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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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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他下定决心好好活着,不离开路易丝的第二个星期二。午餐之后,他又去拜访了两位客人,但是没花太多时间。两点半,他走进特恩斯街一家小咖啡馆,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

    街道另一边有家大型杂货店,货架都摆到人行道上来了,旁边还有一个鞋店,两个店子中间还夹着一个铺面,没有车经过时可以看到中间那个门面大门左边竖着一块板子,上面的搪瓷一看就很劣质,因为距离太远,所以只能隐隐约约看到牌子上面写着:

    阿尔贝·多埃尔

    医学博士

    下面还有几排小字,写着会诊时间。他点了一小瓶维希矿泉水,但是没喝,怕矿泉水中含有什么影响检测结果的成分。几乎每个星期二,他都会点一份羊排和一份土豆泥,今天也不例外。他吃完饭,坐在软垫长椅上,装了样品的公文包放在旁边,他默默地等待着身体的反应。

    这是第一次他迫切地希望病情发作,眼睛不知道该盯着哪里,只是认真地等待着即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时不时用手指捏捏左手腕,看看自己心跳是否正常。

    这间房里除了他,还有一个肥胖的乡下女人,旁边堆满大包小包,眼睛通红,应该刚哭过,视线不停地扫向旁边的挂钟,一脸焦急地朝门口张望,最后似乎等得不耐烦,终于发火。

    他可没心思同情别人受了多少苦,尽管她这种女人很适合对之排遣心事。有时候,她的嘴不停地蠕动,像是在念祷告词。她视线终于落在他身上时,他感受到她迫切想要找个人说话的欲望,立马把脸转了过去,避开她的眼神。她穿着一身黑,外套下面是一件新裙子,头上的帽子也是新的。看样子她应该是刚有亲人去世。或许她来巴黎就是为了参加葬礼?他倒是觉得她更像一个刚丧夫的女人,来看望被送入有钱人家的女儿。

    她的女儿并没有来赴约,也许永远不会来。

    这位母亲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连吃了三四个奶油圆蛋糕,可能她再也见不到女儿了。

    椅子后面有一块隔板,刚好一人高,越过隔板,可以看到有一群人倚靠在吧台上,胳膊肘放在桌子上,彼此交谈着,还时不时朝地上吐一口痰,服务员隔一会儿过来瞧一眼,看那个胖女人和他是不是还坐在那儿,需不需要点什么东西。

    中午他特意吃了很多东西。他纯粹是为了打发时间才会去拜访那两个无关紧要的客人,因为泰奥先生已经在印刷他们订购的发票了。他没有点咖啡。那个乡下女人努力想要吸引他的注意,估计是觉得他的样子挺有趣,但是她哪里会想到他心底的小小焦虑。她只是看到一个一脸严肃、穿着体面的先生,手上还提着一个公文包,安静地坐在那里,面前只放了一杯凉水。

    突然,她深深地叹一口气,终于成功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好在他还算比较清醒,在她开口之前赶紧把头扭过去,看着窗外的马路。

    之前有个星期二他来过这里,但成效不大,医生并没有给他确诊。星期二上午出来,其实纯属偶然。他出门之前只喝了一杯咖啡,吃了一点羊角面包。

    前几天,他几乎什么也没吃。

    刚开始,他觉得浑身不自在。他走进会诊室,等了一个多小时,叫到他的时候,医生一下子认出了他,只是已经记不清他第一次来是为了什么。看医生一副努力在大脑中搜索的表情,他就知道,医生八成是已经忘了他的病情。每天他都得看四十来号病人,大部分人都没有以往的诊断记录,因为大部分人不会再来。

    “我之前来找您看过一次,是因为我胸闷不舒服。”

    医生点了一下头,像是记起来是看过这么个人。

    “先把衣服脱了。”

    “我今天来不是看心脏问题的。我想问您两三个问题。”

