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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西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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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节 发凡

    汉兴,去古未远,其文章盖战国之余波也。大要不出三派:其一,高帝之世,有蒯通、郦生、娄敬;迄于汉武,主父偃、徐乐、严安之伦,因势合变,抵掌而谈,以干时主,《国策》之尾闾也。其二,陆贾说高祖马上得之,不可以马上治,著秦所以失,汉所以得。文帝时有颍川贾山、洛阳贾谊、颍川鼌错,达于奏议,而根切理要,语有据依。至武帝兴贤良,董仲舒对策言天人相与之际,弥纶群言,诸子之遗意也。其三,高祖好楚声,当世多化之。武帝尤喜《楚辞》,使淮南王为《离骚》作传。《七发》造于枚乘,借吴、楚以为客主。如朱买臣等,多以能为《楚辞》进。相如独变其体,益为恢诡广博无涯涘。掞藻扬葩,篇章不匮,《楚骚》之遗音也。三者之为文不同,而尚气善辩,辞意铿訇,要得战国纵横之意,则无乎不同。然则《国策》者,尤西汉文章之根极乎。及司马迁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为《太史公书》百三十篇,盖尝见意于《屈原列传》,隐以自喻,谓:“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上称帝喾,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及至自序其著书之意,亦自以遭李陵之祸,意有所郁结不得通,故述往事,思来者,于是卒述陶唐以来,至于麟止;则亦依仿《离骚》而作,特得其意而不必袭其辞。若论其辞,则犹《国策》纵横之体耳!是以太史公文兼括六艺百家之旨,变化捭阖,不可方物;第论其惨怛之情,抑扬之致,则得于《诗》三百篇及《离骚》居多。而学《离骚》,得其情者为太史公,得其辞者为司马相如;史公善用奇,而衍上古之语,以开唐宋八家之古文;相如媲于偶,而衍上古之文,以成汉魏六朝之骈文,标然特出,号两司马,并驾齐足,模楷百代,盖后世韵散文大宗也。而辞赋得楚《骚》之怨悱,议论如战国之纵横,先两司马而驰誉,冠东西京而首出,兼能并美,迭用奇偶者,莫如贾谊。

    第二节 贾谊附贾山 鼌错 董仲舒

    贾谊,洛阳人。年十八,以能诵诗书属文,河南守吴公召置门下。文帝初立,闻吴公治平为天下第一,征为廷尉。廷尉乃言谊年少,颇通诸子百家之书,文帝召以为博士,年二十余,最为少。每诏令议下,诸老先生未能言,贾生尽为之对,人人各如其意所出。文帝悦之,一岁之中,超迁至大中大夫。既而为绛、灌、东阳侯冯敬之属嫉毁,出为长沙王太傅。谊意不自得,及渡湘水,为赋以吊屈原,盖以自谕也。谊之文,不为雕饰,而疏俊瑰伟,仍战国之逸响。观其《陈政事疏》《上疏请封建子弟》及《过秦论》,得《国策》之雄肆,而出以明允笃诚,不敩苏张之侈诞诙戏。《鸟赋》《惜誓》及《吊屈原文》,有楚《骚》之哀激,而抒为绚明切当,微逊屈宋之瑰丽缠绵。昔人称《骚经》《九章》朗丽以哀志。谊之学《骚》,哀志则然矣,盖有其朗而无其丽者乎。谊以汉兴至文帝二十余年,仍袭秦故,而未能明仁义,乃作《过秦论》以见意。

    《过秦论》上:

    秦孝公据殽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窥周室,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当是时,商君佐之,内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备;外连衡而斗诸侯,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孝公既没,惠王、武王蒙故业,因遗册,南兼汉中,西举巴蜀,东割膏腴之地,北收要害之郡。诸侯恐惧,会盟而谋弱秦,不爱珍器重宝肥美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从缔交,相与为一。当是时,齐有孟尝,赵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此四君者,皆明知而忠信,宽厚而爱人,尊贤重士,约从离横,并韩、魏、燕、楚、齐、赵、宋、卫、中山之众。于是六国之士,有宁越、徐尚、苏秦、杜赫之属为之谋,齐明、周最、陈轸、昭滑、楼缓、翟景、苏厉、乐毅之徒通其意,吴起、孙膑、带佗、儿良、王廖、田忌、廉颇、赵奢之伦制其兵。尝以十倍之地,百万之众,叩关而攻秦。秦人开关延敌,九国之师逡巡遁逃而不敢进。秦无亡矢遗镞之费,而天下诸侯已困矣。于是从散约解,争割地而奉秦。秦有余力而制其敝,追亡逐北,伏尸百万,流血漂卤,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河山,强国请服,弱国入朝。延及孝文王、庄襄王,享国日浅,国家无事。及至秦王,续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棰拊以鞭笞天下,威振四海。南取百越之地,以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俯首系颈,委命下吏。乃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于是废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堕名城,杀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黔首之民。然后斩华为城,因河为池,据亿丈之城,临不测之溪以为固。良将劲弩守要害之处,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天下已定,秦王之心,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秦王既没,余威震于殊俗。

    陈涉瓮牖绳枢之子,甿隶之人,而迁徙之徒也。才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朱、猗顿之富,蹑足行伍之间,而倔起什伯之中,率罢散之卒,将数百之众,转而攻秦。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集响应,赢粮而景从,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殽函之固,自若也。陈涉之位,非尊于齐、楚、燕、赵、韩、魏、宋、卫、中山之君;锄耰棘矜,非锬于钩戟长铩也;谪戍之众,非抗于九国之师;深谋远虑,行军用兵之道,非及曩时之士也。然而成败异变,功业相反也。试使山东之国,与陈涉度长絜大,比权量力,则不可同年而语矣!然秦以区区之地,致万乘之权,招八州而朝同列,百有余年矣。然后以六合为家,殽函为宫。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过秦论》中:

