北两路。盖西域各地因受汉朝屯田之影响,农业大为改进后,第一为人民所需用者即为陶器;盖制陶与农业有密切之关系。虽和田之约特干、莎车之图木舒克,时有彩绘及带兽形之陶器及木具,非自内地来,但以同时出土之其他物件为证,皆为隋、唐时之产品,又属佛教入新疆以后之事也。其他西域人所用陶器,均属于中原作风。楼兰最在东陲,与汉为近,其什物受汉文化之影响,更为深切,当无可疑,就吾人踏查所及,陶片分为二类:一为沙质,一为泥质。其泥质者,疑来自内地;花纹形式,均与内地相同。其沙质者,疑本地所造。盖罗布泊地多沙卤,不便作细陶;然为应用起见,故以本地沙土为质,加以烧炼,极不光平;然其式样,则属内地之作风。此项陶片,多散布于孔雀河末流北岸古渠附近之古代村落遗址间,可证其为真正民间之用品矣。唯有孔雀河末流觅得陶片二:一朱绘纠绳纹,红泥质,中含石子;一刻绳纹,表面青灰色,里刷红色,虽为手抟法所制,然制作甚精。疑直接来自内地,或出于甘肃;因泥质中均含石子,与甘肃北部及内蒙古长城附近之古陶片为一致也。其次为漆木器:我在罗布泊古坟中,得漆桶状杯二件,又在古烽燧亭遗址得漆两耳杯、漆木具之类。《史记·大宛传》称:“自大宛至安息,其地皆无漆”;则葱岭以东诸国,更无漆器,可以推知。今罗布泊古墓及遗址中,发现漆器,则必来自内地,毫无可疑。其漆两耳杯,式样又见于陕西、河南出土之陶质与铜质。故是项用具,皆为中原所普遍通行之用具。尤其遗址中之漆木具,在木板上涂生漆,而用于器物及建筑上,则汉代工艺之进化,实使人欣佩不已。而我所获之两耳杯,中无木质,完全由干漆及篫麻布作成,元时名曰脱空。其后佛教东来,和田、库车又用夹篫法以造佛像,见于《大唐西域记》卷十二所记。虽夹篫造像始于梁简文帝,但夹篫之法,实始于汉,由汉传入西域也。至若木器,我在古坟中发见有木碗及木几之类。据我之工作经过,皆为衣冠冢所出。同时出土者,尚有漆器,则必来自中土无疑。此就我所见者为言。其他关于日常用具,除含宗教性者外,疑多受汉人影响,不及备举。且有至今尚存汉时遗制者,如食具中之裵杓是也。是皆由农业之进展,而器物遂随之输入故也。

    3.钱币

    农业发展促进了货物交换和货币的使用。西域诸国之钱币为何,亦可窥见其文明之所从来矣。试据《汉书·西域传》所述:安息之钱币,以银为质,文独为王面,幕为夫人面;条支之钱币,文为人头,幕为骑马;罽宾、乌弋山离均同。大氏月货币,虽《汉书》无记载,但以近今出土者为例,其式样颇与安息诸国相似;皆以金银为质,中无孔,唯文幕各异耳。又观现新疆故址所散布之钱币,类皆为五铢钱,为汉时中原所通用之钱币。但据史籍载记称,龟兹国亦铸五铢钱注52。但由我发见者,其钱较小,圆廓方孔,上不铸字,散布极广,随手可拾;则为当时人民所通用之钱币无疑也。其次,高昌铸有“高昌吉利”钱,见于日人《西域考古图谱》。我亦采获其一,类皆方孔圆廓,取式于汉之五铢钱无疑。又我在莎车拾方孔钱一枚,上有西域文字,幕有一蛇;然皆近于汉之钱式,与安息、大月氏之货币非一系统。吾人虽在疏勒、莎车、高昌偶拾无孔钱,但皆为宋以后之钱币。疏勒、莎车在宋初已被回教徒所占据,则其无孔钱必为当时回教徒所通行之货币。高昌在宋、元以后,亦属于畏兀儿,其所用之银币,上铸畏兀儿文,疑亦为当时人所用。但此地以银为质,疏勒、莎车以铜为质为异耳。至于罗布泊本地用何种钱币,由今考古上之踏查,大多数皆为汉五铢钱,已详于各家考古报告中,无容再述。我在1934年,在孔雀河沿岸,曾在一地方圆不及半公里,拾五铢钱约六百余枚。其散布之广,由此可见。但此项钱币,皆为汉人所输入;楼兰本国是否铸有同样钱币,今尚无所发现,但亦不见无孔钱,是安息以西之货币,尚不达于此土也。

