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怎么就走呢?”李参谋吃惊地赶快拉着他的手,“我们回头不是还要吃参谋长的接风酒么?”
余参谋的心又活动了,他想:
————我是不会被你利用的!不过也好,我就在这儿做一个旁观者也好。
他一确定了自己的地位,立刻又觉得轻松许多了。
就在这当儿,只见前面天井边的走廊下,一个穿灰军服的勤务兵一手提着一盏风雨灯引着那钱秘书向里面走来了。那风雨灯的黄光照着钱秘书那窸窣响着的团花缎袍,一张白白的刮得光光的瘦脸,一对色情的光芒四射的眼睛。
吴参谋长一迎上去,钱秘书老远就哈哈一声,两手捏成一个拳头不断的拱了几拱!
“哈哈,吴参谋长,你辛苦辛苦啦!到好久了吧,哈哈!”
“哪里哪里。”吴参谋长也微笑地捏起拳头打了一拱,“你从司令部远来不也辛苦了么?我今天才回来,不然是应该给你接风的。”
“哈哈,哪里哪里。”钱秘书连连的说,又拱了几拱,“我这不过是两三天的路程,算什么?我倒是应该来给你接风的,哈哈!”
进了客厅,钱秘书一坐到烟盘左边,就对着吴参谋长连珠似的问:
“老太爷好吗?老太太好吗?大太太好吗?二太太好吗?”
“都好。”吴参谋长微笑的说。
“那好极了,那好极了。”
“听说你要放关监督了?”
“哪,是的,哈哈。”
“那倒是一个肥缺。”吴参谋长微笑的说。
“那算什么,一年顶多也不过拿到几万,那算什么,哈哈,你要荐人吗?你荐吧,希望你不要客气,哈哈!”
吴参谋长心里惊异了一下:
————这出名滑头而又专用私人的老钱今天居然这么慷慨,他一定又有什么花头在后面了。
他只是微笑的说:
“那很好。给你道喜。”
“哈哈,那没有什么。我倒要给你道喜呢。”钱秘书又拱了一拱,他见吴参谋长惊异的望着他,并且从那庄重的嘴唇上发出来一声:
“什么?”
他于是把嘴凑到吴参谋长的耳边去放低声音说:
“我这回来,就是奉了司令官的使命来和你商量一件事情的呢。”
吴参谋长叫站在旁边伺候烟茶的勤务兵出去之后,两个就躺上床去隔了烟盘脸对着脸。
“吴参谋长,”钱秘书忽然事务地满脸正经地开始了,“你们旅长这回不是又买了五百支枪吗?”
“有这一回事。”吴参谋长心里已经明白他要讲的是什么了,但他故意皱着眉头伸出大拇指再补上一句:
“不过,我好像听说我们这个同学不大高兴,是吧?”
钱秘书知道他指的是司令官,装作没有听见似的只顾说:
“你们旅长不是又要打算成立一个补充团吗?”
“是的。”
“但司令官觉得这团长的人选问题……”
“恐怕是王营长吧?”
“老哥,这就是难题呢!”钱秘书忽然高叫一声,一翻身坐了起来,侧着身子看了吴参谋长一会。而吴参谋长则两眼深深地望着他。
“你知道。”他又说起来了,“司令官所虑的就是这一点,他派我来就是想先征求你的意见……”
吴参谋长的两眼闭住了,眼珠子在眼皮下面转动着;他感到轻微的失望:
————司令官打电催我回来,原来仅为了这个!
钱秘书以为他一定在感动了,赶快趁势说:
“司令官还说,这五百支枪暂时编两营。内中的一个营长,他打算把内人的哥哥给你介绍来。”
吴参谋长睁开了眼睛,皱着眉头:
“我还得考虑。”
“为什么?”钱秘书倒忽然吃惊了,大大的张开嘴巴望着他。
吴参谋长站了起来,把两手反扣在背后,在地上踱了起来。
————五百支枪,那算什么呢?而且他们还要插脚一个营长。
他想着,向门口踱了过去。
————不过既然有了这机会,也未便————
他忽然发现靠烟榻旁的玻璃窗外有谁在那儿偷听,他便伸出头去一看,只见那人已慌慌张张跑到对面去了。
“五百支枪的团长,”他转身回来皱着眉头说,“那是太寒伧了。”
“老哥,”钱秘书拍拍他肩头笑嘻嘻说,“老哥,实力抓在自己的手上就是自己的本钱呀!哈哈,干下来吧,干下来吧!”
“还不是干不干的问题。”吴参谋长一面缓缓的说,一面用右手食指在摆着烟灯的闪亮的白铜盘上点画着,就像作战时他在地图上点画着似的,钱秘书的眼光就随着他的指头转动。他画了几个小圈,然后又在那许多小圈中紧紧的点着:“这问题的要点是在这儿,旅长那方面能通得过吗?”
“司令官的意思,”钱秘书连忙抢着说,“旅长那方面由他去办就是了,只要你答应下来。”
“但是枪还是太少了呀老哥。”他说着同时想:
————司令官派这老钱来一定还有什么话的,因为司令官既然要我来分散旅长的兵力,他对我的估计大概也知道我不会随随便便这么廉价就答应的吧。
“司令官大概还有什么更好的意见的吧?”