    多埃尔是流水线问诊,外面的候诊厅已经坐满了人。病人这样的开场白让他有点没底,他习惯性地瞟了一眼门外。

    “假设一个人按期服用一定量的砒霜……”

    医生的脸色刷的一下子变了。他早就料到医生会有这样的反应,但是他还是要把话说完。

    “我想知道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准确地判断出来。”

    会诊室的橱窗玻璃下半部分已经褪去了光泽,旁边摆着一个用许多木板拼接在一起的桌子,上面铺着一张打了蜡的油布,还有一条用来给病人看病用的毛巾,这些设备的卫生状况实在令人不敢恭维。上了釉的一个小圆桌上摆满窥镜、钳子,还有手术用的工具,艾蒂安不知道它们是干什么用的,所以也没兴趣多看一眼。

    “您清楚我在说什么吗?”

    他带着哀求的眼神看着医生,声音在颤抖,仿佛在这个上午,他就会揭晓自己的命运。

    “换句话说,您是想问如果一个人觉得自己被人下毒,那他能不能通过医学手段找到证据,是吗?”

    他点了点头,但是眼睛还是盯着医生。这下,医生觉得更不自在了,目光移到他左手的戒指上,盯了好几秒。

    “当然可以测出来,不过得服用的剂量很大才行。”

    “怎么弄?”

    “首先可以通过尿检,这是最直接的,然后还有血检。但是还是得说,必须得服用了足够量的药物,这样在人体大部分的器官中就能找到亚砷酸的残留物质了。”

    “您可以做这样的检查吗?”

    医生迟疑了一下,看着他,轻轻地问了一句:

    “您是本地人吗?”

    他没有说实话。

    “我住在佩雷雷地铁站那里。”

    “您说您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服用了砒霜,您肯定不是随便说说的吧?”

    “也许。”

    医生有没有把他当作躁狂症患者,或者神经衰弱患者?医生不由自主地拿起一个玻璃器皿,虽然很不情愿,但还是递给了他,说道:

    “尿在这里面。”

    然后,他准备抽血用的注射器和针头,眼睛一直盯着他,脑子飞速运转。

    “请把外套脱掉。然后把衬衣左边的袖子卷起来。”

    艾蒂安惧怕看到自己的血,一直盯着窗户。他手上的皮肤看起来比克利希大道还要白。

    “您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自己服用了砒霜?”

    “具体什么时候我不知道。可能好几个星期了,也可能好几个月。”

    “最近您瘦了很多吗?”

    “是的。”

    “会有时候觉得喉咙发热,并且腹部有疼痛感吗?”

    “有。”

    “胸口不舒服吗?”

    “就是因为胸口不舒服,几个星期前我才会来找您。”

    他对答如流,什么都知道,因为来之前他查阅了百科全书,知道服用砒霜后会有什么反应。这倒是让医生觉得有点棘手。

    “我现在没法告诉您结果。检测需要很长时间。明天上午再过来一趟。如果您没有时间,可以打电话给我,我再给你答复。”

    显然,他说这话是希望对方能现在付钱。

    “我得付您多少?”

    “五千法郎。”他停顿了一下,答道。

    艾蒂安其实也更愿意第二天就过来。第二天,多埃尔一看到站在队列最后面的艾蒂安,就立马让他直接进去。这说明了什么吗?艾蒂安已经脸色苍白,感觉自己像被定了罪一般。

    “昨天您向我诉说困扰,我还没有想到这件事情的棘手之处。对我而言,告诉您这样一份检查的结果真的是责任重大,并且我还在想,从职业道德上讲,我这样做有没有出格,算不算是违背职业道德。”

    “难道这和我的健康无关,难道您不是医生?”

    “可能会有人受到控诉。如果您只是不小心误食大量砒霜,情况就会完全不一样。我不得不热心地提醒一下,您的检测结果不是很乐观。您听清楚了吗?”