    秦并海内,兼诸侯,南面称帝,以养四海。天下之士斐然乡风,若是者何也?曰:近古之无王者久矣。周室卑微,五霸既没,令不行于天下,是以诸侯力政,强侵弱,众暴寡,兵革不休,士民罢敝。今秦南面而王天下,是上有天子也。既元元之民,冀得安其性命,莫不虚心而仰上。当此之时,守威定功,安危之本,在于此矣。秦王怀贪鄙之心,行自奋之智,不信功臣,不亲士民;废王道,立私权;禁文书而酷刑法,先诈力而后仁义,以暴虐为天下始。夫并兼者高诈力,安定者贵顺权,此言取与守不同术也。秦离战国而王天下,其道不易,其政不改,是其所以取之守之者异也。孤独而有之,故其亡可立而待。借使秦王计上世之事,并殷周之迹,以制御其政,后虽有淫骄之主,而未有倾危之患也。故三王之建天下,名号显美,功业长久。

    今秦二世立,天下莫不引领而观其政。夫寒者利短褐,而饥者甘糟糠,天下之嗷嗷,新主之资也,此言劳民之易为仁也。乡使二世有庸主之行而任忠贤,臣主一心而忧海内之患,缟素而正先帝之过,裂地分民以封功臣之后,建国立君以礼天下,虚囹圄而免刑戮,除去收帑污秽之罪,使各反其乡里;发仓廪,散财币,以振孤独穷困之士,轻赋少事,以佐百姓之急,约法省刑,以持其后。使天下之人皆得自新,更节修行,各慎其身,塞万民之望,而以威德与天下,天下集矣。即四海之内,皆欢然各自安乐其处,惟恐有变。虽有狡猾之民,无离上之心,则不轨之臣,无以饰其智,而暴乱之奸止矣。二世不行此术,而重之以无道,坏宗庙与民,更始作阿房宫;繁刑严诛,吏治刻深;赏罚不当,赋敛无度;天下多事,吏弗能纪;百姓困穷,而主弗收恤。然后奸伪并起,而上下相遁,蒙罪者众,刑戮相望于道,而天下苦之。自君卿以下,至于众庶,人怀自危之心,亲处穷苦之实,咸不安其位,故易动也。是以陈涉不用汤武之贤,不借公侯之尊,奋臂于大泽,而天下响应者,其民危也。故先王见始终之变,知存亡之机。是以牧民之道,务在安之而已。天下虽有逆行之臣,必无响应之助矣。故曰:“安民可与行义,而危民易与为非。”此之谓也。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身不免于戮杀者,正倾非也。是二世之过也。

    《过秦论》下:

    秦并兼诸侯,山东三十余郡,缮津关,据险塞,修甲兵而守之。然陈涉以戍卒散乱之众数百,奋臂大呼,不用弓戟之兵,锄耰白梃,望屋而食,横行天下。秦人阻险不守,关梁不阖,长戟不刺,强弩不射。楚师深入,战于鸿门,曾无藩篱之限。于是山东大扰,诸侯并起,豪俊相立。秦使章邯将而东征,章邯因以三军之众,要市于外,以谋其上。群臣之不信,可见于此矣。子婴立,遂不寤。借使子婴有庸主之才,仅得中佐,山东虽乱,秦之地可全而有,宗庙之祀,未当绝也。

    秦地被山带河以为固,四塞之国也。自缪公以来,至于秦王,二十余君,常为诸侯雄,岂世世贤哉?其势居然也。且天下尝同心并力而攻秦矣。当此之世,贤智并列,良将行其师,贤相通其谋,然困于阻险而不能进,秦乃延入战而为之开关,百万之徒,逃北而遂坏,岂勇力智慧不足哉?形不利,势不便也。秦小邑并大城,守险塞而军,高垒毋战,闭关据扼,荷戟而守之。诸侯起于匹夫,以利合,非有素王之行也。其交未亲,其下未附,名为亡秦,其实利之也。彼见秦阻之难犯也,必退师。安土息民以待其敝,收弱扶罢以令大国之君,不患不得意于海内。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而身为禽者,其救败非也。秦王足己不问,遂过而不变。二世受之,因而不改,暴虐以重祸。子婴孤立无亲,危弱无辅。三主惑而终身不悟,亡,不亦宜乎?

    当此时也,世非无深虑知化之士也,然所以不敢尽忠拂过者,秦俗多忌讳之禁,忠言未卒于口,而身为戮殁矣。故使天下之士,倾耳而听,重足而立,钳口而不言。是以三主失道,忠臣不敢谏,智士不敢谋,天下已乱,奸不上闻,岂不哀哉!先王知壅蔽之伤国也,故置公卿大夫士,以饰法设刑而天下治。其强也,禁暴诛乱而天下服;其弱也,五伯征而诸侯从;其削也,内守外附而社稷存。故秦之盛也,繁法严刑而天下震;及其衰也,百姓怨望而海内畔矣。故周王序得其道,而千余岁不绝。秦本末并失,故不长久。由此观之,安危之统,相去远矣。野谚曰:“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也。”是以君子为国,观之上古,验之当世,参以人事,察盛衰之理,审权势之宜,去就有序,变化有时。故旷日长久,而社稷安矣。

    谊《陈政事疏》,开首自陈:“验之往古,按之当今之务。”而《过秦论》入后亦云:“观之上古,验之当世。”陈古以刺今,亦谊之所以学屈原。《史记·屈原列传》历叙《离骚》:“上称帝喾,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是即谊所谓“观之上古,验之当世”也。不过屈原文繁而辞微,而在贾生,事核而义明,故能气往轹古,辞来切今。世传有贾谊《新书》。

