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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文学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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境的变迁固可影响人的情思及他种行为,情思的变迁也未尝不能影响他种行为及环境;而文艺正是情思变迁的一个重要因子,其得着功利的效果,也是当然的。文艺如何影响人的情思,引起他人格的变化呢?梁任公先生说得最明白,我且引他的话:

    抑小说之支配人道也,复有四种力:一曰熏。熏也者,如入云烟中而为其所烘,如近墨朱处而为其所染。……人之读一小说也,不知不觉之间,而眼识为迷漾,而脑筋为之摇飙,而神经为之营注;今日变一二焉,明日变一二焉,刹那刹那,相断相续:久之,而此小说之境界遂入其灵台而据之,成一特别原质之种子。有此种子故,他日又更有所触所受者,旦旦而熏之,种子愈盛。而又以之熏他人。……(《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

    此节措辞虽间有不正确之处,但议论是极透辟的。他虽只就小说立论,但别种文艺也都可作如是观。此节的主旨只是说小说(文艺)能够渐渐地、不知不觉地改变读者的旧习惯,造成新习惯在他们的情思及别种行为里。这个概念是很重要的;所谓“实现自我”,也便是这个意思。近年文坛上“血与泪的文学”,爱与美的文学之争,就是从这个见解而来的。但精细地说,“实现自我”并不是文艺之直接的、即时的效用,文艺之直接的效用,只是解放自我,只是以作品的自我调换了读者的自我;这都是阅读当时顷刻间的事。至于新刺激的给予,新变化的引起,那是片刻间的扩大、自由、安息之结果,是稍后的事了。因为阅读当时没有实际的刺激,便没有实际的冲动与反应,所以也没有实现自我可言。阅读之后,凭着记忆的力量,将当时所感与实际所受对比,才生出振作、颓废等样的新力量。这所谓对比,自然是不自觉的。阅读当时所感,虽同是扩大、自由与安息,但其间的色调却是千差万殊的;所以所实现的自我,也就万有不同。至于实现的效用,也难一概而论。大约一次两次的实现是没有多大影响的;文艺接触得多了,实现的机会频频了,才可以造成新的习惯,新的人格。所以是很慢的。原来自我的解放只是暂时的,而自我的实现又不过是这暂时解放的结果;间接的力量,自然不能十分强盛了。故从自我实现的立场说,文艺的力量的确没有一般人所想象的那样大。周启明先生说得好:

    我以为文学的感化力并不是极大无限的,所以无论善之华、恶之华都未必有什么大影响于后人的行为,因此除了真不道德的思想以外(资本主义及名分等),可以放任。(《诗》一卷四号通信)

    他承认文艺有影响行为的力量,但这个力量是有限度的。这是最公平的话。但无论如何,这种“实现自我”的力量也是文艺的力量的一面,虽然是间接的。它是与解放、联合的力量先后并存的,却不是文艺的唯一的力量。

    说文艺的力量不是极大无限的,或许有人不满足。但这绝不足为文艺病。文艺的直接效用虽只是“片刻间”的解放,而这“片刻间”已经多少可以安慰人们忙碌与平凡的生活了。我们如奔驰的马。在接触文艺的时候,暂时松了羁绊,解了鞍辔,让嚼那青青的细草,饮那凛冽的清泉。这短短的舒散之后,我们仍须奔驰向我们的前路。我们固愿长逗留于清泉嫩草之间,但是怎能够呢?我们有我们的责任,怎能够脱卸呢?我们固然要求无忧无虑的解放,我们也要求继续不断的努力与实现。生活的趣味就在这两者的对比与调和里。在对比的光景下,文艺的解放力因稀有而可贵;它便成了人生的适量的调和剂了。这样说来,我们也可不满足地满足了。至于实现自我,本非文艺的专责,只是余力而已;其不能十分盛大,也是当然。又文艺的效用是“自然的效用”,非可以人力强求;你若故意费力去找,那是钻入牛角湾里去了。而文艺的享受,也只是自然的。或取或舍,由人自便;它绝不含有传统的权威如《圣经》一样,勉强人去亲近它。它的精神如飘忽来往的轻风,如不能捕捉的逃人;在空闲的甜蜜的时候来访问我们的心。它来时我们绝不十分明白,而它已去了。我们欢迎它的,它给我们最小到最大的力量,照着我们所能受的。我们若决绝它或漠然地看待它,它便什么也不丢下。我们有时在伟大的作品之前,完全不能失了自己,或者不能完全失了自己,便是为此了。文艺的精神,文艺的力,是不死的;它变化万端而与人生相应。它本是“人生底”呀。看第一、第二两节所写,便可明白了。

    以上所说大致依据高斯威赛(Galsworthy)⑥之论艺术(Art);所举原理可以与他种艺术相通。但文艺之力就没有特殊的色彩么?我说有的,在于丰富而明了的意象(Idea)。他种艺术都有特别的、复杂的外质,————绘画有形、线、色彩,音乐有声音、节奏————足以掀起深广的情澜在人们心里;而文艺的外质大都只是极简单的无变化的字形,与情潮的涨落无关的。文艺所恃以引起浓厚的情绪的,却全在那些文字里所含的意象与联想(Association)(但在诗歌里,还有韵律)。文艺的主力自然仍在情绪,但情绪是伴意象而起的。————在这一点上,我赞成前面所引的Puffer的话了。他种艺术里也有意象,但没有文艺里的多而明白。情绪非由意象所引起,意象便易为情绪所蔽了。他种艺术里的世界虽也有种种分别,但总是混沌不明晰的,文艺里的世界,则大部分是很精细的。以“忘我”论,他种艺术或者较深广些,“以创造新世界”论,文艺则较精切了;以“解放联合”论,他种艺术的力量或者更强些,“以实现自我”论,文艺又较易见功了。————文艺的实际的影响,我们可以找出历史的例子,他种艺术就不能了。总之,文艺之力与他种艺术异的,不在性质而在程度;这就是浅学的我所能说出的文艺之力的特殊的调子了。

