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里收拾了起来,把那些吐着烟丝样黄须的棒子一包一包的摘下来。可是他刚刚才摘下十几抱,忽然听见那边田里有人喊一声:
“鬼子来了!”
果然,许多拿枪的鬼子又在大路上出现了。靠着大路边的田里几个农民疯狂的跑了来。于是所有田里的人们都乱跑起来了。张老疙疸和老婆,还有七八个邻居都赶快向着家里跑来。有人说:
“周家小三子给抓去了!”
大家掉头一看,果然周家小三子给鬼子抓去了,同时还追来好几个鬼子,大家慌忙又跑,转一个弯。
“那甚么呀?在那老疙疸房子外的几个影子?”
吓,又是一群鬼子!他们于是赶快又绕一个弯。大家都想到:“妈的,这回可完了!”有几个女人边跑边就哭起来。他们不知道跑了多少时候,忽然发现前面树林边有人喊了一声:
“你们干甚么的?”
大家都吓了一跳,看看:
“呵呀!又是三个鬼子!”几个女人哭喊道,“天呀!我们怎么办呀!”
张老疙疸仔细一看,才知道大家已跑到沙岗来了,于是连忙喊道:
“不是不是!这是扎在五里店的兵!是我们的!”那三个兵已拿着枪逼到他们面前来,大声喝道:
“你们干甚么?”
有几个农民打拱作揖的说起来了:
“老总呀!我们是住在龙王庙的!给鬼子赶来了!”
“甚么?”
张老疙疸上前说道:
“老总,鬼子弄坏了我们的田地,还抓我们许多人去拉甚么东西!把我们赶走了!”
有一个农民抢着说:
“是的!他们就要打来了!”
站在前面的一个兵紧张的问道:
“鬼子到了甚么地方了?”
“老总!大概就在我们后面不远,就要打来了!”
三个兵都立刻睁大眼睛竭力望着前面。忽然有一个向着前面一指,道:
“好,我们的侦探回来了!”
大家掉头去一看,果然,一个歪戴军帽的兵走来了,这兵的脸发青,好像非常愤怒的样子。他一走拢来,三个兵都向他喊道:
“喂,黄金林,前面怎么样?”
黄金林一面把帽子揭下来,一面拿袖子揩着脸上的汗水愤愤的说:
“他妈的!这些狗东西!我刚刚在路上一碰上,他们就把我的手背剪起来,搜了一阵我的身上,还把我的军帽甩在地下!”他咬住牙,“妈的,我真气,我真恨不得跟这些鬼子干一下!妈的!”
“怎么,你给鬼子搜了么?”一个兵说。
站在前面的一个兵部紧张的问道:
“鬼子已经逼过来了么?”
“没有呵!”黄金林说。
那个兵于是向着旁边的农民们一指:
“他们都说打来了!”
“没有。我就是看见他们给鬼子一吓就跑了!不过照我侦察的情形看来,鬼子今天演习的区域比昨天更扩大了,已经向着沙岗逼过来!大家要注意!”
一个兵把枪在地上一顿,说道:
“妈的!只要他们逼进来,我就请他吃我这几个黑枣!”
张老疙疸立刻非常兴奋,喊道:
“老总!真是非赶快把那些鬼子赶走不可了!你看,我们的庄稼都给他们祸害完了!”
于是所有的农民都争着把头伸过来,哇啦哇啦的讲起来:
“老总!鬼子还抓我们去呢!”
“老总!打!打!打他妈妈的!”
“杀死他!杀得一个也不剩!”
“真是早点把这些鬼子打走就好了!”