    同时有贾山者,颍川人也,议论激切,善指事意。上书文帝,言治乱之道,名曰《至言》,借秦为谕,亦贾生《过秦》之指。其文去战国未远,疏荡有奇气,而不用绳墨。然语极醇实,不同苏、张之浮夸;气又宏肆,亦异秦文之瘦硬;敷陈往古,掎挈当时,根极理要,而出以博辩,略似《荀子》,而跌宕昭彰过之。

    鼌错,亦颍川人,学申、商刑名于轵张恢生所,为人峭直刻深。文帝时,拜太子家令,以其辩得幸太子。太子家号曰智囊。是时匈奴强,数寇边,文帝发兵以御之。而错上书言兵事;言守边备塞,务农力本,当世急务二事;复言募民徙塞下,重农贵粟。大抵酌古以御今,指事类情,辨析疏通;然瘦硬而未雄,裁核而不肆,未能如贾山、贾谊之辞气铿訇,使人精神振发,盖于法家为近,而贾山、贾谊则博辩似纵横家。盖贾山、贾谊以儒者而兼纵横,急言竭论,略近孟荀。而鼌错则以法家而兼兵农,开塞耕战,一同商韩。其《重农贵粟书》曰:

    圣王在上而民不冻饥者,非能耕而食之,织而衣之也,为开其资财之道也。故尧禹有九年之水,汤有七年之旱,而国亡捐瘠者,以蓄积多而备先具也。今海内为一,土地人民之众,不避汤禹;加以亡天灾数年之水旱,而蓄积未及者,何也?地有遗利,民有余力,生谷之土未尽垦,山泽之利未尽出也,游食之民未尽归农也。民贫则奸邪生。贫生于不足,不足生于不农,不农则不地著,不地著则离乡轻家,民如鸟兽,虽有高城深池,严法重刑,犹不能禁也。夫寒之于衣,不待轻暖;饥之于食,不待甘旨;饥寒至身,不顾廉耻。人情一日不再食则饥,终岁不制衣则寒。夫腹饥不得食,肤寒不得衣,虽慈母不能保其子,君安能以有其民哉?明主知其然也,故务民于农桑,薄赋敛,广蓄积,以实仓廪,备水旱,故民可得而有也。民者,在上所以牧之,趋利如水走下,四方亡择也。夫珠玉金银,饥不可食,寒不可衣;然而众贵之者,以上用之故也。其为物轻微易藏,在于把握,可以周海内而亡饥寒之患。此令臣轻背其主,而民易去其乡,盗贼有所劝,亡逃得轻赍也。粟米布帛,生于地,长于时,聚于力,非可一日成也。数石之重,中人弗胜,不为奸邪所利;一日弗得,而饥寒至。是故明君贵五谷而贱金玉。

    今农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其能耕者不过百亩。百亩之收,不过百石。春耕夏耘,秋获冬藏,伐薪樵,治官府,给徭役,春不得避风尘,夏不得避暑热,秋不得避阴雨,冬不得避寒冻,四时之间,亡日休息;又私自送往迎来,吊死问疾,养孤长幼在其中。勤苦如此,尚复被水旱之灾。急政暴虐,贼敛不时,朝令而暮改。当其有者半贾而卖,亡者取倍称之息,于是有卖田宅、鬻子孙以偿责者矣。而商贾大者积贮倍息,小者坐列贩卖,操其奇赢,日游都市,乘上之急,所卖必倍。故其男不耕耘,女不蚕织;衣必文采,食必粱肉;亡农夫之苦,有仟佰之得。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过吏势,以利相倾;千里游敖,冠盖相望,乘坚策肥,履丝曳缟。此商人所以兼并农人,农人所以流亡者也。今法律贱商人,商人已富贵矣;尊农夫,农夫已贫贱矣。故俗之所贵,主之所贱也;吏之所卑,法之所尊也。上下相反,好恶乖迕,而欲国富法立,不可得也。

    方今之务,莫若使民务农而已矣。欲民务农,在于贵粟。贵粟之道,在于使民以粟为赏罚。今募天下,入粟县官,得以拜爵,得以除罪。如此富人有爵,农民有钱,粟有所渫。夫能入粟以受爵,皆有余者也。取于有余,以供上用,则贫民之赋可损,所谓损有余,补不足,令出而民利者也。顺于民心,所补者三:一曰主用足,二曰民赋少,三曰劝农功。今令,民有车骑马一匹者,复卒三人。车骑者,天下武备也,故为复卒。《神农之教》曰:“有石城十仞,汤池百步,带甲百万,而亡粟,弗能守也。”以是观之,粟者,王者大用,政之本务。令民入粟受爵,至五大夫以上,乃复一人耳,此其与骑马之功相去远矣。爵者,上之所擅,出于口而亡穷。粟者,民之所种,生于地而不乏。夫得高爵与免罪,人之所甚欲也。使天下人入粟于边,以受爵免罪,不过三岁,塞下之粟必多矣。

    《商君书·农战》曰:“国之所以兴者,农战也。”又《算地》曰:“故民生则计利,死则虑名;名利之所出,不可不审也。利出于地,则民尽力;名出于战,则民致死。入使民尽力,则草不荒;出使民致死,则胜敌。胜敌而草不荒,则富强之功可立而致也。”韩非子曰:“孔墨不耕耨,则国何得焉。曾史不战攻,则国何利焉。”盖亦推本《商君书》,而为错之学所自出焉。对贤良策,始于错,其文不传,而广川董仲舒独以《贤良对策》擅名于千古!