    1924年作

    论逼真与如画

    “逼真”与“如画”这两个常见的批评用语,给人一种矛盾感。“逼真”是近乎真,就是像真的。“如画”是像画,像画的。这两个语都是价值的批评,都说是“好”。那么,到底是真的好呢?还是画得好呢?更教人迷糊的,像清朝大画家王鉴说的:

    人见佳山水,辄曰“如画”,见善丹青,辄曰“逼真”。(《染香庵跋画》)

    丹青就是画。那么,到底是“如画”好呢?还是“逼真”好呢?照历来的用例,似乎两个都好,两个都好而不冲突,怎么会的呢?这两个语出现在我们的中古时代,沿用得很久,也很广,表现着这个民族对于自然和艺术的重要的态度。直到白话文通行之后,我们有了完备的成套的批评用语,这两个语才少见了,但是有时还用得着,有时也翻成白话用着。

    这里得先看看这两个语的历史。照一般的秩序,总是先有“真”,后才有“画”,所以我们可以顺理成章地说“逼真与如画”————将“逼真”排在“如画”的前头。然而事实上,似乎后汉就有了“如画”这个语,“逼真”却大概到南北朝才见。这两个先后的时代,限制着“画”和“真”两个词的意义,也就限制着这两个语的意义;不过这种用语的意义是会跟着时代改变的。《后汉书·马援传》里说他:

    为人明须发,

    眉目如画。

    唐朝李贤注引后汉的《东观记》说:

    援长七尺五寸,

    色理发肤眉目容貌如画。

    可见“如画”这个语后汉已经有了,南朝范晔作《后汉书·马援传》,大概就根据这类记载;他沿用“如画”这个形容语,没有加字,似乎直到南朝这个语的意义还没有什么改变。但是“如画”到底是什么意义呢?

    我们知道直到唐初,中国画是以故事和人物为主的,《东观记》里的“如画”,显然指的是这种人物画。早期的人物画由于工具的简单和幼稚,只能做到形状匀称与线条分明的地步,看武梁祠的画像就可以知道。画得匀称分明是画得好;人的“色理发肤眉目容貌如画”,是相貌生得匀称分明,也就是生得好。但是色理发肤似乎只能说分明,不能说匀称,范晔改为“明须发,眉目如画”,是很有道理的。匀称分明是常识的评价标准,也可以说是自明的标准,到后来就成了古典的标准。类书里举出三国时代诸葛亮的《黄陵庙记》,其中叙到“乃见江左大山壁立,林麓峰峦如画”,上文还有“睹江山之胜”的话,清朝严可均编辑的《全三国文》里说“此文疑依托”,大概是从文体或作风上看。笔者也觉得这篇记是后人所作。“江山之胜”这个意念到东晋才逐渐发展,三国时代是不会有的;而文体或作风又不像。文中“如画”一语,承接着“江山之胜”,已经是变义,下文再论。

    “如画”是像画,原义只是像画的局部的线条或形体,可并不说像一个画面;因为早期的画还只以个体为主,作画的人对于整个的画面还没有清楚的意念。这个意念似乎到南北朝才清楚地出现。南齐谢赫举出画的六法,第五是“经营布置”,正是意识到整个画面的存在的证据。就在这时代,有了“逼真”这个语,“逼真”是指的整个形状。如《水经注·沔水篇》说:

    上粉县……堵水之旁……有白马山,山石似马,望之逼真。

    这里“逼真”是说像真的白马一般。但是山石像真的白马又有什么好呢?这就牵连到这个“真”字的意义了。这个“真”固然指实物,可是一方面也是《老子》《庄子》里说的那个“真”,就是自然,另一方面又包含谢赫的六法的第一项“气韵生动”的意思,唯其“气韵生动”,才能自然,才是活的不是死的。死的山石像活的白马,有生气,有生意,所以好。“逼真”等于俗语说的“活脱”或“活像”,不但像是真的,并且活像是真的。如果这些话不错,“逼真”这个意念主要的还是跟着画法的发展来的。这时候画法已经从匀称分明进步到模仿整个儿实物了。六法第二“骨法用笔”似乎是指的匀称分明,第五“经营布置”是进一步的匀称分明。第三“应物象形”,第四“随类傅彩”,第六“传模移写”,大概都在说出如何模仿实物或自然;最重要的当然是“气韵生动”,所以放在第一。“逼真”也就是近于自然,像画一般地模仿着自然,多多少少是写实的。

    唐朝张怀璀的《书断》里说:

    太宗……尤善临古帖,殆于逼真。

    这是说唐太宗模仿古人的书法,差不多活像,活像那些古人。不过这似乎不是模仿自然。但是书法是人物的一种表现,模仿书法也就是模仿人物;而模仿人物,如前所论,也还是模仿自然。再说我国书画同源,基本的技术都在乎“用笔”,书法模仿书法,跟画的模仿自然也有相通的地方。不过从模仿书法到模仿自然,究竟得拐上个弯儿。老是拐弯儿就不免只看见那作品而忘掉那整个儿的人,于是乎“貌同心异”,模仿就成了死板板的描头画角了。书法不免如此,画也不免如此。这就不成其为自然。郭绍虞先生曾经指出道家的自然有“神化”和“神遇”两种境界。而“气韵生动”的“气韵”,似乎原是音乐的术语借来论画的,这整个语一方面也接受了“神化”和“神遇”的意念,综合起来具体地说出,所以作为基本原则,排在六法的首位。但是模仿成了机械化,这个基本原则显然被忽视。为了强调它,唐朝人就重新提出那“神”的意念,这说是复古也未尝不可。于是张怀瓘开始将书家分为“神品”“妙品”“能品”,朱景元又用来论画,并加上了“逸品”。这神、妙、能、逸四品,后来成了艺术批评的通用标准,也是一种古典的标准。但是神、妙、逸三品都出于道家的思想,都出于玄心和达观,不出于常识,只有能品才是常识的标准。

    重神当然就不重形,模仿不妨“貌异心同”;但是这只是就间接模仿自然而论。模仿别人的书画诗文,都是间接模仿自然,也可以说是艺术模仿艺术。直接模仿自然,如“山石似马”,可以说是自然模仿自然,就还得“逼真”才成。韩愈的《春雪间早梅》诗说:

    那是俱疑似,

    须知两逼真!

