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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安·哈尔科姆继续叙述事情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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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汉普郡,黑水园府邸

    一八五○年六月十一日————六个月过去了————自从劳娜和我上次见面以来,已经过了漫长而寂寞的六个月。

    我需要再等多少天呢?只需要再等一天!明天,十二日,旅游的人就要回到英国了。我简直不能想象自己有多么快乐;我简直不能相信,再过二十四小时,劳娜和我分离的最后一天就要结束了。

    她和她丈夫在意大利度过整个冬天,已转赴蒂罗尔。他们这次回来,同行的还有福斯科伯爵夫妇,这两位旅伴打算住在伦敦附近,并准备在尚未选定自己的公馆之前,先在黑水园府邸度夏。只要劳娜能回来,我并不计较谁和她一起来这儿。只要珀西瓦尔爵士允许他妻子和我住在一起,哪怕他让其他客人住满了这幢房子也没关系。

    现在我已经到了这里,安歇在黑水园府邸内;这是“珀西瓦尔·格莱德从男爵的建筑引人入胜的古老府邸”(这句话是我从地方志上看到的),也是老小姐玛丽安·哈尔科姆,我这一介平民将来常住的地方(这句话却是我现在妄加补充的),瞧我这会儿已经安坐在这个很舒适的小起居室里,旁边放着一杯茶,身边是我的全部财产,包括三口箱子和一个手提皮包。

    我昨天从利默里奇庄园动身,因为前一天收到了劳娜从巴黎发出的那封可喜的信。我早先不能决定,应当到伦敦还是去汉普郡和她团聚;但是她在最后一封信里通知我,说珀西瓦尔爵士准备在南安普敦登岸,然后直接回到他的乡间府邸。他在国外的开销太大,如果去伦敦度完这一季,现在剩下的钱就不够他开销;所以,为了节俭,他决定在黑水园村深居简出,度过夏天和秋天。劳娜已经厌烦热闹刺激和经常迁移,听到丈夫要缩减开支,她也乐得过乡间的幽静生活。至于我,只要能够和她在一块儿,无论去哪里我都感到幸福。所以,我们虽然各有自己的想法,但基本上都对这一安排感到满意。

    我昨晚在伦敦宿了一宵,今天有许多人去看我,托我一些事情,因而我耽搁了很久,直到天黑以后才抵达黑水园府邸。

    到现在为止,根据我的模糊印象,这儿和利默里奇庄园恰巧形成鲜明的对照。

    府邸建筑在一片荒寂的平地上,仿佛被许多树木掩蔽着,而在我这个北方人看来,它几乎是被树木堵塞住了。我只看见一个男仆来给我开门,一个礼貌十分周到的女管家给我引路,把我领到自己房间里,然后送来了茶点。我有一间很舒适的小会客室和卧房,位置在二楼一条长长的走道尽头。三楼上除了仆人住的地方,还有几个空房间;所有的起居室都在底层。当时我没看到其他房间,对整个府邸也一无所知,只听说府邸的一边耳房已有五百年的历史,以前府邸四周还围着一道濠堑,它之所以取名“黑水园”,是因为园内有一片池塘。

    我进来时看见俯临府邸中央的那座塔楼上的钟,这时刚阴郁而低沉地敲打十一下。一条大狗明明被钟声惊醒,正在一个角落附近懒洋洋地嗥叫和打呵欠。我听见有人在楼下过道里走过,接着就是府门的铁闩发出铮铮响声。分明是仆人都去睡觉了。我现在也应当去睡吗?

    不,我一点儿也不瞌睡。说什么瞌睡?我简直觉得永远不能再合上眼,一想到明天就要看见那可爱的脸,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我就兴奋得无法安静下来。如果能像一个男子汉那样,我会立刻吩咐牵出珀西瓦尔爵士的骏马,黑夜里纵辔疾驰,向东方迎接初升的朝阳————接连几个小时,不顾劳累与艰①险,不停地长途狂奔,就像那著名的大盗驰赴约克。然而,我只是一个女流,注定了这一生只好耐着性子遵守妇道人家的礼法,听从女管家的意见,用女性的斯文方式设法使自己安静下来。

    阅读是不必谈了,因为我无法把思想集中在书本上,还是让我试试能否写得使自己困倦瞌睡起来吧。近来我又很久没记日记了。这会儿面对着新生活的开始,回想过去的六个月,自从劳娜结婚以来,在这段漫长、沉闷、空虚的时间里,看我还能记忆起一些什么人和事,记忆起一些什么遭遇和变化?

    最使我念念不忘的是沃尔特·哈特赖特;他在已离开了我的那些朋友的一系列影子中属于最前面的一个。我收到他在考察队抵达洪都拉斯后寄来的一封短信,口气比以前愉快乐观了一些。又过了大约一个月到六个星期,我看到一份美国报纸上刊出的简讯,报道这些探险者正启程赴内地。据说最后看到他们都扛着步枪背着行李,进入一片险恶的原始森林。从此文明世界中就失去了他们的踪影。我再没收到他的信,再没在其他报刊上看到有关考察队的片断消息。

    安妮·凯瑟里克和她女伴克莱门茨太太的命运和遭遇,也完全无法探悉,使人感到沮丧。此后再没听到她们的音讯。她们是否还在乡下,是仍旧活着还是已经死了:谁也不知道。连珀西瓦尔爵士的律师也完全绝望,最后吩咐不必再徒劳无益地去追查这两个逃亡者了。

    我们好心的老友吉尔摩先生,在积极工作中遭到了不幸的打击。今年初春我们惊悉,有一天人们发现他晕倒在办公桌上,昏厥被诊断为中风。他长期以来一直抱怨头昏脑胀,医生警告他,如果继续像年轻人那样从早到晚工作,末了将会产生什么后果。结果是,现在医生断然嘱咐他至少脱离事务所一年,完全改变往常的生活习惯,必须在身心方面都获得休息。于是他的工作改由他的合伙人继续办理;目前他本人到德国去看望几个在那里经商的亲戚。这样,我们又失去了一位忠实的朋友和可靠的顾问————我恳切地希望,并且相信我们只是暂时失去了他。

    可怜的魏茜太太和我结伴到了伦敦。劳娜和我都离开了利默里奇庄园,不能把她一人留在那里;于是我们作出安排,让她去和她那个在克拉彭开学校的未婚的妹妹住在一起。她准备今年秋天到这里来看她的学生(也可以说是她的养女)。我把这位好心肠的老奶奶安全送到目的地后,由她的亲属去照应,而她想到再过几个月就可以看到劳娜,也感到安心和快慰了。

    至于费尔利先生,他看到我们这些妇女从家里走光了,只感到说不出的快慰,(我相信这话说得并不过份),要说他舍不得他的侄女,那才是天大的笑话呢,从前他习惯于几个月也不见他侄女一次,至于他说看见我和魏茜①英国大盗理查德·特平(1706——1739),通称狄克·特平,作案累累,最后在约克被处决。他骑着母马“黑贝丝”赴约克一事,成为民间流传的故事。————译者注太太离开时“心都差点儿碎了”,那无异于是说看见我们一起走了,他不禁“心花怒放”(我敢这样说)。他最后想出的一件新奇玩艺儿,是让两个摄影师不停地拍摄他所收藏的全部宝贝古董。一整套照片,将赠给卡莱尔机械学院,照片贴在最精致的硬板纸上,每幅下面都印着醒目的红字题词:“拉斐尔《圣母与圣婴》。弗雷德里克·费尔利先生珍藏。”“蒂格拉斯·皮莱①塞尔时代铜币。弗雷德里克·费尔利先生珍藏。”“伦勃朗镂版画中的稀世之珍。全欧著名的‘污迹’版,即拓版工人在角上留有污迹的孤本版画。估价三百畿尼。弗雷德里克·费尔利先生珍藏。”许多附有题词的这一类照片,在我离开坎伯兰之前即已制就,还有更多的需要续印。有了这种新的消遣,费尔利先生在未来的许多月内将其乐无穷;以前只有那一个听差跟着他吃苦,现在将有两个倒霉的摄影师一起去受罪了。

    有关我经常想到的那些人和事,暂时就写到这儿为止。下面,有关我一心想念着的那个人,我又有什么可写的呢?我记这些日记时,一直念念不忘劳娜。今晚,在结束我的日记之前,我又能回忆起她六个月以来的一些什么事呢?

    我只能根据她的来信记述;然而,对我们通信中所能谈到的最重要的那个问题,她每封信中都未加说明。

    他待她好吗?她现在比结婚那天和我分离时快乐些了吗?我在每封信里都问到了这两点,而且多少是比较直接地问,有时用这种方式,有时又用另一种方式,但凡是有关这方面的问题,她都不给我答复,或者在答复时只当我问的是她的健康。她嘱咐我放心,说她身体很好;说她对旅行感到满意;说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过冬没有感冒;但是,我在信中找不到一句话能够说明:她已经适应婚后生活,现在回想到十二月二十二日已不再那样痛苦地感到悔恨。她每次在信中提到她丈夫,都像是提到一个朋友,仿佛那个人只不过是和他们结伴旅行的,是单管安排途中一切事务的。“珀西瓦尔爵士”已安排好我们某天离开某地;“珀西瓦尔爵士”已决定走哪条路线。有时她单写“珀西瓦尔”,但这情形极少,他的名字十处有九处都是带有称号的。

    我看不出他的习惯与见解在哪一点上改变和影响了她。一个活泼敏感的年轻妇女,通常在婚后无意中发生的那种精神上的变化,好像根本没在劳娜身上出现。她看到一切奇异景色,写出自己的思想与感受时,完全像是在给另一个人写信,叙述她和我一起旅行的情况,而不是她和她丈夫一起旅行的情况。我看不出,她曾在什么地方无意中流露出他们夫妻间有什么感情。即使她谈的不是她的旅行,而是对回英国后的想法,她也只是想到将来仍是我的妹妹,始终没理会到她已是珀西瓦尔爵士的妻子。在所有的来信中,她从不隐约地诉苦,使我担心她婚后的生活十分不快。我从我们的函札往返中得到的印象,谢天谢地,并未使我得出这种令人懊丧的结论。当我通过她的信件,把她过去作为我妹妹跟她现在作为别人的妻子相比较时,我所觉察出的,只是一种悲哀的麻痹,一种经常的冷漠。换一句话说,过去六个月里,写信给我的一直是劳娜·费尔利,根本不是格莱德夫人。

    说也奇怪,她非但绝口不谈她丈夫的为人与行事,而且,在后来的几封信中,尽管间或提及福斯科伯爵,但几乎同样故意避免详谈她丈夫的这位挚友。

    ①蒂格拉斯·皮莱塞尔:六世纪新亚述帝国第二代国王帕尔(号称“亚述巨虎”)的儿子。————译者注

    什么原故,没有说明,好像伯爵夫妇去年秋天突然改变了计划,没去珀西瓦尔爵士离开英国时希望他们前去的罗马,而是到了维也纳。他们直到春天才离开维也纳,然后一路游历到蒂罗尔,在那里和取道回国的新夫妇会齐。劳娜当即在信中谈到她和福斯科夫人会晤的情形,并且一再说她发现姑母变得比以前好多了————婚后再不像做闺女时那样了,不但安静得多,而且通情达理得多了————我在这里见到她时会不认得她了。然而,有关福斯科伯爵的事(我对他远比对他的妻子更感兴趣),劳娜那样守口如瓶,简直到了令人着恼的程度。她只说猜不透他的为人,不愿告诉我她的印象,还是让我见到他后谈出自己的看法吧。

    我觉得这口气是对伯爵不大友好。劳娜比多数成年人更能完整地保持儿童根据直觉判断朋友的那种能力。如果我猜得对,如果她对福斯科伯爵的第一个印象确是不好,那么用不着先见过这位闻名已久的外国人,我就会跟着她怀疑,并且不再相信他。不过,还是耐心点儿吧,耐心点儿吧,这件尚未肯定的事,以及其他许多尚未肯定的事,总不会老是叫人纳闷的。最迟不超过明天,我所有的疑团都可以消释了。

    钟已敲了十二下;我刚去敞开的窗口向外望了望,然后走回来写完我的日记。

    这是一个沉寂、闷热、没有月光的夜晚。星星黯淡稀疏。四面都是挡着视线的树木,远远望去,是那么浓密和昏黑,好像围着一道巨大的石墙。阁阁蛙鸣声,听来是那么微弱、渺远;巨钟早已敲完,但它的回声仍在闷热沉静的空气中回荡。我不知道,黑水园府邸白天是什么样儿?夜里我可不喜欢它。

    十二日————这一天我探询并发现了不少事情————真没想到,有许多理由说明这是较有趣的一天。

    当然,我首先是去参观这座府邸。

    ①正屋是伊丽莎白女王(那个被大伙过分推崇的女人)时代建造的。底层有两条极长的回廊,并排平列的顶盖很低,里面挂着样子怪可怕的列祖画像(每一幅我都想把它烧了),这样廊里边的屋子就更加阴暗了。据说回廊上层的房间都收拾得相当整齐,但是难得使用它们。给我当向导的那个礼貌周到的女管家要领我去看那些房间,但是她又体贴入微地说,担心我看了会嫌那地方太凌乱。我因为珍重自己的裙和袜,远胜于珍重国内所有伊丽莎白时代的卧室,唯恐弄脏了我漂亮干净的衣服,所以断然放弃了到积满尘垢的楼上去探奇寻胜的打算。女管家说:“我觉得您的意见很对,小姐。”看来她认为已经很久没遇到像我这样非常懂事的女人了。

    好吧,有关正房就写到这里为止吧。正房两边都附有耳房。左边(你走向正房时靠左的一边)半已圯废的耳房,建于十四世纪,它最初是一座独立的住宅。珀西瓦尔爵士外家的一位祖先(我记不得,也不去管他是哪一位),在上述伊丽莎白时代使其附属于正房,成为与正房垂直的一带耳房。女管家告诉我,凡是眼力好的鉴赏家都说“老耳房”内外建筑都很精美。我再一打听才知道,原来眼力好的鉴赏家要欣赏珀西瓦尔爵士的这座古代建筑,首先必须将一切置之度外,不要害怕那些地方潮湿阴暗,而且有很多老鼠。一经知道了这情形,我就毫不犹豫地承认自己根本不是鉴赏家,建议我们还是像①伊丽莎白(1533——1603),英国女王(1558——1603年在位)。————译者注刚才对待伊丽莎白时代的卧室那样对待“老耳房”。女管家又一次说:“我觉得您的意见很对,小姐”,又一次认为我异常懂事,毫不掩饰地对我流露出赞美的神情。①接着我们又去看右边一带耳房,那是乔治二世时代为了补齐黑水园府邸这一虽然精美但尚不完整的建筑而增盖的。

    这是府邸中供居住的部分,已为了劳娜将它里里外外重新修理装饰过。我住的两间房,以及所有其他上好的卧室,都在二层楼上;底层有一间会客②室,一间餐厅,一间晨厅,一间书房,还有给劳娜用的一间小巧精致的会客室:所有的房间都用华丽的新式陈设装潢得很漂亮,用精致考究的新式设备布置得非常优雅。房间完全不像我们利默里奇庄园里的那样宽大轩敞,但是看来都很舒适,是适合于居住的。早先,听到一些有关黑水园府邸的传闻,我非常害怕那些容易使人疲劳的老式椅子,阴暗的彩色玻璃窗,凌乱陈旧、发出霉气的帷幔,以及那些自己不知道什么是舒适(并且从不考虑到朋友们的方便)的人收集的各种破烂。现在我感到说不出的快慰,因为我看到十九世纪的新东西已经侵入我将要居住的这个陌生地方,从我们日常生活中赶走了那腐朽的“美好的古老时代”。

    我闲荡了一整个早晨————部分时间在楼下屋子里,部分时间在外面那个大广场上,广场三面是房屋,另一面是护着府邸的高铁栅栏和大门。广场中央有一个四周石砌的大圆鱼池,池当中竖着一个铅制的寓言中的怪物。池里都是金鳞银鳍的鱼,周围是宽宽的一带我从来没在它上面走过的那种柔软的浅草。午饭前我一直在树荫一面的草地上愉快地闲步;饭后我戴了我那顶阔边草帽,独自在温暖可爱的阳光下出外漫游,观察附近的庭园。

    我昨晚的印象是黑水园府邸的树木太多,现在白天里看时也确实是如此。住宅都被树木围住。它们多半是些小树,但种植得太密了。我怀疑,大概是在珀西瓦尔爵士之前,所有领地上的树木一度遭到毁灭性的砍伐,于是下一代的主人一怒之下,就急于用树木把空地尽快尽密地填补起来。我在正屋前面四下望了望,看见左边有个花园,于是朝它走过去,想在那里发现一些什么东西。

    等到走近些一看,才知道那园子很小,收拾得也不大好。我退回来,打开围栅小门,到了一片枞树种植场上。

    我沿着一条人工开辟的曲折有致的小径,在树林中走着;根据北方人的经验,我很快就知道自己正在走近一片长有石南的沙土地。在枞树林里走了大约半里多路,小径陡地拐了个弯,两边的树木突然到了尽头,我一下子已经站在一大片旷野地的边上,向下望去就是府邸因它得名的那片黑水湖。

    我前面是一片向低处递降的沙地,有几座上面长着石南的小丘,它们稍许调剂了四外单调的景色。看来湖水从前一直涨到我现在所站的地方,但后来逐渐低落干涸,终于只剩下了不到原来三分之一的水面。我看到静止的淤水,在离我四分之一里的洼地里,被一些乱蓬蓬的芦苇和灯心草,以及一些小土堆阻隔成为许多池沼。但是,在我对面更远的岸上,树木又长得很浓密,挡住了人们的视线,并把黑魆魆的影子投在浅浅的淤水上。我向下面湖边走去,只见对岸泥土潮湿,长满了浓密的野草和愁人的柳林。空阔沙滩上阳光①乔治二世(1683——1760),英国国王(1727——1760年在位)。————译者注②贵族或地主大住宅内专供晨间负暄的起居室。————译者注照射着的一边,水很清澈,但是在对岸,更深地隐蔽在土质松软的湖畔以及枝条怒生的丛树和干茎盘结的密林下面,那里的水就显得黑沉沉的,好像是有毒的。我走近湖另一边卑湿的地方,青蛙阁阁地叫着,水鼠在阴暗的湖边钻出钻进,好像是一些活动的影子。这里我看见一条旧船,一半沉在水中,一半露出水面,船身倾覆,已经朽烂,从树林空隙中透出微光,照在船只干燥的一面,一条蛇,怪样地蜷曲着身体,阴险地静伺不动,伏在那点儿阳光中取暖。不论远处或近处,同是一派凄凉衰败的忧郁景象;上面,夏天的天空中,辉煌灿烂的日光仿佛仅仅使它照射的地方显得更加萧瑟和阴森。我转身折回,登上长有石南的高地,稍许偏离了原来走的那条小径,朝一个简陋的旧木棚前面踱去,木棚就盖在枞树种植场边上,但我刚才只顾看那片湖水空阔荒漠的景色,竟没有注意到它。

    我走近木棚,才知道那儿原先是个船库,分明是后来才被改成了简陋的凉亭,里面设了一条枞木长凳,摆了几个凳子和一张桌子。我走进去,坐下来缓口气,休息一会儿。

    我在船库里还没待上一分钟,忽然发觉有什么东西在座位底下奇怪地响应着我急促的呼吸。我留心听了听,那是一种沉浊的倒气声,好像是从我座位下边发出的。我这人并不容易为一点小事激动,但是这一回却吓得跳了起来,我喊了一声,没听到回应,便重新鼓起勇气,向座位底下看去。

    瞧那儿,无意中吓倒了我的东西就在那儿,那是一条可怜的小狗,一条大耳朵长毛黑花狗,蜷缩在顶里边的角落里。我望望小畜生,向它呼唤,它只微弱无力地呻吟,但是一动不动。我搬开板凳,更仔细地看它。可怜的小狗的眼光很快变得呆钝了,光泽雪白的半边身体上血迹斑斑。目睹一个柔弱无助的哑口畜生这样痛苦,肯定是世间最悲惨的情景。我把可怜的狗轻轻地搂在怀里,用我前面的衣襟当做临时吊床兜着它。就这样,尽可能不致触痛了它,尽快地把它带回到屋子里。

    我看见走廊里没人,就立刻回到我的起居室里,用我的一条旧围巾给狗做了一个垫子,然后摇了摇铃。那个高大肥胖得无以复加的女仆来了,她那副憨痴的神情简直可以使圣徒失去耐性。一看见地下那个受了伤的畜生,她那张肥胖得不成样儿的脸上就堆满了笑。

    “什么东西叫你看了这样好笑?”我气忿地问她,就好像她是我家里的仆人似的。“你知道这是谁的狗吗?”

