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朝透明的打印室走去,一个穿着黑色长裙的年轻女人正在和一个员工讲话。
他们第一次相见,她就是在那个打印室里,透过玻璃窗瞥见他。他站在外面,看到她嘴唇一直在动,那是她正在和仓库管理员交待什么事情。
“加坦夫人马上就过来。”
这是他第一任丈夫————纪尧姆·加坦的姓。
那一天上午天很热。正值七月。市政洒水车慢慢地从马路上驶过。商店的大门大开着。
她和老泰奥讲完话,朝他这边走过来。他把头上草帽揭下来,放在一叠文件上。从打印室到收银台的那段路很长,因为商店特别深。他注视着她一路走来,目不斜视。
“请您见谅……”路易丝走到他身边时,他结结巴巴地说道。
因为什么?他说不出来。他脑子一阵混乱,只是隐隐约约觉得她注意到了自己。
“我是东南区文具店的新任代理人,和您已经合作很久了。”
他们没有就座,而是肩并肩站在柜台前面,艾蒂安把样品一一摆在柜台上,路易丝的手放在柜台上。路易丝离他很近,他仿佛都能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热气。
“您什么时候再过来?”
“下个星期的这个时候,如果您的订单没问题的话。”
她只是简单地应了一声:
“您下周过来吧!”
她边说边把手伸过去,深情地看着他。
“你看起来真的特别年轻、动人!”艾蒂安后来对她说。
他第二次拜访时,处理完订单的事,路易丝邀请他到楼上喝一杯。
“每次接见特别重要的供应商,都会请他上去喝一杯,是这样吗?”
这是他第一次爬上铁楼梯,爬到楼梯顶端时,他非常吃惊地发现楼梯直接通向卧室。
“很抱歉我把您带到这里来,但是从这里走比从大楼入口走更方便。”
旁边只有一个围着围裙的女仆,但他并没有看清她长什么样子。
“拿两个杯子过来,朱莉。”路易丝对她说。
然后路易丝又转向他:
“您是想喝点开胃酒还是一杯水就够了?”
“随您,您喝什么我就什么。”
餐厅的窗户敞开着,外面的凉爽空气时不时灌进来,和室内的燥热的空气有如对流。
他一直不清楚她是不是故意把他带上楼来的,也不清楚这种事情有没有发生在其他代理人身上。这个问题他从没敢问她。
十六年之后,他还会想起味美思的味道,那杯酒的颜色还历历在目。路易丝端起酒杯喝酒,他发现一滴玫瑰红葡萄酒挂在她的嘴唇上,垂垂欲滴。
“您结婚了吗,洛梅尔先生?”
“还没呢,夫人。”
“您很年轻,不是吗?”
“我今年二十四岁。”
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她多大。其实她刚满三十。
“您来巴黎很久了?”
他的嘴唇微微颤抖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他就回了一句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话,然后他伸手再去拿杯子,手却不小心碰到她的手指。随即手指相扣,掌心渗满汗水。目光相遇,突然间,她已经依偎在他怀中,他也不知道是被自己一把搂过来的,还是她主动扑过来的。
为什么那一吻之后,他似乎看到她双眸中泪光闪闪。
他觉得自己终于也等到了这一刻。火热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他身上,让他无法放手,他已经不想再失去她。
他们狂热地缠绵,都没有注意到楼下电话响起,夏尔先生在楼梯角落叫道:
“夫人,您在上面吗?是拉波切尔商铺老板找您。”
他们先后下楼,走在狭窄的楼梯上,艾蒂安有些恍惚。
此刻他躺在自己床上,他在哭泣,在默默地流泪,一点呻吟的声音也没有。
“你睡了吗?”路易丝终于吭了一声。
他不是故意不回答的。他真的有点没反应过来,已经分不出现实与梦境,二者像是被什么东西隔着,很厚,用手去摸却是摸不出那是什么。
之后他经常来克利希大道,但是路易丝因为个人原因,不能每次都把他叫上楼。于是他们就想到了商店最深处的那个黑暗的角落,当然还得当夏尔先生在楼梯另一边某个看不到这个角落的地方才行。
他们第一次见面后一个月,他要了她,就在楼上卧室的床上,暴力地、接近痛苦地要了她。两个人都像失去了理智,然后互相看着对方,不清楚对方眼中流露出来的是恶意还是爱慕。
路易丝恨他吗,对她失望了吗?接下来那个星期,每次给她电话,她都是很冷漠地回复一两句,爱理不理。
每天,他都要从商店前面经过很多次,但是不敢进去。有一天上午,她出来给他开了门。
她也会经常想起这段经历吗?