    春雪活像早梅,早梅活像春雪,也是自然模仿自然,不过也是像画一般模仿自然。至于韩偓的诗:

    纵有才难咏,

    宁无画逼真!

    说是虽然诗才薄弱,形容不出,难道不能画得活像!这指的是女子的美貌,又回到了人物画,可以说是艺术模仿自然。这也是直接模仿自然,要求“逼真”,跟“山石似马”那例子一样。

    到了宋朝,苏轼才直截了当地否定了“形似”,他《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的诗里说:

    论画以形似,

    见与儿童邻。

    ……

    边鸾雀写生,

    赵昌花传神。

    ……

    “写生”是“气韵生动”的注脚。后来董逌的《广川画跋》里更提出“生意”这个意念。他说:

    世之评画者曰,妙于生意,能不失真如此矣。至是为能尽其技。尝问如何是当处生意?曰,殆谓自然。问自然,则曰能不异真者斯得之矣。且观天地生物,特一气运化尔,其功用秘移,与物有宜,莫知为之者。故能成于自然。今画者信妙矣,方且晕形布色,求物比之,似而效之,序以成者,皆人力之后失也,岂能以合于自然者哉!

    “生意”是真,是自然,是“一气运化”。“晕形布色”,比物求似,只是人工,不合自然。他也在否定“形似”,一面强调那气化或神化的“生意”。这些都见出道家“得意忘言”以及禅家“参活句”的影响。不求“形似”,当然就无所谓“逼真”;因为“真”既没有定型,逼近与否是很难说的。我们可以说“神似”,也就是“传神”,却和“逼真”有虚实之分。不过就画论画,人物、花鸟、草虫,到底以形为本,常识上还只要求这些画“逼真”。跟苏轼差不多同时的晁以道的诗说得好:

    画写物外形,

    要于形不改。

    就是这种意思。但是山水画另当别论。

    东晋以来士大夫渐渐知道欣赏山水,这也就是风景,也就是“江山之胜”。但是在画里山水还只是人物的背景,《世说新语》记顾恺之画谢鲲在岩石里,就是一个例证。那时有个宗炳,将自己游历过的山水,画在墙壁上,“卧以游之”。这是山水画独立的开始,但是这种画无疑地多多少少还是写实的。到了唐朝,山水画长足地发展,北派还走着近乎写实的路,南派的王维开创了文人画,却走上了象征的路。苏轼说他“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文人画的特色就在“画中有诗”。因为要“有诗”,有时就出了常识常理之外。张彦远说“王维画物多不问四时,如画花,往往以桃杏芙蓉莲花同画一景”。宋朝沈括的《梦溪笔谈》也说他家藏得有王氏的“《袁安卧雪图》,有雪中芭蕉”。但是沈氏却说:

    此乃得心应手,意到便成,故造理入神,迥得天意。此难可与俗人论也。

    这里提到了“神”“天”就是自然,而“俗人”是对照着“文人”说的。沈氏在上文还说“书画之妙,当以神会”,“神会”可以说是象征化。桃杏芙蓉莲花虽然不同时,放在同一个画面上,线条、形体、颜色却有一种特别的和谐,雪中芭蕉也如此。这种和谐就是诗。桃杏芙蓉莲花等只当作线条、形体、颜色用着,只当作象征用着,所以就可以“不问四时”。这也可以说是装饰化,图案化,程式化。但是最容易程式化的最能够代表文人化的是山水画,苏轼的评语,正指王维的山水画而言。

    桃杏芙蓉莲花等等是个别的实物,形状和性质各自分明,“同画一景”,俗人或常人用常识的标准来看,马上觉得时令的矛盾,至于那矛盾里的和谐,原是在常识以外的,所以容易引起争辩。山水,文人欣赏的山水,却是一种境界,来点儿写实固然不妨,可是似乎更宜于象征化。山水里的草木、鸟兽、人物,都吸收在山水里,或者说和山水合为一气;兽与人简直可以没有,如元朝倪瓒的山水画,就常不画人,据说如此更高远,更虚静,更自然。这种境界是画,也是诗,画出来写出来是的,不画出来不写出来也是的。这当然说不上“像”,更说不上“活像”或“逼真”了。“如画”倒可以解作像这种山水画。但是唐人所谓“如画”,还带有写实的意味,例如李商隐的诗:

    茂苑城如画,阊门瓦欲流。

    皮日休的诗:

    楼台如画倚霜空。

    虽然所谓“如画”指的是整个画面,却似乎还是北派的山水画。上文《黄陵庙记》里的“如画”,也只是这个意思。到了宋朝,如林逋的诗:

    白公睡阁幽如画。

    这个“幽”就全然是境界,像的当然是南派的画了。“如画”可以说是属于自然模仿艺术一类。

    上文引过王鉴的话,“人见佳山水,辄曰‘如画’”,这“如画”是说像南派的画。他又说“见善丹青,辄曰‘逼真’”,这丹青却该是人物、花鸟、草虫,不是山水画。王鉴没有弄清楚这个分别,觉得这两个语在字面上是矛盾的,要解决这个矛盾,他接着说:

    则知形影无定法,真假无滞趣,惟在妙悟人得之;不尔,虽工未为上乘也。

    形影无定,真假不拘,求“形似”也成,不求“形似”也成,只要妙悟,就能够恰到好处。但是“虽工未为上乘”,“形似”到底不够好。但这些话并不曾解决了他想象中的矛盾,反而越说越糊涂。照“真假无滞趣”那句话,似乎画是假的;可是既然不拘真假,假而合于自然,也未尝不可以说是真的。其实他所谓假,只是我们说的境界,与实物相对的境界。照我们看,境界固然与事物不同,却也不能说是假的。同是清朝大画家的王时敏在一处画跋里说过:

    石谷所作雪卷,寒林积素,江村寥落,一一皆如真境,宛然辋川笔法。

    辋川指的是王维,“如真境”是说像自然的境界,所谓“得心应手,意到便成”,“莫知为之者”。自然的境界尽管与实物不同,却还不妨是真的。

    “逼真”与“如画”这两个语借用到文学批评上,意义又有些变化。这因为文学不同于实物,也不同于书法的点画,也不同于画法的“用笔”“象形”“傅彩”。文学以文字为媒介,文字表示意义,意义构成想象;想象里有人物、花鸟、草虫及其他,也有山水————有实物,也有境界。但是这种实物只是想象中的实物;至于境界,原只存在于想象中,倒是只此一家,所以“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向来评论诗文以及小说戏曲,常说“神态逼真”,“情景逼真”,指的是描写或描画。写神态写情景写得活像,并非诉诸直接的感觉,跟“山石似马,望之逼真”以及“宁无画逼真”的直接诉诸视觉不一样,这是诉诸想象中的视觉的。宋朝梅尧臣说过“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如”字很确切;这种“逼真”只是使人如见。可是向来也常说“口吻逼真”,写口气写得活像,是使人如闻,如闻其声。这些可以说是属于艺术模仿自然一类,向来又常说某人的诗“逼真老杜”,某人的文“逼真昌黎”,这是说在语汇、句法、声调、用意上,都活像,也就是在作风与作意上都活像,活像在默读或朗诵两家的作品,或全篇,或断句。这儿说是“神似老杜”“神似昌黎”也成,想象中的活像本来是可实可虚两面儿的。这属于艺术模仿艺术一类。文学里的模仿,不论模仿的是自然或艺术,都和书画不相同;倒可以比建筑,经验是材料,想象是模仿的图样。

    向来批评文学作品,还常说“神态如画”“情景如画”“口吻如画”,也指描写而言。上文“如画”的例句,都属于自然模仿艺术一类。这儿是说“写神态如画”,“写情景如画”,“写口吻如画”,可以说是属于艺术模仿自然一类。在这里“如画”的意义却简直和“逼真”是一样,想象的“逼真”和想象的“如画”在想象里合而为一了。这种“逼真”与“如画”都只是分明、具体、可感觉的意思,正是常识对于自然和艺术所要求的。可是说“景物如画”或“写景物如画”,却是例外。这儿“如画”的“画”可以是北派山水,可以是南派山水,得看所评的诗文而定;若是北派,“如画”就只是匀称分明,若是南派,就是那诗的境界,都与“逼真”不能合一。不过传统的诗文里写景的地方并不很多,小说戏剧里尤其如此,写景而有境界的更少,因此王维的“诗中有画”才见得难能可贵,模仿起来不容易。他创始的“画中有诗”的文人画,却比那“诗中有画”的诗直接些、具体些,模仿的人很多,多到成为所谓南派。我们感到“如画”与“逼真”两个语好像矛盾,就由于这一派文人画家的影响。不过这两个语原来既然都只是常识的评价标准,后来意义虽有改变,而除了“如画”在作为一种境界解释的时候变为玄心妙赏以外,也都还是常识的标准。这就可见我们的传统的对于自然和艺术的态度,一般的还是以常识为体,雅俗共赏为用的。那些“难可与俗人论”的,恐怕到底不是天下之达道罢。

    刊天津《民国日报》文艺副刊

    诗与感觉

    诗也许比别的文艺形式更依靠想象;所谓远,所谓深,所谓近,所谓妙,都是就想象的范围和程度而言。想象的素材是感觉,怎样玲珑缥缈的空中楼阁都建筑在感觉上。感觉人人有,可是或敏锐,或迟钝,因而有精粗之别。而各个感觉间交互错综的关系,千变万化,不容易把捉,这些往往是稍纵即逝的。偶尔把捉着了,要将这些组织起来,成功一种可以给人看的样式,又得有一番功夫,一副本领。这里所谓可以给人看的样式便是诗。

    从这个立场看新诗,初期的作者似乎只在大自然和人生的悲剧里去寻找诗的感觉。大自然和人生的悲剧是诗的丰富的泉源,而且一向如此,传统如此。这些是无尽宝藏,只要眼明手快,随时可以得到新东西。但是花和光固然是诗,花和光以外也还有诗,那阴暗,潮湿,甚至霉腐的角落儿上,正有着许多未发现的诗。实际的爱固然是诗,假设的爱也是诗。山水田野里固然有诗,灯红酒酽里固然有诗,任一些颜色,一些声音,一些香气,一些味觉,一些触觉,也都可以有诗。惊心触目的生活里固然有诗,平淡的日常生活里也有诗。发现这些未发现的诗,第一步得靠敏锐的感觉,诗人的触角得穿透熟悉的表面向未经人到的底里去。那儿有的是新鲜的东西。闻一多、徐志摩、李金发、姚蓬子、冯乃超、戴望舒各位先生都曾分别向这方面努力。而卞之琳、冯至两位先生更专向这方面发展;他们走得更远些。

    假如我们说冯先生是在平淡的日常生活里发现了诗,我们可以说卞先生是在微细的琐屑的事物里发现了诗。他的《十年诗草》里处处都是例子,但这里只能举一两首。

    淘气的孩子,有办法:

    叫游鱼啮你的素足,

    叫黄鹂啄你的指甲,

    野蔷薇牵你的衣角……

    白蝴蝶最懂色香味,

    寻访你午睡的口脂。

    我窥候你渴饮泉水,

    取笑你吻了你自己。

    我这八阵图好不好?

    你笑笑,可有点不妙,

    我知道你还有花样!

    哈哈,到底算谁胜利?