    “我不知道呀,小姐,我真的不知道呀。”她说到这里住了口,低下头去看了看狗受伤的一边身体,突然由于想到一件什么事而高兴起来,接着就快活得咯咯地笑,一面指着那伤口说:“这是巴克斯特干的,准是他干的。”

    我非常恼火,恨不得给她一个耳刮子。“巴克斯特?”我说。“你管他叫巴克斯特的那个畜生又是谁?”

    女仆又龇牙咧嘴,笑得更欢了。“我的天哪,小姐!巴克斯特就是管林子的人嘛;他看到野狗跑来,总是一下子就把它们毙了。这是管林子的责任嘛,小姐。大概,这条狗要死啦。它这儿被打中了,对吗?这是巴克斯特干的,准是他干的。是巴克斯特干的,小姐,这是巴克斯特的责任嘛。”

    我恨得真希望巴克斯特枪打的不是这条狗,而是这个女仆。明知道不能指望这个顽冥不灵的家伙帮我减轻我脚底下小狗的痛苦,我就吩咐她唤女管家来。她完全像刚才进来时那样满脸堆着笑走了出去。随手关上门时,她还一边悄声自言自语:“是巴克斯特干的,这是巴克斯特的责任嘛————就是这么一回事。”

    女管家是受过一些教育、比较懂事的人,她很细心,带上来一些牛奶和温水。一看见地上的狗,她就吃了一惊,脸色都变了。

    “啊呀,我的天哪,”女管家叫了起来,“这准是凯瑟里克太太的狗!”

    “谁的狗?”我十分惊讶地问。

    “凯瑟里克太太的。也许您认识凯瑟里克太太吧,哈尔科姆小姐?”

    “不认识。但是我听说过这个人。她住在这里吗?她打听到她女儿的消息了吗?”

    “没打听到,哈尔科姆小姐。她就是上这儿来打听消息的。”

    “什么时候?”

    “就是昨天。她听人家传说,在我们附近看到一个和她女儿相像的人。我们这儿并没听到这种传说;我派人到村里去给她打听,那儿也不知道这件事。她肯定是带着这个可怜的小狗一起来的;她走的时候,我看见狗跟在她后面跑。这畜生大概是迷了路,走进了种植场,被枪打中了。您在哪儿找到它的,哈尔科姆小姐?”

    “在临湖的那个旧木棚里。”

    “啊,可不是,那地方就在种植场旁边,可怜的畜生大概死前要挣扎到最近可以隐蔽的地方,狗都是那样儿。您是不是可以用牛奶润湿它的嘴唇,哈尔科姆小姐,让我来把粘着创口的毛洗干净。我很担心这会儿已经太晚了,没用了。可是,我们不妨试试。”

    凯瑟里克太太!女管家刚才提到这个名字,我就大吃一惊,这会儿它仍旧像回声在我耳边回荡。我们照护狗的时候,我又想起了沃尔特·哈特赖特叫我注意的那几句话。“万一将来安妮·凯瑟里克遇到了您,哈尔科姆小姐,您应当比我更好地利用那机会。”由于找到了被打伤的狗,我已经发现凯瑟里克来到黑水园府邸的事;由于知道了这件事,我还可能发现更多的情节。我决定尽可能利用现在碰上的机会,尽可能找到更多的线索。

    “你是说凯瑟里克太太住在这儿附近什么地方吗?”我问。

    “哦,不是的,”女管家说。“她住在韦尔明亨,到那儿去要穿过大半个郡,那地方离开这儿至少有二十五里路。”

    “大概,你已经认识凯瑟里克太太多年了吧?”

    “根本不是,哈尔科姆小姐,她昨儿到这儿来以前我没见过她。当然,我听人提到过她,因为听说珀西瓦尔爵士有一次行好事,把她女儿送去就医,凯瑟里克太太的行事很怪,但是样子很气派。她听说有人在这一带看到过她的女儿,但是这传说不可靠————至少我们都不知道这件事————她好像很失望。”

    “我很关心凯瑟里克太太的事,”我接着说,想尽可能把话扯下去。“我要是早一些来,昨儿能见到她就好了。她在这儿待了一些时候吗?”

    “是呀,”女管家说,“她待了一会儿。要不是我被叫开了,去回一位生客的话————那位先生来打听珀西瓦尔爵士什么时候可以回来————我想她还会多待上一会儿呢。她一听到女仆告诉我客人的来意,就立刻站起来走了。她道别的时候嘱咐我,不必告诉珀西瓦尔爵士她到这儿来过。我觉得这话说得很怪,尤其是对我这样一个负责管事的人说这话。”

    我也觉得这话说得很怪。在利默里奇庄园的时候,珀西瓦尔爵士使我确信他和凯瑟里克太太彼此是可以绝对信任的。既然如此,那么为什么又要瞒着他,不让他知道她来黑水园府邸的事呢?

    “也许,”我搭讪着说,因为看到女管家想知道我怎样解释凯瑟里克太太临别时说的那句话,“也许她认为,说出了她到这儿来过,会提醒珀西瓦尔爵士她失踪的女儿仍旧没找到,而这样只会给他增添无谓的烦恼吧。有关这件事,她谈得很多吗?”

    “谈得很少,”女管家答道。“她主要是谈珀西瓦尔爵士的事,还问了许多话,他到什么地方去旅行呀,他的新太太是什么样的人呀。没能够在附近找到她女儿的下落,她好像并不太伤心,反而很气恼。‘我就让她去吧,’记得她最后说,‘大娘,我就让她丢了吧。’说完这句话,她紧接着就问到格莱德夫人;想知道夫人是不是长得漂亮、对人和蔼,是不是气派大方、身体健康、年纪很轻————啊呀!我早就知道它会这样完蛋的。瞧呀,哈尔科姆小姐!可怜的畜生终于脱离苦难了!”

    狗死了。就在女管家最后说到“气派大方、身体健康、年纪很轻”的时候,它发出了微弱的呜咽声,四条腿跟着痛苦地一阵抽搐。这个变化来得突兀惊人,一刹那间这畜生已经死在我们手底下了。

    八点钟————我刚一个人在楼下吃完晚饭回来。从我窗子里望出去,落日正把荒野中的树梢染成火红。我又续写日记,这样可以使盼望旅游者归来的急躁心情平静下去。照我计算,他们这时候早就该到了。在使人昏昏欲睡的黄昏的沉静中,这宅院内是多么寂寥冷落啊!哦!再要过多少分钟我才可以听到车轮的声响,才可以跑下楼去投入劳娜的怀抱啊?

    那个可怜的小狗!我真希望在黑水园府邸的第一天不要和死亡发生联系,尽管死的只是一个迷了路的畜生。

    韦尔明亨————翻看一下我以前私下写的这些日记,我知道凯瑟里克太太住的地方叫韦尔明亨。我还保存着她的信,也就是珀西瓦尔爵士要我去信了解她那不幸的女儿的情况,她就此事答复我的那封信。将来有一天,只要候到一个好机会,我就要带着这封回信作为介绍,亲自去会见凯瑟里克太太,试试看我能不能从她那里打听到一些什么。我不明白,为什么她不愿意让珀西瓦尔爵士知道她来过这里;我根本不像女管家那样相信她的女儿安妮不在附近。在这种情形下,沃尔特·哈特赖特会有什么看法呢?可怜的好哈特赖特呀!我现在已开始感觉到需要他的诚恳的忠告和热心的帮助了。

    真的,我听到了一些声音。是楼下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吗?是呀!我听见了马蹄得得声;我听见了车轮转动声

    六月十五日————他们初到时的那阵骚乱已逐渐平息。旅游者归来,两天又已过去;在这段时间里,我们黑水园府邸里新的生活秩序已进入正常。现在我又可以多少像往常那样定下心来继续记日记了。

    我想,首先需要记的是劳娜归来后我注意到的一个奇特的现象。

    两个自己家里人,或者两个亲密的朋友,一旦分离,一个远渡重洋,一个留在本地,等到出外旅行的亲人或朋友归来,初次会面时,留在本地的亲人或朋友总会感到很尴尬。一个积极地接受了新的思想习惯,另一个消极地保留着旧的思想习惯,双方突然相遇,开始时最要好的亲人与最知己的朋友之间也仿佛失去了同情,突然体会到一种彼此都不曾料到、也无法控制的生疏感。我和劳娜重逢时最初的一阵快乐逝去后,两人手握着手坐在一起,缓过了气,镇定下来,开始谈话,这时我就立刻觉出了,而她也觉出了这种生疏感。现在,我们又恢复了我们大部分旧的习惯,这种感觉已经部分淡薄,不久也许会完全消失。但是,既然我们又在一起生活,而这种感觉肯定已经影响了从前我对她的印象,所以我认为这里应当就此事提上一笔。

    她认为我仍和从前一样,但是我发现她已经改变了。

    不但容貌改变了,而且性格的某一方面也改变了。我不能断言她不及从前美,我只能说我觉得她不及从前美了。

    其他的人,由于不会像我那样作今昔对比,不会用我的眼光观察她,也许认为她比从前更好看了。她的脸显得比以前更有血色,也更丰满和定型了,她的姿态好像更加稳重,一举一动都比出嫁前更沉着,也更娴雅了。然而,仔细看时,我就发现她缺了一些什么特点,那是劳娜·费尔利在快乐、天真的岁月中所具有,但我现在在格莱德夫人身上看不到的一些什么特点。从前,她脸上有着一种鲜艳、柔和、随时都在变化但永远不会消失的娇柔的美,那种媚态是你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或者,像可怜的哈特赖特常说的,也是你无法用画笔描绘的。而这一特点现在消失了。她那天晚上回来,在我们突然相会的那一阵激动下脸色曾经变白,我好像就在那一刹那里看到那种美淡淡地映现出来,但此后就再也看不到了。从她所有的来信中,我都没料到她在外表上会有改变。相反,看了那些信,我只以为,至少在容貌方面,她婚后是不会有改变的。也许,过去我误解了她信中所谈的话吧?也许,现在我看错了她的面貌吧?管它呢!她比以前美也好,不及以前美也好,反正过去六个月的分离只使我觉得她比以前更可爱了————无论如何,这总是她结婚的一个好处啊!

    第二个变化,也就是我注意到她性格上的变化,但并未使我感到惊奇,因为,这一点我早已从她信中的口气里料到了。现在她回来了,但完全像我们在整个分别期间只能从信中了解对方时一样,我发现她仍旧不愿意仔细谈她的婚后生活。我只要一接近这个讳莫如深的话题,她就捂住我的嘴,她那种神情和举动使我深为感动地,几乎是痛苦地回忆起她的童年时代,回忆起那些一去不复返的幸福岁月,因为那时候我们之间是毫无秘密的。

    “以后咱们在一块儿的时候,玛丽安,”她说,“只要对我的婚后生活听其自然,尽可能少去谈它想它,咱们就会更快乐,也更自在一些。我倒想要把凡是有关我的事都讲给你听,亲爱的,如果我的私事能够只讲到那里为止的话,”她接下去说,一面紧张地把我腰带上的扣子一会儿扣上,一会儿解开。“但是,它们是不可能只讲到那里为止的,它们总会牵涉到我丈夫的私事,既然现在已经结婚,我想,为了他的原故,为了你的原故,也为了我的原故,我最好是避免谈到那些事。我并不是说,讲了那些话就会使你难过,或者使我难过,我根本不是那个意思。但是————我要使自己高兴,因为你又来到了我身边;我要使你也高兴————”刚说到这里,她突然住了口,四面看了看我们在那儿谈话的那间屋子,也就是我的那间起居室。“啊!”她叫了一声,把双手一拍,因为认出了什么东西而愉快地笑了,“我又发现了一个老朋友!你的书橱,玛丽安————你的宝贝————小————椴木————旧书橱————我真高兴,你把它从利默里奇庄园搬来了!再有那把男人用的可怕的沉重的雨伞,你雨天出去总是带着它!再有,最重要的,这个可爱的吉普赛人的黑里俏的脸蛋儿,仍旧像从前那样对着我!坐在这儿真像又回到了家里。咱们还能使它更像自己家里吗?我要把我父亲的画像挂在你屋子里,不挂在我那里————我要把我所有从利默里奇庄园带来的小宝贝都放在这里————咱们每天都要在这四堵叫人感到亲切的墙壁当中消磨许多时光,哦,玛丽安!”她说时突然在我双膝跟前一只凳子上坐下,仰起头来急切地瞅着我的脸,“答应我:你永远别结婚,别离开我。说这种话很自私,但是,你如果不出嫁,那要比现在好得多————除非————除非你爱你的丈夫————但是,除了我,你不会那样爱其他的人,对吗?”她又住了口,把我两只手交叉在膝上,然后把自己的脸伏在我手上。“你近来写了很多信,也收到了很多信吧?”她突然改变口气,放低了声音问。我明知道这句问话指的是什么,但是我认为自己有责任不去迎合她的意思。“你收到他的信了吗?”她接下去问,吻了吻仍把脸贴在它们上面的双手,想要哄着我宽恕她这样大胆直接提出的问题。“他身体好吗?快乐吗?仍旧工作吗?他已经定下心来了吗————已经把我忘了吗?”

    她不应当问这些话。她应当记得,珀西瓦尔爵士那天早晨要她信守婚约,她把哈特赖特的画册永远交给我时是怎样表示决心的。可是,咳!世上哪有那么一位完人,他一经作出决定,会永远不失言反悔呢?世上哪有那么一位妇女,她一旦出于真挚的爱情,在心中树立了一个形象,此后又能真的摧毁它呢?虽然书里告诉我们,说是有这样超凡入圣的人,然而我们自己的经验又是怎样答复书里的话呢?

    我之所以不去劝诫她,也许因为我真佩服这种大胆的坦率,想到如果是处于她的地位,其他妇女尽可以瞒着哪怕是自己最亲密的朋友;也许因为我扪心自问,想到如果处于她的地位,我也会提出同样的问题,怀抱同样的想法。我只能回答她说,近来我没写信给他,也没收到他的信,接着就转到其他不这样危险的话题上。

    她回来后,我们第一次谈体己话时,有许多事使我感到难过。自从她结了婚,我们彼此间的关系已发生变化,我们有生以来首次遇到了一个谁都不能去谈的问题;我听了她勉强说出的一些话,就感到愁闷,相信他们夫妻间根本不是感情融洽和相互体谅的;我痛苦地发现,那件不幸的爱情(不管它是多么纯洁,多么无害)仍旧深深地在她心中留着影响,而这些发现当然会使任何一个像我这样关怀和爱怜她的妇女为之烦恼。

    只有一件事可以减轻上述烦恼————这件事应当使我感到宽慰,而它也确实使我感到宽慰。她性格中所有的温柔娴雅,她天性中所有的深挚感情,所有使接近她的人都会喜欢她的那种魅力,又随着她回到了我身边。对其他的印象,我有时候还会有点怀疑。对最后这一最宝贵、最令人快慰的印象,随着每小时的消逝,我越来越肯定了。

    现在让我从她转而谈到那一些和她同来的人吧。我首先当然注意到她的丈夫。这次珀西瓦尔爵士回来后,我可曾从他身上看出一些可以令人刮目相看的地方?