    4.丝织品

    中国以产丝著闻于世界,初见记载于希腊历史家。希罗多德(Herodotus)《上古史》,称中国为Seres,希腊语“绢”之义。又公元前150年,托拉美(Ptolemy)《地理书》中,亦记希腊商人实到过“绢国之都”注53,此地据一般学者解释,相当于今日疏勒,为中国古时极西部之国际市场。《汉书·西域传》称疏勒有列市,亦指此地也。据此,是内地丝绢早已运至新疆之疏勒,再转运至欧洲。及汉武通西域,交通大开;汉使臣尝以财物赠予西域各国,而西域各国亦以汉财物丝绢之类为交易之媒介物。例如《后汉书·大秦传》云:“安息欲以汉缯彩与之交市,故遮闭汉使,不得自达。”则中国丝织品,由安息输入于罗马,益可信也。但当时贩丝之道,必经塔里木盆地,而楼兰扼其咽喉。斯坦因尝于楼兰遗址中发见一捆绢彩,为当时贩运所遗注54,或楼兰人亦作贩丝之业也。我在楼兰虽未发见绢彩,但在孔雀河沿岸之衣冠冢中,死者衣文绮绢彩,甚为都丽;虽黄发小儿,亦皆披服锦绣。则楼兰必早已接受汉丝织文明,毫无可疑。《大唐西域记》中,曾记和田桑蚕故事称:“于阗以国无蚕桑,向东国求婚,遂由东国女秘密运桑蚕至于阗。”此故事亦见于西藏文学中。后斯坦因在和田旦当乌利克寺院板壁上,发见一故事画,即描写此事注55。据西藏文学称:“东国指中国一地方。”如然,是于阗蚕桑,直接由内地传入。但又据Sten Konow《于阗研究》,称:“据藏文《于阗历史》,娶中国公主输入蚕桑者为尉迟舍耶(Vijaya-jaya),在公元后220年以前。”注56据其所述,是相当于东汉末季,此时汉朝无与于阗结婚之事。疑东国之君为鄯善王;盖鄯善西与于阗为邻,鄯善王尤还又为汉朝外甥,先有蚕桑,极为可能。又观斯坦因在旦当乌利克所获之故事画片,男女皆作西域人种型可证也。若然,是汉朝蚕桑传至鄯善,再由鄯善传至于阗;在传播路线上,亦复相合。故与其谓东国君指汉皇帝,不如指为鄯善王较为合理也。至今和田蚕桑业甚盛,丝绸亦甚有名,而鄯善则久已废弃矣。

    5.兵器

    按《汉书·西域传》婼羌条云:“山有铁,自作兵。兵有弓、矛、服刀、剑、甲。”鄯善条云:“能作兵,与婼羌同。”是鄯善、婼羌原有兵器,不过弓、矛、刀、剑,以铁为质而已。其他各国兵器,亦不出婼羌所能之范围。《史记·大宛传》云:“大宛不知铸钱(铁)器,乃汉使亡卒降,教铸作其他兵器,得汉黄白金,辄以为器,不用为币。”按大宛为西域大国,其兵器且用汉法,其他各国,可以推知。盖汉朝兵器,以铜为质,再杂以锡。《考工记》云:

    金有六齐:六分其金,而锡居一,谓之钟、鼎之齐;五分其金,而锡居一,谓之斧、斤之齐;四分其金,而锡居一,谓之戈、戟之齐;三分其金,而锡居一,谓之刀、刃之齐;五分其金,而锡居二,谓之削、矢之齐。

    《考工记》为先秦人所记,载入于《周礼》中,必为可信。现罗布泊出土之遗物,如铜镜、矢镞及小铜器,颜色淡黄,中皆杂锡,可以验其然也。今婼羌、鄯善,以铁为兵,不唯不知用铜,且不知杂锡;故以本土兵器与汉兵器较利钝,则远不如也。汉兵器,以弩弓为最强;汉初十石以上弩,皆禁止出关可证。《史记·大宛传》称:“李广利伐大宛,兵弩盛设。及至宛城,宛兵迎击,汉兵射败之。”是汉之破宛,恃弩兵之力也。婼羌、鄯善,仅有弓矛之用,器不锋利。及汉通西域后,弓弩之法传至西域,西域人改进兵器,然犹不及汉。由《汉书·陈汤传》中所言,可以明其然也。

    以上五者,就西域受汉文化影响较大者而言。由此五者所发生之连带影响,当更较繁复。例如由内地丝织品之输入,则服御之制,必随之变更。例如晋隆安间,法显至鄯善,称:“俗人衣服,粗与汉同。”《汉书·西域传》称“龟兹王绛宾乐汉衣服制度”可证也。服御既如此,则其他如由钱币及田作法之输入,而影响其权衡度量;由兵器之改进,而影响其战争之法,攻守之具;此皆可比推而知也。

    (原载《西北史地论丛》)

    大月氏故地及西徙

    1.大月氏故地

    《汉书·西域传》大月氏条云:“大月氏本行国也,随畜移徙,与匈奴同俗。控弦十余万,故强轻匈奴。本居敦煌、祁连间。”与《史记·大宛传》所述相同。《汉书》盖抄袭《史记》之文。《史记正义》云:“初月氏居敦煌以东,祁连山以西。敦煌郡今沙州,祁连山在甘州西南。”《汉书·西域传》乌孙条云:“乌孙本与大月氏共在敦煌间,今乌孙虽强大,可厚赂招,令东居故地。”《张骞传》云:“(骞)曰:‘臣居匈奴中,闻乌孙王号昆莫。昆莫父难兜靡,本与大月氏俱在祁连、敦煌间,小国也。大月氏攻杀难兜靡,夺其地,人民亡走匈奴。’”