    你在我对面的墙上,

    写上了“我真是淘气”。

    (《淘气》,《装饰集》)

    这是十四行诗。三四段里活泼的调子。这变换了一般十四行诗的严肃,却有它的新鲜处。这是情诗,蕴藏在“淘气”这件微琐的事里。游鱼的啮,黄鹂的啄,野蔷薇的牵,白蝴蝶的寻访,“你吻了你自己”,便是所谓“八阵图”;而游鱼、黄鹂、野蔷薇、白蝴蝶都是“我”“叫”它们去做这样那样的,“你吻了你自己”,也是“我”在“窥候”着的,“我这八阵图”便是治“淘气的孩子”————“你”————的“办法”了。那“啮”,那“啄”,那“牵”,那“寻访”,甚至于那“吻”,都是那“我”有意安排的,那“我”其实在分享着这些感觉。陶渊明《闲情赋》里道:

    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

    悲行止之有节,空委弃于床前。

    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

    悲高树之多阴,慨有时而不同。

    感觉也够敏锐的。那亲近的愿心其实跟本诗一样,不过一个来得迫切,一个来得从容罢了。“你吻了你自己”也就是“你的影子吻了你”;游鱼、黄鹂、野蔷薇、白蝴蝶也都是那“你”的影子。凭着从游鱼等等得到的感觉去想象“你”;或从“你”得到的感觉叫“我”想象游鱼等等;而“我”又“叫”游鱼等等去做这个那个,“我”便也分享这个那个。这已经是高度的交互错综,而“我”还分享着“淘气”。“你”“写下了”“我真是淘气”,是“你”“真是淘气”,可是“我对面”读这句话,便成了“‘我’真是淘气”了。那治“淘气的孩子”————“你”————的“八阵图”,到底也治了“我”自己。“到底算谁胜利?”瞧“我”为了“你”这些颠颠倒倒的!这一个回环复沓不是钟摆似的来往,而是螺旋似的钻进人心里。

    《白螺壳》诗(《装饰集》)里的“你”“我”也是交互错综的一例。

    空灵的白螺壳,你,

    孔眼里不留纤尘,

    漏到了我的手里,

    却有一千种感情:

    掌心里波涛汹涌,

    我感叹你的神工,

    你的慧心啊,大海,

    你细到可以穿珠!

    可是我也禁不住:

    你这个洁癖啊,唉!(第一段)

    玲珑,白螺壳,我?

    大海送我到海滩,

    万一落到人掌握,

    愿得原始人喜欢,

    换一只山羊还差

    三十分之二十八;

    倒是值一只蟠桃。

    怕给多思者捡起,

    空灵的白螺壳,你

    卷起了我的愁潮!(第三段)

    这是理想的人生(爱情也在其中),蕴藏在一个微缩的白螺壳里。“空灵的白螺壳”“却有一千种感情”,象征着那理想的人生————“你”。“你的神工”,“你的慧心”的“你”是“大海”,“你细到可以穿珠”的“你”又是“慧心”,而这些又同时就是那“你”。“我”?“大海送我到海滩”的“我”,是代白螺壳自称,还是那“你”。最愿老是在海滩上,“万一落到人掌握”,也只是“愿得原始人喜欢”,因为自己一点用处没有————换山羊不成,“值一只蟠桃”,只是说一点用处没有。原始人有那股劲儿,不让现实纠缠着,所以不在乎这个。只“怕给多思者捡起”,怕落到那“我的手里”。可是那“多思者”的“我”“捡起”来了,于是乎只有叹息:“你卷起了我的愁潮!”“愁潮”是现实和理想的冲突;而“潮”原是属于“大海”的。

    请看这一湖烟雨

    水一样把我浸透,

    像浸透一片鸟羽。

    我仿佛一所小楼

    风穿过,柳絮穿过,

    燕子穿过像穿梭,

    楼中也许有珍本,

    书叶给银鱼穿织,

    从爱字通到哀字————

    出脱空华不就成!(第二段)

    我梦见你的阑珊:

    檐溜滴穿的石阶,

    绳子锯缺的井栏……

    时间磨透于忍耐!

    黄色还诸小鸡雏,

    青色还诸小碧梧,

    玫瑰色还诸玫瑰,

    可是你回顾道旁,

    柔嫩的蔷薇刺上

    还挂着你的宿泪。(第四段完)

    从“波涛汹涌”的“大海”想到“一湖烟雨”,太容易“浸透”的是那“一片鸟羽”。从“一湖烟雨”想到“一所小楼”,从“穿珠”想到“风穿过,柳絮穿过,燕子穿过像穿梭”,以及“书叶给银鱼穿织”;而“珍本”又是从藏书楼想到的。“从爱字通到哀字”,“一片鸟羽”也罢,“一所小楼”也罢,“楼中也许有”的“珍本”也罢,“出脱空华(花)”,一场春梦!虽然“时间磨透于忍耐”,还只“梦见你的阑珊”。于是“黄色还诸小鸡雏……”,“你”是“你”,现实是现实,一切还是一切。可是“柔嫩的蔷薇刺上”带着宿雨,那是“你的宿泪”。“你有一千种感情”,只落得一副眼泪;这又有什么用呢?那“宿泪”终于会干枯的。这首诗和前一首都不显示从感觉生想象的痕迹,看去只是想象中一些感觉,安排成功复杂的样式。————“黄色还诸小鸡雏”等三行可以和冯至先生的《十四行诗》对照着看,很有意思。

    铜炉在向往深山的矿苗,

    瓷壶在向往江边的陶泥,

    它们都像风雨中的飞鸟

    各自东西。

    (《十四行集》,二一)

    《白螺壳》诗共四段,每段十行,每行一个单音节,三个双音节,共四个音节。这和前一首都是所谓“匀称”“均齐”的形式。卞先生是最努力创造并输入诗的形式的人,《十年诗草》里存着的自由诗很少,大部分是种种形式的试验,他的试验可以说是成功的。他的自由诗也写得紧凑,不太参差,也见出感觉的敏锐来,《距离的组织》便是一例。他的《三秋草》里还有一首《过路居》,描写北平一间人力车夫的茶馆,也是自由诗,那些短而精悍的诗行由会话组成,见出平淡的生活里蕴藏着的悲喜剧。那是近乎人道主义的诗。