    我不知道怎么说是好。自从回来以后,他好像一直为了一些琐事烦恼;而每逢这种时刻,他对谁都看不入眼。我觉得他比离开英国时更消瘦了。他那扰人的咳嗽和坐立不安的举动显然比以前加剧了。他的态度,至少是对我的态度,变得比往常生硬得多了。他回来的那天晚上,根本不像从前那样彬彬有礼,他没说欢迎的客气话,看到我时并没表示特别高兴,只是简慢地握了握手,急促地说了句“您好,哈尔科姆小姐,很高兴又见到您。”他好像把我看作黑水园府邸中必不可少的一件附属物,一经把我安顿在适当的地方就可以了事,此后就完全把我丢在脑后了。

    多数人都会在自己家里露出他的某些特性,尽管这些特性他们在其他地方总是隐瞒着;珀西瓦尔爵士已表现出一种酷爱整齐的怪癖,这可是我的新发现,是我以前不曾在他身上觉察到的。如果我从书房里取了一本书,随手把它放在桌上,他就会跟了过来,把它归还原处。如果我从椅子里站起,仍让它放在我刚才坐的地方,他就会很当心地把它靠墙摆好。他从地毯上拾起偶尔落在那里的花朵,一面不高兴地向自己嘟哝,好像它们是一些炭碴,会烧坏了地毯;如果枱布上有一条绉纹,或者饭桌上哪里缺了一把刀,他就会向仆人凶恶地咆哮,就仿佛他们侮慢了他似的。

    我已经提到,他自从回来后就被一些烦恼的琐事困扰着。我注意到他表现得不及从前那样好,也许主要就是由于这些事情吧。我试图用这一理由向自己解释,因为我真希望不要因此就对未来灰心。无论什么人,离乡日久,刚回到家就遇到一些烦恼的事,当然要生气,而据我亲眼目睹,珀西瓦尔爵士确实遇到了这类恼人的事。

    他们回来的那天晚上,女管家跟着我走到门厅里,迎接她男女主人和他们的客人。珀西瓦尔爵士一看见她就问最近有人来过吗。女管家回话时,提到了以前曾经向我提及的那件事,说有一位生客来打听主人什么时候回来。他立刻询问那人的姓名。没留下姓名。那位先生有什么事情?没提到有什么事情。那位先生是什么样子?女管家试着形容他,但是没法举出什么特征,可以使她的主人想出那位无名的客人是谁。珀西瓦尔爵士蹙起眉头,气忿地一跺脚,也不去理会别人,就径自走进了屋子。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为了一件小事这样烦恼,然而,毫无疑问,他确实显得十分烦恼。

    不管怎样,我最好还是不要轻易对他在自己家里的态度、语言和举动下结论,还是再过一个时期,先等他摆脱了目前分明使他在暗中感到不安的烦恼,不管这些烦恼属于什么性质。现在我要翻到下一页,暂时把劳娜的丈夫搁下不提。

    接下去要谈的是两位客人:福斯科伯爵和伯爵夫人。我要先谈伯爵夫人,这样可以尽快给这女人作一番交代。

    劳娜在给我的信中说,我遇见她姑母时会认不出她来,这确非过甚其辞。我还从来不曾见过一个妇女像福斯科夫人这样在婚后有这样大的变化。

    从前当她是埃莉诺·费尔利时(那时三十七岁),她老是说狂妄自大的糊涂话,老是像虚荣愚蠢的妇女那样向长期受罪的男人进行种种无聊的挑剔,折磨着那些倒霉的家伙。如今做了福斯科夫人(现年四十三岁),她可以接连几小时不吭声,怪模怪样地僵坐在那儿。从前披在两颊的怪可笑的鬈发,现在改成了小排僵硬的、极短的鬈结儿,像我们看到的那种老式假发。头上戴了一顶朴素而庄严的帽子,她在我记忆中首次显得像一个正派妇女。现在再没有谁(当然,除了她的丈夫)看到以前大伙看到的那副样儿了(我指的是女性的锁骨与肩胛骨以上那部分的骨骼结构)。她穿一件纯黑或者灰色衣服,领子高高地裹着脖子(没出嫁的日子里,她看见别人这种打扮,会轻狂地大笑或者发出惊呼),一声不响地坐在角落里;她那双苍白干燥的手(干燥得连皮肤上的毛孔都像蒙了一层垩粉)不停地做着活计:或者是呆板无聊地刺绣,或者是没完没了地卷那些专为伯爵吸的烟卷儿。偶尔她也让那双冷漠的蓝眼睛离开活计,这时候一般总是注视着她的丈夫,我们只习惯在一条忠实的狗的眼光中看到那种默然恭顺的探询神气。我只一两次发现她那严冰冻结的外壳里边开始融化,那是伯爵向家里某一个妇女(包括女仆)说话,或者露出近似注意关心的神情时,她对那妇女表示出难以克制的狠毒的妒意。除了这一特殊情况外,她不论早晨、中午或者晚上,不论室内或者户外,不论晴天或者雨天,总是那么冷冰冰的像一座塑像,死板板的像用来雕刻塑像的石头。对一般人说来,她这种非常的转变肯定是件好事,因为这一来她就成了一个文静的、有礼的、不再干扰他人的妇女。至于实际上她究竟是变得更好了还是更坏了,那可是另一个问题了。我有一两次看见她抿紧的唇边突然有了异样的表情,听见她平静的声音里突然发生变化,当时我就怀疑,她这样克制着自己,是不是她性格中某些危险的成分现在被封闭住,而从前则是在自由表现中无害于人地散发出了呢。我这种想法很可能是完全错误的。然而,根据自己的印象,我仍旧认为那是对的。这只好让时间来证明了。

    还有那位完成这一神妙的改造工作的魔术师,那位将这个一度骄纵的英国妇女驯服得连她自己的亲属都几乎无法认识的外国丈夫————我的意思是说,那位伯爵。那伯爵又是怎样一个人物呢?

    这可以概括为一句话:他像是能驯服一切的人。如果他娶的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头雌老虎,他会驯服了那头雌老虎。如果他娶的是我,我也会像他妻子那样给他卷烟卷儿,如果他朝我看上一眼,我也会不再开口了。

    甚至在这本私人日记中,我几乎害怕坦白地说出:这人使我对他发生了兴趣,被他吸引,并且不得不喜欢他。他在短短两天之内已引起我的好感与重视。若问他怎样会创造出这一奇迹,那连我也说不上来。

    使我十分惊讶的是,现在一想到了他,我就会多么清楚地看见他的形象!除了劳娜以外,其他的人,不论珀西瓦尔爵士,或者费尔利先生,或者沃尔特·哈特赖特,或者任何其他不在我身边但是被我想到了的人,形象都不及他那么清晰!我能听见他的声音,仿佛他这会儿正在对我说话。我记得他昨天怎样和我谈天,清晰得就像我这会儿听见了一样。叫我怎样形容他呢?他在容貌、习惯、娱乐方面都具有许多特点,如果这些特点是属于另一个人的,我就会用最粗鲁的语言去诋毁,或者用最无情的方式加以嘲笑。又是什么力量使我不能在这些方面对他进行诋毁或嘲笑呢?

    比如,他长得非常胖。在这以前,我一向特别厌恶胖子。我老是讲,一般人认为身体异常胖与心肠异常好二者具有不可分割的关系,这无异于说:只有心肠好的人才会长得胖,或者,只要随便在一个人身上多添上几磅肉,就会直接使那个人的性格变得更好。为了驳斥这两种荒谬不经之谈,我总是引证一些肥胖的人,说明他们卑鄙、险恶、残酷的程度并不亚于他们那些最①②瘦弱的同胞。我总是问:亨利八世是心肠好的人吗?教皇亚历山大六世是③性情善良的人吗?杀人犯曼宁先生和曼宁夫人不都是长得很肥胖吗?一般被描写为全英国最残忍的雇佣的保姆,她们多数不也是全英国最肥胖的妇女吗?诸如此类的例子,现代的,古代的,本国的,外国的,上流社会的,下等社会的,还可以举出很多。尽管我竭力辨析这个问题,坚定地抱有以上看①亨利八世(1491——1547),英国国王(1509——1547年在位)。————译者注②亚历山大六世(1431——1503),一四九二至一五○三年任教皇。————译者注③曼宁夫妇谋害奥康纳,于一八四九年被判死刑处决,是最轰动英国社会的一件谋杀案。————译者注法,然而,现在见到了福斯科伯爵,他虽然胖得像亨利八世,但并没有由于身躯臃肿而惹人讨厌,反而在极短的时间内赢得了我的好感。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啊!

    是他那张脸赢得了我的好感吗?

    可能是他那张脸。他在很大程度上长得极像伟大的拿破仑。他的五官和拿破仑的一样端正英俊;他的表情使人想起了这位伟大军人的威武沉着与刚毅坚定。这一明显的相似之处,肯定首先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除了面貌相似以外,他还有一些地方给我留下了更深刻的印象。大概,我现在试图探索的那股力量就潜藏在他眼睛里。那是我以前从未见过的最神秘莫测的灰色眼睛;它们有时候闪出一种冷静的、晶莹可爱的、令人无法抗拒的光芒,迫使我朝他看,但看时却又有一种畏缩之感。他头上和脸上的其他部分也有奇怪的特征。比如,他的脸色就很特别,白里泛出灰黄,和他那深棕色的头发很不相称,我甚至怀疑他的头发是假的;虽然(珀西瓦尔爵士说)他已年近六旬,但是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皱纹,全部刮得很干净,比我的脸更加光洁。他在我所见过的人当中显得很特出,在我看来,主要并不是由于这些面貌上的特点。目前我只能说,我之所以会一眼看出了他与众不同,那完全是因为他眼光中具有一种特殊的表情和特殊的力量。

    在某种程度上,他的态度,以及他使用我国语言的才能,可能也赢得了我对他的尊重。他斯文有礼,听妇女谈话时露出喜悦与关心的神情;和妇女说话时声调中流露出一种神秘的柔和,不管怎样,反正谁也无法抗拒那种影响。在这方面,他使用英语的才能肯定也对他有帮助。我常听说,有许多意大利人在掌握我国强硬的北方语言方面显露了非凡的才能,但是,在见到福斯科伯爵之前,我从未想到一个外国人的英语竟能说得像他这样纯正。有时候,从伯爵的腔调中,你几乎没法觉察出他不是我们本国人;谈到流利程度,极少地道的英国人能像他那样一不重复二不打顿。他多少也会用外国人所造的那种句子,但是我还从来没听到他用错一个词语,或者在挑选字眼时迟疑过一下。

    这个怪人的特点,哪怕是那些极细微的特点,都明显地含有离奇难解的矛盾成分。他虽然身体那么胖,年纪那么老,但是他的行动却轻捷得惊人。他在屋子里,安静得就像我们妇女一样。此外,虽然你一看上去就明知道他意志坚强,但他却像我们最柔弱的妇女那样神经质地敏感。他偶尔听到轻微的响声,就会像劳娜那样不由自主地感到吃惊。昨天珀西瓦尔爵士打一只大耳朵长毛狗,伯爵就哆嗦了一下,吓得躲开了;和他相比,我就感到自己不够慈悲和敏感,觉得很是惭愧。

    讲到以上这件事,我就联想起他最古怪的一个特点,这特点我前面还没提到,那就是他爱好一些小动物。

    他把一些小动物留在大陆,但是仍把一只鹦鹉、两只金丝雀和一窝小白鼠带到府邸里来。他亲自一一照料这些罕有的宠儿,还教会了这些小动物怎样出奇地喜爱他,怎样和他亲昵。那个对其他的人都十分阴险凶恶的鹦鹉,看来却是一心地爱他。他把鹦鹉从它的大笼子里一放出来,它就跳上他的膝头,用爪子抓着攀上他那肥大的身体,十分亲热地用它的冠蹭他灰黄色的双下巴颏。他只要一打开金丝雀的笼门,向它们唤上一声,那两个调驯了的漂亮小鸟就毫不畏惧地歇在他手上,他一吩咐它们“上楼”,它们就依次登上他伸出的肥胖的手指,而一到了大拇指上,就扯直了嗓子快乐地歌唱。他的小白鼠住在他亲自设计编制的花漆铁丝小宝塔里。它们几乎和金丝雀一样驯服,而且也像金丝雀那样经常被放出来。它们白得像雪一样,在他身上爬来爬去,在他坎肩里钻出钻进,成双结对地蹲在他那宽阔的肩上。在所有的小动物中,他好像最怜爱他的小老鼠,老是对着它们笑,吻它们,还用种种爱称呼唤它们。如果一个英国人也有这种童稚的兴趣与娱乐,那他被成年人看见时,肯定会为此事感到很难为情,急忙为此事道歉。然而,这位伯爵在他自己粗大的身体和他娇小的动物奇怪的对比下,分明并不觉得有任何可笑之处。他会当着一群猎狐的英国人温柔地吻他的小白鼠,对着他的金丝雀叽叽喳喳学鸟语,而如果那些人大声笑他,他只会对这些野蛮人表示惋惜。

    我记述这些事时,几乎觉得它们是不可信的,然而却确有其事,而且这个人,尽管钟爱他的鹦鹉时好像一个老处女,管理他的小白鼠时,每个小动作灵活得像拉手风琴的乐师,但是,一时兴起,他又能大胆地敞开思想谈话,他熟悉各国文字的书籍,他曾进入欧洲一大半国家首都里的上流社会,他在文明世界的任何集会上都可以成为一位显要人物。这个调驯金丝雀的人,这个给小白鼠编制宝塔的人,又是当今一位第一流的实验化学家(这是珀西瓦尔爵士亲口对我说的),除了其他一些惊人的发明以外,他还研究出一种方法,可以僵化一具尸体,使它坚硬得像块云石,可以将它永远保存起来。这个肥胖的、懒得动弹的、已过中年的人,神经十分灵敏,偶尔听到一点声响就会惊起,看到家里一条狗被鞭子抽了就要躲开,他来到的第二天早晨到马房里去,把一只手放在一条拴着的猎狗头上,那畜生十分凶狠,连那喂它的马夫也远远躲开它。那一次伯爵夫人和我也去了,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虽然历时很短,但我是不会忘记它的。

    “当心那狗呀,爵爷,”马夫说,“它什么人都咬!”

    “它咬人,我的朋友,”伯爵沉静地回答,“既然人家都怕它。咱们倒瞧瞧它会不会咬我。”说着他就伸出了十分钟前金丝雀曾歇在上面的那根黄里泛白的胖手指,揿在那个可怕的畜生的脑袋上,逼视着它的眼睛。“你们这些大狗都是胆小鬼,”他轻蔑地对狗说,他的脸和狗的脸相距只一寸。“你会咬死可怜的猫,你这个该死的胆小鬼。你会扑上去咬饥饿的乞丐,你这个该死的胆小鬼。只要谁被你冷不防吓倒了,只要谁怕你这个大身体,怕你这一口恶毒的白牙齿,怕你这个淌着口水想吸血的嘴,你就要向他扑上去。这会儿你可以把我吞了呀,你这个卑鄙可怜、欺软怕硬的家伙,可是,你连正眼都不敢对我看,因为我不怕你呀,你会再耍什么鬼主意?准备用你的牙齿在我脖子上试一试吗?呸!你才不敢呢!”他转过身对院子里几个吃惊的人大笑,而那狗却乖乖地爬回它窝里去了。“嗳呀!瞧我这件漂亮的坎肩!”他懊丧地说,“我不该上这儿来的。干净漂亮的坎肩上沾了那畜生的口水。”这几句话道出了他另一个令人难解的怪癖。他像傻气十足的人爱穿好看的衣服,来黑水园府邸刚两天,他已换了四件上好的坎肩,都是浅色花哨的,连穿在他的身上都显得很宽大。

    除了性格上表现出的奇怪的矛盾,以及一般嗜好与活动中流露出的孩子气,同样引人注意的还有他在一些小事中显示出的机智。

    我已经看出,他准备在旅居此地期间与我们融哈相处。他分明已经感到劳娜心中不喜欢他(经我追问,她也向我承认了这一点),但是他同时又发现她是热爱花儿的。她每次想要一个花束,他就把自己采摘整理、已经扎好了的赠给她,我觉得很有趣,见他总是那样狡滑地备下了双份花束,另一份花种完全相同,搭配得完全一样,不等到他那孤僻妒忌的妻子感到委屈,他已经去讨好她了。他怎样对待伯爵夫人(当着大伙的时候),那情景也很有趣。他向她鞠躬,习惯称呼她“我的天使”,让他的金丝雀站在他手指上向她敬礼,唱歌给她听,她把烟卷儿送给他时,他吻她的手,还用一些小糖果作为回敬,从口袋中一只盒子里取出糖果,戏谑地放在她嘴里。他用来管制她的那根铁棍从来不当着众人拿出,永远藏在楼上,那是一根从不公开的棍子。

    他向我献殷勤时用的方法又完全不同。他把我当男子对待,和我谈话时严肃认真,以此满足我的虚荣心。可不是!我离开他后,就明白了他的用意,我到了楼上自己房间里想起他时,就知道他是在取悦我的虚荣心,然而,我一到楼下,再和他在一起时,他又把我迷住了,我就像始终不曾明白他的用意似的,又去受他奉承了!他能够制服我,一如他能够制服他的妻子和劳娜,昨天制服了马房院子里的猎狗,随时都制服了珀西瓦尔爵士。“我的好珀西瓦尔!我多么爱听你这种粗俗的英国人的玩笑话啊!”————“我的好珀西瓦尔!我多么欣赏你这种健全的英国人的判断力啊!”每逢珀西瓦尔爵士嘲笑他那些娘儿们腔的兴趣和娱乐,他总是用这方式把那些最粗鲁的话轻轻地支吾过去,总是用教名称呼从男爵,拍拍他的肩膀,向他露出泰然自若的微笑,像一位慈父对待执拗的儿子那样毫不计较地宽容他。

    我对这个奇特的人物实在感兴趣,终于去向珀西瓦尔爵士打听他的历史。

    珀西瓦尔爵士也许是知道得很少,也许是不肯多告诉我。他和伯爵在罗马的初次会见已经事隔多年,当时那种惊险的场面我已在前面什么地方提到过。从那时起,他们俩就经常聚会,在伦敦,在巴黎,在维也纳————但是再不曾在意大利相会;说也奇怪,许多年来伯爵始终不曾进入故国国境。也许他是受到了什么政治迫害吧?不管怎样,看来他对故土仍是一往情深的,只要有本国人来到英国,他都不肯错过见到他们的机会。他那天晚上一到这里,就问最近的城镇离我们这儿有多远,我们可知道那里住有什么意大利人。他肯定是和大陆上的人通信的,因为他收到的信上贴有各种奇怪的邮票,今天早晨我看见早餐桌上放着一封他的信,上面盖了一颗很大的官印。也许他是在跟本国政府通信吧?可是,这又和我原来的想法不一致了,我本来还以为他可能是一个政治流亡者哩。

    瞧我写了多少有关福斯科伯爵的事!可怜的好吉尔摩先生又要用他那一味讲求实际的口气问:“这有什么意思呢?”我只能重复一遍:即使认识不久,我确实感到,我对伯爵的喜爱有一种既愿意又不愿意的奇怪之处。他好像已经控制了我,一如他显然已经控制了珀西瓦尔爵士。珀西瓦尔爵士对待他的胖朋友,虽然有时候会不客气,甚至很粗暴,然而,可以清楚地看出,他却害怕真的得罪了伯爵。我怀疑自己是否也害怕他。我肯定生平从未遇到过这样一个我自己唯恐与他为敌的人。这是因为我喜欢他呢,还是因为我害怕他呢?Chisa?像福斯科伯爵用他本国语言。谁知道呢?