    仲舒少治春秋,为博士,下帷讲诵,三年不窥园,而进退容止,非礼不行,学士皆师尊之。及武帝即位,诏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亲策问之。仲舒为对,推颂孔子,抑黜百家,立学校之官,州郡举茂才孝廉,皆自仲舒此对发之。其辞曰:

    陛下发德音,下明诏,求天命与情性,皆非愚臣之所能及也。臣谨按《春秋》之中,视前世已行之事,以观天人相与之际,甚可畏也!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警惧之;尚不知变,而伤败乃至,以此见天心之仁爱人君而欲止其乱也。自非大亡道之世者,天尽欲扶持而全安之。事在强勉而已矣。强勉学问,则闻见博,而知益明;强勉行道,则德日起而大有功,此皆可使还至而立有效者也。《诗》曰:“夙夜匪懈。”《书》云:“茂哉茂哉。”皆强勉之谓也。道者,所繇适于治之路也,仁义礼乐,皆其具也。故圣王已没,而子孙长久,安宁数百岁,此皆礼乐教化之功也。王者未作乐之时,乃用先王之乐宜于世者,而以深入教化于民。教化之情不得,《雅》《颂》之乐不成,故王者功成作乐,乐其德也。乐者,所以变民风,化民俗也。其变民也易,其化人也著,故声发于和而本于情,接于肌肤,藏于骨髓;故王道虽微缺,而管弦之声未衰也。夫虞氏之不为政久矣。然而乐颂遗风,犹有存者,是以孔子在齐而闻《韶》也。夫人君莫不欲安存而恶危亡。然而政乱国危者甚众,所任者非其人,而所繇者非其道,是以政日以仆灭也。夫周道衰于幽厉,非道亡也,幽厉不繇也。至于宣王,思昔先王之德,兴滞补弊,明文武之功业,周道粲然复兴,诗人美之而作。上天祐之,为生贤佐,后世称诵,至今不绝,此夙夜不懈行善之所致也。孔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也。”故治乱废兴在于己,非天降命不可得反,其所操持悖谬,失其统也。

    臣谨按《春秋》之文,求王道之端,得之于正,正次王,王次春,春者天之所为也,正者王之所为也。其意曰:上承天之所为,而下以正其所为,正王道之端云尔。然则王者欲有所为,宜求其端于天。天道之大者在阴阳。阳为德,阴为刑,刑主杀而德主生。是故阳常居大夏,而以生育长养为事;阴常居大冬,而积于空虚不用之处,以此见天之任德不任刑也。天使阳出布施于上,而主岁功;使阴入伏于下,而时出佐阳。阳不得阴之助,亦不能独成岁终;阳以成岁为名,此天意也。王者承天意以从事,故任德教而不任刑。刑者不可任以治世,犹阴之不可任以成岁也。为政而任刑,不顺于天,故先王莫之肯为也。今废先王德教之官,而独任执法之吏治民,毋乃任刑之意欤?孔子曰:“不教而诛谓之虐。”虐政用于下,而欲德教之被四海,故难成也。

    臣谨按《春秋》谓一元之意,“一”者物之所从始也,“元”者辞之所谓大也。谓“一”为“元”者,视大始而欲正本也。《春秋》深探其本而反自贵者始。故为人君者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万民,正万民以正四方。四方正,远近莫敢不一于正,而亡有邪气奸其间者。是以阴阳调而风雨时,群生和而万民殖,五谷熟而草木茂。天地之间,被润泽而大丰美;四海之内,闻盛德而皆徕臣;诸福之物,可致之祥,莫不毕至,而王道终矣。三王之教,所祖不同,而皆有失。或谓久而不易者,道也;意岂异哉?臣闻夫乐而不乱、复而不厌者谓之道。道者万世无弊,弊者道之失也。先王之道,必有偏而不起之处,故政有眊而不行,举其偏者以补其弊而已矣。三王之道,所祖不同,非其相反,将以救溢扶衰,所遭之变然也。故孔子曰:“无为而治者,其舜虖!”改正朔,易服色,以顺天命而已,其余尽循尧道,何更为哉?故王者有改制之名,亡变道之实。然夏上忠,殷上敬,周上文者,所继之救,当用此也。孔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此言百世之用,以此三者矣。夏因于虞,而独不言“所损益”者,其道如一,而所上同也。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是以禹继舜,舜继尧,三圣相受而守一道,亡救弊之政也,故不言其“所损益”也。繇是观之,继治世者其道同,继乱世者其道变。

    今汉继大乱之后,若宜少损周之文,致用夏之忠者。陛下有明德嘉道,愍世俗之靡薄,悼王道之不昭,故举贤良方正之士,论谊考问,将欲兴仁谊之休德,明帝王之法制,建太平之道也。臣愚不肖,述所闻,诵所学,道师之言,廑能勿失尔。若乃论政事之得失,察天下之息耗,此大臣辅佐之职,三公九卿之任,非臣仲舒所能及也。然而臣窃有怪者:夫古之天下,亦今之天下;今之天下,亦古之天下,共是天下,古亦大治,上下和睦,习俗美盛,不令而行,不禁而止,吏无奸邪,民亡贼盗,囹圄空虚,德润草木,泽被四海,凤凰来集,麒麟来游,以古准今,壹何不相逮之远也?安所缪戾而陵夷若是?意者有所失于古之道与?有所诡于天之理与?试迹之古,返之于天,傥可得见乎?

    夫天亦有所分予:予之齿者去其角,傅之翼者两其足,是所受大者,不得取小也。古之所予禄者,不食于力,不动于末,是亦受大者不得取小,与天同意者也。夫已受大,又取小,天不能足,而况人乎?此民之所以嚣嚣苦不足也。身宠而载高位,家温而食厚禄,因乘富贵之资力,以与民争利于下,民安能如之哉?是故众其奴婢,多其牛羊,广其田宅,博其产业,畜其积委,务此而亡已,以迫蹴民。民日削月朘,浸以大穷。富者奢侈羡溢,贫者穷急愁苦。穷急愁苦而上不救,则民不乐生;民不乐生,尚不避死,安能避罪。此刑罚之所以蕃,而奸邪不可胜者也。故受禄之家,食禄而已,不与民争业,然后利可均布,而民可家足。此上天之理,而亦太古之道,天子之所宜法以为制,大夫之所当循以为行也!故公仪子相鲁,之其家,见织帛,怒而出其妻;食于舍而茹葵,愠而拔其葵,曰:“吾已食禄,又夺园夫红女利乎!”古之贤人君子,在列位者皆如是。是故下高其行而从其教,民化其廉而不贪鄙。