    医生的表情依旧严肃而担忧,好像这涉及堕胎,或者其他什么不合法的手术。

    “结果就是我提取到了含亚砷酸的物质,但不是从尿液中,而是从血液里,这说明您服用砒霜不是最近才发生的事。另外,砒霜的含量很少,还无法得出有人故意给您下毒这个结论。”

    昨天下午,艾蒂安老毛病又发作一次,真是再巧不过。难道因为他上午来了特恩斯街的医生这里,受了影响?

    “难道没有任何办法可以确定,是不是有人故意下毒吗?”

    “那必须在服用毒药之后立即就来做检查,时间久了人体器官会将毒素排泄出来。”

    “我下个星期二可以再来找您吗?”

    “您自己决定。”

    医生并没有问他为什么是星期二,而不是另外某一天,但他知道艾蒂安心里在想什么。这一次医生比昨天更加仔细地观察着他,觉得他越来越不安。

    “如果您过来,我会尽快安排您检查。”医生瞥了一眼他手上装了样品的公文包,随后补充道。

    两人一起向门口走去,医生问了一句,声音更小了:

    “您是生意人?”

    他回答是的,但医生估计他还只是个推销员,医生很喜欢揣测别人的身份。

    今天他很恼火,因为哪儿都不痛,没犯任何毛病。然后他耍了点手段,将身子紧紧靠在桌子边缘,故意压迫自己的胃。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发现自己可以随意控制胸腔,让胸口挛缩。刚开始只是某个地方一点点疼痛,并且每次还不是同一个地方,但都在身体左侧,随后疼痛感辐射到全身,就像浪潮一样,一直波及肩膀,有时连胳膊肘也会隐隐作痛。

    而且,只要想到他不想去想的问题,尤其是想到纪尧姆·加坦最后几个星期就住在这间连着铁楼梯和商店的房间,他的胸口就一阵绞痛。

    卧病在床三天,接着又在餐厅吐得满地毯之后,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像路易丝的第一任丈夫。但知道自己在一个不知为何的泥淖里越陷越深,他反倒松了口气。

    他没有刮胡子,也没有洗澡,就是为了让自己发臭,也拒绝妻子拿湿海绵在他身上和脸上擦来擦去。

    他已经放弃活下去的希望了,眼睁睁看着自己慢慢死去,不再反抗。他不想面对任何人,包括妻子、费尔南德,还有马雷斯科医生。那次路易丝请医生下来给他看病,他还乖乖地让他把脉,一声没吭。

    那三天一直萦绕在他脑海中、他想了千万遍的问题,他不想再想了。那应该是人生中最令他反感的问题了。但他不可能真的死心,他仍拒绝吃一切食物,除了黄油和面包,因为他觉得很难在黄油和面包里下毒。

    他只喝水,路易丝和费尔南德去浴室的水龙头那儿给他倒水时,他会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们。有时水递到面前,他还要闻一下有没有不寻常的气味。

    他借口说外面的光线太刺眼,把两扇窗户的绿色天鹅绒窗帘全都拉上,一整天都躲在床头灯微弱的灯光下。还有一缕微弱的光线通过一个细小的缝隙从外面透过来,时不时变换颜色。他经常想起童年,想起父母,他和父亲长得特别像。他第一次在心里默问:父亲以前幸福过吗?

    父亲去世后,母亲一直生活在里昂郊区,她在那里买了一栋房子。他也不知道她怎么会有钱买房子,她一直抱怨没钱用,所以在巴黎的最初几年,艾蒂安把大部分工资都寄给了母亲。

    路易丝一天要往楼上跑上二十次,但从没发过任何牢骚,有时候他试图把她想象成护士,穿着白大褂,带着无边软帽,显得有些矫情。她倒是真可以当护士。

    有时候,不知不觉中,他觉得自己从泥淖里面爬上来了,思路变得不再那么混乱,但是瞬间之后他又觉得自己陷了进去。

    一天晚上,他感觉到睡在旁边的路易斯身上散发出来的热量,然后将所有断断续续的思绪组织起来,一个词,一句话,甚至是一个声调他安排得好好的,就像是在神甫面前做忏悔般详细。当然并不是对所有神甫坦白,而是他小时候就认识的修炼禁欲主义的副本堂神甫,他的第一次忏悔也是在他面前。