    六月十六日————除了自己的感想与印象而外,今天还有一件事要记。来了一位客人,这人是劳娜和我完全不认识的,分明也是珀西瓦尔爵士完全不曾料到的。

    我们都在法国式新窗子临阳台的那间屋子里进午餐,伯爵(除了寄宿学校里的女生,我从未见过有人那样狼吞虎咽地吃糕点)刚一本正经地要吃第四个果馅饼,把我们都逗乐了,这时仆人进来回话,说有客人到。

    “梅里曼先生来了,珀西瓦尔爵士,他这就要见您。”

    珀西瓦尔爵士吃了一惊,望了望仆人,露出气恼和慌张的神情。

    “梅里曼先生!”他重复了一遍,仿佛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的,珀西瓦尔爵士,是梅里曼先生,从伦敦来。”

    “他人呢?”

    “在书房里,珀西瓦尔爵士。”

    听到最后一句答话,他立即离开餐桌,也不向我们打个招呼,就匆匆忙忙走出了屋子。

    “梅里曼先生是谁?”劳娜问我。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我只能这样回答。

    这时伯爵已吃完他的第四个果馅饼,走到靠墙的一张茶几跟前去照护他那只凶恶的鹦鹉。接着他回到我们这边,肩上立着那只鸟。

    “梅里曼先生是珀西瓦尔爵士的律师。”他安详地说。

    珀西瓦尔爵士的律师。这已直截了当地回答了劳娜的问话,然而,在当时的情况下,并未说明全部问题。如果梅里曼先生是他的委托人特意找来的,那么他应召出城这件事该是毫不足奇的。但是,如果律师未经召唤就从伦敦赶到汉普郡,而且来到这儿又大大惊动了他的委托人,那么我们可以肯定地认为来访的律师带来了一条十分重要也十分意外的消息————这消息也许是极好的,也许是极坏的,但无论是属于哪一类,它总不会是普通性质的。

    劳娜和我一句话不说,在餐桌上坐了一刻钟或更长的时间,心里七上八下地揣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都盼望珀西瓦尔爵士会很快回来。最后,看样子他不会回来了,于是我们站起身,准备离开那里。

    伯爵仍像平时那样礼貌周到,他原来在角落里喂他的鹦鹉,这时仍让那只鸟歇在肩上,从那儿走上前给我们开门。劳娜和福斯科夫人先走出去。我刚要跟着她们往外走,还没绕过他身边,他就向我做了个手势,样子很古怪地跟我搭讪。

    “是呀,”他仿佛正在冷静地答复我当时藏在心中尚未全部吐露的话,“是呀,哈尔科姆小姐,是出了什么事故。”

    我刚要回答“我并没说这话”,那凶恶的鹦鹉便扇起那剪短了的翅膀,尖厉地一声叫喊,我立刻神经紧张到了极点,只想快点离开那间屋子。

    我在楼梯口赶上了劳娜。真没想到,福斯科伯爵刚才脱口道破的不只是我的心事,也是劳娜的心事,这时她几乎是重复了他的话。她也悄悄对我说,害怕出了什么事故。

    六月十六日————今晚临睡前,我要在这一天的日记里再写上几行。

    珀西瓦尔爵士离开餐桌,到书房里去会见他的律师梅里曼先生,过了大约两小时,我独自离开自己的房间,准备到种植场去散步。我刚走到楼梯口,书房门开了,二位绅士走出来了。考虑到自己最好别在楼梯上出现,以免惊动了他们,我决定等他们穿过门厅后再下楼。这时他们谈话虽然放低了声音,但是话说得相当清晰,传到了我耳朵里。

    “您尽管放心,珀西瓦尔爵士,”我听见律师说,“这件事格莱德夫人是完全能作主的。”

    我已经转身,准备回自己屋子里去等一会儿,但是一听见一个陌生人提到劳娜的名字,我立刻停下了。应当说,这样偷听人家的话是非常错误的,也是极不光彩的,然而,在我们所有妇女中,如果道德原则和自己的感情,以及由感情而产生的利害关系相抵触,那时还有谁肯去拿空洞的道德原则来约束自己的行动呢?

    我偷听了————如果再遇到类似情形,我还是要偷听————可不是,如果没有其他办法,我不惜把耳朵凑到钥匙洞口去听!

    “手续您都明白了吗,珀西瓦尔爵士?”律师接着说,“要格莱德夫人当着一位证人————或者当着两位证人,如果您想特别周到的话————签好了名,然后用手指点着签的字说:‘这是本人的签字,我愿履行契约。’如果能在一星期内办好这步手续,就可以十分顺利地作好安排,也就不必再为那件事担心啦。如果不能————”

    “你说‘如果不能’又是什么意思?”珀西瓦尔气呼呼地问。“既然必须这样办,它就一定要这样办。我向你保证,梅里曼。”

    “那敢情好,珀西瓦尔爵士————那敢情好,不过,无论处理什么事情,都会遇到两种可能,我们做律师的喜欢大胆面对两种可能。万一遇到了什么特殊情况,不能作出那种安排,我想,是不是可以设法让对方接受三个月的期票。可是,那笔款子怎么办,如果期票到了期————”

    “去他妈的期票!只有一个办法筹那笔款子,我再对你说一遍,会用那个办法筹到的。别就走呀,梅里曼,先喝一杯。”

    “非常感谢,珀西瓦尔爵士,我要赶这班上行火车,一分钟也不能耽搁。一旦手续办齐,您就让我知道,好吗?您可别忘了我指出的要当心的事————”

    ①

    “当然不会忘了。狗车在门口等着你。我的马夫这就送你去火车站。本杰明,赶车加把劲!快上车。要是梅里曼先生误了火车,你就要丢了饭碗,坐稳了,梅里曼,如果你翻了车,相信魔鬼会救他的伙伴。”说完这几句告别词,从男爵转身回到他书房里。

    我没听到许多话,但单凭传到耳朵里的这么一点儿我已经感到不安了。所谓“出了”“什么事”,明明是严重的债务纠纷,而珀西瓦尔爵士必须依靠劳娜才能摆脱困境。一想到她被牵连到丈夫不可告人的麻烦事情里,我就十分忧愁,当然,事情的严重性不免会被夸大了,因为我对这些事情是外行,同时又不相信珀西瓦尔爵士,对他存有偏见。现在我不打算再出去,我立刻回到劳娜屋子里,把我听到的话告诉了她。

    她听了我报告的坏消息,神色自若,这使我感到很奇怪。显然,有关她丈夫的性格以及他的债务纠纷,她所了解的要多于我迄今所猜到的。

    “听到那个陌生人来看他,又不肯留下姓名,”她说,“我就害怕会有这种事。”

    “那么,你猜想那个人是谁?”我问。

    “他是珀西瓦尔的大债主,”她回答,“梅里曼先生今天来,就是为了他的事。”

    “有关债务的事,你可有些了解?”

    “不了解,详细情形我不知道。”

    ①指一种单马拉的双轮轻便马车,最初座位下装有载猎狗的笼子,故名。————译者注

    “不管是什么文件,劳娜,你在没看之前总不会签字吧?”

    “当然不签,玛丽安。为了尽可能使咱们的日子过得舒适愉快,亲爱的,凡是能够帮助他的事,只要是诚实的,无害的,我都情愿做。但是,我不能盲目地去做将来有一天可能会使咱们丢脸的事。这件事咱们暂时就别提了。瞧你戴上了帽子————要不,咱们到园地里去消磨这个下午好吗?”

    离开了住房,我们朝最近有树荫的地方走去。

    我们在住房前面穿过林间空地,看到福斯科伯爵不避六月里午后的烈日,在草地上慢腾腾地来回踱步。他戴了一顶环有紫色缎带的阔边草帽。肥大的身体上披着一件蓝色罩衫、胸前绣着白色花饰,原来可能是腰部的地方束了一条大红宽皮带。本色布的裤子上,足踝以上的地方,绣了更多白色花①饰,脚底下靸着一双摩洛哥皮拖鞋。他正在唱《塞维勒的理发师》中费加罗的那首名歌,只有意大利人的嗓子能唱得那么清脆圆润,他用手风琴自拉自唱,拉琴时得意忘形地举起了双臂,姿势优美地转动着脑袋,好像肥胖的圣②塞茜莉亚穿了男人的衣服在跳化装舞。“费加罗quà!费加罗là!费加罗③sù!费加罗giù!伯爵一面唱一面展开双臂,洋洋得意地拉着手风琴,从手风琴的后面向我们鞠躬,那副轻盈优美的姿势活像二十岁的费加罗。

    “相信我的话,劳娜,那个人对珀西瓦尔爵士的债务纠纷是知道底细的,”我说,这时我们在伯爵听不见的地方向他回礼。

    “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她问。

    “否则他怎么能知道梅里曼先生是珀西瓦尔爵士的律师呢?”我回答。

    “再有,我跟着你走出餐室的时候,他没等我发问就告诉我,说‘出了什么事故’。相信我的话吧,他比咱们知道得更多。”

    “即使他知道得更多,你也别去向他打听。咱们可别把他当作自己人!”

    “你好像是恨透了他,劳娜。他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会使你这样恨呀?”

    “没什么,玛丽安。相反,我们回来的时候,他一路上对我殷勤周到,有几次,为了十分照顾我,他没让珀西瓦尔爵士发脾气。我之所以恨他,也许是因为他比我更能支配我的丈夫吧。也许是因为想到了必须由他来从中调解,这就伤了我的自尊心吧。我只知道,我就是恨他。”

    那天和晚上其余的时间就那样很平静地过去了。伯爵和我下棋。头两盘他客气地让我赢了,后来,一看出我知道了他的意思,就先向我打了照呼,第三盘下了不到十分钟就把我将死了。整个晚上,珀西瓦尔爵士一次也没提到律师来访的事。但是,很奇怪,也许是由于那件事,也许是由于其他什么事,他的态度变得更好了。他对我们大家彬彬有礼,温和可亲,又像他当初在利默里奇庄园受考验的时候那样,他对妻子异样地小心温存,连对一切都无动于衷的福斯科夫人也注意到了,于是一本正经惊奇地瞅着他。这是什么原故呢?我想我只能猜测————恐怕劳娜也只能猜测————但我相信福斯科伯爵是心里明白的。我发现,整个晚上珀西瓦尔爵士不止一次地看着他的眼色行事。

    ①《塞维勒的理发师》是法国喜剧作家博马舍(1732——1799)所写的著名喜剧。剧中理发师费加罗生性愉快,博闻广识,凭其机智击败了医生霸尔多洛。————译者注②圣塞茜莉亚:三世纪基督教殉教圣徒,死后被尊为音乐守护神。————译者注③意大利语:“费加罗在这儿!费加罗在那儿!费加罗在上边!费加罗在下边!”————译者注

    六月十七日————这是多事的一天。衷心希望我不致于说:它也是灾难的一天。

    早餐时,珀西瓦尔爵士仍像昨天那样一句不提我们为之悬心的神秘“安排”(按照那位律师的说法)。可是,一小时后,他忽然到晨厅里来找伯爵,当时我和他妻子都戴好了帽子,正在那里等候福斯科夫人一同出去。

    “我们还以为他这就要来呢。”我说。

    “是这么一回事,”珀西瓦尔爵士接着说,一面紧张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我要福斯科和他夫人到书房里去一趟,只是为了做一个形式,我要你也去一会儿,劳娜。”他不再往下说了,仿佛这会儿才注意到我们都是散步的打扮。“你们刚回来吗?”他问,“还是正准备出去?”

    “我们打算今儿早晨到湖边去,”劳娜说,“可是,如果你有别的事————”

    “不,不,”他急忙回答,“我的事可以等一等。早餐或者午饭后都一样。一起到湖边去,对吗?这主意好。让咱们逛一个上午————我也加入。”

    难道他这样一反常态,乐意改变他的计划,是为了与人方便吗:即使你误解了他这番话的意思,你也不会误解了他那种神情。显然,为了缓和自己的紧张,他只是想找一个借口,推迟一下他所说的要在书房里做的“形式”。我一得出这个必然的结论,心都冷了。

    这时伯爵夫妇也来了。伯爵夫人拿着丈夫的绣花烟叶口袋和许多纸,准备没完没了地卷烟卷儿。爵爷仍像平时那样穿着罩衫,戴着草帽,拿着那个花花绿绿的小宝塔笼子,那里面是他心爱的小白鼠,他一会儿对它们笑,一会儿对我们笑,笑得那么亲切和蔼,使你不由得对他发生好感。

    “请诸位原谅,”伯爵说,“我要把我这小小一家人,把我这些可怜、可爱、与人无害的小小乖宝贝耗子也带着,和咱们一块儿出去散步。屋子附近有狗,我能让狗欺负我可怜的白宝贝儿吗?啊,绝对不能呀!”

    他慈爱地向宝塔铁丝笼网里的小白宝贝儿咂嘴。我们一起离开住宅,向湖边出发。

    一到了种植场上,珀西瓦尔爵士就和我们走散了。每逢这种时刻,好像由于好动的脾气,他总是离开了他的伙伴,独个儿忙着给自己砍一些手杖。仿佛单从随意地砍劈中就能获得一种乐趣。他家里摆满了自己制的手杖,但没有一根会被用上两次。只要用过一次,他对它们的兴趣就消失了,他只想制作更多的手杖。

    到了那个旧船库里,他又和我们会合。这里我要原原本本把大家坐定后进行的谈话记录下来。对我来说,那是一次重要的谈话,因为从此我对福斯科伯爵在我思想感情上施加的影响就存了戒心,决定将来要尽可能予以抵抗。

    船库很大,足够容纳我们所有的人,但是珀西瓦尔爵士仍旧在外边用他的小斧头削光新制的手杖。我们三个妇女很宽绰地坐在那张大长凳上。劳娜做她的活计,福斯科夫人开始卷她的烟卷儿。我仍像往常一样什么活也不做。我的一双手一向是,并且将永远是跟男人的手一样笨拙。伯爵高高兴兴地搬过一只比他能坐的要小得多的凳子,试着在上面坐稳,背靠在棚的一边,于是棚板就被他压得叽叽喳喳响。他把宝塔笼子放在膝上,放出了小老鼠,让它们又像平时那样在他身上乱爬。那是一些样子天真可爱的小动物,但是,看到它们在人身上这样爬着,我不知怎的就会感到不舒服。这情景在我神经上引起一种毛骨悚然的反应,使我恐怖地想起那些在地牢中被这种动物公然肆无忌惮地折磨着的垂死的囚犯。

    早晨刮着风,天上飘过朵朵浮云,空旷寂寥的湖水面上迅速地变幻着日照光影,景色显得倍加荒凉、阴森、忧郁。

    “有人说那一带景色很美,”珀西瓦尔爵士用他没完全削好的手杖指向空阔的远方。“我说那是贵人领地上的污点。在我曾祖父时代,湖水一直淹到这儿。现在你们瞧瞧!所有的地方还不到四尺深,到处都成了泥坑和水塘,我的庄头儿(那个迷信的傻瓜),说他相信这片湖像黑海遭到了天罚。你的意思呢,福斯科?这里真像是一个谋杀人的好地方,你说对吗?”

    “我的好珀西瓦尔,”伯爵不以为然,“你英国人的精明头脑怎么会想出这种话来?水这样浅,不能淹没尸体,到处又都是沙土,凶手会留下脚印。总而言之,我从未见过一个比这更不适合谋杀人的地方。”

    “别胡扯啦!”珀西瓦尔爵士说,一面恶狠狠地削他的手杖。“你明知道我指的是什么。我指的是愁人的景色,凄凉的气氛。我的意思,如果存心要了解,你是能够了解的;如果不存心了解,我也不必费神向你解释。”

    “为什么不解释呢,”伯爵问,“你的意思不是用两句话就可以说清楚吗?如果傻瓜要谋杀人,你这片湖是他会挑选的第一个地方。如果聪明人要谋杀人,你这片湖是他最不愿意挑选的地方。你是这个意思吗?如果是的,这就是现成的解释嘛。就这样解释吧,珀西瓦尔,这已经得到你的好福斯科的同意了。”

    劳娜向伯爵看了一眼,脸上太明显地露出了厌恶神情。伯爵正忙着张罗他的小老鼠,没注意到她。

    “把湖水的景色和像谋杀这样恐怖的事联系在一起,我真不愿意听,”她说,“如果伯爵一定要把凶手分成两类,我认为他在选词方面是很令人遗憾的。把他们形容为傻瓜,我觉得这只像是过分宽容他们了。而把他们形容为聪明人,我又觉得这在用词方面十分矛盾。我一向听说,真正聪明的人也是真正善良的人,他们对犯罪是深恶痛绝的。”

    “亲爱的夫人,”伯爵说,“这可是精彩的格言,这些话我也曾看到习字帖上面写着。”他掌心里托起一只小白鼠,又那样怪模怪样地冲着它说话。“我又光又白的漂亮小家伙呀,”他说,“现在给你上一堂伦理课。一个真正聪明的小耗子,也是一只真正善良的小耗子。请告诉你的伙伴们吧,永远别再咬你笼子的铁丝网了。”

    “要取笑一件事挺容易,”劳娜坚定地说,“但是,要向我举一个例子,说明一个聪明人曾经是一个大罪犯,福斯科伯爵,那就不大容易了。”

    伯爵耸了耸他那宽大的肩膀,向劳娜十分亲切地笑了笑。

    “一点儿不错!”他说。“傻瓜犯的罪,是那已破获的罪;聪明人犯的罪,是那未被破获的罪。所以,如果我能给您举一个例子,那就不可能是一个聪明人的例子。亲爱的格莱德夫人,您那健全的英国人的常识真叫我受不了。这一次可将了我的军,哈尔科姆小姐————您说对吗?”