    及至周室之衰,其卿大夫缓于谊而急于利,亡推让之风,而有争田之讼。故诗人疾而刺之曰:“节彼南山,维石岩岩。赫赫师尹,民具尔瞻。”尔好谊,则民乡仁而俗善。尔好利,则民好邪而俗败。由是观之:天子大夫者,下民之所视效,远方之所四面而内望也。近者视而放之,远者望而效之,岂可以居贤人之位,而为庶人行哉!夫皇皇求财利,常恐乏匮者,庶人之意也。皇皇求仁义,常恐不能化民者,大夫之意也。《易》曰:“负且乘,致寇至。”乘车者,君子之位也;负担者,小人之事也,此言居君子之位而为庶人之行者,其患祸必至也。若居君子之位,当君子之行,则舍公仪休之相鲁,亡可为者矣。

    《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今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亡以持一统,法制数变,下不知所守。臣愚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辟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矣。

    大抵祖述《春秋》,观天人相与之际,以明王者有改制之名,无变道之实。其文雄骏不如贾生,辩挈亦逊鼌错,而纵笔之所之,气流墨中,不可以绳墨拘,划然轩昂,自仍战国纵横之体。然气象光昌,不同策士之支离构辞,诡激会巧。风恢恢而能远,流洋洋而不溢,王庭之美对也。于时,贾谊、鼌错、董仲舒以议著。枚乘、司马相如以辞赋显。

    第三节 枚乘附李陵 苏武 司马相如

    枚乘,字叔,淮阴人也,为吴王濞郎中。吴王怨望,谋为逆,乘上书谏,吴王不用,卒见擒灭,由是知名。景帝召拜乘为弘农都尉。乘久为大国上宾,与英俊并游,得其所好,不乐郡吏,去游梁。梁孝王客皆善属辞赋,乘尤高。孝王薨,乘归淮阴。武帝自为太子,闻乘名,及即位,乃以安车蒲轮征乘。其文有《七发》,遂创七体之格,而实赋之别子为祖也。辞曰:

    楚太子有疾,而吴客往问之,曰:“伏闻太子玉体不安,亦少闲乎?”太子曰:“惫。谨谢客!”客因称曰:“今时天下安宁,四宇和平;太子方富于年,意者久耽安乐,日夜无极,邪气袭逆,中若结;纷屯澹淡,歔欷烦酲;惕惕怵怵,卧不得瞑;虚中重听,恶闻人声;精神越渫,百病咸生;聪明眩耀,悦怒不平;久执不废,大命乃倾。太子岂有是乎?”太子曰:“谨谢客!赖君之力,时时有之,然未至于是也。”客曰:“今夫贵人之子,必宫居而闺处。内有保母,外有傅父,欲交无所。饮食则温淳甘膬,脭肥厚;衣裳则杂遝曼暖,燂烁热暑。虽有金石之坚,犹将销铄而挺解也,况其在筋骨之间乎哉!故曰:‘纵耳目之欲,恣支体之安者,伤血脉之和。’且夫出舆入辇,命曰蹶痿之机。洞房清宫,命曰寒热之媒。皓齿蛾眉,命曰伐性之斧。甘脆肥,命曰腐肠之药。今太子肤色靡曼,四支委随,筋骨挺解,血脉淫濯,手足惰窳。越女侍前,齐姬奉后,往来游宴,纵恣乎曲房隐闲之中,此甘餐毒药,戏猛兽之爪牙也。所从来者至深远,淹滞永久而不废,虽令扁鹊治内,巫咸治外,尚何及哉!今如太子之病者,独宜世之君子,博闻强识,承闲语事,变度易意,常无离侧,以为羽翼;淹沈之乐,浩唐之心,遁佚之志,其奚由至哉?”太子曰:“诺。病已,请事此言。”客曰:“今太子之病,可无药石针刺灸疗而已,可以要言妙道说而去也,不欲闻之乎?”太子曰:“仆愿闻之。”

    客曰:“龙门之桐,高百尺而无枝。中郁结之轮菌,根扶疏以分离。上有千仞之峰,下临百丈之溪。湍流溯波,又澹淡之。其根半死半生。冬则烈风漂霰,飞雪之所激也;夏则雷霆霹雳之所感也;朝则鹂黄鸣焉,暮则羁雌迷鸟宿焉。独鹄晨号乎其上,鹍鸡哀鸣翔乎其下。于是背秋涉冬,使琴挚斫斩以为琴,野茧之丝以为弦,孤子之钩以为隐,九寡之珥以为约,使师堂操畅,伯子牙为之歌。歌曰:‘麦秀兮雉朝飞,向虚壑兮背槁槐,依绝区兮临回溪。’飞鸟闻之,翕翼而不能去;野兽闻之,垂耳而不能行;蚑蝼蚁闻之,拄喙而不能前。此亦天下之至悲也,太子能强起听之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

    客曰:“刍牛之腴,菜以笋蒲。肥狗之和,冒以山肤。楚苗之食,安胡之饭,抟之不解,一啜而散。于是使伊尹煎熬,易牙调和。熊蹯之臑,勺药之酱。薄耆之炙,鲜鲤之鲙。秋黄之苏,白露之茹。兰英之酒,酌以涤口。山梁之餐,豢豹之胎。小饭大歠,如汤沃雪。此亦天下之至美也,太子能强起尝之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

