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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幢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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愤的噘起了嘴。

    “唉!有什么办法呢?”另一个女人则叹了一口长气。

    过了会儿,才听见楼梯脚下抛上来一声:

    “赤佬去了!”

    她们才叽里咕噜的回到她们的客堂里去。

    又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头上的轧轧声已停了好一会儿了,连二胡咿咿呜呜了一阵也停止了,隔壁的喇叭也没有吹了,下面吵嚷一阵之后也渐渐零落了,我想,该可以让我们休息了吧?然而不,有一个儿从远处唱着外国歌来了。楼下又立刻起了骚动。算好,吵得比先前好一些。大概那客人选中了那媚声媚气的女人了吧?在讲价钱,很厉害的争执着;工人样的男人则在从旁圆价,一块两块的增减。大概终于讲妥了吧,别的人们都一齐退了出去。一会儿就听见那两个男女发出一种怪难听的翻压和浪笑声。

    我厌恶地塞住了我的耳朵。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睡去了的。可是我忽然大吃一惊,又被客堂里非常尖锐的吵嚷声震醒了。只听见一个很熟悉的工人似的男人声和那媚声媚气的女人在吵架,在扑打。床板震得很响。女人大声的一面哭,一面说;而男人却比她的声音更大:

    “哼!他没有另外给你钱吗?这骗不了我的耳朵!拿出来!”

    “没有!”女人斩钉截铁的叫着。

    “妈的!你真的不拿出来?”

    “没有!”

    “你再敢说一句‘没有’看!”

    “没有就没有!”

    “你妈的!”————咚……

    “哎呀!我的妈呀……”

    接着又是一阵拳头扑打的声音。

    忽然,有一个女人在另一个角落说话了:

    “唉,好了吧!”

    “你管人家干什么!”立刻,另一个男声向她猛喝了。

    “我一句都不能说么?”

    “要你多嘴!啪!————你妈的!”

    这女人挨了这一嘴巴立刻大声哭起来了。于是他们也砰砰訇訇打了起来,与那边的打着对台,一直就闹到天亮。

    我很奇怪:这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那些工人似的男人就是那些女人的姘头或丈夫,兼做牵线和Boy,一面分小账,一面又从女人身上挤出钱去的。他们在客堂里住三对,小阁楼住一对,亭子间住一对。是专门接外国水兵的私娼。亭子间的那女人已经半老了,则总揽其成,兼做鸨婆的职务,穿着家常女人的布衣服,脸却圆胖得发油光。但虽然是鸨婆,可对那些女人没有管束的义务。他们是“打公司”。每月由大家拿出若干钱来交给她,由她去付房租,伙食,还有别的什么,等等。

    告诉这些话给我们的,是住在客堂里的那个,二十来岁,一张已经被剥夺了血色的瓜子脸的女人。她一说话,就颦蹙着两弯细眉,闪着无限忧郁的眼光。因为一久,比较熟了的缘故,她还站在水龙头旁边,帮助我们择洗了的菜。C插断她的话问她:

    “那么,你们既不是卖身给老板娘,怎么要来做这样的生意?”

    她掉转头去机警地前后望一望,之后,悄声说:

    “唉,都是他们逼着要我们做的呀!又没饭吃————”她忽然把下面的话咽住了;其时有一个大眼睛尖鼻子的女人打我们背后走了过去。她悄悄指了那女人的背影一下,说:

    “她姘头开头逼她的时候,她还吞过鸦片呢!”

    “那么,你呢?你愿意这样的生活么?”

    “谁愿意这样的生活?”她忽然非常兴奋了,脸上起了红云,两眼的黑眼瞳闪烁有光,“谁愿意做这种丢脸的事情,先生?”

    “那么,你的男人逼你,你就————”C不说下去了,她正看见她的两眼起了潮润,低垂了下去。

    “有什么办法呢?”她看着地下,深深叹了一口长气,“唉,死又死不了呀!”