    “坚持你的立场,劳娜,”珀西瓦尔爵士刚才只管站在门口听着,这会儿嘲笑地说。“再告诉他:只要是犯了罪,就会被发现。让你再听一条习字帖上的道德格言,福斯科。犯了罪就会被发现。这可是胡说八道!”

    “我相信这是真话。”劳娜沉着地说。

    珀西瓦尔爵士纵声大笑;见他那样不顾一切地狂笑,我们大家都很惊讶,尤其是福斯科伯爵。

    “我也相信。”我说这话为的是支持劳娜。

    珀西瓦尔爵士刚才莫名其妙地被他妻子的话逗乐了,这会儿又莫名其妙地被我的话激怒了。他恶狠狠地把他新制的手杖在沙土上打了一下,从我们旁边走开了。

    “可怜的好珀西瓦尔!”福斯科大喊,快活地瞧着他的背影。“他像英国人那样肝火旺。可是,亲爱的哈尔科姆小姐,亲爱的格莱德夫人,难道你们真的相信犯了罪就会被发现吗?再有你,我的天使,”他接着转过身去问他妻子,因为她直到现在还没开口,“你也是这样想的吗?”

    “当着见多识广的人,”伯爵夫人回答,那种冷峻的责备口气是针对劳娜和我的,“我要先听听他们的指教,再敢发表自己的意见。”

    “您真的是这样想的吗?”我说。“我记得,伯爵夫人,您从前是鼓吹女权的,言论自由也是妇女的一项权利呀。”

    “你对这个问题怎样看法,伯爵?”福斯科夫人问,继续安静地卷她的烟卷儿,根本不去理会我的话。

    伯爵回答之前若有所思,用肥胖的小指摸一只小白鼠。

    “看来也真怪,”他说,“我们的社会怎么能这样轻易地耍一个小花招,就掩饰了它最严重的缺点,使大伙获得了安慰。他们为侦查罪案建立的机构,效率低得可怜,然而,只要虚构一条道德格言,说那机构是有效的,从此以后大伙就一起迷信那些假话。犯了罪就会败露:会败露吗?杀了人就会破获(又是一条道德格言):会破获吗?去问问那些大城镇里的验尸官,格莱德夫人,真的是那个情形吗?去问问那些人寿保险公司的秘书,哈尔科姆小姐,真的是那个情形吗?单是在报纸上刊出的少数事例中,不就有已经发现被杀害的尸体,但是并没查获凶手的案件吗?用已经报道的案件的数目去乘平均每次不曾报道的案件的数目,用已经发现的尸体的数目去乘平均每次不曾发现的尸体的数目,你们又会得出什么结论?结论是:有愚蠢的罪犯,他们被查获了;也有聪明的罪犯,他们始终逍遥法外。为什么有的罪案没查出,有的罪案败露了?这是警察与作案者二者之间的一场斗智。如果罪犯是粗暴无知的笨蛋,警察十次有九次获胜。如果罪犯是有主意、有教养、十分聪明的,警察十次有九次失败。如果警察赢了,你一般会知道全部的经过。如果警察输了,你一般什么也不会听到。根据一些不可靠的资料,你们竟然编出了宽慰人心的道德格言,说什么犯罪必然被查获!是呀————这说的都是你们知道的罪案。那么,还有其他的罪案呢?”

    “说得非常对,说得十分好,”只听见珀西瓦尔爵士在船库门口大声说。他已经恢复镇静,我们听伯爵谈话时他回来了。

    “可能部分是真的,”我说,“可能全部说得很好。但是我不明白,福斯科伯爵为什么要对罪犯在社会里占上风的情况这样津津乐道,珀西瓦尔爵士,您又为什么要这样为伯爵大声喝彩?”

    “你听到了吗,福斯科?”珀西瓦尔爵士问。“还是听从我的忠告,和你的听众和解了吧。告诉她们,道德是好的————我可以向你担保,她们都是爱听这一类话的。”

    伯爵憋住气不出声地笑着,坎肩里的两只小白鼠被他腹内的震撼惊动,慌乱地钻了出来,抢着逃回它们的笼子里。

    “太太小姐们要向我谈道德了,我的好珀西瓦尔,”他说,“她们比我更有发言权,因为她们知道什么是道德,可我就不知道。”

    “你们听见他说什么吗?”珀西瓦尔爵士说,“这不是骇人听闻的话吗?”

    “说得对,”伯爵冷静地说。“我是一位世界公民,一生中遇到过各色各样的道德观,到了老年,都被它们闹糊涂了,不知道究竟哪一种是正确的,哪一种是错误的。这儿,在英国,奉行的是一种道德。那儿,在中国,奉行的是另一种道德。英国的某人说,我的道德是真正的道德。中国的某人说,我的道德是真正的道德。于是我对这一个说‘很对’,对那一个说‘不对’,可是仍弄不明白,究竟是穿马靴的人对呢,还是留辫子的人对呢。啊,美丽的小耗子!过来亲亲我吧。你对有道德的人又是怎样认识的呢,我的小宝贝儿?他是使你温暖、让你吃饱的人。这概念也很好嘛,至少它是容易理解的。”

    “等一等,伯爵,”我打断了他的话,“就算您举的例证是对的吧,但英国肯定有一种道德,它是无可非议的,是中国所没有的。中国的皇帝会找出十分牵强的借口,杀死成百上千无辜的老百姓。我们英国决不会出现那种罪行————我们不会犯那样可怕的罪行————我们从心底里厌恶恣意屠杀。”

    “完全对,玛丽安,”劳娜说。“你的意思很对,表达得也好。”

    “请让伯爵谈下去吧,”福斯科夫人说,客气中透出冷峻。“你们这就会看到,年轻人,无论谈什么,他没有充分的理由是不会发言的。”

    “谢谢你,我的天使,”伯爵回答,“要吃块糖吗?”他从口袋里取出①一只漂亮的小嵌花盒子,给打开了放在桌上。“ChocolatàlaVanille,”这位诡秘莫测的人物大声说,一面向四面鞠躬,把盒子里的糖摇得直响,“福斯科恭请赏光,向在座的夫人小姐致敬。”

    “千万要谈下去,伯爵,”他妻子说,对我露出厌恶的神气。“我请你答复哈尔科姆小姐的话。”

    “哈尔科姆小姐的话是没法答复的,”谦恭的意大利人说,“我的意思是,她说得很对。是呀!我同意她的说法。英国佬确实厌恶中国人的罪行。英国老先生找异邦人的碴儿十分灵活;可是老先生要发现自己人的错儿就十分迟钝了。再说,他自己的行为难道就真的比他所谴责的那些人的行为好得多吗?英国社会,哈尔科姆小姐,常常是罪恶的仇敌,但也常常是罪恶的帮凶。是呀!是呀!讲到罪行,不论是在这个国家里犯的也好,还是在其他国家里犯的也好,它对一个人和他周遭的人是有害的,但同样对那个人和他周遭的人又是有益的。一个大恶棍养活了他一家妻儿老小。他越是恶劣,你就越同情他的一家人。再说,他往往能养活自己。一个挥霍无度、老是借债度日的人,从他朋友那里得到的好处,要多于一个拘谨诚实、只是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向朋友告贷的人。第一种人借钱时,朋友们毫不奇怪地借给他。另一种人借钱时,朋友们会大为惊讶,借钱给他时开始犹豫。难道恶棍先生到头来坐的监牢,会不及诚实先生到头来进的贫民习艺所舒适吗?约翰·霍①华德式的大善士,要救济受苦的人,总是访问人们由于罪恶而在那儿受苦的监狱,而不是访问他们由于道德而在那儿受苦的棚户。是哪一位英国诗人最广泛地赢得同情,轻易地招得大伙儿都去描绘他那悲惨的遭遇?是那位在生活道路上一开始就伪造签字、到后来自杀了事的可爱的年轻人,也就是你们①法语:香草巧克力。————译者注①约翰·霍华德(1726——1790),英国人,平生致力于监狱改革与慈善事业。————译者注②那位亲爱的、浪漫的、有趣的诗人查特顿。这里有两个饥寒交迫的穷苦女裁缝,照你们看来,其中哪一个生活得更幸福呢:是那个不受引诱、为人诚实的呢?还是那个经不起引诱,去从事偷窃的呢?诸位知道,由于偷窃,第二个女裁缝发了财————全国所有乐善好施的愉快的英国人都认识她————她因为破坏了戒条而摆脱了穷苦,否则,如果坚守戒条,她早就饿死了。这儿来,我的快乐的小耗子!喂!快点儿变!我这会儿把你变成一位高贵的小姐。喂,在我的大巴掌上站好了,我的亲爱的,听我说。如果你嫁给你爱的那个穷人,耗子,你的朋友当中就有一半人可怜你,一半人责备你。现在,相反,如果你为了金钱卖身给一个不爱你的人,你所有的朋友都会为你高兴,牧师会同意人间最卑鄙可怕的一笔交易,以后,如果礼貌周到,你请他用早餐,他还会在餐桌上不停地笑着凑趣儿。喂!快点儿变!还是再变成耗子,叽叽喳喳地叫吧。要是你再多当一会儿小姐,我就会听到你说:社会痛恨罪恶呀————而如果你那样说,耗子,我就要怀疑你的眼睛和耳朵对你是否真的顶用了。啊!我是一个坏人,格莱德夫人,对吗?这些话别人只是在心底里想,我却给说了出来,世上所有的人联成一气,都情愿用假面具掩盖真面目,可是我急躁地扯掉了厚厚的包皮,暴露了里面的骨头。趁我还没惹得你们更瞧不起我,就让我伸直了一双大象腿站起来吧————我要站起来,也出去散一会儿步。亲爱的女士们,像你们杰出的谢里登所说的:我去了,留待你们评价我这个①人物吧。”

    他站起身,把笼子放在桌上,稍停了片刻,去开始数那里面的老鼠。“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哎呀!”他一声叫喊,露出了恐惧的神情,“天哪,还有第五个呢,那个最小的,最白的,最可爱的,我小耗子当中的便雅②悯呢?”

    劳娜和我都没好性子,谁也没法引我们发笑。伯爵显露了他性格中另一个特点的那种玩世不恭的油滑态度,只使我们望而生畏。但是,这样一个大男人,为了失落了这样一个小耗子而懊丧,那副滑稽模样确实使你忍俊不禁。我们都不由自主地大笑起来。后来,福斯科夫人带头站起身,以便使船库里空出一些地方,好让她丈夫在顶里边角落里寻找,于是我们也都站起来,跟着她往外走。

    我们还没走出三步,伯爵尖锐的眼睛已经发现那只逃走了的小老鼠在我们刚才坐的长凳底下。他拉开长凳,拾起小动物,接着就突然停下,跪在那儿全神贯注地瞅着膝前一块地方。

    他再站起来时,一只手哆嗦得很厉害,几乎没法把老鼠放进笼子,他的一张脸整个都在蜡黄中微微泛出死灰色。

    “珀西瓦尔!”他压低了声音说,“珀西瓦尔,你过来。”

    珀西瓦尔爵士前十分钟里一直没注意到我们,他聚精会神地用手杖尖头在沙土上画一些数字,接着又把它们抹了。

    “又是什么事?”他问,一面漫不经心地踱进船库。

    “你没看见那儿有什么吗?”伯爵说时紧张地一只手揪住珀西瓦尔爵士②托马斯·查特顿(1752——1770),英国诗人,一生穷愁潦倒,最后服毒自杀,其作品多数于死后发表。

    ————译者注①见英国作家谢里登(1751——1816)的喜剧《造谣学校》第二幕第一场。————译者注②雅各怜爱他最小的儿子便雅悯,故事见《旧约·创世记》。————译者注的领口,另一只手指着靠近他刚找到老鼠的地方。

    “我看见许多干的沙土,”珀西瓦尔爵士回答,“当中有一块脏东西。”

    “不是什么脏东西,”伯爵低声说,另一只手突然把珀西瓦尔的领口攥得更紧,激动地摇撼着。“那是人血!”

    尽管他话说得极轻,但是劳娜离得近,听见了最后的一句。她向我转过身,露出恐惧的神情。

    “这可是胡扯,亲爱的,”我说,“不用惊慌。那不过是一个走失了的可怜的小狗的血。”

    所有的人都露出惊讶的神情,把探询的眼光集中在我身上。

    “您怎么会知道的?”珀西瓦尔爵士第一个问。

    “你们从外国回来的那天,我在这儿发现了那只正要死的狗,”我回答,“可怜的畜生迷了路,跑到种植场上,被您的守林人开枪打中了。”

    “哪家的狗?”珀西瓦尔爵士打听,“不是我家的吧?”

    “你可曾想办法抢救那个可怜的小动物?”劳娜急切地问。“你肯定曾想办法救它的吧,玛丽安?”

    “是呀,”我说,“管家和我都想尽了办法,可是,那狗受了重伤,在我们救护的时候死了。”

    “哪家的狗?”珀西瓦尔爵士追问,微带恼怒地重复他的话。“是我家的吗?”

    “不,不是您的。”

    “那么是哪家的?管家知道吗?”

    他一提到最后这个问题,我就想起了管家的话:凯瑟里克太太不愿让珀西瓦尔爵士知道她来过黑水园府邸;我明知道回答这问题必须慎重。但是,一时急于平息大家的惊慌,我不假思索地让话脱口而出,以致无法再收回它,因为那样反会引起猜疑,把事情弄得更僵。现在没别的办法,只好不计后果,立刻回答。

    “是呀,”我说,“管家知道。她告诉我,那是凯瑟里克太太的狗。”

    我说这话时站在门口,珀西瓦尔爵士和福斯科伯爵站在船库顶里边。但是我刚提到凯瑟里克太太,他就粗暴地推开了伯爵,走到外边露天地里面对着我。

    “管家怎么会知道那是凯瑟里克太太的狗?”他显得十分关心,眉头蹙起,眼睛紧盯着我问,那模样使我又气恼又惊讶。

    “她知道,”我冷冷地说,“因为凯瑟里克太太带着那条狗。”

    “她带着那条狗?把它带到哪里去?”

    “带到这儿来呀。”

    “见鬼,凯瑟里克太太到这儿来干什么?”

    他问这话时,那态度甚至比他的语言更令人气忿。我对他那样不顾一般礼貌表示不满,一句话也不说就离开了他。

    我刚走,伯爵就以一副诱导的姿态把手搭在他肩上,用那圆润的嗓音插话,劝他冷静下来。

    “我的好珀西瓦尔!好好地说嘛,好好地说嘛!”

    珀西瓦尔气呼呼地转过身去看。伯爵只是赔着笑脸,一再劝他冷静下来。

    “好好地说嘛,我的朋友,好好地说嘛!”

    珀西瓦尔爵士迟疑了一下,跟随着我走了几步,使我十分惊讶的是,他向我道歉了。

    “请您原谅,哈尔科姆小姐,”他说,“最近我人不大舒服,大概有点儿容易激动。我只想知道凯瑟里克太太为什么到这儿来。她是什么时候来的?只有管家一个人看到她吗?”

    “据我所知,”我回答,“只有她一个人。”

    伯爵又插话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去问管家呢?”他说,“珀西瓦尔,为什么不立刻去查明消息的来源呢?”

    “说得对!”珀西瓦尔爵士说,“当然,首先要去问管家。我太笨了,竟然没想到。”说到这里,他立刻离开了我们,回宅第去了。

    伯爵为什么要出面干涉,我起初不明白,但是珀西瓦尔爵士刚转身走开,我就看出来了,原来伯爵要问我许多有关凯瑟里克太太的事,以及她来黑水园府邸的原因,但当着他的朋友不便问。我尽量客气,也尽量简短地回答,因为我已决定不向福斯科伯爵谈出心里的话。可是劳娜却无意中帮着他从我口中套出了消息,她也向我打听,而这样一来我就必须回答她,否则就像是在不伦不类地为珀西瓦尔保密似的。结果呢,不到大约十分钟,有关凯瑟里克太太的事,以及她女儿安妮与我们发生奇怪联系的经过,从哈特赖特遇见她起,直到现在,凡是我所知道的伯爵都知道了。

    从某一点看来,我的话对他所起的影响是很奇怪的。

    虽然他和珀西瓦尔爵士十分亲密,并且看来和珀西瓦尔爵士的私事一般有着密切的关系,然而,有关安妮·凯瑟里克的真实情况,他肯定和我同样不明底细。于是我觉得,这个不幸的女人尚未被揭露的秘密现在倍加可疑了,因为我深信这件事的线索甚至被珀西瓦尔爵士瞒过了他最亲密的朋友。伯爵急切地听着我说的每一句话,那种十分好奇的表情是不可能被误解的。我知道好奇有多种,但是只有那种茫然吃惊的好奇是不容误解的:如果说我生平看过那种好奇的表情,那就是在伯爵脸上看到的。

    我们大家就这样一问一答地穿过了种植场,一路闲步回来。一走近宅第,我们首先看到的就是它前面停着珀西瓦尔爵士的狗车,马已经套好,马夫穿着工作服候在旁边。从这一意料不到的情景看来,珀西瓦尔爵士对管家的盘问已经产生了重大后果。

    “好一匹骏马,我的朋友,”伯爵十分亲热讨好地对马夫说,“你赶车出去吗?”

    “我不去,爵爷,”那人回话时瞅着自己的工作外套,他明明是在猜测,这位外国绅士会不会把他穿的工作服当作了号衣。“我家老爷自己赶车。”

    “啊!”伯爵说,“他会自己赶车?有你给他赶车,他何必自己费事呢。今儿他不会让这匹油光闪亮的骏马跑远路,累坏了它吧?”