钱秘书怔了一下,但他赶快就用笑来把怔掩过去了。
“哈哈,老哥,司令官的意见就是这样,枪少,你自己不能去想办法么?”
“我自己怎么想办法呢?”
“哈哈,难道你老哥还少了办法么?你这老军人。”
“但是我总觉得司令官该还有别的什么更好的意见。”
“的的确确。”钱秘书一本正经的说,“司令官只是这么向我说的。”
“不,难道你老弟不能帮我想点办法?”
“哈哈,我有什么办法呀,老哥?”
“不,我是说你在司令官面前。”
“老哥,这我可早已想到了的,我已向司令官说过了呀!可是他说只能这么办。”
————狡猾!这家伙一定要给他一点甜头他才肯说真话的!吴参谋长愤愤的想,但是给他什么甜头呢!
一个丫头双手捧着一盘月饼进来了。这是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头发梳成一条辫子拖在背后,一张秀气的瓜子脸,眉清目秀,端正的鼻子,含着天真的微笑的嘴巴。她把那盘点心向烟盘前送来的时候,用着清脆的声音说:
“太太叫我送来的。”
吴参谋长一面用手指着点心,说:
“请用点点心吧。这是我从家乡带来的。”
一面抬起眼来看。却见钱秘书那一双色情的眼睛痴呆地看着那小丫头,下嘴巴都挂了上来。他不禁笑一笑,说道:
“请吧。”
“呵呵,”钱秘书这才从梦境拖了出来似的笑了起来,“这女孩子还不错。”
“你喜欢吗?”
“呃,呃,哈哈,这女孩子是你才买的吧?”钱秘书笑着说,很可惜地看着那丫头走出去了。
“我最近倒另外买了一个,这是去年买的。你喜欢吗?你把她带去吧,这孩子倒聪明伶俐的。”
钱秘书顿时捏起拳头打一个拱笑道:
“那怎么可以……那怎么可以……”
“那有什么关系?老同学。”
钱秘书很感动地伸手搭在吴参谋长的左肩上拍了一拍:
“唉,老哥你这样的深情厚谊,我要怎样感激你才好呢?”
停了一会儿,他又闪着很诚恳的眼光道:
“那补充团你怎么样?”
“我不想干。”吴参谋长觉得这时应该更要拿稳一点了,把两眼望着地板说。
“为什么?”
“为什么?”吴参谋长掉过脸来,把手向两边一摊,“请你替我想想吧,我从前并不是没有当过团长的,这五百条枪的团长即使你,你愿意干么?”
“那自然……也不一定啰!”钱秘书同情地皱着眉头说。
“难道司令部的军械库就没有枪么?”吴参谋长更逼近一句。
“有枪。”钱秘书这才恍然地笑起来了。
“你能不能担保他来补充我?”
“不忙,你说你能不能答应?”
“不忙,你说你能不能担保。”
“那么你让我去考虑一下吧。”
“那也好。”吴参谋长不在乎似的说,肚子里却暗暗的笑道:
————狡猾!那一定是司令官早已授意了的,哼,考虑!
四
李参谋从玻璃窗那儿向书房跑来的时候,感到了非常的兴奋:
————参谋长又要当团长了。那么我的禁烟委员是不成问题了。
他高兴的走进书房,就忍不住地向房间散坐着的四个人招招手,低声的说道:
“喂,好消息好消息!”
四个都张着惊异的眼睛,一窝蜂似的拥过来了,把他围了起来。
“喂,参谋长要当团长了。”
“真的吗?”
“真的吗?”
孙连长和刘连长抢着问,紧张得脸上发出油光来了。
李参谋觉得面前这四个完全在他的消息支配之下了,感到自己所处的地位的高大,他于是兴奋的低声说:
“这回是司令官来请我们参谋长当团长的,请他把补充团成立起来。”
“那不是要新委三个营长吗?”孙连长高兴的抢着问。
刘连长慌忙拍拍李参谋的肩头。
“李参谋你听见参谋长决定了哪几个的营长?”他说时和孙连长会心的对着一眼。
“哪里就这样快呀。”李参谋笑起来了。
孙连长碰了碰刘连长的拐肘,悄悄在他耳边说:
“今晚上迟一点回去。”
刘连长也高兴的点一点头。
李参谋觉得今晚上是太痛快了,见他两个那样兴奋,忽然想要给他们开开玩笑。
“不过,”他举起手来说,“不过我好像听见说司令官要派两个营长下来呢。”
这好像晴天里忽然来了一个霹雳,孙连长和刘连长都震惊了,两个异口同声的急问:
“怎么?”
沈军医官心里很高兴的想:
————一个团长可以驻防一县,可以保安一个县知事,不要是今天赵军需官给我看的相正应在这儿呢!
他全身都紧张了,伸手抓住李参谋的肩头问:
“当真是真的吗?”
“我骗你干什么呀!”