    客曰:“钟岱之牡,齿至之车。前似飞鸟,后类距虚。穱麦服处,躁中烦外。羁坚辔,附易路。于是伯乐相其前后,王良、造父为之御,秦缺、楼季为之右。此两人者,马佚能止之,车覆能起之,于是使射千镒之重,争千里之逐。此亦天下之至骏也,太子能强起乘之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

    客曰:“既登景夷之台,南望荆山,北望汝海,左江右湖,其乐无有。于是使博辩之士,原本山川,极命草木,比物属事,离辞连类,浮游览观,乃下置酒于虞怀之宫,连廊四注。台城层构,纷纭玄绿。辇道邪交,黄池纡曲。溷章白鹭,孔雀鹄,鹓雏䴔䴖,翠鬣紫缨。螭龙德牧,邕邕群鸣。阳鱼腾跃,奋翼振鳞。漃漻蓼,蔓草芳苓,女桑河柳,素叶紫茎。苗松豫章,条上造天,梧桐并榈,极望成林。众芳芬郁,乱于五风。从容猗靡,消息阳阴。列坐纵酒,荡乐娱心。景春佐酒,杜连理音。滋味杂陈,肴糅错该。练色娱目,流声悦耳。于是乃发激楚之结风,扬郑卫之皓乐,使先施、征舒、阳文、段干、吴娃、闾娵、傅予之徒,杂裾垂髾,目窕心与。揄流波,杂杜若,蒙清尘,被兰泽,嬿服而御。此亦天下之靡丽皓侈广博之乐也,太子能强起游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

    客曰:“将为太子驯骐骥之马,驾飞之舆,乘牡骏之乘;右夏服之劲箭,左乌号之雕弓;游涉乎云林,周驰乎兰泽,弭节乎江浔,掩青,游清风,陶阳气,荡春心,逐狡兽,集轻禽。于是极犬马之才,困野兽之足,穷相御之智巧;恐虎豹,慴鸷鸟;逐马鸣镳,鱼跨麋角;履游麕兔,蹈践麖鹿;汗流沫坠,冤伏陵窘,无创而死者,固足充后乘矣!此校猎之至壮也,太子能强起游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然阳气见于眉宇之间,侵淫而上,几满大宅。客见太子有悦色也,遂推而进之曰:“冥火薄天,兵车雷运。旌旗偃蹇,羽旄肃纷,驰骋角逐,慕味争先。徼墨广博,望之有圻,纯粹牷牺,献之公门。”太子曰:“善!愿复闻之!”客曰:“未既。于是榛林深泽,烟云暗莫,兕虎并作。毅武孔猛,袒裼身薄。白刃硙硙,矛戟交错。收获掌功,赏赐金帛。掩肆若,为牧人席。旨酒嘉肴,羞炰脍炙,以御宾客。涌触并起,动心惊耳。诚必不悔,决绝以诺。贞信之色,形于金石。高歌陈唱,万岁无!此真太子之所喜也,能强起而游乎?”太子曰:“仆甚愿从,直恐为诸大夫累耳。”然而有起色矣!

    客曰:“将以八月之望,与诸侯远方交游,兄弟并往,观涛乎广陵之曲江。至则未见涛之形也,徒观水力之所到,则卹然足以骇矣。观其所驾轶者,所擢拔者,所扬汨者,所温汾者,所涤汔者,虽有心略辞给,固未能缕形其所由然也。恍兮忽兮,聊兮栗兮,混汨汨兮;忽兮恍兮,俶兮傥兮,浩瀁兮,慌旷旷兮。秉意乎南山,通望乎东海。洞兮苍天,极虑乎涯涘。流揽无穷,归神日母。汨乘流而下降兮,或不知其所止。或纷纭其流折兮,忽缪往而不来。临朱汜而远逝兮,中虚烦而益怠。莫离散而发曙兮,内存心而自持。于是澡概胸中,洒练五藏,澹澉手足,颒濯发齿,揄弃恬怠,输写淟浊。分决狐疑,发皇耳目,当是之时,虽有淹病滞疾,犹将伸伛起躄,发瞽披聋而观望之也,况直眇小烦懑酲病酒之徒哉!故曰:发蒙解惑,不足以言也。”太子曰:“善!然则涛何气哉?”客曰:“不记也。然闻于师曰:似神而非者三。疾雷闻百里;江水逆流,海水上潮;山出内云,日夜不止。衍溢漂疾,波涌而涛起。其始起也,洪淋淋焉,若白鹭之下翔;其少进也,浩浩,如素车白马帷盖之张。其波涌而云乱,扰扰焉如三军之腾装;其旁作而奔起也,飘飘焉如轻车之勒兵。六驾蛟龙,附从太白。纯驰浩蜺,前后络绎。颙颙卬卬,椐椐强强,莘莘将将。壁垒重坚,沓杂似军行。訇隐匈磕,轧盘涌裔,原不可当。观其两旁,而滂渤怫郁,暗漠感突,上击下硉,有似勇壮之卒,突怒而无畏。蹈壁冲津,穷曲随隈,逾岸出追,遇者死,当者坏。初发乎或围之津涯,荄轸谷分,回翔青篾,衔枚檀桓,弭节伍子之山,通厉胥母之场,陵赤岸,篲扶桑,横奔似雷行。诚奋厥武,如振如怒。沌沌浑浑,状如奔马。混混庉庉,声如雷鼓。发怒厔沓,清升逾跇,侯波奋振,合战于藉藉之口。鸟不及飞,鱼不及回,兽不及走。纷纷翼翼,波涌云乱;荡取南山,背击北岸,覆亏丘陵,平夷西畔。险险戏戏,崩坏陂池,决胜乃罢。汨潺湲,披扬流洒;横暴之极,鱼鳖失势,颠倒偃侧,沋沋湲湲,蒲伏连延。神物怪疑,不可胜言。直使人踣焉,洄暗凄怆焉。此天下怪异诡观也,太子能强起观之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

    客曰:“将为太子奏方术之士有资略者,若庄周、魏牟、杨朱、墨翟、便蜎、詹何之徒,使之论天下之精微,理万物之是非。孔老览观,孟子持筹而算之,万不失一。此亦天下要言妙道也,太子岂欲闻之乎?”于是太子据几而起曰:“涣乎若一听圣人辩士之言,涊然汗出,霍然病已!”