    “我不知道,爵爷,”那人回答。“可是您别瞧它是匹母马,爵爷。它倒是我们家马房里脚力最好的。它叫棕莫利,爵爷,它是永远跑不累的。珀西瓦尔爵爷平常总是让约克的艾萨克跑近路。”

    “那么,你这匹油光闪亮、脚力好的棕莫利是跑远路的罗?”

    “是呀,爵爷。”

    “我有一个合乎逻辑的推断,哈尔科姆小姐,”伯爵灵活地旋转身,接着对我说。“珀西瓦尔爵士今儿要出远门了。”

    我不答话。从管家口中所听到的,从我眼前所看到的,我自己会作出推断,但不愿意让福斯科伯爵知道我的想法。

    珀西瓦尔爵士去坎伯兰的时候(我心里想),曾经为安妮的事很远地走到托德家角去向那家人打听。这一回到了汉普郡,他会不会又为安妮的事远远赶到韦尔明亨去向凯瑟里克太太打听呢?

    我们一起走进了屋子。大家穿过门厅的时候,珀西瓦尔爵士从书房里迎出来。看上去他面色苍白,样子匆忙紧张,但是,虽然如此,他向我们说话时还是那样彬彬有礼。

    “很抱歉,我可要少陪了,”他首先开口,“要赶很远的路————有一件没法耽搁的事。我明儿就会赶早回来,可是,临走以前,我想办好今儿早晨谈的那个小小事务性的手续。劳娜,你到书房里来好吗?这件事不会花很多时间————只不过是做一个形式。伯爵夫人,我可以也麻烦您一下吗?福斯科,我要你和伯爵夫人给签字作证————没其他的事。这会儿就进来把它解决了吧。”

    他拉开书房门,让他们往里走,自己跟了进去,然后轻轻地关上了门。

    我待了片刻,独个儿站在门厅里,忧虑重重,一颗心狂跳着。后来我登上楼梯,慢腾腾地向楼上我房间走去。

    六月十七日————我的手刚触到我的房门,只听见珀西瓦尔爵士在楼下唤我。

    “我要请您再到楼下来,”他说,“这可不能怪我,哈尔科姆小姐,这要怪福斯科。他毫无理由地反对他太太做证人,要我请您和我们一起到书房里去。”

    我立刻和珀西瓦尔爵士一起走进书房。劳娜等候在桌子旁边,心神不定地扭弄和转动着手里的那顶草帽。福斯科夫人坐在她旁边一张扶手椅里,不动声色,只顾赞赏自己的丈夫,这时候伯爵站在书房里另一头,正在摘去窗台上那些花茎上的枯叶。

    我一走进房门,伯爵就朝我迎上来,向我解释。

    “千万原谅我,哈尔科姆小姐,”他说。“您知道英国人把我那些老乡①看成是什么样的人物吧?在好心肠的约翰牛的心目中,我们意大利人都是生性阴险,叫人怀疑的。那么,就把我和我本国人看作是一路货色吧。我是一个阴险的意大利人,也是一个可疑的意大利人。好小姐,您也有这种想法,对吗?瞧,既然我是阴险的,又是可疑的,那么,现在我已经做了证人,我反对再让福斯科夫人也给格莱德夫人的签字作证。”

    “他这样反对是毫无根据的,”珀西瓦尔爵士插嘴。“我已经向他解释:根据英国法律,福斯科夫人是可以和她丈夫同时为签字作证的。”

    “我承认这一点,”伯爵接下去说。“英国法律说可以,但是,福斯科的良心说不可以。”他展开肥胖的手指,放在罩衫胸前,庄严地一鞠躬,好像要把他的良心作为一位显要人物介绍给我们大伙。“格莱德夫人要签的是一份什么文件,”他接下去说,“我既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要说的是:将来可能会出现某种情况,那时候珀西瓦尔爵士或者他的代表必须找这两个①英国人的绰号。————译者注证人,在那种情况下,当然证人最好是代表两种完全独立的见解。但如果我妻子和我一同签字,那就不可能做到这一点,因为我们两人只有一个见解,而那又是我的见解。我不愿意将来有一天被人家当面指责,说福斯科夫人是由我逼着签了字,实际上不能算是证人。考虑到珀西瓦尔的利益,我提议用我的名字,作为丈夫方面最亲密的朋友,再用您的名字,哈尔科姆小姐,作为妻子方面最亲密的朋友。你们可以说我是一个诡辩家,一个专门注意细节的人,一个只在小处着眼、想到枝节问题、顾虑太多的人,但是,我希望你们考虑到我意大利人会被人怀疑,我意大利人的良心会感到不安,请你们原谅我。”他又一鞠躬,后退了几步,像刚才向我们介绍他的良心时那样,又彬彬有礼地带走了他的良心。

    伯爵的顾虑可能是光明磊落的,也是很有道理的,然而,我看到他说这话时的那种神态,就更不愿意让自己卷入签字的事。要不是为了劳娜,我无论如何也不肯做证人。但是,看到她那副焦急的神情,我宁愿冒一切危险,决不能丢下她不管。

    “我愿意留在这儿。”我说。“既然我没有什么可顾虑的,您可以让我当一个证人。”

    珀西瓦尔爵士锐利的眼光朝我望了望,仿佛打算说什么。但是这时福斯科夫人从椅子里站起,引起了他的注意。她已经看见她丈夫在使眼色,这时显然准备按照他的吩咐离开那里。

    “您不用走。”珀西瓦尔爵士说。

    福斯科夫人又在请示,她又获得了指示,就是说,她还是应当走开,好让我们办事,接着她就坚决地走出去了。伯爵点燃了一枝烟,回到窗台的花跟前,向叶子上喷出小口的烟,那样儿好像是一心一意要熏死那些虫子。

    这时珀西瓦尔爵士打开了一口书橱下面的柜锁,从里边取出一份直着折成许多叠的羊皮纸文件。他把它放在桌上,只翻开最后的一折,把其余的都揿在手底下。最后的一折上面露出一条空白,有几个地方粘了一些小封签。所有的字都被捂在他手底下折着的那一部分里。劳娜和我面面相觑。她脸色苍白,但是并没有迟疑恐惧的神情。

    珀西瓦尔爵士蘸了墨水,把笔递给他妻子。

    “把你的名字签在这儿,”他说时指着那个地方。“哈尔科姆小姐,您和福斯科等会儿签在那两个封签旁边。过来呀,福斯科!为签字作证,可不是这样向窗外呆看,对着那些花喷烟呀。”

    伯爵扔了他的烟卷儿,走到桌子跟前我们当中,双手随便插在罩衫的大红腰带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珀西瓦尔爵士的脸。劳娜坐在她丈夫另一边,手里拿着笔,也瞅着他。他站在他们两人中间,我坐在他对面,他把那折叠着的羊皮纸文件紧揿在桌上,隔着桌子望着我,脸上那副又可疑又尴尬的奸险神情,看来不像是一位绅士在他自己家里,倒像是一个罪犯在法庭上。

    “签在这儿,”他突然转身向劳娜重复了一句,又指着羊皮纸文件上那个地方。

    “我要签的是什么?”她冷静地问。

    “我没工夫向你解释,”他回答。“车在门口等着,我这就要走。再说,即使我有时间,你也听不懂。这完全是一份做形式的文件,里面都是法律名词,以及那一类的东西。好啦!好啦!把你的名字签好,让我们尽快结束了这件事。”

    “我在签名之前,珀西瓦尔爵士,总要知道我签的是什么东西吧?”

    “胡说!女人管这些事干什么?我再对你说:这种事你不会懂的。”

    “无论如何,我总要试着去看懂它。吉尔摩先生要我无论做什么事,总得先向我说清楚,他的话我总听得懂。”

    “可能他是这样。他给你当差,必须向你解释。我是你丈夫,不必向你解释。你打算叫我在这儿再耽搁多久?我再对你说一句,没时间读任何东西————车在门口等着。爽爽快快地说你是签还是不签?”

    她仍旧拿着那枝笔,但是并不准备用它签字。

    “既然签了字需要承诺一件事,”她说,“我总有权知道承诺的是什么吧?”

    他举起了文件,气冲冲地把它向桌上一扔。

    “说吧!”他说。“你一向是以说实话出名的。不必去管哈尔科姆小姐,不必去管福斯科————就明白地说出你是不相信我吧。”

    伯爵从腰带里抽出一只手,搭在珀西瓦尔爵士肩上。珀西瓦尔爵士恼怒地摔开了那只手。伯爵泰然自若地又把手搭在他肩上。

    “克制住你这倒霉的暴躁性子吧,珀西瓦尔,”他说,“格莱德夫人说得对。”

    “说得对!”珀西瓦尔爵士大喊,“做妻子的不相信她丈夫,还说得对!”

    “说我不相信你,这话是苛刻的,也是不公正的,”劳娜说。“问问玛丽安:在签字之前,我是不是应该知道这份文件要我承诺什么?”

    “我不必请教哈尔科姆小姐,”珀西瓦尔爵士反驳,“哈尔科姆小姐与此事无关。”

    我刚才一直没说话,这时仍不愿开口。但是,看到劳娜向我转过来的脸上那副痛苦的表情,再有她丈夫那种傲慢无理的举动,我不得不为了她而立即在这需要的时刻发表我的意见。

    “对不起,珀西瓦尔爵士,”我说,“作为签字证明人之一,我倒认为本人与此事有一些关系。我觉得劳娜反对的理由完全对,至于我本人,我必须让她首先了解您要她签的是什么文件,否则我不能承担为签字作证的责任。”

    “这话说得真不顾情面呀!”珀西瓦尔爵士大喊,“下次您再到哪家去做客人,哈尔科姆小姐,我奉劝您别为了一件与您无关的事帮着人家的妻子去反对她的丈夫,以此报答人家对您的盛情款待。”

    我蓦地站起,仿佛被他打了。如果我是一个男人,我就会一拳把他打倒在他自己的房门口,然后离开他的家,绝不再回到那里。然而,我只是一个妇女,再说,我是多么热爱他的妻子啊!

    谢天谢地,多亏了那种忠诚的爱,我一句话没说,又坐了下来。我怎样忍受着痛苦,怎样克制着自己,她是知道的。她跑到我身边,眼泪直往下淌。“哦,玛丽安!”她悄声说,“如果我母亲还在,她也不能够比你待我更好!”

    “过来签字!”珀西瓦尔爵士在桌子那一头大喊。

    “我要不要签呢?”她凑近我耳边问。“如果你要我签,我就去签。”

    “不要签,”我回答,“你做得完全正确,绝对不要签,除非是你先看了文件的内容。”

    “过来签字!”他重复了一句,扯直了嗓子,忿怒到了极点。

    伯爵一声不响,留心注视着劳娜和我,这时候第二次插话。

    “珀西瓦尔!”他说。“我记住了这是在小姐太太们面前。最好请你也记住了这一点。”

    珀西瓦尔爵士向他转过身,气得说不出话来。伯爵坚定的手慢慢地抓紧他的肩膀,这时只听见那坚定的声音冷静地重复说:“最好请你也记住了这一点。”

    他们彼此对看了一眼。珀西瓦尔爵士慢慢地把肩膀从伯爵手底下挣开了,慢慢地把脸从伯爵眼光下避开了,倔强地低下头向桌上的文件望了一会儿,然后开始说话,那样儿不像是一个被说服了的人淡然丢开了一件事,而像是一个被驯服了的动物忍气吞声不敢反抗。

    “我并不是要得罪谁,”他说,“可是我妻子这样倔强,连一位圣徒也没法容忍。我已经告诉她,说这只是一份做形式的文件————她还要知道一些什么呢?无论怎样说,反正一个妇女不应该这样冒犯她的丈夫。我最后再说一遍,格莱德夫人,你到底是签还是不签?”

    劳娜回到他那边桌子跟前,又提起了笔。

    “我很乐意签字,”她说,“但是你必须把我当作一个对事情负责的人。我毫不介意自己要作出的牺牲,只要这件事不影响其他人,不带来有害的后果————”

    “谁说要你作出牺牲了?”他打断了她的话,克制着几乎又要爆发的狂怒。

    “我不过是说,”她接着讲,“只要做得体面,我什么事都可以让步。即使我签一份文件,因为不知道它的性质而有所顾虑,你也不必对我这样严厉呀!对我的顾虑是这样认真,对福斯科伯爵的顾虑又是那样毫无所谓,我觉得这是很令人难堪的。”

    这几句话虽然说得很婉转,但这样很不适宜地(然而却是十分自然地)暗示伯爵具有非凡的力量,能够支配她丈夫,这就立刻使珀西瓦尔爵士已经快要熄灭的怒火重新烧旺。

    “顾虑!”他重复了一句。“你有顾虑!你现在再顾虑已经太晚了。你既然豁出了一切嫁给我,我还以为你再不会有任何顾虑了哩。”

    他这几句话一出口,劳娜就扔下了笔,眼中露出我以前和她接触时从未见过的表情瞪着他,接着就扭转身背对着他,不再说一句话。

    我们所有的人看着都沉默了,因为像这样痛心疾首、不顾一切、最强烈地表示轻蔑,一反她的常态,完全违背了她的性情。刚才她丈夫对她说的那些话,在粗暴蛮横的表面下肯定还隐藏着一些什么意思。那些话里还含有一种侮辱的成分,我虽然完全不理解,但是,即便是局外人也能看出,她脸上很清楚地留下了受辱的印迹。

    伯爵不是局外人,他当然同样清楚地看出了这点。我离开自己的椅子,走到劳娜身边时,只听见伯爵压低了声音对珀西瓦尔爵士说:“瞧你这个傻子!”

    我刚抢向前,劳娜已先朝门口走去,就在这时候,她丈夫又向她发话了。

    “那么,你是肯定拒绝给我签字了?”可以听出他的口气已经改变,他意识到那不顾轻重的语言已经给自己造成严重的损害。

    “刚才听了你对我说的话,”她坚定地回答,“在我没从头到尾看完那份文件上的每一行字以前,我拒绝签字。去吧,玛丽安,咱们在这儿待的时间太久了。”

    “等一等!”伯爵不等珀西瓦尔爵士来得及再开口就赶紧插话,“等一等,格莱德夫人,我请求您!”

    劳娜本来打算不去理他,自顾走出屋子,但是我拦住了她。

    “别和伯爵做冤家!”我悄声说,“无论如何别和伯爵做冤家!”

    她听从了我的话。我又关上门,我们一起站在门旁等着。珀西瓦尔爵士在桌边坐下,把一只胳膊肘撑在折叠着的文件上,紧握着拳头托着脑袋。伯爵站在我们中间————他主宰着我们面临的可怕的形势,正像他主宰着所有的一切。

    “格莱德夫人,”他口气十分温和,但不像是在对我们说话,而像是对我们孤单无助的情况有感而发,“请原谅我大胆提个意见,请相信我说这话是出于对女主人最大的尊敬和关怀。”刚说到这里,他突然向珀西瓦尔爵士扭转了身。“你胳膊肘底下的这份东西,”他问,“一定要今儿签字吗?”

    “我计划,也希望这样,”另一个阴沉地回答。“可是,你瞧,我怎么也扭不过格莱德夫人。”

    “我直截了当地问你。你也直截了当地回答我。签字的事能推到明天吗————能,还是不能?”

    “能,如果你要这样的话。”

    “那么你干吗还在这儿浪费时间呢?把签字的事推迟到明天————推迟到你回来再说嘛。”

    珀西瓦尔爵士抬起头,蹙起眉,咒骂了一句。

    “我不喜欢你用这种口气和我谈话,”他说,“不管谁,用这种口气我都受不了。”

    “我这样劝告你,是为了你好,”伯爵回答,轻蔑地露出了淡淡的微笑。“给你自己一些时间————也给格莱德夫人一些时间。你忘了你的车在门口等着吗?你觉得我的口气奇怪————啊?我想,它会使你觉得奇怪,因为只有能克制自己的人说话是这口气。我从前奉劝过你多少次了?次数多得连你也数不清了。我说错过一次吗?倒请你给我举一个例。去吧!赶你的路去吧。签字的事可以等到明天。就让它等着吧————等到你回来再说吧。”

    珀西瓦尔爵士犹豫了一下,看了看他的表。一经伯爵提醒,他今天既急于要劳娜签字,又急于自己去作一次秘密旅行,这两种思想正在斗争。他考虑了一下,然后从椅子里站起。

    “你要驳倒我很容易,”他说,“因为这会儿我没工夫和你争论。我就照着你的话做吧,福斯科,并不是因为我愿意这样做,也不是因为我相信这样做更好,而是因为我没有更多的时间耽搁。”他停了一下,回过头恶狠狠地瞪了他妻子一眼。“我明天回来,如果你再不给我签字————”以下的话被他重新打开书橱下面的柜子去锁文件的声音盖住了。他从桌上抓起了他的帽子和手套就朝门口走去。劳娜和我后退了几步,让他走过去。“记住明天!”他对妻子说,接着就走出去了。

    我们等着他穿过门厅驾车出发。伯爵见我们站在门旁边,朝我们跟前走过来。

    “您刚才看到的是珀西瓦尔脾气最坏的时候,哈尔科姆小姐,”他说,“因为是他的老朋友,所以我为他感到遗憾,感到惭愧。也正因为是他的老朋友,所以我向你们保证,他明儿再不会像今天这样很不体面地发脾气了。”

    他说这话时,劳娜拉住我的手臂;听他说完了,她故意捏了它一下。一个妇女,自己站在一边,眼看着丈夫的男朋友在她家里一本正经地替丈夫陪不是,肯定会感到很难堪,现在她也不能例外。我客客气气地谢了伯爵,然后把她领了出去。可不是!我向伯爵道谢,因为我早已怀着说不出的无能与自卑感,意识到自己之所以还能留在黑水园府邸是由于他的关心,或者出于他的高兴,而现在看到珀西瓦尔爵士这样对待我,我就知道,如果失去了伯爵的支持,我就没有再留在这里的希望了。实际上,在劳娜最迫切需要的时刻,只有他的影响,也是一切影响中我最怕的那种影响,能让我和劳娜厮守在一起!