黄金林把手一扬,向着面前这些农民说道:
“不要叫!我们会打的!说给你们听,我们是做甚么的?”他向胸膛上一拍,“我们比你们更想打,妈的,我受的气也真比你们受得多了!我们在喜峰口的时候打过他们,我们在丰台的时候也打过他们!要不是上头的命令,我们早把鬼子赶走了!你们看吧,鬼子如果这回来,不打得他个屁滚尿流的,算这个!”他说着,就把小指向大家伸出去。
“你们放心!”一个拿枪的兵说,“我们会打的!昨天我打龙王庙走过的时候,妈的,我几乎给他们绑起来!我把这些鬼子恨死了!我们随便在甚么地方遇着都是对头!你们看吧!”他说着,就把手伸进袋子里去,大家以为他要拿出甚么来给大家看,都就望着他的手,他拿出来的却是半截纸烟。他却没有火柴,大家都呆呆的看看。问他的弟兄,都说没有带。张老疙疸于是向着众人说道:
“谁有火石么?”
大家却才忽然醒了转来似的,有两个农民高兴的从袋子里掏出火石来,于是所有的农民都也跟着高兴了。黄金林看着他们对弟兄们这样的踊跃,也高兴的笑向那抽烟的弟兄道:
“他们也真是可惨!刚刚熟了的庄稼都给鬼子糟蹋了!”
“是呀!都坏了!天呵!我们怎么办呀!”
立刻几个农民同时呻吟起来。
抽烟的弟兄在嘴上一抹说道:
“怎么办?哼,打他妈妈的!说给你听,我从前也是做庄稼的,就在昌黎,那地方早给鬼子汉奸占了去!看吧,终有这么一天,”他把枪向众人一举,“终有这么一天,打他妈妈的出去!说老实话,从前我是怕他们,现在我可不怕了!他有一支枪,我也有支枪!那算甚么东西!”
众人都望着他的枪,显出佩服的神气,好像说:唔,看他不出,他也还是和我们一样的庄稼汉呢!
四
黄金林离开了沙岗的哨兵和农民们,向着五里店的排哨走来。在路上的一块高粱地边,他还遇着一个联络兵,他向他说,今天的势子紧,要当心。联络兵却把枪在肩上一背,向他笑道:
“我已经晓得了!刚刚有一个学生跟几个乡下人打这儿过告诉了我前方的情形,他们就去见排长去了。”
黄金林立刻感到兴奋,他想,这又一定是学生带着乡下人找排长诉苦来了。他离开联络兵的时候,简直兴奋得捏起拳头。他想:“我们的中国军人,日本鬼子来犯我们,我们去打当然是应该的。还等这些学生老百姓来请的道理么?鬼子也是兵,我们也是兵,况且我们个个是能打仗的,为甚么倒要退让呢?为甚么倒要退让给鬼子来欺侮,我们都不还手呢?妈的,今天鬼子把我的军帽丢在地下,我死也记得的!”
他想,今天排长见着那些学生老百姓时,又一定是非常兴奋的。记得从前日本兵第一次从丰台开来龙王庙演习,有些农民跑来诉苦。去了之后,排长就青着一张瘦脸,一手握紧着肚前的斜皮带铜扣子,一手在桌上一拍,满嘴白沫的说道:
“妈的,让了丰台!敌人还是跟着来!这样让让让,让到哪里去呢?只有亡国!”
后来他向弟兄们说道:
“你们想想看,你们吃的是甚么人的饭?不是老百姓的么?我们这么让日本兵来糟蹋他们,都该羞死!听着,以后不得随便动老百姓的一根针线!”
在这兴奋之后,他总是拿一个酒瓶来喊道:
“勤务兵!去给打我个四两酒来!买两个松花!”
他一醉,勤务兵就倒霉。勤务兵满脸不高兴跑来向弟兄们说道:
“我还有甚么服侍得他不周到?他还是发我的脾气!”
弟兄们马上就得到这个结论:“我们的排长倒是一个好排长,就是爱喝这一杯!”
不过,黄金林想:“排长虽是爱这一杯,但我们偷偷喝这一杯,被他撞破时,他也只是马马虎虎说:以后不准再喝酒呵!”
他想着,已走到五里店,老远就看见了排哨的哨棚,二十几个背枪的弟兄,都在棚下面拥挤着,在指手画脚的谈论甚么。他一走到人堆,大家都好像没有看见他似的,在哇啦哇啦的讲着。他于是拍拍面前一个弟兄的肩头问道:
“排长在哪里?”