    诗与幽默

    旧诗里向不缺少幽默。南宋黄彻《?溪诗话》云:

    ?子建称孔北海文章多杂以嘲戏;子美亦“戏效俳谐体”,退之亦有“寄诗杂诙俳”,不独文举为然。自东方生而下,祢处士、张长史、颜延年辈往往多滑稽语。大体材力豪迈有余用之不尽,自然如此。……《坡集》类此不可胜数。《寄蕲簟与蒲传正》云:“东坡病叟长羁旅,冻卧饥吟似饥鼠。倚赖东风洗破衾,一夜雪寒披故絮。”《黄州》云:“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将之湖州》云:“吴儿脍缕薄欲飞,未去先说馋涎垂。”又,“寻花不论命,爱雪长忍冻。天公非不怜,听饱即喧哄”。……皆斡旋其章而弄之,信恢刃有余,与血指汉颜者异矣。

    这里所谓滑稽语就是幽默。近来读到张骏祥先生《喜剧的导演》一文(《学术季刊》文哲号),其中论幽默很简明:“幽默既须理智,亦须情感。幽默对于所笑的人,不是绝对的无情;反之,如塞万提斯之于堂吉诃德先生,实在含有无限的同情。因为说到底,幽默所笑的不是第三者,而是我们自己。……幽默是温和的好意的笑。”黄彻举的东坡诗句,都在嘲弄自己,正是幽默的例子。

    新文学的小说、散文、戏剧各项作品里也不缺少幽默,不论是会话体与否;会话体也许更便于幽默些。只诗里幽默却不多。我想这大概有两个缘由:一是一般将诗看得太严重了,不敢幽默,怕亵渎了诗的女神。二是小说、散文、戏剧的语言虽然需要创造,却还有些旧白话文,多少可以凭借;只有诗的语言得整个儿从头创造起来。诗作者的才力集中在这上头,也就不容易有余暇创造幽默。这一层只要诗的新语言的传统建立起来,自然会改变的。新诗已经有了二十多年的历史,看现在的作品,这个传统建立的时间大概快到来了。至于第一层,将诗看得那么严重,倒将它看窄了。诗只是人生的一种表现和批评;同时也是一种语言,不过是精神的语言。人生里短不了幽默,语言里短不了幽默,诗里也该不短幽默,才是自然之理。黄彻指出的情形,正是诗的自然现象。

    新诗里纯粹的幽默的例子,我只能举出闻一多先生的《闻一多先生的书桌》一首:

    忽然一切的静物都讲话了,

    忽然书桌上怨声腾沸:

    墨盒呻吟道“我渴得要死!”

    字典喊雨水渍湿了他的背;

    信笺忙叫道弯痛了他的腰;

    钢笔说烟灰闭塞了他的嘴,

    毛笔讲火柴燃秃了他的须,

    铅笔抱怨牙刷压了他的腿;

    香炉咕喽着“这些野蛮的书

    早晚定规要把你挤倒了!”

    大钢表叹息快睡锈了骨头;

    “风来了!风来了!”稿纸都叫了;

    笔洗说他分明是盛水的,

    怎么吃得惯臭辣的雪茄灰;

    桌子怨一年洗不上两回澡,

    墨水壶说“我两天给你洗一回”。

    “什么主人?谁是我们的主人?”

    一切的静物都同声骂道。

    “生活如果是这般的狼狈,

    倒还不如没有生活的好!”

    主人咬着烟斗迷迷的笑,

    “一切的众生应该各安其位。

    我何曾有意的糟蹋你们,

    秩序不在我的能力之内。”

    (《死水》)

    这里将静物拟人,而且使书桌上的这些静物“都讲话”:有的是直接的话,有的是间接的话,互相映衬着。这够热闹的。而不止一次的矛盾的对照更能引人笑。墨盒“渴得要死”,字典却让雨水湿了背;笔洗不盛水,偏吃雪茄灰;桌子怨“一年洗不上两回澡”,墨水壶却偏说两天就给他洗一回。“书桌上怨声腾沸”“一切的静物都同声骂”,主人却偏“眯眯的笑”;他说“一切的众生应该各安其位”,可又缩回去说“秩序不在我的能力之内”。这些都是矛盾的存在,而最后一个矛盾更是全诗的极峰。热闹,好笑,主人嘲弄自己,是的;可是“一切的众生应该各安其位”,见出他的抱负,他的身份————他不是一个小丑。

    俞平伯先生的《忆》,都是追忆儿时心理的诗。亏他居然能和成年的自己隔离,回到儿时去。这里面有好些幽默。我选出两首:

    有了两个橘子,

    一个是我底,

    一个是我姊姊底。

    把有麻子的给了我,

    把光脸的她自有了。

    “弟弟你底好,

    绣花的呢?”

    真不错!

    好橘子,我吃了你罢。

    真正是个好橘子啊!(第一)

    亮汪汪的两根灯草的油盏,

    摊开一本《礼记》,

    且当它山歌般的唱。

    乍听间壁又是说又是笑的,

    “她来了罢?”

    《礼记》中尽是些她了。

    “娘,我书已读熟了。”(第二十二)

    这里也是矛盾的和谐。第一首中“有麻子的”却变成“绣花的”;“绣花的”的“好”是看的“好”,“好橘子”和“好橘子”的“好”却是可吃的“好”和吃了的“好”。次一首中《礼记》却“当它山歌般的唱”,而且后来“《礼记》中尽是些她了”,“当它山歌般的唱”,却说“娘,我书已读熟了”。笑就蕴藏在这些别人的、自己的、别人和自己的矛盾里。但儿童自己觉得这些只是自然而然,矛盾是从成人的眼中看出的。所以更重要的,笑是蕴藏在儿童和成人的矛盾里。这种幽默是将儿童(儿时的自己和别的儿童)当作笑的对象,跟一般的幽默不一样;但不失为健康的。《忆》里的诗都用简短的口语,儿童的话原是如此;成人却更容易从这种口语里找出幽默来。

    用口语或会话写成的幽默的诗,还可举出赵元任先生贺胡适之先生的四十生日的一首:

    适之说不要过生日,

    生日偏又到了。

    我们一般爱起哄的,

    又来跟你闹了。

    今年你有四十岁了都,

    我们有的要叫你老前辈了都:

    天天听见你提倡这样,提倡那样,

    觉得你真有点儿对了都!