    我们走进门厅,听见狗车的车轮辗过环形车道上的砂砾。珀西瓦尔爵士出发了。

    “他这是上哪儿去呀,玛丽安?”劳娜悄声问,“现在他每玩一件新鲜花样,我对未来就好像有一种恐怖。你怀疑他有什么秘密吗?”

    自从她经历了那天早晨的事件,我再不愿意把自己的疑虑告诉她。

    “他的秘密我怎么会知道?”我含糊地说。

    “我不晓得管家可知道吗?”她追问。

    “肯定不知道,”我回答,“她准和咱们一样被蒙在鼓里。”

    劳娜不信地摇了摇头。

    “你没听到管家讲,据说有人在这一带看到了安妮·凯瑟里克吗?你看他会不会是找她去了?”

    “我想你还是让自己安静下来,劳娜,这件事根本就别去想它;经过了今天的事,你最好也学我的样。到我屋子里去休息一下,让自己安静一点儿。”

    我们一起靠窗口坐下,让带着清香的夏天的风吹在我们脸上。

    “自从你这次为了我在楼下受委屈,玛丽安,”她说,“我见了你真不好意思。哦,亲爱的,我一想到这件事,几乎连心都碎了!我要他向你陪礼————我一定要做到这一点!”

    “得啦!得啦!”我说,“别去提它啦。跟你作出可怕的牺牲相比,我受到这点儿屈辱又算得了什么!”

    “你听到他对我说什么吗?”她十分愤慨地抢着接下去说。“你虽然听到那些话,但是你不会懂他的意思,你不会知道我为什么要丢下笔,背过身去不理他。”她突然激动地站起身,在屋子里来回地走。“我有许多事都瞒着你,玛丽安,因为怕使你难过,在我们新生活刚开始的时候就感到不高兴。你还不知道他是怎样对待我的。可是,现在必须让你知道了,因为你今天已经看到他怎样对待我了。你听到他嘲笑我不应当有顾虑,你听到他说我豁出了一切嫁给他。”她又坐下了,脸色绯红,手不停地在膝上扭着。“可是,这会儿我不能告诉你那件事,”她说,“如果这会儿对你说了,我会大哭一场,还是等到以后我比较冷静的时候吧,玛丽安。我这可怜的脑袋在痛,亲爱的,一直在痛。你的嗅盐瓶呢?还是和你谈谈你的事情吧。为了你,我真想给他签了字。我明天给他签了字好吗?我宁愿牺牲了自己,也不愿委屈了你。你已经帮着我反对他,如果我再拒绝签字,他就会把一切过错都推在你身上。咱们怎么办呢?唉,多么需要一个能帮助咱们、为咱们出主意的朋友啊!多么需要一个咱们可以信任的朋友啊!”

    她沉痛地叹了口气。我从她脸上看出她正在想念哈特赖特————现在我能看得更清楚,因为,听了她最后的一句话,我也想起了他。她婚后刚六个月,我们已经需要哈特赖特像临别时所说的那样竭力帮助我们。我以前万万没想到我们会需要他的帮助啊!

    “咱们必须自己想办法,”我说。“还是让咱们冷静地商量一下吧,劳娜,让咱们尽可能想一个最稳妥的主意吧。”

    把她听到有关她丈夫负债的事和我听到他跟律师的谈话归在一起,我们必然地得出了这一结论,即书房里的文件是为了举债而订立的一份借据,而要达到珀西瓦尔爵士的目的,借据绝对需要由劳娜签字。

    至于所订立的借据具有什么性质,如果劳娜糊里糊涂地签了字,她个人又会承担什么责任:对于这个问题,我们俩都远远缺乏应有的知识与经验。我个人深信,这份文件的不可告人的内容,肯定涉及到一笔十分卑鄙恶劣、极尽欺诈之能事的交易。

    我之所以得出这一结论,并不是因为珀西瓦尔爵士拒绝给人观看或向人解释那份文件,他之所以拒绝,很可能只是由于性子倔强,脾气骄横。我之所以怀疑他不诚实,是因为他到了黑水园府邸后,在言语和态度上发生了变化,而看到这一变化,我就深信他在利默里奇庄园受考验的整个时期里都在弄虚作假。他那样体贴入微,那样礼貌周到,很好地迎合了吉尔摩先生的老式观念,此外,他对劳娜那样谦恭,对我那样诚恳,对费尔利先生那样温和:这一切都是一个卑鄙、狡诈、冷酷的人所耍的手段,他一朝靠玩弄欺骗达到目的,就撕去了他的伪装,那一天在书房里公然暴露了他的真面目。我不必去谈这一发现使我为劳娜感到多么悲伤,因为这不是我能用任何语言来表达的。我现在谈到这件事,只是要说明我为什么作出决定:除非她先了解文件的内容,否则,不论后果如何,不能让她签字。

    在这种情况下,明天要反对签字,我们就必须准备好一个理由,它要在法律基础上使珀西瓦尔爵士无法坚持己见,并使他怀疑我们两个妇女是和他同样熟悉商业上的契约和法律的。

    经过了一番考虑,在束手无策的情况下,我决定写信给我们可以找到的、确信他会为我们细心策划的唯一的忠诚的人。那就是吉尔摩先生的合伙人基尔先生;自从我们那位老朋友因为身体不好退出了事务所,离开了伦敦,现在那事务所就由基尔先生主持。我向劳娜解释:吉尔摩先生曾经亲自向我推荐,说可以绝对相信他的合伙人诚实、精细、完全熟悉她的一切情况;经过她的完全同意,我立即坐下来写信。

    我在给基尔先生的信中,首先据实说明了我们的处境,然后请他复信指导,我的信写得简单明白,他不可能误会和错解。同时我尽量把信写得很短,不让它在那些多余的谦辞和无谓的细节上纠缠。

    我刚要在信封上写好地址,劳娜发现了我只顾忙着写信,就完全没注意到的一个难题。

    “咱们怎么能及时收到复信呢?”她问,“你的信要明天早晨才能寄到伦敦,邮局要第二天早晨才能把复信送到这里呀。”

    要克服这一困难,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复信必须由律师事务所派一名专差送给我们。我把这一要求写在附言里,请送信的专差乘十一点钟的早车,午后一点二十分抵达我们村里的车站,这样最迟两点钟以前可以到黑水园府邸。要叫他来找我,不要回答其他任何人问题,要叫他把信递到我手里,不能交给其他任何人。

    “万一珀西瓦尔爵士明天两点钟之前回来,”我对劳娜说,“最好的办法是:你带着你的书或者活计,整个早晨都到外边庭园里,在专差没把那封信送到之前,你别进屋子。我整个早晨都在这儿等着他,以防发生什么意外或者差错。按照这个办法,我希望,并且相信咱们不会遇到什么意外的事。这会儿咱们到楼下客厅里去吧。如果两个人关着门在这儿待得太久,那会引起人家怀疑的。”

    “怀疑?”她重复了一句。“这会儿珀西瓦尔爵士又不在家,咱们会引起谁的怀疑呀?你的意思是指伯爵吗?”

    “也许是的,劳娜。”

    “你现在也开始像我一样讨厌他了,玛丽安。”

    “不,不是讨厌他。讨厌多少含有轻视的成分,但是我在伯爵身上看不出有什么可以轻视的地方。”

    “你总不会害怕他吧?”

    “也许我害怕他————有点儿害怕他。”

    “他今天出面干涉,给咱们帮了忙,你反而害怕他!”

    “是呀。他那样出面干涉,要比珀西瓦尔爵士大发雷霆更加可怕。记住我在书房里对你说的。无论如何,劳娜,你别和伯爵做冤家!”

    我们下了楼。劳娜走进客厅,我手里拿着信穿过门厅,准备把信投进我对面墙上挂的邮袋。

    厅门敞开,我走过门口时,看见福斯科伯爵和他妻子正站在外边台阶上谈话,脸朝着我这面。

    伯爵夫人匆匆忙忙走进门厅,问我可有空和她单独谈几分钟话。看到这样一个人对我提出这样一个要求,我觉得很奇怪,于是我把信投进了邮袋,回答说我很乐意奉陪。她勾住我的胳膊,显得异常亲昵,但不是把我领进一间空屋子,而是把我带到外边围着大鱼池子的那圈草地上。

    我们在台阶上走过伯爵身旁时,他鞠躬微笑,接着立即走进屋子,随手带上厅门,但并未完全把它关拢。

    伯爵夫人陪着我缓缓地围着鱼池散步。我以为她要告诉我什么异常秘密的话,但是,令人十分惊讶的是,她所谓要私下里和我谈话,只不过是礼貌很周到地为书房里发生的事向我表示同情。她丈夫已经把全部经过情形,以及珀西瓦尔爵士对我谈话时的傲慢态度一起告诉了她。她听了这些话十分震惊,并为我和劳娜感到难过,所以现在已经决定,如果再发生这类的事,她就要离开府邸,对珀西瓦尔爵士的蛮横无礼表示抗议。伯爵已经同意她这一决定,现在她希望我也同意。

    我觉得十分奇怪,像福斯科夫人这样一向异常沉默的妇女,怎么会采取这一行动,尤其是,就在那天早晨,我们在船库里交谈时,双方唇枪舌剑地交换了那些尖锐的话。然而,一个长辈这样亲切有礼地来找我谈话,我完全有责任亲切有礼地回答她。因此,我也用她那种口气答话,然后,估计我们都已说完了需要说的,就打算回到屋子里。

    然而福斯科夫人好像决心不放我走,使我感到无比惊奇的是,她还决心要继续谈下去。以前她一向是妇女中最为沉默的,可是现在滔滔不绝地用一些陈旧的废话来折磨我:谈到婚后生活,谈到珀西瓦尔爵士和劳娜,谈到她自己如何幸福,谈到已故的费尔利先生在她承受遗产一事上如何对待她,还谈到许多其他的事,让我围着鱼池子兜了半个多小时,使我感到十分厌烦。她是否已经觉察出这一点,我不知道,但是后来,像开始时的举动一样突然,她住了口,朝正屋门望了望,一下了又恢复了冷冰冰的神气,还不等我找脱身的借口,她已自动地撒开了我的手臂。

    我一推开门走进门厅,就突然发现自己又面对着伯爵。他正把一封信投进邮袋。

    他投了信,扣好邮袋,问福斯科夫人这会儿在哪里。我告诉了他,他立即朝厅门口走出去找他妻子,他和我说话时显得无精打采,我转过身去看他的背影,猜想他会不会是有病,或者情绪不好。

    为什么我下一步会直接走到邮袋跟前,取出我的信,又向它看了看,隐约地感到一种疑虑;为什么我第二次看了信后立刻想到,为了更安全起见,需要把它重封一次:这一切都是神秘的,那道理也许太深奥,也许很浅近,但我是猜测不透的。大家知道,女人做事往往出于一时的冲动,连她们自己也无法解释,我只能设想:正是这种冲动促使我采取了这一无法理解的行动。

    不管这样做究竟受了什么影响,反正回到自己房间里,准备重新封这信时,我认为幸亏是由于一时的冲动这样做了。我本来是像平时那样封的信:先弄湿涂了胶的封皮,然后把它向下面纸上揿牢,可是这会儿用手指揭它时,虽然已经整整过了三刻钟,但那信封并未粘紧,并不需要撕,一下子就被我揭开了。也许,我没把它封牢吧?也许,胶质有什么毛病吧?

    再不就是————不!我一想到第三种可能,就感到一阵恶心。我真不愿意去想那件本身已经十分明显的事。

    我对明天的事态发展几乎感到恐怖————一切要看我是否能够小心谨慎,是否能够克制自己。有两件需要当心的事,它们是我无论如何不能忘记的。我必须在外表上注意对伯爵保持友好;我必须留心律师事务所的专差什么时候给我送来回信。

    六月十七日————晚餐时我们又聚在一起,福斯科伯爵又像平时那样显得兴致勃勃。他竭力逗我们乐,仿佛一心要我们忘掉那天午后书房里发生的事。他很生动地描绘他历次旅行中惊险的经历,以及在海外遇到的那些要人的趣事,他从欧洲各地的一些男女当中举例说明各国社会风俗习惯奇怪的差异,可笑地叙述他年轻时一些天真和愚笨的事,说他如何影响了一个二等意大利城镇里的时装,如何模仿法国小说为意大利的一份二流报纸写一些低劣的爱情故事:他一串串的话说得娓娓动听,很能直接和巧妙地迎合我们的兴趣与好奇心,劳娜和我听得出了神,而且,说来似乎很矛盾,我们也开始像福斯科夫人那样十分钦佩他。女人能抗拒男人的爱情,男人的声望,男人的仪表,男人的金钱,然而她们没法抗拒男人的一张嘴,只要那男人懂得怎样和她们谈话。

    晚饭后,伯爵给我们留下的良好印象仍很鲜明,但这时他却悄悄地退到书房里看书去了。

    劳娜要到外面去散一会儿步,欣赏漫长的黄昏垂尽时的景色。为了顾到一般礼貌,我们当然邀福斯科夫人同去,但这一次她显然已经被吩咐过,所以婉言谢绝了我们。“伯爵也许还需要更多烟卷儿,”她用道歉的口气说,“除了我,谁也不能做得让他满意。”她说这话时,冷峻的蓝眼睛里几乎透出温暖————能令她的主人在吸烟中得到安慰,看来她对这份差事真感到骄傲啊!单是我和劳娜两人走出去。

    那是一个浓雾满天、空气闷热的黄昏。四周给人一种零落衰败之感,园子里的花朵已经萎谢,地上焦干,没有露水。我们从静静的树梢上望过去,西面天空呈现出一片苍白和淡黄,太阳在迷雾中朦胧下沉。看来要有一场雨————随着黑夜的来临,雨就要降落了。

    “咱们向哪一面去呢?”我问道。

    “向湖那一面去吧,玛丽安,如果你高兴的话。”她回答。

    “你好像非常喜欢那片凄凉的湖水,劳娜。”

    “不,不是喜欢那片湖水,是喜欢它附近的景色。在这么一大片地方,只有那些沙地、石南、枞树会使我想起利默里奇村。但是,如果你高兴的话,咱们随便朝另一面去也可以。”

    “在黑水园,我没有一处爱去的地方,亲爱的。我觉得哪儿都是一样。就让咱们往湖那面走吧————到了空阔的地方,咱们可以觉得比这儿凉快一些。”

    我们静悄悄地穿过树荫密布的种植场。黄昏时空气闷塞得令人难受,所以一走到船库,我们都急于到里面去坐下休息一会儿。

    白茫茫的雾低悬在湖水上空。对岸是一带浓密的褐色树木,排列在浓雾之上,好像一片低矮的丛树飘浮在半空中。沙地从我们的坐处层层下降,神秘地消失在浓雾的深处。四周寂静得可怕,听不到树叶的簌簌声,听不到林中的鸟啼声,也听不到隐秘的湖水浅处水禽的聒噪声。今天晚上,连青蛙的阁阁声都静息了。

    “这儿十分荒凉阴森,”劳娜说。“但是在这儿咱们可以比在别的地方更安静。”

    她沉静地说,一面心事重重地用凝滞的眼光瞅着浓雾中沙地以外的荒凉远景。我看出,她只顾想心事,并未觉察出这时已深深刻在我脑海中的寂寥的印象。

    “我曾经答应告诉你我婚后生活的真实情况,玛丽安,免得你再猜测,”她开始说,“这是我第一次瞒着你,亲爱的,现在我决定不再瞒你了。我以前之所以不说出来,你总知道,那是为了你,部分也是为了我自己。一个女人把自己整个一生都赠给了他,而他恰巧就是所有人当中最不重视这一赠品的人,而现在你要这女人坦白地说出这一切,这对她是很难堪的。无论你待我多么好,对我多么忠实,但是,除非你也结了婚,玛丽安,更重要的是,除非你婚后过得幸福,否则你是不能深切地理解我的。”

    我能回答她什么呢?我只好拉住她的手,眼睛含着无限深情紧瞅着她。

    “以前,”她接下去说,“我常常听到你取笑自己的所谓‘穷’!你常常闹着玩儿,祝贺我阔绰!哦,玛丽安,别再取笑我啦。为了你的穷感谢上帝吧————穷让你做了自己的主人,使你不致于像我这样命苦。”

    听听一个年轻的妻子说出了这样悲哀的话!悲哀的是她冷静而坦率地说出了真实的话。单是我们一起在黑水园府邸度过的短短几天,已经足以向我说明,向任何人说明,她丈夫娶她为的是什么。

    “听到我怎样很快就开始失望、感到痛苦,或者,甚至知道了更详细的情形,”她说,“你也不必为此难过。单让我自己记得这些事也就够了。只要告诉你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怎样向他表白心情,再用不着向你详细说明一切,你也可以知道他一向是怎样对待我的了。那一天,在罗马,我们一-起骑马出去,参观了塞茜莉亚·梅特娜的坟。天气爽朗可爱,庄严的古迹看上去很美,我想到古代有一个丈夫由于爱而兴建了这样一座坟纪念他的妻子,一时我对我的丈夫也更充满了柔情。‘你也会为我盖这样一座坟吗,珀西瓦尔?’我问他。‘咱们结婚前,你说十分爱我,可是,打那时候起————’我再也说不下去了。玛丽安!他连看都不朝我看一眼哪!我拉下了面纱,心想,还是别让他看见了我含着一包眼泪。我还以为他没注意到,可是,他注意到了。他说:‘走吧。’接着,一面扶我上马一面自个儿笑着。他上了马,我们一起离开了,他又大笑起来。‘如果我给你盖一座坟,’他说,‘那可得花你自己的钱呀。我不知道,塞茜莉亚·梅特娜是不是有一大笔财产,花的是不是她自己的钱。’我没回答————我正在面纱里哭,怎么能回答他呢?‘咳,你们这些脸色苍白的女人都是多愁善感的,’他说。‘你需要什么呀?需要听几句奉承和好听的话吗?还好,我今天早晨兴致还不错。我认为奉承和好听的话都已经说了。’男人根本不知道,他们对我们说的那些冷酷的话多么深刻地印在我们记忆里,多么沉痛地伤害了我们的心灵啊。我真想哭上一场,但是他那轻蔑的态度使我收干了眼泪,横下了一条心。打那时候起,玛丽安,我再也不禁止自己去想念沃尔特·哈特赖特了。我回忆我们俩私下恋爱的那些幸福的日子,从中给自己找一些安慰。除了这样,我还能找什么安慰呢?如果当时咱们在一起,你会在一旁指导我的。我知道那样是错误的,亲爱的,但是,告诉我,难道我那样犯错误就没有可以原谅我的理由了吗?”