    他似乎听到忏悔室铁丝网后面传来窃窃私语声。他无所不说,就连那些他从没明确承认、这些年不断在潜意识里滋生的想法,他通通都坦白了。

    一个不落,什么也没被遗忘,所有的事情都浮现在脑海中,清晰得让人不忍直视。

    他从未如此激动又如此清晰地想到路易丝。他从没有如现在这般清楚将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在他们身上。

    从第一天开始,他不就毫无畏惧吗?

    为什么他拒绝向路易丝坦白呢?的确。当他从商店走出来,这里对他而言和其他的文具店没什么两样,他清楚这是他的生活,在那之前他也一直这样认为,只是现在这生活将要发生改变了。

    上了公交,他依然没能忘记刚才那一瞬间的感悟,默默地问自己,现在还可以退缩吗?

    在他心里她是什么样子,真的很难描述出来。或许他早意识到她比自己强,没有什么能阻止她追求自己的生活。

    也许正是因为这种生活,这种充满激情的生活,还有路易丝的双眸,她的朱唇散发出来的激情,点燃了他身上最细小的一片肌肤,以至于他爱她爱得束手无策,没有了任何反抗,以至于到最后他再也不能没有她。

    所有这些,甚至还包括其他真相,他一一在神甫面前坦白,没有半点隐瞒,最后他把自己感动了,忍不住为自己的过去痛哭流涕。

    路易丝用手戳了一下他的胸部,轻语一声:

    “你睡了吗?”

    “还没。”

    “你哭了?”

    他说:

    “感冒了,鼻子不通畅。”

    以前这里应该有另一张床,同一个房间,同一个位置,也是一个男人睡在路易丝旁边,而他被抬出去时,体重只相当于一个十岁的孩子。

    整整三天三夜,他就这样和幽灵搏斗,一旦它们安静下来,他又立即把他们叫醒。随后,第三天下午,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床头灯看了许久之后,他终于决定爬起来,朝窗边走去,拉开窗帘。

    窗外,阳光洒遍整条大街。夜晚的集市生活消失殆尽,来往的行人踩在落叶上,嘎吱嘎吱响。

    既然已经做出决定,就没什么好害怕的了,唯一一点担心就是怕自己还没有准备好,路易丝就跑上来了,但是他这样轻手轻脚,神不知鬼不觉的,在楼下的她肯定不会有任何察觉。

    一准备就绪,他就朝着楼梯走去,对着下面叫了一声,语气非常坚定,乍听起来底气十足,心中的恐惧早已荡然无存。

    “路易丝!”

    一听就知道这声音不是从床上传来的,她大吃一惊,一脸焦虑地迅速爬上楼梯。路易丝才爬到中间就发现他站在楼梯口,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有满脸惊愕。

    看着他穿着整齐,胡子刚剃过,整个人看起来神清气爽,嘴角还微微上扬,露出一个含蓄的笑容,似乎是在同情她,路易丝一时间不知所措,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你起来了?”

    他怎么突然想起了母亲?每次他表现得很乖,努力想要让她高兴,母亲也会这样看着他。她认定这样友善的笑容之下,必然隐藏着巨大的陷阱。

    他抱怨母亲不相信他,但母亲叹息道:“我太了解你了!”

    路易丝可不敢这样说。

    “你感觉好些了吗?”

    “我有事想对你说,就现在,不想等到晚上了。跟我来。”

    他打开餐厅门,因为卧室里此刻弥漫的都是他的气味,去餐厅更方便一些。

    “昨天让你担心了?”他看着她问道,眼睛里满是温柔。

    “嗯……当然担心……”

    “叫你上来是想对你说声抱歉,让你受苦了。当然,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我不知道昨天晚上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估计我是有点神经紧张了。”

    他在心底里可不这么认为。他躺在床上就想好了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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