    从此,我对那些东西,感到更大的憎恶————特别是小阁楼里的那个男人。他的女人大概不漂亮,没有什么生意吧,他就差不多天天都打她,比客堂里那些男人打得更厉害。我好容易在整天烦忧之后睡去了,突然一下子又被他惊醒转来。只听见那小阁楼里的地板,床,凳子,撞碰得砰砰訇訇乱响,不断的拳打脚踢,不断的嘶声哭叫。我终于忍耐不住了,一翻下床,跑去喊道:

    “喂,你们天天晚上这样闹!人家要睡觉嘛!”

    他当时息了一下,但我一转身,他又打起来了。我有天愤愤的向裁缝说:

    “他们永远这样闹下去是不行的!人家不睡觉么!”

    “唉,没得法子呀!”裁缝苦笑了一下,说,露出了他的两排黑牙齿。

    “你不好警告他们么?”

    他却含含糊糊的说有要紧事,走掉了。

    C愤愤的说:“哼,他怎样敢警告他们呀!那是他吃饭抽烟的靠山呢!像楼下那样的房子,三十几块钱一月,别人肯来租么!他只要的是钱;他们吵上天他也不会管的!”

    不久,又是一幕惊心动魄的战斗爆发了。那实在是空前的。主人翁呢,就是亭子间里的那一对。

    据说,那男的常常偷些钱出去轧姘头。前不久,我曾经有一次听见客堂里那一个媚声媚气的女人忽然放声号啕大哭起来,哭得就像一匹受伤的狼在深夜的旷野里嚎叫,说是她的唯一的一件大衣不见了!据有些人的猜测,大概就是他拿去的。

    这次,刚到月底,那鸨婆正从那四个女人手里把钱集拢来,可是她刚摆在房间里,一转眼就不见了。一下子全房子都翻腾起来,个个面如土色。后来,包他们伙食的那个娘姨声言,她已没有钱贴,要暂停开饭了。裁缝也忽然与往常不同,两手一拍,烟灰色的脸便涨得通红,逼住鸨婆的胖脸吼叫。终于那男的被找回来了,鸨婆和他大吵起来。可是那男人不由分说,抓住女人发髻,就拳打脚踢起来,直打得她杀猪似的长嚎。整整打了一早晨,她整整哭了一早晨。人们把她拖进亭子间去的时候,她还是发狂的哭,跳,碰,撞。男的于是又气冲冲跑上来了,一手提起女人摔到床上,又雨点似的乱揍一气:脑上,脸上,脊梁,腰部,胸部……无穷尽的拳击。女人只在他身下号哭,挣扎,刚刚挣起上半身,他又给她一膝盖,按下去了。他们翻着,滚着,从床上打到床下,又从床下打到床上,还顺手抓着什么就打什么:镜子,杯子,瓶子,罐子……满屋子碎片纷飞。谁都不动,只站在门口呆看。我们觉得这太不成了,裁缝却拦住说道:

    “别管他,让他们打死吧!这真是一家滥污×!”

    那男人见有人说话,反而打得更厉害起来,一脚踢关了门。但那女人却偏要把门拉开,哭给人看。我想,她此时的心情,大概看准了那男的怕“家丑外扬”,她唯一作为报复手段的,就是偏要“外扬”吧?他们就这么一开一关,一打一嚎,一直闹到天黑。差不多到了我们要睡觉的时候,才听见那男的跑出去了。女人却无休止的尽哭,而且永远是那么大声的长嚎。嚎到半夜,声音渐渐变了;嚎到第二天早上,就完全成了嘶哑的男声,“噢噢……噢噢……”一断一续地。到了下午她哭着出去了,这场恶剧才算暂告一个段落,好像两天来塞进耳孔里的一根什么粗暴的家伙,这才忽然抽了出去。剩下的就只是楼下客堂里几个女人的叹息声,抱怨声,诅咒声,……一会儿,一个女人懒懒的唱起《哭五更》来了,————她们永远只是这一支单纯的曲子!————多么枯燥的曲子呵!她刚刚唱了几句,那几个女人也跟着合唱起来。全都是那么“左”腔“左”调的,每一句转折总像那拉不好二胡的裁缝似的,老是拉硬弓。可是,不知怎么,我今天好像忽然觉得在她们那歌声里听出什么来了:仿佛是一片茫茫无涯乌烟瘴气的沙漠,这些女人就孤立在那沙漠中,在她们干枯的眼前没有山,没有水,没有草,没有树,没有生人的气息,有的只是一茎绝望的浓黑的悲哀。

    有一天晚上,她们忽然大大骚动了:

    “赶快呀!赶快呀!赤佬来了!”