    按据《汉书·西域传》,是自甘州以西,敦煌以东皆为月氏、乌孙所居。又据《西域传》乌孙条“东居故地”之语,《史记》作“东居故浑邪之地”。按浑邪分地,据《汉书·武帝纪》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浑邪王杀休屠王来降汉,以其地为武威、酒泉郡。是浑邪地在今之肃州,休屠地在今之凉州;汉招乌孙居浑邪故地,是在今肃州一带,原为乌孙故地。据此,是乌孙与月氏分地,乌孙在肃州以西至敦煌,月氏在肃州以东至张掖。《后汉书·梁裏传》注:“昭武故城,在张掖西北。”丁谦云:“今高台县地。”据此是大月氏据地,以张掖为中心。《隋书·四夷传》云:“康国王本姓温,月氏人也,旧居祁连山北昭武城。”按《汉书·地理志》:“昭武县属张掖郡。”与《后汉书·梁裏传》注相合。则大月氏东居肃州以东可无疑也。但乌孙与月氏何时共居,史无明文。据《匈奴传》汉文帝前元三年(公元前177年),匈奴已灭月氏。又据《张骞传》月氏攻乌孙,昆莫尚在襁褓,及大月氏西迁,昆莫复破月氏,时昆莫必已壮年,至少当在二十至三十岁之间。如此,则乌孙与月氏共居敦煌、祁连之时期,当在秦、汉之际。

    2.大月氏西迁

    《汉书·西域传》大月氏条云:

    大月氏……本居敦煌、祁连间。至冒顿单于攻破月氏,而老上单于杀月氏,以其头为饮器。月氏乃远去,过大宛,西击大夏而臣之,都妫水北为王庭。其余众不能去者,保南山羌,号小月氏。

    据此,是大月氏西迁,在老上单于杀月氏王时。老上在汉文帝前元六年(公元前174年)立,则月氏西徙,必在文帝前元六年后。大月氏西迁遵何道,言人人殊。然据《西域传》乌孙条:“(乌孙)本塞地也,大月氏西破走塞王,塞王南越县度,大月氏居其地。后乌孙昆莫击破大月氏,大月氏徙西臣大夏,而乌孙昆莫居之,故乌孙民有塞种、大月氏种云。”按乌孙地即今伊犁河谷,是大月氏之西徙,先居伊犁河谷,伊犁在天山之西端,西接葱岭,南与焉耆、库车相接。乌孙西徙,由南而北,必先经过楼兰、焉耆、库车,西北至伊犁。按焉耆读若乌支,龟兹读为屈支,皆与月氏音近,或亦大月氏西迁时所建立之国家,如大夏西迁而建立吐火罗故国一例也。至乌孙后,再西徙,过大宛,时大宛居今之费尔干盆地,西至撒马尔罕留止,建康国。《隋书·四夷传》云,“康国者康居之后也。自汉以来相承不绝,其王本姓温,月氏人也。旧居祁连山北昭武城,被匈奴所破,西逾葱岭,遂有其国,支庶分王,故康左右诸国,并以昭武为姓,示不忘本也。”《唐书》同。一曰萨末犍,即今之撒马尔罕。按康国是否为大月氏之后,为另一问题。然大月氏初迁至萨末犍,则确为事实。由大宛至撒马尔罕适东西一线。张骞之使西域,西走数十日至大宛,大宛为发导译抵康居,康居传致大月氏,与西迁之路线适同。故《史记·大宛传》记大宛与大月氏、大夏之方位云:“(大宛)北则康居,西则大月氏,西南则大夏,东北则乌孙。”又云:“康居在大宛西北可二千里,行国。”“大月氏在大宛西可二三千里,居妫水北,其南则大夏,西则安息,北则康居,行国也。”按张骞出使在建元三年(公元前138年),使西域十三年返在元朔三年(公元前126年),时大夏尚在,月氏立王庭于妫水北。及至班固作《汉书·西域传》,所记大宛、大月氏方位则与《史记》异。《汉书·西域传》大宛条云:“(大宛)西南至大月氏六百九十里,北与康居、南与大月氏接。”又大月氏条云:“大月氏国,治监氏城,……西至安息四十九日行,南与罽宾接。”按班固作《西域传》,迄于西汉之末,时大月氏已灭大夏,南徙至妫水南,居大夏之故都,《史记·大宛传》称:“大夏民可百余万,其都曰蓝市城。”即监氏城也。《史记》举大月氏之旧地大宛西,故曰:“西则大月氏,西南则大夏。”《汉书》举其新都,故曰:“西至安息,南至罽宾。”乃西汉之末时事也。由是言之,大月氏西迁,由伊犁河谷西至费尔干盆地,即古大宛,再西行至撒马尔罕,即萨末犍,南至巴克脱利亚,其行迹甚显然也。

    (原载《西北史地论丛》)

    中国古代大夏位置考

    大夏之名,首见《山海经》及周、秦古书。而记黄帝与大夏之交通,则以《吕氏春秋·古乐篇》所记较详。其言曰:

    昔黄帝令伶伦作为律。伶伦自大夏之西,乃至阮隃之阴,取竹于嶰溪之谷,以生空窍厚钧者,断两节间,其长三寸九分,而吹之以为黄钟之宫。(卷五)

    按此类记载,又见于《说宛·修文篇》、《风俗通·音声篇》、《汉书》、《晋书·律历志》,其文略同。惟“阮裷”均作“昆仑”。王静安先生解释,“阮”与“昆”音近,“裷”为“仑”字之讹(见以下引文),是仍同述一事。则黄帝通大夏一事,既见于秦、汉诸书,则在当时必为一有力之传说,反映了战国、秦、汉人的观念。故吾人不妨本之以推求古代大夏之位置,亦古代交通史上颇有意义的问题。