“刚刚在这里跟一些乡下人讲话,现在到那房子里去了。”那兵向着前面的民房一指。
他又问:
“刚才那些乡下人来讲些甚么?”
那兵答道:
“还不是讲打鬼子?”
“排长怎么说?”
“排长说,我们当然想打。可是我们还没有奉到上头的命令!”
“啛!”黄金林不满足地说。
这时,在前面的一堆议论声中,忽然尖溜溜的吼出一个声音来:
“甚么东西!只要鬼子这回敢逼近来,大家就给他妈妈的干起来!”
黄金林抬头一看,是驻在宛平城里第二排的弟兄,名叫吴占云的,圆圆的脸,十八九岁光景,是一个急性子,在喜峰口砍死过好多敌人的。今天他又从城里跑来看他哥哥吴占鳌来了,他哥哥也是一个圆脸,就站在他的旁边,马上拉他一把道:
“别这样大声叫!看排长听见!”
吴占云却只看了看他的哥哥一眼,又望着众人了。
“可是上头是不是要我们干?”一个有胡子的弟兄表示怀疑的样子望着吴占云说,“比如丰台那一次。”
吴占云一面挽卷着袖口,又尖声叫了起来:
“有甚么要不要!喜峰口那次我们要干,我们委员长还不是只好干起来?”
吴占鳌立刻又拉他一把道:
“唉唉!你总是这么大声!挨骂又总是我!”
但胡子又在向吴占云反驳了:
“哼,那时我们委员长是当军长呀!他一当了委员长就不想打了!丰台那次不是么?”
有一个马脸的弟兄推他一掌道:
“可是我们团长是要干的!团长说一句就是一句!丰台那次,团长不是也说干么?”
胡子抓了抓头皮,望着众人,随后郑重的说道:
“好吧,我们今天来打个赌看看!看这回团长会不会和鬼子干!”
有的说,会干————有的说,这要看!胡子立刻笑道:
“为甚么这要看?”
主张“这要看”的是个矮子,就拿他刚才反驳别人的一套去反驳他:
“从前我们团长是当营长,说干就干,可是他现在是升了团长呀!”
吴占云又立刻尖叫起来了:
“他要干的!他要干的!”
排长忽然走来了,一手摸着肚前的斜皮带扣子喊道:
“不要闹!吴占云!你还不回宛平去,还在此地大声叫些甚么!”
黄金林立刻上前立正,报告了今天所侦察的情形,随后,他说道:
“报告排长,他们问,我们是不是打?”
排长昂头看了他一眼,又望望众人,然后说道:
“难道我没有给你们说过吗?本排哨在这五里店担任的只是警戒任务,不是攻击任务。上头的命令,他们不来攻击我们,我们不得开枪!”
二十几个弟兄们都立刻噤住了,等排长走开去的时候,全都不高兴的说起来:
“唔,人家攻击我们,我们还是不开枪么?”
“难道我们是光挨打的?”
“不管他,他不要我们打,我们也要打!打了再说!”
到了半夜的时候,几个农民跑来说,日本兵今天的打野操一直没有停,向着沙岗逼来了!排长皱着眉头站在他们的面前问明详细的情形之后,有一个侦探也跑回来,他所报告的情形正证实了那几个农民的话。他那在灯光下的嘴唇立刻发白起来,叫全排哨在哨棚下集合。他站在列子前把手一扬说道:
“注意!现在大家检查一遍枪支子弹!随时听着命令!王中士!立刻加派两个游动哨!你自己到沙岗去叫哨兵严密注意!你就在那儿担任联络!”
所有弟兄们这才感到一种高兴了,心里想道:“是的!我们的排长究竟是有种的!”
大家都兴奋起来,的的打打检查起枪支来,在夜空中充满了准备战斗的紧张的声音。
1938年2月8日~4月28日连载《救亡日报》(广州)
署名: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