    借吴楚以为客主,分条侈说,其中以最后观涛一段为穷态极研,惊心动魄;次游宴、校猎二段,亦绚发新丽,有声有色;起音乐一段,尚著意写;次滋味、车马二段,则平平;以后则一段浓似一段,至观涛而极;浓淡相间,节节顿挫;前后相映,弥臻瑰丽;而涤畅以任气,盖原本楚骚之詄丽,而旁参国策之纵横者。虽有甚泰之辞,而不没其讽谕之义;其大指在声色游观之娱视听,不如要言妙道之餍心志;而入后要言妙道一段,只寥寥数语,不如前七段声色游观之铺张扬厉者。盖行文之旨,全在裁制,无论细大,皆可驱遣。当其闲漫纤碎处,反宜动色而陈,凿凿娓娓,使读者见其关系,寻绎不倦。至大议论,人人能解者,不过数语发挥,关于含蓄。譬如渴虹饮水,霜隼搏空,瞥然一见,瞬息灭没,神力变态,转更夭矫。读枚乘《七发》而可参悟者也。自乘作《七发》,而后汉属文之士,若傅毅、张衡、崔骃、崔瑗、马融之徒,承其流而作之者纷焉,有《七激》、《七辩》、《七依》、《七苏》、《七广》之篇,或以恢大道而导幽滞,或以黜瑰奓而托讽咏,皆依仿于乘也。

    诗之五言,亦始自乘,世传《古诗十九首》,《玉台新咏》以为出于乘者八篇,姑系于此。其辞曰: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鸣鹤,奋翅起高飞。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东城高且长,逶迤自相属。回风动地起,秋草萋已绿。四时更变化,岁暮一何速!晨风怀苦心,蟋蟀伤局促。荡涤放情志,何为自结束!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被服罗裳衣,当户理清曲。音响一何悲,弦急知柱促。驰情整中带,沉吟聊踯躅。思为双飞燕,衔泥巢君屋。

    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出户独彷徨,愁思当告谁?引领还入房,泪下沾裳衣。

    观其结体散文,直而不野,婉转附物,怊怅切情,实五言之冠冕也。其体原出于《国风》,盖比兴意多而出以柔厚,柔则意婉而不为倾泻,厚则味永而不同寒瘦。不能不言,而又不欲竟言,托物寓意,于是乎有比兴。特《国风》多四言之结体,而此为五言之开山。又《国风》语短而调缓,此则句长而弦促,凄激有余响,操调略似《楚骚》,或逊《国风》之雅意深笃。风会变迁,非缘人力也。

    《古诗十九首》,自乘八篇外,其《冉冉孤生竹》一篇,《文心雕龙·明诗》以为东汉傅毅之作。而《青青陵上柏》、《今日良宴会》、《明月皎夜光》、《回车驾言迈》、《驱车上东门》、《去者日以疏》、《生年不满百》、《凛凛岁云暮》、《孟冬寒气至》、《客从远方来》十篇,则不知作者姓名,或以为桓帝灵帝时作。其辞曰: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

    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穷贱,轲长苦辛。

    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白露沾野草,时节忽复易;秋蝉鸣树间,玄鸟逝安适。昔我同门友,高举振六翮;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南箕北有斗,牵牛不负轭。良无盘石固,虚名复何益!

    回车驾言迈,悠悠涉长道。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盛衰各有时,立身苦不早。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

    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送,圣贤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去者日以疏,生者日以亲。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思还故里闾,欲归道无因。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

    凛凛岁云暮,蝼蛄夕鸣悲。凉风率已厉,游子寒无衣。锦衾遗洛浦,同袍与我违。独宿累长夜,梦想见容辉。良人惟古欢,枉驾惠前绥;愿得常巧笑,携手同车归。既来不须臾,又不处重闱。亮无晨风翼,焉能凌风飞。眄睐以适意,引领遥相睎。徙倚怀感伤,垂涕沾双扉。

    孟冬寒气至,北风何惨栗。愁多知夜长,仰观众星列。三五明月满,四五蟾兔缺。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文彩双鸳鸯,裁为合欢被;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

    低徊细诵,气调实与枚乘不同。盖乘之八篇,宛转附物,多美人香草之思,文温以丽。而此十篇,则意悲而激,惊心动魄,其妙处似质而腴,骨最苍,气最遒。以枚乘为况:乘妍冶饶姿态,此遒劲见骨力。乘所病儿女情多,此独臻风云气遒。大抵汉诗五言,杂有《国风》之温柔,楚《骚》之哀怨,而发之以边塞之凄厉悲壮,考之以七雄之纵横家气调,故不同风人之和雅,而亦异《楚辞》之缠绵,观于古诗及乘而可知矣。至于结言端直,而发音遒激者,其体盖出《小雅》也。

    五言之作,枚乘而外,《文选》所引李陵诗尤著。陵与苏武友善。武使匈奴被系,而陵兵败,为匈奴执降。及武之归,陵以诗赠别,文多凄怨,自有清拔之气,激楚似《骚》,温厚如《诗》,与枚乘同一风格。凡三章,录其二章,辞曰:

    良时不再至,离别在须臾。屏营衢路侧,执手野踟躇。仰视浮云驰,奄忽互相逾。风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长当从此别,且复立斯须。欲因晨风发,送子以贱躯。

    携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徘徊蹊路侧,悢悢不得辞。行人难久留,各言长相思。安知非日月,弦望自有时?努力崇明德,皜首以为期。

    篇无警句,句无切响,而自然高亮,如秋雁唳空;情韵不匮,音响有余;意悲而远,惊心凄魄!