    自来言大夏方位者,其说不一。一说在今山西境内;《左传》昭公元年,子产谓叔向曰:

    后帝不臧,迁阏伯于商丘,主辰,商人是因,故辰为商星。迁实沈于大夏,主参,唐人是因,以服事夏、商。(杜预注:“大夏即晋阳县。”)

    《史记·晋世家》索隐曰:

    唐本尧后,封在夏墟,而都于鄂。鄂在今大夏是也。

    又《史记正义》曰:

    《括地志》云:“故鄂城在慈州昌宁县东二里。”按与绛州夏县相近。禹都安邑,故城在县东北十五里,故云在大夏也。(《史记》卷三十九)

    据上所述,是山西境内之大夏,由夏后氏之故墟而得名,与黄帝时之大夏国无关,暂置不论。其另一说又言在流沙之外,如《山海经·海外东经》云:

    国在流沙外者,大夏、竖沙、居繇、月支。

    又云:

    西胡白玉山在大夏东,苍梧在白玉山西南,皆在流沙西。(卷十三)

    按王静安先生作《西胡考》,称《山海经》此语为汉后人附益,是也。但葱岭西确有大夏古国,《史记·大宛传》云:“大夏在大宛西南二千余里,妫水南,其俗土著,有城郭,与大宛同俗。”此必为《山海经》附益之所自出。丁谦作《穆天子传考证》,附《大夏国境考》,以《大宛传》中之大夏即黄帝时之古大夏国。其说云:

    葱岭以西有自古著名之国,曰大夏。其立国当在黄帝以前(原注:黄帝遣伶伦至大夏取竹可证),历商与周(原注:《周书·王会篇》及伊尹《四方献令》可证),传世几二千年,至周襄王十七年,始为马太国所并(原注:见《万国史纲》)。穆天子西行时,其国尚存。(《穆天子传考证》附《剞阊NB061韩诸地皆古大夏国境考》)

    如丁氏之说,是葱岭西之大夏,即古籍中所记黄帝以来之大夏国。黄帝时之大夏,乃在东方,自《古乐篇》“伶伦自大夏之西,乃至阮裷之阴”一语引知。但东方之国,何时迁徙至西方,丁氏未加说明。王国维氏、张星NFEC4氏乃提出新解,以葱岭西之大夏,乃由东方迁徙者;而大夏之旧址,原在和田与且末间,即《大唐西域记》中之睹货逻国。其迁徙当在秦、汉之际。王氏说云:

    大夏本东方古国,《逸周书·王会解》云:“禺氏NB062NB063,大夏兹白牛,犬戎文马。”又伊尹《献令》云:“正北空桐大夏。”空桐与禺氏(即月氏)、犬戎皆在近塞,则大夏一国,明非远夷。《史记·封禅书》云:“齐桓公西伐大夏,涉流沙。”此本《管子》佚文。《吕氏春秋·古乐篇》:“伶伦自大夏之西,乃至阮隃之阴。”《汉书·律历志》、《说宛·修文篇》、《风俗通·音声篇》同纪此事。“阮隃”皆作“昆仑”,“昆”之为“阮”声之近(原注:说文NB322部,阢读若昆),“仑”之为“隃”字之误也,综此二说,则大夏当在流沙之内,昆仑之东。较周初王会时,已稍西徙。……《大唐西域记》云:“于阗国尼壤城东四百余里,至睹货逻故国,国久空旷,城皆荒芜。”案子阗国姓实为尉迟,而画家之尉迟乙僧,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云于阗人;朱景元《唐朝名画录》云吐火罗人。二者皆唐人所记,是于阗与吐火罗本同族,亦吐火罗人曾居于阗之证。又今和田以东大沙碛,《唐书》谓之图伦碛(原注:《唐书·西域·吐谷浑传》,李靖等军且末之西,伏允走图伦碛,将托于阗。是图伦碛在且末、于阗间)今谓之塔克拉玛干碛,皆睹货逻碛之讹变。是睹货逻故国在且末、于阗间,与周、秦间书所记大夏地位若合符节。《唐书·西域传》云:“大夏即吐火罗”,其言信矣。大夏之国,自西逾葱岭后,即以音行。除《史记》、《汉书》尚仍其故号外,《后汉书》谓之兜勒(原注:《和帝纪》及《西域传序》),六朝译经者谓之兜佉勒(原注:《婆沙论》卷九,世尊极知兜佉勒语,胜生兜佉勒中者)。兜佉罗(原注:《大智度论》卷二十五,见上),《魏书》谓之吐呼罗,《隋书》以下谓之吐火罗,《西域记》谓之睹货逻,皆大夏之对音。其徙葱岭以西,盖秦、汉间之事。希腊地理学家斯德拉仆所著书,记西历纪元前百五十年时,睹货逻等四蛮族侵入希腊人所建之拔底延王国。是大夏之入妫水流域,前乎大月氏者仅二十年。故大夏居妫水南,而大月氏居其北。此其侵略先后之次序也。(《观堂集林》十三《西胡考下》)

    至于张星NFEC4氏所说,约与王氏同,并引斯文赫定《亚洲沙漠探险记》(Dürch Asiens Westen)以证明其说。云:

    西历纪元前157年,吐火罗民族居青海布隆吉尔湖畔,以后迁徙至西部土耳其斯坦,近代吐火罗斯坦之名(Tochauitan),即此族祖先所遗留者也。新疆中央大沙漠,土人称之为塔克拉马干。又余在沙漠中发现之古代城市遗迹,亦名塔克拉(Takea),塔克拉为吐火罗之转音,毫无疑义。和田附近村庄有名托赫拉(Tochla)。古代沙漠逼近城市时,居民皆迁至此村。托赫拉亦必吐火罗民族所遗留之名也。吐火罗民族在上古时代,疆宇广拓,极一时之盛。据克拉勃罗德及圣马丹二人之考证,吐火罗人为西藏种也。(《中西交通史料汇编》第一册引)

    我对两先生所说吐火罗人曾占有新疆一事可以赞同。但新疆之吐火罗人由东来乎?抑由西来乎?两先生均未曾有明确之说明。晚近东西学者,对此问题研究之结果,以吐火罗文化之来源与佛教之传播有关。如此,是吐火罗人系由西来,并非东往。佛教东来,始于西汉之末,而渐盛于东汉之世。吐火罗人之入新疆,当较此为后。以理推之,或在晋、宋之间。故《魏书》始有吐呼罗之名。与中国古书所记商周时之大夏,迥然二致。《史记·大宛传》本之张骞,张骞述大夏,云:“其俗土著,有城屋,与大宛同俗。无大王长,往往城邑置小长,其兵弱,畏战。善贾市。及大月氏西徙,攻败之,皆臣畜大夏。”张骞身至大夏,其说当可据,且与近来国外学者根据古大夏钱币研究大夏之历史,其结论亦相合。是大月氏未西徙之前,大夏完全为希腊人领土之一部。大夏之徙自东方,据前引张氏所引斯文赫定语,谓在公元前150年,以此与张骞出使西域之年(在公元前138年)相较,相差不过十余年。如大夏真有在公元前150年西迁之事,张骞安有不知之理。既知之,而又安有不为武帝称述之理。据斯文赫定所谈,是妫水大夏徙自东方,未可信也。

    然则,中国古书所记之大夏,究何在乎?拟仍根据古书所记地理之形势,而在昆仑与流沙之间,以求大夏之位置。

    《史记·封禅书》称齐桓公西伐大夏,涉流沙。《吕氏春秋》又称伶伦自大夏之西,乃至阮裷之阴。而阮裷又为昆仑之对音。综此以观,信如王静安先生所云:“大夏当在流沙之内,昆仑之东”,直言之,大夏必距昆仑流沙不远。王先生本《史记》所述于田之南山为古昆仑山,《唐书》之图伦碛(即今之塔克拉玛干)为古流沙,故以于阗、且末之地当古大夏。但于田南山之名为昆仑,始自汉武。商、周时是否亦名昆仑,尚为问题。又今新疆盆地,因气候干燥,本不产竹。古代新疆之气候,与今无殊,则伶伦取竹于昆仑裺谷,决非在新疆境内可知。今按《山海经》记昆仑者凡三。《西山经》云:“西南四百里曰昆仑之丘,实帝之下都。”《海内西经》云:“海内昆仑之墟,在西北,帝之下都。”《大荒西经》云:“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按《西山经》与《海内西经》所述多同,当同指一地。如此,则昆仑有二:一在海内,一在海外,即一在域内,一在域外是也。域外之昆仑,晚近一般学者,均指由帕米尔分支东行之喀喇昆仑山,即于田南山。此说已成定论,不复置辩。惟域内之昆仑,究在何所,尚为疑问。《尔雅·释地》云:“西北之美者,有昆仑虚之裻琳琅玕焉。”《禹贡》雍州:“厥贡惟球琳琅玕。……织皮昆仑、析支、渠搜、西戎即叙。”《汉书·地理志》金城郡临羌县下注云:“塞外有西王母石室,弱水昆仑山祠。”又敦煌郡广至县下注云:“宜禾都尉治昆仑障。”皆因山得名。《史记正义》引《括地志》云:“昆仑山在肃州酒泉县南八十里。”毕沅、郝懿行均据此指《西山经》之昆仑,为肃州南八十里之祁连山(见毕著《山海经新校注》,郝著《山海经义疏》)。郝氏又引郭璞赞云:“昆仑月精,水之灵府,惟帝下都,西羌之宇,製然中峙,号曰天柱。”是郭璞亦以昆仑在甘肃境内也。又按《水经注·河水篇》:“湟水又东,与裿门河合,即浩NC62B河也。出西塞外,东入塞,径敦煌、酒泉、张掖南,东南径西平之鲜谷塞尉故城南。……裿门河又东南流径浩NC62B县故城南。又东流注于湟水。”(卷二)按鲜谷疑即《史记·封禅书》伶伦所至之裺谷,鲜为裺字之讹,音亦通转。西平疑在今民乐附近。裺谷既属西平,则当在祁连山之北。古称山南为阳,山北为阴,据此,则是郝、毕均以甘肃之祁连山当古昆仑山,与《史记》以下诸书所称伶伦至昆仑之阴,取裺谷之竹,全相符合。或谓裺谷即《后汉书·西羌传》之允谷,《水经注》之榆谷,然亦在祁连山北也,昆仑之地位既定,次当求流沙之地。