    稀里轰隆地骚动了一阵之后,女的全都不见了,只剩下一两个男的和娘姨,在疯狂的撤去客堂里的床铺。我打那门口经过的时候,那客堂已经只有一张床和一些家具,与普通人家没甚差别。一会儿,一个巡捕跑来,在他们房里看了一通就去了。这实在很奇怪。一连清静了三天。到了第四天她们才全部从外面回来。那和我们谈过话的女人则伏在灶披间的桌上抽搐着肩膀哭泣。

    “随他们把我在牢里关多久,就关多久!我不怕!”她一边唏呼唏呼的哭一边说,“可是我哪里罚得起那许多钱呀!嗯嗯嗯!”

    围在她周围的三个,有的在叹气,有的却在哇啦哇啦抱怨着:

    “你真是倒霉!你怎么那天在弄堂口偏会遇着那赤佬?”

    “嗯嗯嗯……!难道是我愿意遇见他的么?”

    “别吵!别吵!总算我们倒霉!还不是那几个赤佬分赃不平,故意来捣蛋的?”

    “算了吧!幸而我们那天躲出去的快,要不然,也同你一起抓进‘行’里吃官司去了!”

    从此,我天天都听见她们整天躲在客堂里,连灶披间也不大敢去了。有时轻轻唱起《哭五更》来,别人一嘘,就马上煞住。以前,后门是经常开的,现在也关起来了。有些顾客来,她们都恳求他悄悄到房里去。然而真所谓“祸不单行”吧?她们“闭门家中坐”的时候,却又“祸从天上来”了!

    不记得是哪一夜了,总之,大概是将近十点钟的样子吧,有一个水兵和一个女人刚睡了起来的时候,忽然他的一个同伴跑来了,————后来听说这同伴并没有一文钱,————硬要那女人陪他睡觉。那女人不肯;那水兵也劝他不要那样。可是,不知怎么,他们两伙伴由争论而打起来了,打过了后,那同伴就跑回营去报告了长官。于是所有的女人又全被抓去了。当我还未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忽见那同我们谈过话的女人,引着一个高鼻梁绿眼睛身穿制服的军官来推开我们的房门。我大吃一惊,以为什么祸事来了。————后来我想:我这是神经过敏么?回答是:是;或否。是者因为我究竟还无恙。否者,因为生而为“下等人”的中国人,而又是在这上海,而又是在这样“下等人”的地方,总不免有时要有点祸事的,不用去找大世界一带的“哲学家”先生们排“八字”都可以知道;我吃惊得有理。————只见那女人站在门口向那军官用“洋泾浜”话说道:(翻译出来就是这样:)

    “哪,是吗?先生?人家这确是规矩人家。”

    那军官挺起颈严厉的看了看我们之后,这才转身。她趁势子,赶快带着抱歉的眼色安慰我们道:

    “先生,请放心。没有什么的。因为他怕我们在这上面藏有人,不过来查查的。”

    她的瓜子脸显得很镇静,两眼还带有坚强而明澈的光,毫无畏惧地跟那军官走去了,好像满不在乎似的,在黑暗的门外消失。

    是的,她们全被带去了!什么地方?我不知道。只晓得她们全被带去了就是了!这倒于我非常平静。除了头上的轧轧声和旁边的喇叭声,————虽然他们在这一夜吃惊了之后也一样的平静了。的确静得很,连一个蚊虫的声音都听不见。可是我倒忽然感到寂寞了,真是所谓如有所失!而且觉得这样的平静已不是我所求的了。那么,我求的是什么?我不知道。我只觉得我的心里非常沉重。是的,我不能再听见了,那些带着忧郁的“左”腔“左”调的歌声!

    是这样的上海,是这样的同胞,是这样的同胞的命运!

    我无话可说。抬起头来望着窗外的夜空,只看见乌云满天,一片浓黑。

    1937年6月5日载《中流》第2卷第6期

    署名: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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