一次,仅此一次,他见到了她丈夫。那时正值秋天。他看到一个肥胖的男人,四十来岁,棕褐色的胡须,站在柜台前。他穿着一件米色大衣,头上戴着一顶帽子,咋一看,他还以为这是个客人。
她给他们俩做了简单介绍。
“我丈夫,东南区文具店的代理人洛梅尔先生。”
“幸会。”
她还是一如既往的淡定。
“一般都是我丈夫负责客户,”之后她向他解释道,“父亲去世之后,我就和他结婚了,那时候我才十七岁,对生意上的事一窍不通。”
他恳求她出来见面,只有他们两个人,于是他们决定在勒皮克街附近租一间房。那时候,他在离北部火车站不远的拉斐特街上租了一个带家具的房间。
“我们最好还是不要经常在店子里见面。你最好也不要直接给我打电话,因为不一定每次都是我接电话。”
她向他提起马里耶特,从此马里耶特便充当他们的传声筒。
“我们一起上学。她是我唯一的朋友。所以她知道了也没关系。”
于是他和这个未曾谋面的女人通过电话建立了联系,维护着共同的秘密。
“又是您!”一听到他的声音她就尖叫起来,“我不是跟您说了吗?她没回复。”
“求您了,别拿我开玩笑。”
“那好,请放心,年轻人。如果您放乖点,再过两三个小时她就会去找您。您去老地方等她就可以了。”
他真想赶紧辞掉东南区文具商代理人的工作,然后找一份夜间工作,专门在菜市场运菜,这样他就能时常和她约会了。
勒皮克街的那个房间很普通,卫生状况令人担忧,但是路易丝完全不在乎。他在客户那儿待了好长时间,然后一忙完就急匆匆跑过来,生怕错过一点点和她在一起的时间。
圣诞节过后,新年未到,路易丝对他宣布:
“下个星期,我会给你一个特大惊喜。”
他苦苦哀求她告诉自己是什么惊喜,最后她还是屈服了。
“我一个住在拉罗谢勒的嫂子病危,应该是没救了。如果她死了,我丈夫就得去参加葬礼。”
嫂子去世,他们终于有了两晚宝贵的时间,可以单独在一起,在酒店的一个小房间里快活了两夜。
最后一天早上,路易丝边穿衣服,边看着他,眼神比往常更加严肃。
“你觉得你是真的爱我?”
“千真万确。”
“爱到愿意和我共度此生?”
他觉得,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情了。
“好好想想。不用马上做出回答。”
“但是……”
“下次我过来时,你就要坦白告诉我,你愿不愿意娶我。”
她走了,连告别吻都没有。接下来三天,他每次给马里耶特打电话,对方都会毫无怜悯之心地告诉他:
“她今天没空,我可怜的朋友。”
“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可能她丈夫感冒了得在家休息?”
“真是这样?”
“这只是个猜测而已。要不然就是她自己不想见你……”
等到他们再见面时,天已经很冷了,那天上午九点半,屋里的灯光像天空一样亮白。一年四季在外做生意的女商贩们把取暖用的火盆端出来,双手放在上面取暖。
路易丝没有立马冲过去抱住他,而是停在门口,面无表情,轻声说道:
“你下定决心了吗?”
“你很清楚我只想娶你。”
“你真会娶我?”
她平静地甩了一下手,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当然是真的。我爱你。我会尽我的全力爱你,用我……”
“过来。不是,不是这样。”
路易丝紧紧地拥抱着他,抱了好长时间,直到他都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
“你想做什么?”感觉到她想要往后退,他开始有点担忧。
“我要离开。”
“但是……”
“不是今天。近段时间都不要去找我。”
她终于还是睡着了吗?她和我一样,也在浮想联翩吗?
集市上的音乐终于停了。马路上的脚步声越来越少,但是却越来越清晰。
“我曾经这样问过他,问他是不是一直把我当傻子。”外面传来一个含糊不清的声音,显然是一个醉得晕乎乎的人说的。
“他怎么回答?”
两人的声音向着布朗什广场的方向,越来越低,渐渐消失。
一个星期之后,路易丝回来了,他感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也有可能是他对她的态度有些误解。她变得更加冷静,更加深思熟虑,但是两人之间的激情越来越火热。
难道是因为他们俩现在就已经把对方当成丈夫和妻子了吗?
“你保证你以后都不会抛弃我?”
他向她保证,正要说点什么,她立马打断他。
“你不会觉得我人老珠黄了?”