    你是提倡物质文明的咯,

    所以我们就来吃你的面;

    你是提倡整理国故的咯,

    所以我们都进了研究院;

    你是提倡白话诗人的咯,

    所以我们就啰啰唆唆写上了一大片。

    我们且别说带笑带吵的话,

    我们且别说胡闹胡搞的话,

    我们并不会说很巧妙的话,

    我们更不会说“倚少卖老”的话;

    但说些祝颂你们健康的话————

    就是送给你们一家子大大小小的话。

    (《北平晨报》,十九,十二,十八)

    全诗用的是纯粹的会话;像“都”字(读音像“兜”字)的三行只在会话里有(“今年你有四十岁了都”就是“今年你都有四十岁了”,余类推)。头二段是仿胡先生的“了”字韵;头两行又是仿胡先生的那两行诗。

    我本不要儿子,

    儿子自来了。

    三四段的“多字韵”(胡先生称为“长脚韵”)也可以说是“了”字韵的引申。因为后者是前者的一例。全诗的游戏味也许重些,但说的都是正经话,不至于成为过分夸张的打油诗。胡先生在《尝试集·自序》里引过他自己的白话游戏诗,说“虽是游戏诗,也有几段庄重的议论”;赵先生的诗,虽带游戏味,意思却很庄重,所以不是游戏诗。

    赵先生是长于滑稽的人,他的《国语留声机片课本》《国音新诗韵》,还有翻译的《爱丽斯漫游奇境记》,都可以见出。张骏祥先生文中说滑稽可以为有意的和无意的两类,幽默属于前者。赵先生似乎更长于后者,《奇境记》真不愧为“魂译”(丁西林先生评语,见《现代评论》)。记得《新诗韵》里有一个“多字韵”的例子:

    你看见十个和尚没有?

    他们坐在破锣上没有?

    无意义,却不缺少趣味。无意的滑稽也是人生的一面,语言的一端,歌谣里最多,特别是儿歌里。————歌谣里幽默却很少,有的是诙谐和讽刺。这两项也属于有意的滑稽。张先生文中说我们通常所谓话说得俏皮,大概就指诙谐。“诙谐是个无情的东西”,“多半伤人;因为诙谐所引起的笑,其对象不是说者而是第三者”。讽刺是“冷酷,毫不留情面”,“不只挞伐个人,有时也攻击社会”。我们很容易想起许多嘲笑残废的歌谣和“娶了媳妇忘了娘”一类的歌谣,这便是歌谣里诙谐和讽刺多的证据。

    什么是散文?

    散文的意思不止一个。对骈文说,是不用对偶的单笔,所谓散行的文字。唐以来的“古文”便是这东西。这是文言里的分别,我们现在不大用得着。对韵文说,散文无韵;这里所谓散文,比前一文所包广大。虽也是文言里旧有的分别,但白话文里也可采用。这都是从形式上分别。还有与诗相对的散文,不拘文言白话,与其说是形式不一样,不如说是内容不一样。内容的分别,很难说得恰到好处;因为实在太复杂,凭你怎么说,总难免顾此失彼,不实不尽。这中间又有两边儿跨着的。如所谓散文诗,诗的散文;于是更难划清界限了,越是缠夹,用得越广,从诗与散文派生“诗的”“散文的”两个形容词,几乎可用于一切事上,不限于文字。————茅盾先生有一个短篇小说,题作《诗与散文》,是一个有趣的例子。

    按诗与散文的分法,新文学里的小说、戏剧(除掉少数诗剧和少数剧中的韵文外)、“散文”,都是散文。————论文、宣言等不用说也是散文,但是通常不算在文学之内————这里得说明那引号里的散文。那是与诗、小说、戏剧并举,而为新文学的一个独立部门的东西,或称白话散文,或称抒情文,或称小品文。这散文所包甚狭,从“抒情文”“小品文”两个名称就可知道。小品文对大品而言,只是短小之文;但现在却兼包“身边琐事”或“家常体”等意味,所以有“小摆设”之目。近年来这种文体一时风行;我们普通说散文,其实只指的这个。这种散文的趋向,据我看,一是幽默,一是游记、自传、读书记。若只走向幽默去,散文的路确乎更狭更小,未免单调;幸而有第二条路,就比只写身边琐事的时期已展开了一两步。大体上说,到底是前进的。有人主张用小品文写大众生活,自然也是一个很好的意思,但盼望做出些实例来。

    读书记需要博学,现在几乎还只有周启明先生一个人动手。游记、传记两方面都似乎有很宽的地步可以发展。我以为不妨打破小品,多来点儿大的。长篇的游记与自传都已有人在动手,但盼望人手多些,就可热闹起来了。传记也不一定限于自传,可以新作近世人物的传,可以重写古人的传;游记也不一定限于耳闻目睹,掺入些历史的追想,也许别有风味。这个先得多读书,搜集体料,自然费功夫些,但是值得做的。不愿意这么办,只靠敏锐的观察力和深刻的判断力,也可写出精彩的东西;但生活的方面得广大,生活的态度得认真。————不独写游记、传记如此,写小说、戏剧也得如此(写历史小说、历史戏剧,却又得多读书了)。生活是一部大书,读得太少,观察力和判断力还是很贫乏的。日前在天津看见张彭春先生,他说现在的文学有一条新路可以走。就是让写作者到内地或新建设区去,凭着他们的训练(知识与技巧)将所观察的写成报告文学。这不是报纸上简陋的地方通信,也不是观察员冗杂的呈报书,而应当是文学作品。他说大学生、高中学生都可利用假期试试这个新设计。我在《太白》里有《内地描写》一文,也有相似的说话,这确是我们散文的一个新路。此外,以人生为题的精悍透彻的————抒情的论文,像西赛罗《说老》之类,也可发展;但那又得多读书或多阅世,怕不是一时能见成绩的。

    1935年

    禅家的语言

    我们知道禅家是“离言说”的,他们要将嘴挂在墙上。但是禅家却最能够活用语言。正像道家以及后来的清谈家一样,他们都否定语言,可是都能识得语言的弹性,把握着,运用着,达成他们的活泼无碍的说教。不过道家以及清谈家只说到“得意忘言”“言不尽意”,还只是部分的否定语言,禅家却彻底地否定了它。《古尊宿语录》卷二记百丈怀海禅师答僧问“祖宗密语”说:

    无有密语,如来无有秘密藏。但有语句,尽属法之尘垢。但有语句,尽属烦恼边收。但有语句,尽属不了义教。但有语句,尽不许也,了义教俱非也。更讨什么密语!