    敦煌以西及西域之大流沙有二。一在敦煌西,《汉书·西域传》所谓白龙堆沙碛是也,《新唐书》则称之为莫贺延碛。和田北之大沙碛,《唐书》称之谓图伦碛,今称塔克拉玛干者,乃后起之名,隋、唐前尚鲜称述。至先秦古书中所称之沙碛,皆指凉州以北贺兰山以东之大沙碛,今地图所称之腾格里大沙碛是也。此沙碛东南西北绵延,直抵居延海北,至外蒙边界。沙山重重,聚散随风,古书所谓流沙皆指此。《禹贡》雍州:“导弱水于合黎,余波入于流沙。”《汉书·地理志》张掖郡删丹县下注云:“桑钦以为导弱水自此,西至酒泉合黎。”(按此为《水经》逸文)居延县下注云:“居延泽在东北,古文以为流沙,都尉治。”班氏所称古文,则先秦诸子以弱水所经之地为古流沙可知。弱水即今张掖河,入额济纳旗,称额济纳河,河之东及北皆大沙碛,古今相同。额济纳河北流,潴为两湖,东为苏古诺尔,西为嘎顺诺尔,即古称为居延泽者。泽在流沙之中,故《禹贡》云:“余波入于流沙”也。流沙地位既定,则大夏之地位可考矣。

    按《管子》、《国语》屡记齐桓公伐大夏事。如《管子·小匡篇》云:“西征,攘白狄之地,遂至于西河,方舟投褀,乘桴济河,至于石沉(《国语》作石抗),悬车束马,逾太行与卑耳之溪。拘秦、夏,西服流沙西虞,而秦戎始从。”《国语》文略同。又《管子·封禅篇》有“西伐大夏,涉流沙,束马悬车,上卑耳之山”之语,与《小匡篇》所述略同,而《史记·齐太公世家》及《封禅书》所从出。其事迹之真象如何,姑置不论,然其所述地理形势,当必有所据。春秋时之白狄,在今山西、陕西北部,即保德州与榆林府一带。西河即今宁夏一带。由白狄至西河,是桓公由山西北境西行,经陕西北边,至宁夏渡河,过贺兰山,即《管子》所称之卑尔山也,故云“悬车束马”。再西行,经流沙之南,西至大夏,故云“涉流沙”。倘此推论不误,再参以《吕氏春秋》“昆仑在大夏西”之语,则古时之大夏,必分布于凉州、兰州、河州一带。古时疆域广大,北与月氏接,南与空桐接。故我推测今河州(即临夏)为古大夏之中心区也。《汉书·地理志》陇西郡有大夏县。《水经注·河水篇》云:“洮水……左会大夏川水,水出西山,……径金纽城南。”《十三州志》曰:“大夏县西有故金纽城,去县四十里,本都尉治。又东北径大夏县故城南。”《一统志》云:“大夏故城在今河州东南,大夏水,今三岔河。”按《汉书·地理志》地名,多因沿旧称,如狄道、上褁、羌道,皆袭戎名以名地,则大夏之名,亦必因古大夏国而得。又查古书所记,大夏与月氏、空桐并举。例如《逸周书·王会篇》云:“禺氏褃褄,大夏兹白牛。”又《四方献令》云:“正北空桐、大夏。”是大夏疆域必与月氏、空桐邻接,或相距不远。今按《史记·大宛传》,张骞称月氏原居敦煌、祁连间,则大月氏古时必分布于今肃州、甘州之南,祁连山一带。又按《史记·五帝本纪》:“黄帝西至于空桐,登鸡头。”《正义》引《括地志》云:“空桐在原州平阳县西百里。”即今平凉六盘山一带。大夏既与月氏、空桐邻近,则大夏古时在今河州、凉州一带,是非常有可能的。

    (原载齐鲁大学《国学季刊》新一卷第一期,1940年11月)

    重论古代大夏之位置与移徙

    一、大夏故地

    我在1939年时,作《中国古代大夏位置考》,言大夏故地,在甘肃河州、兰州一带,而以河州为古大夏中心区。当时唯据中国载记为言,证据不足,近年尝留心此问题。复检查东西学者所论列,益信前所考订之位置不诬。唯当时以周、秦古书所记之大夏与《汉书·西域传》所记西域之大夏,是二非一,否认西徙之说,今全盘研究,对于前说,有所修正,故重论之。