沈军医官就碰碰余参谋的肘拐,悄声说:
“你当什么?”
余参谋只是笑一笑,不说话。
孙连长拉着李参谋的手肘,把他向屋角拖去,这边三个人都惊异的望着他两个。
孙连长把嘴凑到李参谋的耳边说:
“你看这一个营长,参谋长会决定哪个?”
刘连长看见孙连长那样子顿时愤怒了,他想:
————妈的,李参谋又不是你一个人的!
他就故意逼上前来了。
“喂,喂,老刘!请你不忙过来好不好!”孙连长连忙摇手说,“我同李参谋谈几句话就来。”
“什么秘密话呀!”刘连长嘲笑的说,“有什么秘密不能公开呀!难道我们就把你们吞了吗?”
孙连长见他不走开,顿时愤怒的但却微笑的喊道:
“唉唉,老刘,你这人真是!”
李参谋远远看见余参谋在煤油灯旁沉默的坐着,顿时非常吃惊了:
————唉唉,我真是一个草包呀,我怎么当着他把这消息说出来呢,糟糕糟糕!
他想起了赵军需官在对他的手段,想起了吴参谋长刚责备他的话,全身都战栗了:
————唉唉,这家伙现在是一点都放松不得的!
他离开孙连长就走过来了,伸手拍拍余参谋的肩头:
“喂,老余,我们两个外边去一去。”
————哼!他一定又要利用我什么了!余参谋想,但他只得点了点头。
两个就一道走出书房去了。
孙连长慌张的也跟着走出去。
刘连长追到门槛边,看见孙连长在李参谋余参谋的背后跟着,他心里愤愤的想
————妈的,随你玩什么花头吧,我总是参谋长的学生。
他觉得孙连长那么情急的样子,简直是多么卑鄙呀,于是就愤愤的转身回来了。
沈军医官笑嘻嘻的向他说:
“喂,刘连长,你看参谋长驻防哪一县好?”
刘连长没有听清他讲的什么,带着嘲笑的脸嘴就伸手向门口一指:
“老孙这人真是牙牙乌得很,你看他就慌得像命都不要了似的!喂,沈军医官,老孙前天晚上在后街上调戏人家一个良家女人,挨了一耳光,你听见吗?他还有可笑的事呢,有回他跑到一个土娼家里去,因为屋子里没有点灯,他就错跑到那老太婆的床上去了,但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将错就错……”
“什么?”沈军医官惊异的把他望着。
“他呀,他就是那样慌得不要命似的!只要看是女人,不管是什么,只要头上有一个“转”,下面有一个眼,他就想锥她一下。真是,我听见,全城老百姓都把他恨死了,他……”
他还要竭力搜寻比这厉害的劣迹来攻击一通,孙连长已在门口出现了。他于是赶快掉转头来嘲笑道:
“你们在外面谈些什么呀?”
“哈,你这人真多心,我谈什么呀?”孙连长笑着说,立刻又神秘地把声音放低下来,“他们两个在外书房悄悄谈话呢。老刘,走,我们去听去。”
刘连长摆出很正经的脸相说:
“算了,去偷听人家干什么?又不是妇人女子。”
于是大家都不说话了,散开坐着,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停一会儿,孙连长又忍耐不住了,走到沈军医官面前嘴唇抿笑的说:
“沈军医官,据你看来,这一个营长,谁有希望?”
刘连长也全身紧张的望着沈军医官,立刻站起来走到面前去,心里惟愿他一说出来的是自己。
沈军医官拿起一张手巾蒙在鼻尖上,很神气的“*(左口右庫)”了一声,然后笑道:
“自然,你也有希望。”他指着孙连长说,“自然,你也有希望,”他又指着刘连长说,“你们都有希望的。我准备来吃你们的喜酒就是了,不过据我看,李参谋是更有希望。”
“这最后一句,就好像几百斤重的铁锤似的,重重的敲在面前这两个的头上,两个都顿时发昏得呆了一下。但这一敲,倒好像才从梦里惊醒了似的,孙连长和刘连长就紧张的然而失望的互相看一眼。
孙连长碰碰刘连长的肘拐:
“走,我们两个出去!”
刘连长点点头就跟着走出书房来了。孙连长走不几步忽然停住,在天井边拍拍刘连长的肩头道:
“据你看,会不会是李参谋?”
“可能的。”
“那不行!他凭什么功劳苦绩?我们是拿性命去拼来的。”
刘连长带着嘲笑的眼光看着他:
哼,妈的,你现在也找我商量来了!我才不给你利用呢!
他口里却笑道:
“只要你不赞成,我当然也不赞成。”
孙连长带着怀疑的眼光望着他:
“你不开玩笑么?”
“笑话!”刘连长就在自己的胸脯上拍了一掌。
但两个忽然闭住嘴了,因为他们看见李参谋正笑嘻嘻地在余参谋的前面走来了。两个顿时都觉得那样子非常的讨厌和难看,于是两个的眼睛都敌意的瞪了起来。
一九三六年九月
1936年10月15日载《作家》十月号第2卷第1号
署名:周文