    任昉《文章缘起》、钟嵘《诗品》标李陵为五言宗,而不言苏武,刘勰《文心雕龙·明诗》篇云:“李陵、班婕妤见疑于后代。”亦无苏武,而世传古诗四章,出之苏武,录其三章,辞曰:

    黄鹄一远别,千里顾徘徊;胡马失其群,思心常依依。何况双飞龙,羽翼临当乖。幸有弦歌曲,可以喻中怀。请为游子吟,泠泠一何悲;丝竹厉清声,慷慨有余哀。长歌正激烈,中心怆以摧。欲展清商曲,念子不能归。俯仰内伤心,泪下不可挥。愿为双黄鹄,送子俱远飞。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征夫怀往路,起视夜何其。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烛烛晨明月,馥馥我兰芳。芬馨良夜发,随风闻我堂。征夫怀远路,游子恋故乡。寒冬十二月,晨起践严霜。俯观江汉流,仰视浮云翔。良友远离别,各在天一方;山海隔中州,相去悠且长。嘉会难再遇,欢乐殊未央。愿君崇令德,随时爱景光。

    玩其词旨,亦系送别,非答李陵,而语多相袭。李陵第一首“良时不再至,离别在须臾”,苏武第三首“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四句,即从之化出。特李用赋,苏比兴;李激切,苏婉深。李第一首“仰视浮云驰,奄忽互相逾;风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苏第四首“俯观江汉流,仰视浮云翔,良友远离别,各在天一方”,辞意雷同,尤属显然。而苏第二首“黄鹄一远别,千里顾徘徊”六句,从李第一首“长当从此别,且复立斯须”脱胎。特李直赋,苏比兴。“愿为双黄鹄,送子俱远飞”,从李第一首“欲因晨风发,送子以贱躯”脱胎,特李晨风,苏黄鹄。李以“努力崇明德”结三篇,苏以“愿君崇令德”结四篇。当是后人拟李作而托之苏乎?特李雕润恨少,无惭清劲;而苏才章富健,厥旨渊放。李则气过其文,而苏质有其文。以此而论,苏为长矣。拟古之作,得未曾有。

    司马相如,字长卿,蜀郡成都人;以赀为郎,事景帝为散骑常侍,非其好也。是时梁孝王来朝,从辞赋之士邹阳、枚乘之徒,相如见而悦之,因病免,客游梁,得与诸侯游士居。数岁,乃著《子虚》之赋。蜀人杨得意为狗监,侍武帝。帝读《子虚赋》而善之,曰:“朕独不得与此人同时哉!”得意曰:“臣邑人司马相如自言为此赋。”帝惊,乃召问相如。相如曰:“有是。然此乃诸侯之事,请为天子游猎之赋。”帝令尚书给笔札。相如以子虚,虚言也,为楚称;乌有先生者,乌有此事也,为齐难;亡是公者,亡是人也,欲明天子之义,故虚借此三人为辞,因以讽谏。其辞曰:

    楚使子虚使于齐。王悉发车骑,与使者出畋。畋罢,子虚过奼乌有先生,亡是公存焉。坐定,乌有先生问曰:“今日畋乐乎?”子虚曰:“乐。”“获多乎?”曰:“少。”“然则何乐?”对曰:“仆乐齐王之欲夸仆以车骑之众,而仆对以云梦之事也。”曰:“可得闻乎?”子虚曰:“可!王车驾千乘,选徒万骑,畋于海滨;列卒满泽,罘网弥山,掩兔辚鹿,射麋脚麟;鹜于盐浦,割鲜染轮;射中获多,矜而自功,顾谓仆曰:‘楚亦有平原广泽游猎之地,饶乐若此者乎?楚王之猎,孰与寡人乎?’仆下车对曰:‘臣,楚国之鄙人也,幸得宿卫十有余年,时从出游,游于后园,览于有无,然犹未能遍睹也;又焉足以言其外泽乎?’齐王曰:‘虽然,略以子之所闻见而言之。’仆对曰:‘唯唯!’

    ‘臣闻楚有七泽,尝见其一,未睹其余也。臣之所见,盖特其小小者耳,名曰云梦。云梦者,方九百里,其中有山焉。其山则盘纡岪郁,隆崇嵂崒;岑崟参差,日月蔽亏;交错纠纷,上干青云;罢池陂陀,下属江河。其土则丹青赭垩,雌黄白坿,锡碧金银,众色炫耀,照烂龙鳞。其石则赤玉玫瑰,琳瑉昆吾;瑊玏玄厉,瑌石碔砆。其东则有蕙圃:衡兰芷若,芎䓖菖蒲;江蓠蘼芜,诸柘巴苴。其南则有平原广泽:登降陁靡,案衍坛曼;缘以大江,限以巫山。其高燥则生葴菥苞茘,薛莎青;其埤湿则生藏莨蒹葭,东蘠雕胡,莲藕觚卢,庵闾轩于,众物居之,不可胜图。其西则有涌泉清池,激水推移,外发芙蓉菱华,内隐巨石白沙。其中则有神龟蛟鼍,瑇瑁鳖鼋。其北则有阴林,其树楩柟豫章,桂椒木兰,檗离朱杨,樝梨梬栗,橘柚芬芳。其上则有鹓雏孔鸾,腾远射干。其下则有白虎玄豹,蟃蜒犴。于是乎乃使诸之伦,手格此兽。

    楚王乃驾驯驳之驷,乘雕玉之舆,靡鱼须之桡旃,曳明月之珠旗,建干将之雄戟,左乌号之雕弓,右夏服之劲箭。阳子骖乘,孅阿为御。案节未舒,即陵狡兽:蹴蛩蛩,辚距虚,轶野马,陶,乘遗风,射游骐,倏眒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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