    《史记》、《汉书》中,所记大夏国名,为西方记录中所载Tokhara之对音,且为其略译,已为一般学者所公认。据古希腊地理家斯屈拉仆氏称述:在公元前160年左右,有四民族Asioi、Pasianoi、Tokhara、Sakaraule自药杀河背后塞种地域南下,侵入巴克特里亚国家,欧洲史学家,如马尔瓜尔氏、法兰克氏,均以为攻入希腊所建立之巴克特里亚王国之吐火罗,即《大唐西域记》所载于阗、且末间之睹货罗故国,且以此为根据地,向西迁徙。二人所述尽同,不过二人所述路线各异耳。马尔瓜尔氏以为吐火罗自新疆大戈壁向西方进行,越葱岭迁至巴克特里亚,与从药杀河侵入巴克特里亚之大月氏,其路径完全相异,至后世大夏始与大月氏混合为一民族云(Eransahr.p.206,f.)。法兰克氏又加订正,谓当月氏为匈奴冒顿所攻击,遁往天山之时,曾路过睹货罗故地,而睹货罗民族,亦以本地为沙漠所侵蚀,故与月氏共侵入天山北方塞种地域。后受乌孙之逼,乃于公元前160年左右,率其民族迁往西方,侵入药杀河、阿姆河二流域也(Zur kenntnis der Türk-volker und Skythe Zentralasiens.p.24,f.)。据上述二氏论旨,对于吐火罗及大月氏迁移路线,见解虽异,但吐火罗故国之在和田东大戈壁中,以及大夏与大月氏融合而成一民族,则二氏完全相同。我对于二氏上述见解,除以大夏、大月氏融合为一民族问题,留待将来讨论外;对于以新疆于田东之大戈壁,即玄奘所述之睹货罗故国,为大夏故地,未能满意,有重新论证之必要。按睹货罗《后汉书》作兜勒(《和帝纪》及《西域传序》)。六朝译经者,谓之兜芉勒(《婆娑论》卷九)、兜芉罗(《大智度论》卷二十五)。《魏书》谓之吐呼罗,《隋书》以下谓之吐火罗,《大唐西域记》谓之睹货罗,想皆同名异译。但自《后汉书》以下,所指兜芉罗方域,皆在葱岭西,唯《大唐西域记》,指在于田东戈壁中,考其时代,而玄奘所记为迟。虽称故国,然亦不能超过汉代。然则此地民族,有由西而东来乎?抑由东而西迁乎?玄奘未加注释。仅云:有睹货罗故国,推其意不过此地曾有吐货罗民族居住耳,而李希特荷芬氏,根据此文,遂断定塔克拉玛干为大月氏本土;马尔瓜尔、法兰克二氏,复据此文以推测吐火罗人迁移次第,皆有证据不足之感。

    然则和田之东,南山之北,塔克拉玛干既非吐火罗本土,则其本土应在何地?非先将其民族之根据地研究明白,则其迁徙之次序,不能明也。考查斯屈拉堡地理书中,在巴克特里亚一度略取东方领土之内,虽举Phroun及Seres而未记Tokhara。但Dionysios de Periegetes依据某种古书记载,谓塞种人背后有Tokhara、Phroun、Seres三国(Dutreuil de Rhins. Mission Scientifique 11.p.27)。老Plinius氏置Tokhara及Phroun于Attacoras西藏背后,Seres附近。按Seres为中国,Phroun为匈奴,所以吐火罗必在此近傍,是无可疑。又查托勒密(Ptolemaeos)《地理书》中记载:在相当中国黄河的博提索斯(Buatisos)河出西藏高原,而转入北方之处,以及相当南山山脉的喀斯亚(Kasia)山脉东端的塔戈尔(Thagour)山脉东麓,举出塔戈尔人之名,并于博提索斯河东岸,记有塔戈拉城名(Thagoura)。俞尔氏作塔格拉(Thagara),而Grenard氏、李希特荷芬氏则作塔戈拉(Thagura)。李希特荷芬目塔戈拉(Thagura)与其他西史上所载的吐火罗(Tokhara)是一非二,而以和田东方塔格拉玛干一地当之,托玛显克氏以为塔戈尔(Thagour),而比拟之为今之凉州,汉之武威,即阿剌伯人称之为Kudza,其名取自流过此地之大河。塔戈尔,当为大河之对音(Kritik der alteston Nachrichtenüber den Skythischen Norden 1.p.743)。Grenard氏以Thagoura为今之兰州(Mission Scientifique 11.27.Note 2.)。Hermann氏则目之为甘州(Sidenstrassen)。关于托勒密氏之Thagoura位置,在泰西学者之意见已不一致。日本白鸟库吉氏赞同李希特荷芬,以大月氏,即西史之Tokhara,而置其故地于河西注57。

    按大月氏是否即吐火罗为另一问题,在此不作讨论。今就吐火罗之故地言之,托勒密《地理书》中所记之塔戈拉(Thagoura)之方位,实可注意。但东西学者所比拟之地,均未在其所在地之地形上求其方位,而仅就言语上为比拟,故不尽合。按托勒密书中记塔戈拉城,在黄河向北流处,城在其东岸。据此,是塔戈拉城,当于黄河北流东求之。按黄河自绕过阿尼马卿山,即大积石山以后,即北流,转东流会洮河后,转东北流至皋兰,再屈而东北流。按在青海境内,黄河支流向北流较大者有三,为吗楚河、大夏河、洮河。按吗楚河为黄河上源,发源于巴颜喀喇山。以东之大夏河、洮河均发源于以东之西倾山,北流入黄河。如综合托勒密《地理书》中所述之山脉,作比较研究,则地理书中之Kasia山脉,相当于新疆之南山即昆仑山。其中支向东绵延于青海境者,为巴颜喀喇山,东与甘肃西南境之西倾山相接,即中国古书所称为西裔之山也(《史记·禹本纪》集解引)。在西倾山东北,即大夏河、洮河所流贯之地,为自古西戎所居。如巴颜喀喇山东之西倾山为托勒密《地理书》中之塔戈尔山,则西侧山一带所居之民,当亦即塔戈尔人。如大夏为塔戈尔之音转,则大夏河亦必因住大夏之人而得名不难知也。试再证之古传记。按《汉书·地理志》:“陇西郡有大夏县。”《水经注》云:“洮水左会大夏川水,水出西山,径金纽城南。”《十三洲志》云:“大夏县西有故金纽城,去县四十里,都尉治。又东北径大夏县故城南。”《一统志》云:“大夏故城在今河州,即导河县东南。”惟《水经注》称大夏川入洮河,现入黄河为异耳。按大夏与塔格拉为一音之转,当为一地。考《汉书·地理志》地名,多因沿旧称,如狄道、上褁、羌道,皆因居戎狄而得名。则大夏故城之名,亦必由居大夏之民而得名,可以推知也。大夏故城,在大夏川之旁,均在黄河北流的东边。与托勒密《地理书》所述地形,极为适合。据此,是吐火罗民族,原居今甘肃之大夏河与洮河一带,北与月氏相接,南接秦土。秦琅琊台刻辞云:“北过大夏”,可证也(参考拙著《中国古代大夏位置考》)。据上所述,是大夏即吐火罗,原居故地,以河州即导河为中心,分布于洮河及大夏河流域,可确信也。至大月氏则以张掖为中心,其分布地显然不同。然东西学者,多以大月氏即大夏,似仍有研究之余地,但非本篇讨论范围。