    我不得不把脸避开了她。“你别问我!”我说,“你受的这种苦我受过吗?我有什么资格来作出判断呢?”

    “我总是想念他,”她继续说,放低了声音,跟我更挨近点儿,“珀西瓦尔晚上自己和朋友去看歌剧,丢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总是想念他。我总是想象:如果上帝肯赐给我贫穷,如果我做了他的妻子,那我又是怎样一副情景。我总是想象,他出外挣钱养家,我穿着整洁的廉价衣服在家里等他,————我在家里为他做家务,而因为必须为他做家务,就更加爱他————我看见他很疲劳地回到家里,就帮他摘下帽子脱了大衣,玛丽安,晚饭时我就用我为他学着烧的小菜儿款待他。哦!我希望他永远不会感到孤单忧郁,不会也像我想念他梦见他那样想念我梦见我!”

    她说到这些伤感的话,声音里又透出那已经消失的柔情,脸上又映现出已经消失的美丽。她的眼光又那样带着爱怜注视着我们前面那片衰败、凄凉、不祥的景象,仿佛在朦胧阴沉的天空中看到了坎伯兰那些令人感到亲切的小丘。

    “别再去谈沃尔特啦,”我说,这时我总算勉强克制住自己。“哦,劳娜,现在就别去谈他,别惹得咱们这样痛苦啦!”

    她站起身,亲切地看了看我。

    “我宁愿永远别再提到他,”她回答,“也不愿让你有片刻感到难过。”

    “这是为了你好呀,”我辩解,“我这样说,是为你着想呀。如果你丈夫听见你这样说————”

    “如果他真听见我这样说,他也不会感到意外。”

    她这样奇怪地回答时,在沉着与冷漠中显得无所谓。她那种异样的态度,几乎和回答的话同样使我感到惊奇。

    “他不会感到意外!”我重复她的话,“劳娜!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可把我吓坏了!”

    “这是实话,”她说,“这就是我今天要趁咱们在你房间里谈心的时候说给你听的。我在利默里奇已经向他坦白了一切,只隐瞒了一件事,玛丽安,你说那是可以隐瞒的。我就是没把那姓名告诉他,可是,他发现了。”

    我听着她说这些话,自己一句也答不上来了。她最后的话毁灭了我仅存的一线希望。

    “事情发生在罗马,”她接下去说,仍旧那样在沉着与冷漠中显得无所谓。“我们参加了一个招待英国客人的小型宴会,主人是珀西瓦尔爵士的朋友,玛克兰先生和夫人。玛克兰夫人以擅长绘画闻名,她推却不过几个客人的请求,最后拿出了她的画给我们看。我们都夸奖那些画,我不知道说了几句什么,引起了她对我的特别注意。‘您肯定也画画儿吧?’她问。‘我以前画过一个时期,’我回答,‘可是后来放弃了。’‘如果您以前画过,’她说,‘将来也许还会画的,如果您高兴再画的话,我想给您推荐一位教师。’我没答话,你知道那是为了什么原故,玛丽安,我试图把话题岔开。可是玛克兰夫人仍要往下谈。‘我请过各式各样的教师,’她接着说,‘但是,其中最好的、最聪明细心的是一位哈特赖特先生。如果有一天再画画,您不妨请这位教师试一试。他是一个年轻人————为人谦虚,正派————我相信您会喜欢他的。’你想象一下:她当着许多陌生客人,那些请来会见新夫妇的陌生客人,在大庭广众中对我说这些话!我竭力克制着自己,一句话不说,只低着头凑近那些画看。后来,大着胆再抬起头来,我遇到了我丈夫的眼光,从他的神情中可以看出,我的表情已经泄露了自己的秘密。‘等我们回到英国,’他说时眼睛一直紧盯着我,‘我们会去打听哈特赖特先生的。我也是这样想,玛克兰夫人,我相信格莱德夫人一定会喜欢他的。’他特别加重了最后一句话的语气。我听了脸涨得通红,一颗心急跳得好像要使我闭住了气。话谈到这儿为止。我们散得很早。他在乘车回旅馆途中一句话不说。他扶我下了车,仍像往常一样和我上了楼。但是,我们刚走进会客室,他就锁上了门,把我推到一张椅子里坐下,在我跟前一站,双手搭在我肩上。‘自从你那天早晨在利默里奇庄园向我大胆吐露了那些话,’他说,‘我就要找出那个家伙,今天晚上我在你脸上发现了他。那家伙就是你的图画教师,他叫哈特赖特。你要为这件事悔恨,他也要为这件事悔恨,你们要悔恨一辈子。现在,去睡吧,尽管在梦里去会见他,看我的马鞭在他肩上留下的痕迹吧。’现在,他向我发脾气,就含着讥笑,或者带着威胁,提到我当着你向他承认的那些话。我没法禁止他恶意歪曲我向他说的真心话。我没法使他相信我,没法使他不提起这件事。今天他说我是‘豁出了一切嫁给他的’,你听了就露出惊奇的神情。但是,如果下次他发脾气,再提到这样的话,你就不会感到惊奇了————哦,玛丽安!别这样!别这样!你这样叫我心里难受呀!”

    这时我已将她搂在怀里,悔恨的剧痛使我双臂像钳子似的把她夹得更紧了。可不是!我悔恨。我在利默里奇庄园凉亭里说的那些无情的话伤了沃尔特的心,当时在他绝望中变得苍白的那张脸,这会儿又呈现在我眼前,向我无言地提出我难以忍受的谴责。是我亲自指出了那条路,让我妹妹所爱的人沿着它一步步远离开他的祖国和朋友。我挡在两个彼此相爱的青年人中间,把他们永远分隔开了,让他和她的一生都毁灭在我面前,从而给我所做的事留下了一个罪证。这件事是我做的,而我之所以这样做,却是为了珀西瓦尔·格莱德爵士。

    为了珀西瓦尔·格莱德爵士。

    我听见她在说什么,从她说话的声调中我知道那是在安慰我————安慰我这个实际上只配受到她无言的谴责的人!至于又经过了多久,方才克服了自己思想上揪心的痛苦,我就不知道了。我先是觉得她在吻我,然后,我的眼睛突然觉察到外界的现象,我知道自己正在茫然直瞅着前面湖水的远景。

    “时候不早了,”我听见她悄声说,“走到种植场,天要黑了。”她摇摇我的手臂,重复了一句:“玛丽安!走到种植场上,天要黑了。”

    “让我再稍许等一会儿,”我说,“稍许等一会儿,让我安静一下。”

    我仍旧不敢朝她看;我继续凝视着远方。

    时间确是晚了。半空中那一带浓密的褐色树林已经在暮色四合中逐渐模糊,隐隐约约像是长长的一缕轻烟。下边,湖水上空的雾已悄悄地扩展,向我们这面弥漫过来。空中仍像刚才那样静寂得没一丝声息,但它那恐怖的气氛已经消失,留下的只是宁静中庄严的神秘。

    “咱们离住宅很远,”她悄声说。“还是回去吧。”

    突然她沉默了,脸从我这面转向船库门口。

    “玛丽安!”她说时抖得很厉害,“你没看见什么吗?瞧!”

    “哪儿?”

    “那底下,咱们下边。”

    她用手一指。我顺着她的手望去,也看见了。

    一个人影正在远处长有石南的荒地里移动。它穿过我们从船库里望出去的一带地方,沿着浓雾以外的外缘黑魆魆地溜过去。接着,它远远地在我们面前停下了————等了等————又向前溜;移动得很慢,后边和上空是白茫茫的雾————慢慢地,慢慢地,最后朝船库的一边闪了过去,我们再也看不见了。

    今天傍晚的经历使我们感到很紧张。又过了几分钟,劳娜才想到要走种植场那条路,我决定陪她回去。

    “那是个男的还是个女的?”我们最后走到黑暗潮湿的空地里,她压低了声音问。

    “我看不清。”

    “你猜那是个男的还是个女的?”

    “好像是个女人。”

    “恐怕那是个男人,披了件长斗篷。”

    “可能是个男人。在这样昏暗的光线里没法看清楚。”

    “等一等,玛丽安!我害怕————我看不出路来了。要是那个人跟踪咱们呢?”

    “根本不可能,劳娜。其实用不着惊慌。湖岸边离村子不远,那儿白天黑夜都有人走过。奇怪的是,咱们早些时候没看到那儿有人。”

    这时我们已走进种植场。四下里十分黑暗————黑暗得我们不大容易看清道路。我搀着劳娜,我们尽快地往家里赶。

    我们还没走到一半路,她停下了,定要我跟着她一起停下。她在听什么。

    “嘘,”她悄声说,“我听见后面有什么声响。”

    “是枯树叶,”我安慰她,“或者,是根树枝从上面吹落下来。”

    “现在是夏天,玛丽安,又没一丝风。听呀!”

    我也听见了那声音————那像是轻微的脚步声,跟在我们后面。

    “不管那是什么人,或者是什么东西,”我说,“咱们还是继续前进吧。再过一会儿,即使遇到什么紧急的事,反正已经离开住宅很近,人家可以听见咱们的声音了。”

    我们飞快地向前赶————走得那样快,后来,当我们差不多走完了种植场,可以看见映出灯光的窗子时,劳娜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我等了一会儿,让她缓了口气。我们刚要继续前进,她又拉住我,向我做手势,叫我再听。我们都清楚地听见后面树林里漆黑深处有人沉重地长叹了一声。

    “谁在那儿?”我喊了起来。

    没人答应。

    “谁在那儿?”我又问了一句。

    一阵沉寂,紧接着我们又听见那轻微的脚步声,越来越轻,渐渐在黑暗中低沉下去,低沉下去,————最后完全消失在一片寂静中。

    我们急匆匆地从林中走向外面空阔的草地,然后迅速穿过草地,两人不再交换一句话,赶到了屋子里。

    在门厅的灯光下,劳娜朝我望了望,她面色苍白,眼中露出恐怖。

    “我差点儿吓死了,”她说,“那会是什么人呢?”

    “咱们明儿再去猜吧,”我回答,“暂时不要对任何人说咱们听见和看到的。”

    “为什么不要说?”

    “因为沉默是安全的,咱们在这儿需要安全。”

    我赶紧送劳娜上楼,在楼上等了一会儿,摘下我的帽子,抿平了头发,然后,假装找一本书,立刻先到书房里去打听。

    伯爵坐在那里,安安静静地吸着烟看书,他的身体占满了全家最大的那张安乐椅,脚搁在一只小凳子上,衬衫领子敞开着,膝上横放着他的领带。福斯科夫人像个安静的孩子坐在他身旁一只凳子上,正在那里卷烟卷儿。夫妻俩都不可能在那天傍晚很迟的时候出去了,这会儿刚赶回来。我一看到他们那副情景,就觉得已经达到了自己来书房的目的。

    我一走进屋子,福斯科伯爵为了礼貌慌忙站起,系好了领带。

    “您别费事,”我说,“我只是来拿一本书。”

    “像我这样的倒霉胖子,都是怕热的,”伯爵正一本正经地摇着一把大绿扇子取凉。“我要是能和我的好太太对调一下就好了。这会儿她凉爽得像外面池子里的鱼。”

    伯爵夫人听了丈夫的新奇比喻,气色变得更加温和了。“我是从来不嫌热的,哈尔科姆小姐,”她说这话时,那副谦虚的神情倒像一个妇女在承认自己具有某种优点。

    “今天黄昏时候,您和格莱德夫人出去了吗?”伯爵问,这时我正装模作样地从架上取下一本书。

    “是的,我们出去透透空气。”

    “请问朝哪面去的呀?”

    “到湖那面————一直走到那个船库。”

    “啊?一直走到那个船库?”

    平时他如果这样追根究底,那会使我感到气忿。但是今天晚上我反而高兴,因为这又证明他和他妻子都跟湖上那个神秘人影无关。

    “大概,今天黄昏没再遇到什么意外的事吧?”他接下去问。“没什么新的发现,像您上次发现受了伤的狗吧?”

    他一双神秘莫测的灰色眼睛紧盯着我,那种冷峻、雪亮、令人无法抗拒的光芒总是迫使着我朝他看,但是看了又感到不安。每逢这种时刻,我就怀疑他是在窥探我的心事,说不出地觉得受到了一种压力,平时如此,现在当然也是这样。

    “没遇到,”我简短地说,“没遇到什么意外的事,没什么新发现。”

    我试图把眼光从他身上移开,然后走出屋子。说也奇怪,这时多亏福斯科夫人帮助,使他挪动了身体,首先转移了视线,否则我也许还不容易脱身哩。

    “伯爵,您让哈尔科姆小姐一直站着哩,”她说。

    我趁他转身给我端椅子的时候向他道了谢,找了个借口就溜走了。

    一小时后,凑巧劳娜的女仆到她女主人的屋子里来,我就趁机提到晚上闷热,打算进一步探听那些仆人刚才在干什么。

    “你们在楼下挺热吧?”我问。

    “不,小姐,”女仆说,“我们一点儿也不热。”

    “那么,你们大概是到树林里去的罗?”

    “有人要去那儿,小姐。可是厨娘说还是端张椅子到厨房门外阴凉的天井里去坐的好,我们大家想了想,也都把椅子搬到那儿去了。”

    现在只需查明女管家了。

    “迈克尔森太太已经睡了吗?”我问。

    “她大概还没去睡吧,小姐,”女仆笑着说。“应当说,迈克尔森太太这会儿不是将要去睡,是正在起身。”

    “为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迈克尔森太太白天里在睡觉不成?”

    “不是的,小姐,不完全是这样,不过,也差不多是这样。整个黄昏她一直在自己屋里的沙发上睡大觉。”

    把我亲眼在书房里看到的和刚从劳娜女仆口中听到的搁在一起,看来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我们在湖边看到的那个人影不是福斯科夫人,也不是任何仆人。我们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不是这府邸里任何人的脚步声。

    那又会是什么人呢?

    看来这是无法打听出来的。我甚至不能确定那是男人还是女人的影子。我只能说,猜想起来那是个女人的影子。

    六月十八日————昨天黄昏我在船库里听了劳娜的一席话,夜深入静后悔恨的苦恼使我痛定思痛,久久不能入睡。

    最后我点亮了蜡烛,翻阅以前的日记,看我在她铸成大错的婚事上究竟起了什么作用,而为了挽救她,当初实际上究竟又能尽什么力。看后我略微宽慰了些,因为事实说明,不管我做那些事时是多么盲目无知,但我却是出于最好的动机。一般说来,哭对我是有害的,然而昨天夜里的情形不同:哭后我觉得人舒坦了。今天早晨起来,我主意坚决,心也定了。不论珀西瓦尔爵士再说出什么话或采取什么行动,他再也不能激怒我,或者使我片刻忘记:为了劳娜的需要,为了劳娜的原故,我必须不顾一切屈辱与侮慢留在这里。

    今天早晨,我们本来会对湖上看到的人影和种植场上听到的脚步声进行种种猜测,但后来却被劳娜感到十分不快的一件小事给搅忘了。她结婚前一天我送给她留作纪念的那个小胸针被她遗失了。我们昨天黄昏时出去,她带了那个胸针,所以我们只能设想,那一定是从她的衣服上落下,或者是丢在船库里,或者是遗失在回来的路上了。已经派仆人去找过,但他们都空着手回来。现在劳娜又亲自去寻找了。不论找到也好,找不到也好,如果珀西瓦尔爵士在吉尔摩先生的合伙人把信交给我之前先回到家里,遗失了东西倒可以作为她出门的借口。

    一点钟刚敲过。我正在考虑:是在这里等候从伦敦来的信使好呢,还是悄悄地走出去,在大门以外等候他好呢。

    由于这一家的每个人和每件事都使我怀疑,我认为更好是采用第二个办法。伯爵倒不碍事,这会儿他在早餐室里。前十分钟我跑上楼时,还透过那扇门听见他在教他的金丝雀玩把戏:“出来,站在我小指头上,我的好宝贝儿!出来,跳上楼梯!一,二,三————向上跳!三,二,一————向下跳!一,二,三————啾啾啾,叫!”鸟儿又像往常那样欢腾着歌唱起来,伯爵向它们又是叽叽喳喳叫,又是吹口哨,好像他也是一只鸟儿似的。这时我的房门开着,我仍旧听到尖锐的歌唱声和口哨声。如果我决定悄悄地出去,不让人家注意到,这可是一个很好的时机。

    四点钟————从记完以上日记到现在这三个小时内,黑水园府邸里的整个情况急转直下。是福是祸,我还不能,也不敢作出判断。

    让我首先回到刚才停下的地方吧,否则我会在一阵思想混乱中把一些细节记错了。

    再说,我按照原先的计划出去,准备在大门外迎接那个从伦敦送信来给我的使者。下楼时我没看见一个人。走过门厅时我听见伯爵仍在训练他的鸟儿。但是,穿过外面大院,我在福斯科夫人身边走过时,她正在做她喜爱的活动,围着大鱼池子一圈一圈地走着。我立刻放慢脚步,以免露出着急的样子,而且,为了小心,还问她午饭前要出去散步吗。她说还是留在附近的好,一面十分亲切地朝我笑,和颜悦色地点着头,然后朝门厅里走回去。我朝后面看时,见她关上了门,于是我推开了靠车房那一面的边门。

    一刻钟内,我已经到了大门口。

    外面的一条小路朝左陡转,向前一直延伸了大约一百码,然后又突然拐向右方,通往公路。于是我等候在两个拐角之间的一段路上,从大门口的一边和通火车站的道路的另一边都没法看见我,我就在那个地方来回踱步。根据我的表,我在那二十分钟内什么也没看见和听到,我两旁都被高高的树篱挡住了。最后传来一辆马车的声音,我向第二个拐角走过去,迎面从火车站驶来了一辆轻便马车。我招呼车夫停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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