    这里完全否定了语句,可是同卷又记着他的话:

    但是一切言教只如治病,为病不同,药亦不同。所以有时说有佛,有时说无佛。实语治病,病若得瘥,个个是实语;病若不瘥,个个是虚妄语。实语是虚妄语,生见故。虚妄是实语,断众生颠倒故。为病是虚妄,只有虚妄药相治。

    又说:

    世间譬喻是顺喻,不了义教是顺喻。了义教是逆喻,舍头目髓脑是逆喻,如今不爱佛菩提等法是逆喻。

    虚实顺逆却都是活用语言。否定是站在语言的高头,活用是站在语言的中间;层次不同,说不到矛盾。明白了这个道理,才知道如何活用语言。

    北平《世间解》月刊第五期上有顾随先生的《揣龠录》,第五节题为《不是不是》,中间提到“如何是(达摩)祖师西来意”一问,提到许多答语,说只是些“不是,不是!”这确是一语道着,斩断葛藤。但是“不是,不是!”也有各色各样。顾先生提到赵州和尚,这里且看看他的一手。《古尊宿语录》卷十三记学人问他:

    问:“如何是赵州一句?”

    师云:“半句也无。”

    学云:“岂无和尚在?”

    师云:“老僧不是一句。”

    卷十四又记:

    问:“如何是一句?”

    师云:“道什么?”

    问:“如何是一句?”

    师云:“两句。”

    同卷还有:

    问:“如何是目前一句?”

    师云:“老僧不如你!”

    这都是在否定“一句”,“一句”“密语”。第一个答语,否定自明。第二次答“两句”,“两句”不是“一句”,牛头不对马嘴,还是个否定。第三个答语似乎更不相干,却在说:不知道,没有“目前一句”,你要,你自己悟去。

    同样,他否定了“祖师西来意”那问语。同书卷十三记学人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

    师云:“庭前柏树子。”

    卷十四记着同一问语:

    师云:“床脚是。”

    云:“莫便是也无?”(就是这个吗?)

    师云:“是即脱取去。”(是就拿下带了去。)

    还有一次答话:

    师云:“东壁上挂葫芦,多少时也!”

    “柏树子”“床脚”“葫芦”,这些用来指点的眼前景物,可以说都和“西来意”了不相干,所谓“逆喻”,是用肯定来否定,说了还跟没有说一样。但是同卷又记着:

    问:“柏树子还有佛性也无?”

    师云:“有。”

    云:“几时成佛?”

    师云:“待虚空落地。”

    云:“虚空几时落地?”

    师云:“待柏树子成佛。”

    现在我们称为无意义的话。“待柏树子成佛”是兜圈子,也等于没有说,我们称为丐词。这些也都是用肯定来否定的。但是柏树子有佛性,前面那些答话就又不是了不相干了。这正是活用,我们称为多义的话。

    同卷紧接着的一段:

    问:“如何是西来意?”

    师云:“因什么向院里骂老僧!”

    云:“学人有何过?”

    师云:“老僧不能就院里骂得阇黎。”(阇黎=师)

    又记着:

    问:“如何是西来意?”

    师云:“板齿生毛。”

    这里前两句答话也是了不相干,但是不是眼前有的景物,而是眼前没有的事;没有的事是没有,是否定。但是“骂老僧”“骂阇黎”就是不认得僧,不认得师,因而这一问也就是不认得祖师。这也是两面儿话,或说是两可的话。末一句答话说板牙上长毛,也是没有的事,并且是不可能的事;“西来意”是不可能说的。同卷还有两句答话:

    师云:“如你不唤作祖师,意犹未在。”

    这是说没有“祖师”,也没有“意”。

    师云:“什么处得者消息来!”

    意思是跟上句一样。这都是直接否定了问句,比较简单好懂。顾先生说“庭前柏树子”一句“流传宇宙,震铄古今”,就因为那答话里是个常物,却出乎常情,又不出乎禅家“无多子”的常理。这需要活泼无碍地运用想象,活泼无碍地运用语言。这就是所谓“机锋”。“机锋”也有路数,本文各例可见一斑。

    刊《世间解》月刊

    全书完

    * * *

    ① 现译为德莱登。德莱登(1631——1700),英国第一位桂冠诗人、剧作家和文学批评家。主要作品有《论诗剧》《论英雄剧》《英雄诗与诗的自由》《悲剧批评的基础》。————编者注

    ② 赫伯特·斯宾塞(1820——1903),英国哲学家、社会学家、教育家,“社会达尔文主义之父”。代表作《社会静力学》《社会学原理》。————编者注

    ③ 现译为弗鲁贝尔。弗鲁贝尔(1856——1910),俄国巡回展览画派的代表画家。————编者注

    ④ 一译为太农。————编者注

    ⑤ 沃尔特·雷利(Water Raleigh,1861——1922),英国作家,代表作有《风格》。————编者注

    ⑥ 约翰·高尔斯华绥(John Galsworthy,1867——1993),英国小说家,1932年以《福尔赛世家》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代表作有高尔斯华绥三部曲:《有产业的人》《骑虎》《出租》,现代喜剧三部曲:《白猿》《钥匙》《天鹅之歌》。————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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