    二、大夏西迁

    试以大夏种类言之,大夏民族为何种类型,现虽无确切证据,然总可相信其为羌族,总称为西藏民族。以最初据地论之,洮河流域,原为大夏人民所居,我在上面已为证明。但此一带,同时又为羌民所居。例如汉代诸羌,皆在河、湟间,纵横数千里,可以为证。乃大夏西迁,羌民居之。故周、秦以前,月氏、大夏与氐羌各为领域,而汉以后,仅存氐羌之名,而无大夏。是大夏必与诸羌混合,随畜西徙,分布于南山之间,汉人不暇辨其种型,概以羌名之也。例如婼羌以《汉书·西域传》“僻在西南不当孔道”一语观之,实占据今日柴达木盆地,极为明显。但婼羌国王,号去胡来王,去胡来当为种族名。去胡来为吐呼罗之对音,疑皆大夏之异名也。匈奴语每于名词之首多用居字,作发语词。例如居延、居卢訾、居次等等皆是。故“去胡来”疑即匈奴人呼大夏人之名,大夏之为睹货罗已为一般学者所公认,则婼羌为大夏民族所建立,极有可能。“婼”有盐字之义,故婼羌亦即盐地之羌;汉人呼西藏族,皆名之为羌,婼羌居于盐地,故称婼羌,乃汉人之命名。“婼”,颜师古音“而遮反”,疑汉人取睹货罗最后一字为名,而复注一句:“婼羌国王号去胡来王。”边疆民族国王,有名无号,婼羌王名唐兜,已见《汉书·西域传》,则号去胡来王,为种族之名无可怀疑也。又按婼羌户四百五十,口千七百五十,胜兵五百人,但分布于南山山脉,直至葱岭之南,皆名为婼羌。例如《汉书·西域传》小宛国条云:“东与婼羌接,辟南不当孔道。”又戎卢国条云:“东与小宛,南与婼羌,西与渠勒接,辟南不当孔道。”又渠勒国条云:“东与戎卢,西与婼羌,北与衘弥接。”又于阗条云:“南与婼羌接。”又难兜国条云:“南与婼羌,北与休循,西与大月氏接。”按难兜在葱岭之南,巴达克山西麓。难兜既南接婼羌,是喀什弥罗国之北,毕尔提地方,亦为婼羌所居。如婼羌为睹货罗种族,是睹货罗东自柴达木盆地及敦煌之西,沿南山山脉,西出葱岭,向南漫延,至毕尔提而与大月氏为邻矣。至《汉书》所记婼羌之户口数,仅指留居柴达木盆地一部分而言。犹月氏西迁,留居南山羌,而称为小月氏,或义从胡也。其大部分则皆西徙矣。再自其西迁时之遗迹言之,《大唐西域记》瞿萨旦那条云:“行四百余里,至睹货罗故国。国久空旷,城皆荒芜。从此东行六百余里,至折摩驮那故国,即沮末地。”是睹货罗西迁时,已在和田之东,安得悦一带建立国家,与戎卢南之婼羌,正南北对直,或为一种。又于阗国,亦称南与婼羌接。按于阗据斯坦因所发现之文书,可证其为西藏种。又按于阗国姓尉迟。而画家尉迟乙僧,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云:“于阗人。”朱景元《唐名画录》云:“吐火罗人。”则于阗人之为吐火罗人审矣。又于田以东大沙碛,《唐书》谓之图伦碛。今谓之塔克拉玛干沙碛。皆睹货罗音之变。斯文赫定在大沙碛中发现一古城名塔克拉(Takla),和田附近村落亦有名托赫拉(Tochla)者,皆由吐火罗民族所居而遗留其名号也(《亚洲沙漠探险记》)。是大夏人虽已西徙,原居地仍蒙其故号,犹婼羌王之为去胡来王也。再自其路线言之,《汉书·西域传》西夜国条云:“蒲犁、依耐、无雷国,皆西夜类也。西夜与胡异,其种类羌氐行国。”是虽未指明为婼羌或吐火罗;但东北为和田之吐火罗,西南为毕尔提境之褅羌,则居其间者,亦必与之同族,可以推知。西夜、蒲犁均在南道上。南道西逾葱岭,则出大月氏、安息。可证大夏人之西迁,遵南道由东而西,形迹甚为显然。至何时西迁,疑当在西汉之初,或在月氏西迁以前也。

    (本文约作于1949年,原载北平研究院史学研究所《史学集刊》第6期,1949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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