春天走了,夏天又来。一天下午,他走进商店,他还清楚地记得,那天集市上繁华一片,生意如火如荼。每个月他都会这样正式到那里去一次,以东南区文具店代理人的身份,正式出现在她的商店里。
她站在收银台后面给了他一个眼神,但是他却没有立刻反应过来。他反而还在抱怨,为什么她不带自己去商店里面的那个角落。
“我正在处理一个订单。”
的确。她当着他的面很快把工作处理完,然后指着楼上。
当她领着他走到门口,他喘了口气:
“你丈夫呢?”
她只是点头示意了一下。
“病了?”
同样的动作。然后,她提高嗓门叫道:
“再见,洛梅尔先生。希望发货不要太慢。”
整个晚上,他都处于不明不白的状态。他迫不及待地想要问她,他有好多好多问题要问。他给马里耶特打电话,而对方回答说:
“您最好还是耐心等一等,亲爱的朋友。”
“她丈夫病了吗?”
“您知道了?”
一阵沉默,随后他吞吞吐吐地说道:
“严重吗?”
而她,只是平淡地回了一句,仿佛非常不想聊到这个问题:
“估计是。”
接下来的半个月,他就只见到路易丝两次。第一次,她刚进来就走了,像一阵风一样。
“我得马上回去。我出来只是找医生拿药方。”
他想开口说点什么,却立刻被她制止。
“不要说!现在什么也别说。”
走到门口,她才转身问了一句,语气近乎冷漠:
“你爱我吗?”
接下来的一次见面她也问了同样的问题,两人相拥在一起,肌肤相触,她激情似火地挑逗他,仿佛想要将他吃掉。
“如果有一天你不打算再爱我了……”
一天早上,他走到克利希大道的拐弯处时,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文具店的百叶窗全部紧闭,门口却贴着一张讣告。门房站在门口,正和两个邻居细声交谈,可能是在解释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一下子慌了神,不知所措,随便上了一辆公交车,完全忘记了自己本来是要去哪里。
和客户会面时,他一直坐立不安,有如置身于冰冻的浓雾中,无所适从。后来他经过好几个酒吧,都想进去给马里耶特打个电话。
他要说什么呢?
中午他去了一趟酒店,想去看看有没有给他的留言。什么也没有。晚上,还是什么也没有,他在床上躺了一整晚,眼睛一直盯着天花板。
又过了三天,他还是没有路易丝的一点消息,也没有和马里耶特联系。到了下葬的那天上午,他去了布朗什广场,偷偷站在一个报亭后面的角落里,远处的门上面挂着黑色篷布,门前的空地上围着一簇簇的人群。
他看到棺材被抬了出来。路易丝就站在旁边,全身黑色的丧服,脸上戴着一块面纱,在一个矮矮胖胖的女人和一个似乎浑身不自在的男人的陪同下,上了最前面的一辆汽车。
那正是马里耶特和她丈夫,那时候他们和他还不认识彼此。
下午四点,他终于在拐角的一家酒吧拨通电话。天阴沉沉的。房间里的灯全亮着。商店的百叶窗还是紧掩,但是楼层之间的窗户那儿散发出灯光。
公寓里电话响起,他的心在怦怦直跳。好像过去了很久,电话才通,是马里耶特的声音:
“可以让路易丝接一下电话吗?”
“我去看看。”
马里耶特像是没有听出他的声音。他隐约听到电话那头两人窃窃私语的声音。随后有人拿起电话。
“是你吗?”路易丝问道。
“是我。”
他一下子哑口无言,不知道该说什么,也忘了自己打电话的目的。随即,他傻乎乎地说了一句:
“你怎么样?”
“很好。”
一阵沉默。这样的沉默让他有种错觉,像是电话已经被挂断。但马上,他又听到路易丝焦急的声音:
“你呢?”
“我想见你,迫切地想见你。”
“真的?”
“真的。”
她迟疑了一下,不过最终也没有让他马上过来。丧礼后马里耶特和阿蒂尔应该一直在陪着她。
“你能等到明天吗?”
“如果你觉得这样更好的话。”
“我是这么觉得。明天给我电话。”
突然,他觉得安眠药开始发挥功效,全身越来越麻木。他仿佛听到了一个非常微弱的声音,好像刚刚从她嘴里说出来的:
“现在,你可以了。”
他一阵抽搐,紧紧地攥着手指,克制着不要发出任何声响。
路易丝轻轻碰了一下他的后背,看他是不是真的熟睡了,而他继续保持纹丝不动,装作全然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